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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未必是最好的路,但我們別無選擇

2021-05-21 11:43孟繁華
當代文壇 2021年3期
關鍵詞:現代文明

摘要:四川籍作家杜陽林在最新長篇小說《驚蟄》中,通過主人公凌云青的個人奮斗故事透視了鄉村中國的奮斗,并深入剖析了凌云青不惜一切代價地走向城市為代表的現代文明的內外動因。本文以《驚蟄》為中心,延展出在通往“現代”這條路上,其他相關作家作品對鄉村與都市的書寫。中國故事在不斷講述著對這個時代懷有的情感、希望和巨大沖動,而鄉村青年的命途如何在別無選擇的前提下走出更合理的現代性,是歷史交給作家的任務。

關鍵詞:《驚蟄》;底層青年;鄉村中國;現代文明

1980年第2期《人民文學》發表了作家高曉聲的短篇小說《陳奐生上城》,并獲得了1980年全國優秀短篇小說獎。小說通過主人公陳奐生上城賣油繩、買帽子、住招待所的經歷和微妙的心理變化,寫出了身處前現代歷史重負的農民在邁進新時期變革門檻時的精神狀態,這是1980年代最具典型意義的農民形象。高曉聲將陳奐生寫成了系列小說,從《陳奐生上城》一直寫到《陳奐生出國》,作者有意時代有心。一部小說和一個典型人物可以有多種解讀角度,比如,通過陳奐生的經歷,讀者、特別是廣大農民讀者,不僅看到了自己身上的農民性格,同時也通過陳奐生的經歷和視角,看到了鄉村之外的廣大世界。那是一個更豐富、更絢麗、更五彩斑斕的世界——一個現代的世界。于是,從1980年代至今的文學史,從某種意義上也可以描繪成一條從鄉村走向城市的歷史,也就是從前現代走向現代,從鄉村文明走向城市文明的文學史。走向城市的這條道路主要集結著兩類人群:一類是通過現代文明的啟蒙,以個人奮斗的方式,以超拔的個人性格,排除艱難險阻,不惜一切代價地走向城市為代表的現代文明,作為一種巨大的個人動力,無論成功還是失敗,都給人以巨大的心理和審美沖擊。這類代表性的作品是路遙的《人生》、方方的《涂自強的個人悲傷》、石一楓的《世上已無陳金芳》《玫瑰盛開的麥子店》、付秀瑩的《他鄉》等;另一類人群是通過巨大的社會運動——在加快城市化進程成為國家總體戰略一部分的時代背景下,大批農民通過“移民”形式進城務工,進而在城市安家,努力成為城市居民。這類代表性作品有盛可以的《北妹》、吳君的《親愛的深圳》、吳玄的《發廊》、曹征路的《問蒼?!芬约按罅康摹暗讓訉懽鳌鳖}材的作品。這類作品蘊含了大量的社會問題,也形成了一個潮流性的創作傾向——這是另外一個問題,這里按下不表。

杜陽林的長篇小說《驚蟄》,應該屬于前一類。小說題目《驚蟄》,是一個比喻,也是一個隱喻。小說的題記有這樣的話:“驚蟄天,春雷起,僵蟲驚,山川興,萬物乃復生?!雹龠@是一個時代環境的寫照,作者對這個時代懷有的情感、希望和巨大沖動躍然紙上一覽無余。小說有自敘傳性質,寫凌云青的成長史,一個鄉村青年的命運史。但小說也超出了個人成長史,它同時也是1970-1980年代之交的中國鄉村史。小說展現的鄉村中國的狀況,是中國改革開放的前提和基礎。我曾經說過,初期社會主義階段,我們相信只有社會主義才能救中國,但我們一腳踏空了??纯戳柙魄嗪退募彝?、他的鄰里鄉親過的日子,和阿Q、老通寶、祥林嫂、華老栓以及現代中國那些窮苦的鄉親們有什么區別嗎?沒有。也就是說,從1919年到1979年漫長的時間里,真正的革命并沒有在鄉村中國發生。老百姓過的還是苦日子。當然,在討論這一社會狀況的時候,我們也應該有一點歷史感,那就是這一歷史階段中國面臨的巨大困難和問題。國際國內環境使國家沒有可能提供更好的物質生活條件,極度的物質匱乏,是我們都曾經歷過的。因此,當杜陽林以云青的口吻講述這一段歷史的時候,我們并不陌生。從這個角度評價《驚蟄》,我認為這是一部現實主義的小說,是一部有歷史感的小說,因此也是一部正面的、勵志的小說。

小說開篇是不到四十歲的凌永彬的死亡。一個家庭的主心骨、頂梁柱沒了,預示了這個家庭無盡的苦難剛剛開始。凌云青是這個不幸家庭的孩子,他坎坷的命運具體地看是由于家庭的不幸帶來的。但是,從更大的背景觀察,自然也有時代的原因。比如關于“吃不飽”——這是前現代鄉村文學一直關注和延續的情節。凌云青在家里吃不飽,和一群小伙伴爬竹竿摸鳥蛋,在伙伴鼓動下偷桃子被人捉住捆綁示眾,同時遭到母親的痛斥和抽打;十多歲背著高過他身高的麥稈不小心滾下山坡;去廣元投靠舅舅遭冷遇,從廣元流浪回閬南。家里一年四季吃的是紅苕,稍好一些的親戚家,也不過是在紅苕粥里放了幾顆米粒而已?!皞}廩實而知禮儀,衣食足而知榮辱”,貧窮改變了觀龍村的人際關系和親情關系。陳金柱為了多占耕地,甚至移動界石,欺負兄弟留下的孤兒遺孀;徐秀英求助她的兄弟姐妹時,竟然對她的苦難無動于衷。因此,那時的中國,苦難的家庭是大體相似。

