牛與土地的情義

卿秀文

行駛在川西盆地鄉道上的一輛小型客運車，慢慢靠邊，停下。乘客匆匆從車門魚貫而出。一名女乘客的高跟鞋把車門踏板上的墊子帶落地上，徑直離去。一個高大的男人最后走出車門。他下車后又轉身，把墊子從地上撿起，輕輕抖去塵土，再鋪回車門內，理平按好。然后沿著村道，健步走向村野深處……

他是這個鄉鎮的黨委書記牛恒忠，四十來歲，黝黑英俊的臉上蘊含著慈善和儒雅。雖將調離這片鄉土，可仍心系這片土地。

一溝一坎總關情，一鄉故土千千結。站在秋日的田埂上，沐浴著溫暖過無數個昔日卻還留在故土發光發熱的太陽，牛書記的心里真是“田睦村落倍覺親”呀。

走到董鎮王柏村的村口，仰望那棵歷經滄桑、閱人無數的參天古柏，牛書記含淚擁抱它，往事歷歷在目——

與天斗、與地斗，日夜奮斗

“民以食為天，農民靠天吃飯”，這個道理在農村工作過的干部都知道，可這樣的感受牛書記尤為深刻。

難忘的一個春耕季節，村口的古柏遲遲不發嫩芽，沒精打采地耷拉著腦袋。干裂的農田急需灌溉，秧苗急需安插，可久遭干旱，春雨遠走他鄉，有限的溝渠引水灌得了東村就灌不了西村，村民心急如焚，有的村落因搶水而發生爭斗，甚至引起過嚴重的流血事件。

牛書記太懂得村民的心情，也非常清楚這種局面所潛在的隱患，他更明白貴如油的春水對爭分奪秒急待春播的重要性。他迅速布置好政府的工作后，就帶上他的鐵水杯，騎上摩托車，直奔田間地頭。村民們看到書記的到來，圍著他紛紛訴求，都希望能盡快得到引水灌溉。牛書記說：“我也生長在農村，完全明白大家的心情，和你們一樣非常著急，但只要大家聽指揮，講秩序，我確保都能盡快得到灌溉，有水插秧?！贝蠹铱吹綍浐退麄円粯泳碇澒?，解開衣扣，心里不再把領導看著高高在上的大人物，而把他當著農民們可以依靠的朋友。

他騎著摩托奔走于各個村落，和村干部一道，白天頂烈日啃干糧，組織大家有序放水引水;晚上值守在星空下，防止明爭暗斗，杜絕“天災帶來的人禍”。他八天八夜沒回家，兒子打來電話，懂事的言語中壓抑著對爸爸的想念，飽含著一家人對他的擔心。他對兒子說：“農民伯伯也有兒子，讓他們過好日子也是爸爸必須做好的功課呀！”

牛書記哪像一個冠冕瀟灑的領導，簡直就是扎進田間的一頭牛。他一身泥土，滿身汗臭，倦了靠著古柏或者摩托車休息一會兒。村民心疼他：“書記呀，您回家休息吧，哪有書記像您這樣不要命地干的呀！您不只是我們農民的書記啦！”牛書記說：“其他部門按部就班，旱澇保收，農民同志不容易呀！我們是農業大國，農民的事才是大事！”

書記的周末

一個初冬的暖陽下，牛書記提著他的鐵水杯步行經過一個村莊。本該油菜翠綠滿目的時候，卻有好多農田還是雜草叢生。一位大娘帶著孫女在荒草中尋找著什么，孫女的手里握著一把野菊花。牛書記問：“劉大娘，您是在挖野菜嗎？”

大娘站起來，用左手頂著后腰，右手揉揉眼睛：“是牛書記呀！您咋星期天都在這兒啦？”

“好久沒去看望五保戶王大爺啦。剛去看看他?！迸浾f著，蹲下身子抱起小女孩。

小女孩歪著腦袋，一只小手摸著牛書記的額頭，打量著他似曾相識的發型，驚喜地說：“奶奶，叔叔像電視里的毛主席，好像好像！”

