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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新感覺派小說中的女性身體敘事

2021-01-02 22:02
開封文化藝術職業學院學報 2021年1期
關鍵詞:女郎敘述者都市

高 珊

(桂林師范高等??茖W校 中文系,廣西 桂林 541199)

誕生于20 世紀20 年代末、崛起于上海的文學流派——新感覺派,包括劉吶鷗、穆時英、施蟄存等主要作家。李歐梵認為,劉吶鷗是中國文學史上第一個建立“現代尤物”意象的作家?!艾F代尤物”可以理解為都市新女性(或者說摩登女郎),“而更富天才的穆時英則將之變得活色生香”[1]。除了大量的都市新女性,新感覺派的小說中也塑造了一些底層女性形象。但無論是都市新女性還是底層女性,“常常首先與身體聯系在一起,而男性則通常與精神聯系在一起”,“在很大程度上,女性的價值和意義都是經由身體得到彰顯或隱匿”[2]。筆者希望通過細讀文本,探究這些承載著欲望卻往往走向痛苦、迷惘或者虛無的女性身體的困境。

一、商品化的身體:都市新女性之一

新感覺派筆下的新女性多為外形充滿誘惑力的時髦女郎,以上海為生活空間,身體打上了種種都市烙印。這些都市新女性一方面是審美主體,根據自己的審美偏好選擇妝飾,建構身體語言,帶有濃厚的西洋風情;另一方面,她們是毫無疑問的審美客體,游走在馬路、百貨商店、舞廳飯店、電影院等公共空間,身體就像櫥窗里的模特兒,展示著化妝品、衣飾等種種舶來商品,沉醉于將自己的身體作為公共審美物。正如劉吶鷗《風景》中的敘述者燃青所言:“我覺得美麗的東西是應該得到人們的欣賞才不失它的存在的目的的?!保?]10這句話點出了新感覺派小說中絕大部分女性美的呈現視角——被看,即男性的凝視。在敘述者看來,凝視是一種“發現”及其目光的“鎖定”,其中隱含的心理內涵是男性對于美的價值判斷。例如,劉吶鷗小說中女性的肖像描寫:

“這個瘦小而隆直的希臘式的鼻子,這一個圓形的嘴型和它上下若離若合的豐膩的嘴唇,這不是近代的產物是什么?”——《游戲》[3]3

“看了那男孩式的斷發和那歐化的痕跡顯明的短裾的衣衫,誰也知道她是近代都會的所產?!薄讹L景》[3]10

劉吶鷗在不同的作品中都會借敘述者的視角總結女郎是“近代都會的產物”,穆時英在《被當作消遣品的男子》里則進一步將這些都市女性的魅力歸結為“危險的”:

“‘可真是危險的動物哪!’她有著一個蛇的身子,貓的腦袋,溫柔和危險的混合物。穿著紅綢的長旗袍兒,站在輕風上似的,飄蕩著袍角。這腳一上眼就知道是一雙跳舞的腳,踐在海棠那么可愛的紅緞的高跟兒鞋上。把腰支當作花瓶的瓶頸,從這上面便開著一枝燦爛的牡丹花……一張會說謊的嘴,一雙會騙人的眼——貴品哪!”——《被當作消遣品的男子》[4]197

這段肖像敘述,將身體分解成動物與植物,再加上帶某種意味的腳(以誘惑的商品高跟鞋包裹)、腰等身體部分,女性的身體在男性眼中支離破碎,成為美麗的堆砌物。敘述者一邊玩賞著這些美好的對象,一邊反復描述著其欺騙性與危險性,這種主觀判斷來自敘述者對這類女性的極度不信任,摻雜著自卑和不自信,是對于自己即將被誘惑的隱憂。敘述者終究成了蓉子眾多愛情玩物中的一個,而運用商品裝飾和凸顯身體之美也成為她吸引異性的駕輕就熟的本領:

