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心為民”的總統，為何反而阻礙了印尼發展？

文/幽篁

在維多多手上，他愛的子民分裂成仇敵，絞索悄悄套上每個人的脖子。

佐科·維多多

在過去的一年里，全球各國共同的關鍵詞是：抗疫。

不過各國表現就天差地別了，印度尼西亞作為全球人口第四大國，它的做法不僅事關本國公民的生存，也影響著全球抗擊新冠肺炎疫情的進程，不幸的是，印度尼西亞的表現很差勁。

是因為窮嗎？越南比它窮，但越南的處理廣受贊揚。

是因為國家執行力不行嗎？印尼不是沒有能力執行復雜的全國性政策，曾經的計劃生育就辦得挺成功。

抗疫不力昭示的不僅僅是這件事本身處理不當，而是揭露出印度尼西亞近年來經濟、政治、民主全方位的問題。何以見得？從一國總統佐科·維多多身上可見一斑。

平平無奇的選舉黑馬

佐科·維多多并非出身政治或軍事家族，父親是個木匠，母親是家庭主婦。哇，這是個草根當總統的勵志故事嗎？這么想就對了。

維多多非常喜歡夸大自己的卑微出身，在自傳中他強調，他出生在當地醫院最便宜的病房，童年四處搬家，有一次全家被趕出出租屋流落街頭。

事實上維多多的家庭不富裕，但也不算窮人。因為對于1961年的印尼窮人來說，去醫院分娩絕對是想都不敢想的。

去掉那些刻意夸張的童年磨難，青年維多多很普通，普通人家長大，考上國內的好大學，做家具生意勤勤懇懇賺到人生第一桶金。雖然算是成功了，但維多多那時的經歷，你七大姑八大姨朋友圈曬的兒子可能都比他更牛。

自己富裕了，維多多就想為老百姓謀福利，讓大家都富起來。他當上了家鄉的市長，為鄉里鄉親辦實事。到目前為止，這一切都很高尚，很感人。

當他參加首都雅加達省長競選時，他苦心經營的人設就顯出妙處來了。

他的對手是雅加達前省長福齊，這位積累的人脈和錢不是維多多這個鄉下來的土包子能比的，在大多數人眼里，維多多就是被政黨推出來的炮灰，而福齊才是志在必得。

然而，彼時的選民們早就受夠了福齊這樣夸夸其談的政治精英，傳統的政客們被認為腐敗、自私自利，缺少實際行動。

這時候出現一個清清白白的政治局外人——維多多，一個和他們一樣“窮人家孩子”出身的人，一個高呼“為低收入群體而戰”的人，不選他選誰？

維多多就這樣奇跡般地贏了，2014年角逐總統時維多多故技重施，成功走上人生巔峰。披上為人民而戰的外衣去追逐政治精英的利益，維多多總統把這一手玩得爐火純青。

維多多新官上任，雄心勃勃，承諾要把經濟增長率提到7%，制訂了3500億美元的基礎設施建設計劃，拋出數十億美元用于基建，整個市場為之歡呼。

他堅決控制燃料、電力、大米等主要商品的價格穩定，連街上的出租車司機都會說：“喬科維（總統的昵稱）一直很公平，他以前就幫助窮人?！薄半m然我們還沒感受到影響，但控制物價肯定是有利于我們的福利?！?/p>

充滿改革熱情的總統先生還大刀闊斧地削減一切阻礙經濟發展的法規，似乎沒有什么能阻擋他帶領老百姓富起來，連新冠病毒都不能。

維多多先是抱著“群體免疫”的幻想，實實在在的病例出現后，也只是模糊地呼吁人民“盡量在家工作學習”，遲遲不忍心下封鎖令，就是怕破壞經濟。

維多多掌權的第一個五年（2014年-2019年），印尼經濟增長停滯在5%左右，消費持續低迷，因為總統這些民粹主義政策對投資環境和企業都造成了嚴重打擊。

例如印度尼西亞國有石油公司佩塔米納，從2017年開始就面臨巨大的經濟壓力。全球油價上漲，國內對石油的需求日益增長，印尼自己的生產能力又跟不上，佩塔米納需要進口50萬桶/日的原油和110萬桶/日的精煉燃料。