大娘說：“牛叔叔是有點像毛主席，心里裝著我們老百姓?？煜聛?，牛叔叔好累啊?！?/p>

牛書記用野菊花編了一個漂亮的花環，給小姑娘戴在頭上，打開斑駁的手機，給孩子拍照：“乖乖，你戴著花環好像小公主。叔叔下次來給你帶照片哈?！?/p>

“叔叔，你真好！有了你給我拍的照片，寄給爸爸媽媽，他們就能看見我啦！”小姑娘笑著笑著就哭了，“我也好想……看見他們，嗚嗚……”

小姑娘的話讓牛書記暗暗有點自責，遺憾自己的老手機沒有視頻功能。牛書記再次抱起孩子：“不哭不哭，小公主最乖啦。給叔叔說，爸爸媽媽去哪兒啦？”孩子停止抽泣，親昵地靠在牛書記的懷里。

大娘說：“他們都出去打工了。村里只剩老弱幼小，農田也種不動了?！?/p>

牛書記心疼地親親孩子的臉蛋，“我們給爸爸媽媽打電話哈?！毙」媚餁g喜地捧著書記的臉，甜甜地親得叔叔一臉口水，“太好啦！太好啦！”

牛書記按出一串大娘背得滾瓜亂熟的手機號，撥通了電話……遠隔天涯的一家人，流著淚笑著，抒發著深深的牽掛……

“嘟嘟……”一個來電覆蓋了通話。小姑娘著急地按鍵，反而把另一個電話接通了。

“喂，牛書記，您好！”

“小袁呀，你好嗎？”

“好好！牛書記，給您報喜啦，因為您的鼓勵和資助，我大學畢業了，還考上了公務員！您是我們一家人的大恩人呀！”

“祝賀你呀，以后好好工作哈……”

“嘟嘟……”又一個來電，是人民醫院的張醫生打來的。牛書記掛斷電話，和大娘道別，小姑娘從奶奶的菜籃里拿起她的小鐵鏟，“叔叔，我想把我的鏟鏟送給你，奶奶說，鏟鏟可以挖寶貝。我喜歡你！”牛書記感動地收下這最純真、最珍貴的禮物，“你就是我們的寶貝。叔叔會一直收藏你的禮物?！?……

種蘑菇

牛書記從鄉下回來，小姑娘的眼淚和農田的荒蕪，在他的心中成了晚風吹不散的憂愁。來不及去人民醫院接受醫生強烈要求的肝功復查，他自信好人一生平安，農民的事才是大事。

軍人出生的牛書記，雷厲風行，第二天就召開班子擴大會議。他說：“目前一種現象越來越嚴厲地擺在我們面前，天府之國的成都平原竟然留不住勞動力，成了勞力輸出大省，我們董鎮也不例外，留守老少越來越多，從教育到工、農業都受到很大的影響。我們安穩地坐在辦公室等匯報，做材料，可百姓都跑了，我們都要成空殼了，慚愧??！我不相信，誰愿意舍近求遠，遠離親人，寄人籬下！怎樣把農民留在家鄉，在自己的土地上掘金，成了我們必須思考和解決的新課題。今天召集大家，就是希望聽取大家的意見。大家各抒己見吧！”

牛書記姓牛，可不是只埋頭拉車不看前路的莽牛，他深深地知道，社會上失敗的項目，不是實施者的失誤，而是決策者的錯誤。他和大家反復商討，多方考察，鎮黨委一致決定引進食用蘑菇種植技術，鼓勵農民因地制宜種植蘑菇。

種蘑菇需要資金。一年前，牛書記帶著一紙調令和他脫漆的鐵水杯從另外一個鄉鎮來到董鎮時，政府還負債累累，目前已能傾力提供十多萬元的啟動資金幫助老百姓，但還是杯水車薪。