“紫色的毛織物的單旗袍,——在裝飾上她是進步的專家。在人家只知道穿絲織品,使男子們覺得像鰻魚的時候,她卻能從衣服的質料上給你一種溫柔的感覺?!薄侗划斪飨财返哪凶印罚?]215

對身體外在價值的強調,使女性的心靈成為可有可無的空白,當然,新感覺派作家們很多時候也無心去塑造一個有著飽滿性格的人物,這些女性只不過是傳遞都市迷惘、虛無情緒的符號。她們經常抽著煙,眼神寂寞,對于現狀并不滿意,但是努力掙脫傳統價值規訓的她們,又未能像汲取新文化的知識女性那樣,有著較為強大的內心和一定的精神追求,所以,短暫的感官刺激之后,在下一次的刺激來臨之前,她們是十分消極的。

像穆時英《CRAVEN“A”》里的余慧嫻,是一個“有一張巴黎風的小方臉的,每次都帶了一個新的男子”[4]127的交際花。當律師袁野邨與余慧嫻調情的時候,卻“發現”了一個衰老的靈魂:

“淡淡的煙霧飄到夜空里邊,兩個幻像飄到我的眼前。

一個是半老的,疲倦的,寂寞的婦人,看不見人似地,不經意地,看著我;

一個是年青的,孩氣的姑娘向我嘻嘻地笑著?!?/p>

“可是我愛著她呢,因為她有一顆老了的心,一個年青的身子?!薄禖RAVEN “A”》[4]131

袁野邨并不是真心憐惜余慧嫻,雖然余慧嫻對于生活的厭倦與迷惘,也引起了這個在都市中沉浮的浪子高度的共鳴,但他真正迷戀的還是其年輕的肉體,這是余慧嫻的悲哀,她的命名CRAVEN“A”就是煙的品牌,這個隱喻再明顯不過了,其形象、地位、命運、本質就像是這用完即棄的一次性消費品。

在交際花余慧嫻那里,我們發現了都市女郎的一種常見生活狀態——利用自己的身體收獲利益(金錢)或者換取某種價值(更有品質的生活)的時候,她自己的身體也商品化了,成為別人可以擁有或者消費的物品。

劉吶鷗的《禮儀與衛生》里,曾在北京法國使館任職的外交官普呂業向律師啟明赤裸裸地表達了他愿出高價交換其妻子可瓊幾年的意愿:“你肯的話。我就把K 路角我那家古董店里所有一切的東西拿來借得幾年的艷福也是愿意的?!椰F在是商人,所以講點生意話?!保?]62女性在男性眼中相當于物的存在,哪怕是價值極高,他可以不考慮可瓊的想法,將她視為丈夫啟明——另一個男性的所有物進行買賣。啟明一開始頗為惱怒,隨即領悟了:“或許這便是流行在現社會底下的新儀式?!保?]63小說的結局讓人瞠目結舌:可瓊留書出走了,且出于“衛生”考慮,讓自己的親妹妹白然陪伴啟明,幫他解決某種需要。啟明、可瓊夫妻二人不再像傳統的家庭那樣以禮義廉恥等觀念將家庭穩定地建立起來,這兩個人完全沒有遵循傳統道德,各有情人??森偢窃谧晕椅锘癁槠諈螛I的玩物后,將妹妹作為保持丈夫“衛生”的玩具奉上,女性被簡化成帶商品性質的符號。

施蟄存《花夢》里的主人公禎韋是都市里孤獨的漫游者,他缺乏社交,經常在街頭穿行,從形形色色的都市物象中獲取感官刺激,進而跟蹤女性,以各式各樣的遐想填補精神的空虛和時間的空洞。一天,他跟蹤了一個身材苗條的美女至電影院,還大膽邀請美女去喝飲料,在一次次的試探當中,他十分忐忑,因為他將自己的感覺視為神圣的愛情,而對方則是美麗純潔的女神。事實上,這個美女是一個縱情而不戀愛的情場老手,第一次約會就直接“明示”自己需要首飾,雖然醒悟過來,看透了這個虛榮貪婪的都市女郎的實質,但禎韋并未憤怒離去,也遵循著商業規則,將美女視為娛樂消費品:

“我該當買一些東西給她,不錯,因為她也在做工,這個東西便是一種酬報,猶之看電影、賽狗也要花錢買門票的。那么,這樣說來,看客們花了錢,電影和賽狗便有精神,使看客感受到分外的娛樂,她也正是這樣,賣弄著這樣的姿態,是在獻弄她的技藝呀!”——《花夢》[5]422

最后,當禎韋從飯店的床上醒來之后,發現連70 余元的錢包都失去了,他只能安慰自己“買了一個高價的經驗”[5]425?;仡櫼幌滦≌f題目《花夢》,真是亂花漸欲迷人眼,短時間的一次戀愛淪為一次交易,追求美之理想終究是一場幻夢,且連幻滅都有著都市的速度感。

以自己的身體為商品,換取金錢的行為看似是商業都市女性身體的解放,但這種有損自尊的獲利行為,與部分都市女性缺乏職業能力或懶于勞動有關,并不是一種值得稱道的“現代化”生活。當曾紅極一時、只是略有歲月痕跡的黃黛茜在聽到別人一句“今年是二十歲還是三十歲?”的問話時都失控至當眾痛哭[4]237,女性身體的皮相之美之短暫、脆弱清晰可見。而都市新女性通過自我物化獲得的金錢,無非又會投入新一輪對身體的投資上,周而復始,最終耗盡其身體的價值,成為金錢的奴仆。

二、情欲化的身體:都市新女性之二

在新感覺派作家筆下,很多都市新女性一反過去的男性將女性作為獵物來追逐的認知,反“客”為“主”,掌握了主動權,男性往往在兩性關系中居于被動地位,甚至淪為女性的玩物,或者說“消遣品”。這也讓小說的男性敘述者(新感覺派小說的敘述者一般設置為小說中的男性主人公)產生了一種既恐懼又刺激的復雜的心理感受。

劉吶鷗的《兩個時間的不感癥者》是一個關于都市里“速食愛情”的故事,男子H 在賽馬場偶遇一都市女郎,女郎主動邀他游玩,在路上又遇見了早與女子有約的男子T,面對不滿的T,女郎波瀾不驚地邀請他“三人行”。當女郎在舞場與T、H 輪流跳舞時,H 向女郎詢問T 是何人,女郎回答說是跟他一樣的人,這一段對話之大膽,令人咋舌:

“——我說,可不可不留他在這兒,我們走了?

——你沒有權利說這話呵。我和他是先約。我應許你的時間早已過了呢?

——那么,你說我的眼睛好有什么用?

——啊,真是小孩。誰叫你這樣手足魯鈍。什么吃冰淇淋啦散步啦,一大堆啰唆。你知道love-making 是應該在汽車上風里干的嗎?郊外是有綠蔭的呵。我還未曾跟一個gentleman 一塊兒過過三個鐘頭以上呢。這是破例呵?!薄秲蓚€時間的不感癥者》[3]46

當男性還處在感情的初級積累階段之時,女郎已用精確到以“鐘頭”的時間長度來測量感情,嫌棄“三個鐘頭”實在太長,將“談情說愛”(包括跳舞在內)的浪漫步驟直接斥為“啰嗦”,她埋怨H的時間感太差,實際上是諷刺他把時間都浪費了,應該直入主題,女郎這一番對自己的欲望絲毫不加掩飾的語言,一般情況下本該作為人物的內心獨白,畢竟內容太過“震撼”和“直露”,但作家直接借其口講出,可見這些都市女郎性意識之大膽,對于男性之輕蔑,倒頗有“花花公主”的姿態。于是,這些都市新女性的身體不再只是生兒育女的工具,她們在一定程度上為自己的身體做主,對人性來說,這是一種解放,也是一種進步。但是,李今也指出,現代都市里的這種以“暫時和方便”為特征的情欲關系,最大的弊端在于“把主體性的人降低為從屬性的功能或者說是工具,以功能的價值取代了個性的價值”[6],這樣看來,所謂女性對身體的“自主”就有著很大的局限性。