維多多要求燃料價格不能變，還增加了5.88億美元的燃料補貼。印尼盾年年貶值，錢誰來貼？只有國有企業來當這個冤大頭。

2017年佩塔米納的凈利潤下降了19%，2018年凈利潤縮水了22%，錢越虧越多，俗話講“賠本賺吆喝”。這些企業虧錢給總統先生賺了吆喝。

2019年1月15日，位于新加坡的一次商業會議上，印尼興師動眾地去了四個高級部長、三個國企老板、一個高級公務員，去干啥？去拉投資。

但商人們都不傻，有聽眾抱怨：“在印尼，投資風險與回報完全不匹配，繁文縟節讓人頭大，政府政策隨時可能讓投資打水漂?！?/p>

的確，2019年，維多多轉移了他的政策重心，錢要花在刀刃上。他放棄基礎設施建設，把錢用來維持物價和社會福利。他深知，自己的立足之道就是抓住打工人的心。

他的前軍事指揮官接受采訪時冠冕堂皇地表示：“總統先生覺得我們已經在投資、基礎設施等方面取得了一些成功，所以我們可以跳到下一階段：關注人類發展?！?/p>

但是，基礎設施半途而廢，昂貴的電力和緩慢的運輸會讓多少制造商望而卻步？印尼的制造業在2015年前占GDP比重就達到峰值，再也無法發展了，制造業對于國家經濟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印尼是有巨大潛力的，2.7億人口中有一半都是不到30歲的年輕勞動力，國民總儲蓄率常年在30%以上。

然而有了維多多這些民粹主義政策，盡管總統先生深得民心，但他承諾的7%經濟增長，可以說是遙不可及。

屠龍少年自身亦成惡龍

政治腐敗是長期折磨印尼的頑疾，而且非常嚴重。衛生系統對貪官更是格外有誘惑力，錢多，容易動手腳，有人要較真交易細節就扣上蓄意拖延采購流程的大帽子。

腐敗讓印尼醫院的資源完全無法應對新冠病毒沖擊，因為缺檢測試劑盒，最初印尼的檢測比例約36%，窮如老撾都是印尼的兩倍。維多多連忙撥款約50億美元買設備，但下面的人又是慣常的偷工減料，中飽私囊。

腐敗扭曲了政府資金的流向，錢會流向最肥的地方，一些重要的公共項目則被打入冷宮，比如清潔飲用水。

今天的印尼，超過80%的民眾認為腐敗是個嚴重的問題，七分之一的老百姓曾為基本保健、衛生、教育等公共事業行賄，這毫無疑問增加了生活成本，苦果還是得窮人咽下。

去一個腐敗猖獗的地方做生意顯然不是個好主意，當行賄是默認的商界規矩，要拿到執照、許可證、合同就得送禮，這些都是成本。

30%的公司在印度尼西亞開展業務時都曾遭到勒索，13.6%的公司更是將腐敗列為了主要障礙。

腐敗這么嚴重，對總統心尖尖上的經濟發展和社會福利都是嚴重影響啊，總統先生不管管？當經濟離不開財大氣粗的寡頭和政黨，即使是總統也要為金主爸爸服務。

2002年印度尼西亞成立了一個獨立機構KPK，專門鏟除政治腐敗，公檢法系統內也單獨分出一個特別法院，專門審理KPK的案件。KPK追回了很多國有資產，深得民眾信任。

這樣一個機構，當然是貪官的眼中釘。2020年初，一樁丑聞備受矚目，吉瓦塞拉亞保險公司欺詐，造成13.7萬億盧比的國家損失。

涉案人牽扯到印尼富豪榜名列前茅的大佬本尼，他名下有6.7億美元資產，而這家公司的前財務總監，正在總統辦公廳擔任專家。

但維多多總統的第一反應不是處置罪犯，而是授意政黨，拒絕成立調查委員會，能糊弄就盡量糊弄過去。

2015年時，總統就默許警察以不明原因逮捕KPK領導人。2017年，KPK高級調查員走在大街上被潑酸性物質，幾乎失明，至今也沒有揪出幕后黑手，警察甚至壓根沒認真調查。

總統先生2014年上任時可是清清白白一介包青天形象。人民對他領導反腐戰爭寄予厚望。幾年下來反腐進展微乎其微，他削弱KPK的心思倒是路人皆知。2019年，維多多不顧民間重重反對聲浪，修訂了反腐敗法，大大限制了KPK的權力。