為了找到有資金墊付，能提供技術指導的專家作為項目合伙人，鎮政府的所有同事發揮各種信息渠道，先后找來好幾位，要么獅子大張口，想賺取太多;要么開口就對牛書記進行潛規則：“牛書記有預見，有商業大智慧，目前種蘑菇的很少，這個項目很有前景，您給我基地，我一定給您這個?！蹦侨颂笾蠖亲?，右手的手指在空中比劃著數錢的姿勢。牛書記有些生氣：“這個就算了，我清白一生不想臟自己。共產黨每月給我幾千元的工資，我知足啦。在農村要喂大好多頭豬才能掙到，他們千瓢食子萬瓢糠，可我是旱澇保收呀。不是打官腔哈，人啦，真不能放縱自己的欲望。對不起哈?！?/p>

在牛書記的牛勁感召下，一位姓黎的蘑菇老板滿懷熱情地加入進來，廉價給種植戶提供菌種，免費技術指導，還簽定合同，以保護性價格收購產品。村民私下里稱黎老板為“豬老板”，笑話他跟著牛書記盡干些不賺錢的生意。他們哪里明白，在黎老板的心里，牛書記的人品比金錢珍貴。黎老板說：“牛書記就像一潭清泉，再臟污的人和他一起都會變得干凈。跟著牛書記干，心里踏實，不賺錢賺功德?！?/p>

在黎老板的指導下，菇農們把曾經礙眼的木屑、秸稈、畜禽糞等變廢為寶，作為種蘑菇的原材料;把自家的邊角余房清理消毒，作為種植場所。留守在家的村民看著蘑菇萌噠噠地探出身子，長大，還足不出戶就能賣到錢，心里樂呵呵地給在外打工的親人報喜。村民們陸續開始返鄉。

種植戶越來越多，對牛書記是一個極大的鼓舞。他從心里到每一個腳趾頭都充滿熱情。

牛書記抱著斑駁的鐵水杯，在涼風習習的田埂上，和幾位村干部及黎老板一起研討：大家這么大的勁頭，現在市場又好，得有源源不斷的產品，怎樣才能讓廣大菇農四季生產、天天采收。

“想讓百姓賺到更多的錢，還要考慮如何降低生產成本?！迸涍@樣企劃著。

黎老板說：“要擴大生產，又降低成本，可以利用大棚，只需添加竹竿和薄膜，在農田里干”。

規劃容易，干起來太難。

牛書記從小吃苦，已經習慣了。他對同事說：“你們周末照常休息吧，回家陪陪家人?！彼麉s再次把陪妻兒回老家的約定又往后推。妻兒已經習慣了。兒子酸溜溜地調侃父親：“農民的事才是大事”。

牛書記何嘗不想陪著家人，輕松愜意地享受周末，可他知道，家人永遠在等他，而時光不等人，早一天為百姓找到出路，就有多少個家庭早一天的幸福。百姓尊稱自己為父母官，他們就像自己的兒女，做父母哪有那么容易啊，擔子再重，是為了子民的溫飽，心里再苦，也要忍辱負重。所有辛酸都嘗盡，是因為愛自己的子民。任何一點私心都是對自己的玷污，對百姓的辜負呀！

揮別家人，騎著那輛陪著他風雨兼程數年的摩托，牛書記到菇農家里傾聽他們的心聲，了解他們的需求。當得知，支撐大棚的竹竿又漲價，甚至還供不應求，他忘了給家里去個電話打個招呼，就直奔山里。

為了減少菇農的負擔，盡快買到價廉的優質竹竿，只有減少中間環節，直接去出產的源頭購買。源頭太遠，山路崎嶇坎坷，牛書記的坐騎陷進泥路罷工了，他就步行爬涉，實在累時，就坐在像天梯一樣的石階上，用杯中的山泉代酒，暢飲壯志豪情;餓了，掏出出門時兒子塞給他的餅干，品味親情。一個人行走在遮天蔽日的山道上，寂靜得只有驚飛的鳥兒，可牛書記不感到孤獨，他常說，心里裝著百姓的人，就像天上的星星，永遠不會孤獨。兩天時間，牛書記摸爬滾打，終于為鄉親們訂購了足夠的價廉物美的竹竿。