而且,這種欲望的追求沒有終點,在一次邂逅當中收獲的快感,轉瞬就會消失,留下余慧嫻式的疲憊空虛、黃黛茜年老色衰時的哀怨。這也是新感覺派小說中摩登女郎的命運走向,當肉體中的活力流失、美色衰竭的時候,她們也就無法享受快樂。欲望終究是一把雙刃劍,“它既是快樂的主體和對象,又是無法控制的痛苦的化身”[7]。

三、傷痕累累的身體:都市下層女性

除都市新女性外,新感覺派小說中還有一些從農村來到城市的女性,與前面提到的那些時髦女郎相比,所謂解放身體、釋放欲望的享樂生活距離她們太過遙遠,她們的身體牢牢地受控于夫權和父權或男性社會的嚴酷規則。

都市別開生面的生活方式、浸潤著西式文化的翩翩少年對一部分下層女性來說具有很強的誘惑力,穆時英的《南北極》《黑旋風》中的小玉兒(兩篇不同作品的女性有著一樣的名字,可見作者對這名字情有獨鐘),都背叛了原先的戀人(她們的戀人或是農民,或是下層勞動者),通過嫁給城里人進入現代都市,為此,她們的身體也經歷了“城市化”改造?!赌媳睒O》里的莽漢小獅子是小玉兒拋棄的戀人(下層勞動者汪國勛)的好兄弟,他發現了小玉兒形象的改變:“臉白多了,走道兒裝小姐了!越長越俏啦!……說話兒又文氣又慢。那神兒,句兒,聲兒,還有字眼兒全和咱們說的不同?!保?]30經過現代文明“教化”過的小玉兒,從皮膚、儀表、談吐各方面都遠離了原先的質樸,或者說,經過“身體改造”,粗糙的特質被“打磨”成了光滑精致,才能更好地融入都市。

更多的下層女性則掙扎求存,或承擔起供養家人的生活重任,由于自身條件的限制,她們也只能當女工甚至舞女、暗娼等在社會底層都屬低賤的職業,柔弱的身體在冰冷的機器或者男性的蹂躪之下經歷著工傷、疾病的折磨,也遭受著精神的凌辱。

穆時英《手指》里的絲廠女工翠姐兒,雙手在惡劣的勞動環境下長滿了水泡,也只能繼續干活,“水泡兒破了,淌水,爛了,肉一塊塊的往滾水里邊掉”[4]59,“她的血,皮肉在滾水里爆,十只手指像油條在油里煎,才抽出發光的絲來!”[4]60時髦女郎身上閃閃發光的美麗服裝,卻是由下層女性的血肉織就,即便同是女性的身體,也有等級的區分,驚心動魄的身體折磨與發亮的絲相對比,讓人充滿了寒意。最后,翠姐兒更因被監工毒打而死,讓人唏噓不已。再回看小說題目,“手指”——對于人而言,最重要的身體部分之一,先是在工業社會被工具化,進而被摧殘,失去其生命機體的活力,象征著下層女性的類似處境。

娼妓是病態社會的產物,在20 世紀的上海,“妓界繁榮的局面到了20-30 年代發展至登峰造極的地步”[8]。穆時英《本埠新聞欄編輯室里一札廢稿上的故事》里的舞女林八妹得罪了本地惡棍“象牙筷”,還被他打得遍體鱗傷,舞廳老板為了維護客人,跟巡警誣告,結果被欺辱的林八妹反進了警察局,她面對來訪者發出“只想早一點死了算了!我受夠了!”[4]474的絕望吶喊,這個在男性社會受著深重壓迫的弱女子不僅是對自身生命進行否定,更是對社會的絕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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