也難怪，2014至2017年間KPK挖出的31起政黨腐敗案，22起歸咎于總統先生的政黨，2018年KPK的突擊行動成功逮捕了21名地區負責人，他們幾乎全員屬于維多多的政黨。只能“怪”KPK工作太給力了唄。

平時腐敗是常態，到了選舉時傳統節目更是必不可少：買票。這時候會涌現出許多慈善行為：翻新鄉村小學或道路，給宗教場所捐款等等。

2019年的選舉，維多多艱難地連任了總統，但同時這也被媒體稱之為印尼政治史上最具欺騙性、最血腥的選舉，近900名官員喪命。

曾經的維多多，連競爭對手都認同他“干凈、誠實、謙遜”，現在的維多多，民眾愛戴他，但很難不懷疑他反腐的決心。

總統先生一心關注經濟發展，但一個腐敗到了骨子里的政府，經濟又能走多遠呢？

給人民悄悄套上鎖鏈的人

新冠病毒第一波襲擊時，總統維多多和雅加達省長阿尼斯秉承著截然相反的方法。國家一把手堅持呼吁、安撫民眾，首都一把手則主張堅決封鎖，關鍵領導崗位上的兩個人都不能齊心協力，只顧著阻撓對手，怎么能抗擊病毒？

維多多和阿尼斯的對立，反映出整個印尼社會的分裂：多元主義者VS某宗教主義者（指印尼最大的那個宗教）。

印度尼西亞作為民主國家的歷史只有短短20年，但是之前的政治民主化水平相對來說還是比較高的。

前些年，和中東、中亞、馬來西亞這些與印尼有著相同宗教信仰的國家比，印尼還算很民主的。

不過，從2015年開始，印尼的民主指數開始走下坡路，2016至2017年更是斷崖式暴跌，之后一蹶不振。民主驟然衰落的根本原因，是社會日益加深的兩極分化。

這道鴻溝要追溯到2014年的選舉，一方是支持佐科·維多多的多元主義者，一方是支持普拉博沃的宗教主義者，前者將后者視為專制復興的象征（普拉博沃是第二任總統的前女婿，承諾恢復民主前的憲法）。

兩位候選人你來我往的嘴仗，重新點燃了尖銳的意識形態沖突。

2016年底，宗教教徒指控雅加達首長鐘萬學（華裔，此人不是印尼最大宗教教徒，而是基督教徒）褻瀆神明，展開了大規模示威活動，超過10萬人走上街頭，是1998年以來最大規模的抗議。

這下事情大了，維多多表示震驚，鐘萬學可是他的好隊友，反鐘不就是針對他嗎？于是維多多公開鎮壓印尼最大宗教的領導人，推下了強制手段的第一張多米諾骨牌。

2017年，維多多政府出臺法規，允許不經過司法程序直接解散民間團體，這一招看起來是對付宗教團體的，然而從接下來幾年的事態發展可以看出，它只是一盤大棋的第一步，這盤大棋的目的，是限制社會民主人士追責政治家。

當時的多元主義者們保持沉默乃至鼓掌叫好，他們認為抵抗某宗教教徒的威脅就相當于捍衛民主，卻沒有意識到，民主正在漸漸消失，不自由的不僅是對手，也包括自己。

得利的是誰呢？政府。2019年維多多要修訂反腐敗法時，民間社會奮起斗爭，而他們的抵抗對政府來說已經是不痛不癢。

9月，仿佛民主的回光返照一般，學生們無視意識形態地站到了一起，掀起全國范圍的抗議活動，維多多毫不猶豫地用高壓水槍、催淚瓦斯和子彈解決了問題。

反腐敗法、刑法、監獄法、勞工法案乃至社會言論，維多多政府已經可以隨心所欲地控制，快活到連自己都覺得有些過分。2020年6月，總統先生“仁慈地”呼吁安全機構不要逮捕在社交媒體上“輕度惡作劇”的公民。

在維多多手上，他愛的子民分裂成仇敵，絞索悄悄套上每個人的脖子。民主衰退導致沒有任何社會力量能夠阻止政府，只能眼睜睜看著民粹主義和政治腐敗盛行，而二者又反過來加劇了民主的衰退。印尼就這樣陷入死循環，諷刺的是破局之道，也許還要仰仗這位一心為民的總統佐科·維多多。

2010年以來的印度尼西亞GDP增長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