當鄉親們慶幸能以很低的價錢及時買到竹竿時，牛書記已經又累又病，怎么也沒有力氣支撐著下床……

兩年后，蘑菇市場開始飽和，牛書記帶領大家在一面做好深加工的同時，一面開發其他科技產業。當四年后小鎮的人均收入大幅度提高，街上曾經稀罕的小車已平常得密密麻麻時，牛書記又收到一紙調令，他又要帶著那斑駁的鐵水杯到另一個陌生的地方。

盡管千般不舍這方百姓，可軍人出生的他，“聽黨指揮”已融入骨髓，哪里需要就向哪里出發。

但鄉親們不好說話，他們多么需要這樣的領頭羊;他們舍不得這樣的書記！怎能讓像牛一樣奉獻的牛書記又去白手起家！大家不約而同地去找一位德高望重的老村民，請他去懇求縣委一定要留住這位百姓的書記。

當老村民見到縣委書記時，得知有人寫信告牛書記的狀。老村民憤懣得老淚縱橫：“牛書記被冤枉，蒼天都要流淚??！”

縣委書記雙手拉過老人的手：“老人家，你們幸福啊，有老牛這樣的書記。但幸福也要分享吧？好鋼要用在刀刃上啦，還有更需要老牛的地方。老牛受委屈，他不說，我明白。他是一頭好牛呀！我不僅收到告他狀的信，也收到贊美他的好文章啊?！睍涋D頭對旁邊的工作人員說，“念給老人家聽聽，讓他自豪自豪?！?/p>

工作人員接過書記遞給的一封人民來信，深情誦讀：

“牛與土地的情義

牛書記，是一頭牛，

一頭熱愛黃土的牛

他鐘愛肩扛犁頭，喜歡

被卷著褲管的農民趕著

鐵鏵和腳步刻畫出芬芳的泥土之花

他熱愛有炊煙的土地，城市的套路不屑去走

牛書記是一頭牛，一頭勤奮的牛

他把靈魂融進耕耘的角色

默默地，從春到秋

即使腳下的異類讓他痛徹入骨

他用泥土捂住傷口

一步一個腳印，和鮮血共舞

有人說，牛書記是一頭作秀的牛

咋就有他的地方，總會有路

有他的地方

總是風景獨秀

其實，他就是一頭

忍得住鞭打，受得了蚊蟲

喜歡吃草，樂于擠奶的

和土地一樣顏色的大黃?！?/p>

“好！好！”老人家使勁鼓掌，感動地說，“世道還是公正的，有人這樣贊美我們的牛書記，牛書記就不會帶著冤屈到新單位了！”

縣委書記弓下腰，親切地笑著問大爺：“老人家，您是同意啦？同意老牛去更需要他的地方啰？”

“同意，同意，當然同意！”老人家拉長聲調肯定地說，“我回去轉達大家，必須支持黨的工作！”

深情道別

“牛書記”“牛書記”……牛書記睜開濕潤的眼睛，腦海中正播放的昔日畫面，隨著一聲聲呼喚立即切換，面前是向他圍攏來的幾十位村民。

牛書記拉起劉大娘的手，望著大家：“大家好哇！”

劉大娘雙手握著牛書記的手，聲音顫抖著：“牛書記好啊，牛書記好??！”

五保戶王大爺流著淚，望著牛書記說：“牛書記，我舍不得您走！”

“我們舍不得您走！牛書記！”……一片深情告白……

古柏樹下的場面，牛書記只有在影視劇中看到過，可今天就真真切切地上演在自己的生命中。他不希望有這樣的場面，他從心底認為只是做了一個共產黨員該做的事，從不希望什么歌功頌德，更不愿意打攪百姓，他只是深深地熱愛著這片土地。

“我會回來看大家的。鄉親們呀，現在的新農村政策更好啦，好好干，把家鄉建成富樂康養的金山銀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