小說上中下三部分,都是云青求學路上在綠皮車廂的回憶,綠皮車載著這個青年向前走,年輕人的思緒則向后奔涌。這個結構很有特點,在交待云青來路時,講述其艱辛的成長過程,也就交代了云青走出大山求學的內在動力。小說有很多川北方言,強化了小說的地域性。四川作家有運用方言的傳統,比如李劼人的《死水微瀾》《大波》,沙汀的《在其香居茶館里》,青年作家顏歌的《我們家》《平樂鎮傷心故事集》等。但這些作家大多寫的是小鎮生活,比如天廻鎮、平樂鎮等?!扼@蟄》則是川北南充的方言,但北方讀者不會有閱讀障礙,反而平添了新的想象力。

另一方面,是《驚蟄》對人物的塑造。小說當然是以凌云青為主要人物,通過他的個人奮斗——這個個人奮斗的內在動力特別值得注意。列車載著他向前走,是因為有沉重的過去,沉重的因襲,他不是要成名成家,不是要出人頭地,他是要過上有尊嚴的生活。這個尊嚴不是個人的,同時也是家族的也是貧困的鄉土中國的。于是,凌云青的個人奮斗就構成了一個隱喻——那是鄉村中國的奮斗,是貧苦的家國奮斗。于是,杜陽林通過凌云青個人的故事,講述了一個國家的故事,或者一個國家底層青年奮發的故事。這一點,凌云青和高加林、陳金芳、翟小梨這些來自鄉村的青年形象都非常不同。高加林是一個要走向“現代”的個人奮斗者的形象,沒有什么能夠阻擋他的腳步包括愛情,但他最后也沒有實現個人的愿望。小說喻示了鄉村中國走向現代的艱難:陳金芳是一個有著鄉村經驗、同時也有都市生活經驗的青年女性,都市生活開啟了她對生活和人的新的理解和想象,因此,她“只是想活得有點人樣”。這個想法沒有錯誤,但她的方式錯了,因此也沒有實現;翟小梨從芳村到S市一直到北京,她看似實現了從前現代邁入現代的過程,但她付出的是巨大的情感代價,幾乎不堪回首。云青與這些鄉村青年的道路都不相同,他是經過前現代貧困生活浸泡過的青年,通過母親、兄弟姐妹和個人的經歷,激發了他刻苦學習走出鄉村的意志和決心,他是為尊嚴走出川北山溝溝的,他是一個中規中矩的青年。因此,這是一部非常勵志的小說。

另一方面,《驚蟄》對母親徐秀英形象的塑造,給人留下深刻的印象。母親的形象,是鄉村文學一直在竭力塑造的形象。魯迅《祝?!分邢榱稚?、柔石《為奴隸的母親》的春寶娘等,都是著名的鄉村母親的形象。徐秀英為了將五個孩子撫育成人,表現出了驚人的堅忍:“她還有五個兒女尚未成人,旁人都死得,就她死不得?!彼且粋€連死都死不得的女性。剩下的日子于她說來,與其說是生活,毋寧說是煎熬。她要擔驚受怕忍饑挨餓起早貪黑,她40歲的光景就白了頭發。徐秀英是一位令人肅然起敬的偉大母親——

日子一天天過下去,孩子們像土里的青苗,一點點長高,胃口像小牛犢一樣好,光是操心飯鍋里的吃食就讓人頭疼。有時累乏到了極點,秀英恨不能像那些橫豎不吝的男人,攤開四肢往田埂上一躺,望著藍天白云,啥都不想,啥都不說,就像剛來人世間一樣,毫無負擔與拖累??伤龔臎]做過一次這等“出格”的事,就像她從未有過自己“走一步”,甩掉身后五個“包袱”的自私想法。她是孩子們的媽,將他們一個個帶到世間,吃苦受罪也好,享福安逸也罷,秀英甘愿為了孩子們做任何事,擔任何責。②

這是云青眼中的母親。樸實平淡的語言中,有母親無盡的辛酸。云青不像高加林那樣狂野,沒有陳金芳的非理性和實用主義,也沒有涂自強那樣集所有不幸于一身。云青是一個中規中矩的鄉村青年,他所有的努力只有一個訴求,就是要通過自己的努力過上有尊嚴的生活。這一點和我們過去讀過的許多從鄉村走向城市的青年們多有不同。包括云青,包括母親以及所有過來人的所有辛酸和苦難,都是為了邁向城市——通往“現代”的這條路。這條路未必是一條最好的路,但卻是我們別無選擇的路。那些滿懷期望先期到達城市的鄉村青年,他們同樣經驗著不同的命運。70后作家盛可以2004年的長篇處女作《北妹》略去了鄉村青年邁向都市的前史,而是直接切入到都市生活場景,并以“身體戰斗”作為核心情節。錢小紅這個出身底層的女孩與其說是與外部的占有者斗爭,毋寧說她一直在進行著自我的戰斗,她在各種誘惑中始終沒有出賣過自己,從而使這部與當下生活有密切關聯的小說,在某種意義上保有了“鄉村”精神的純潔性。盛可以以想象的方式處理了鄉村邁向現代的艱難。

都市的復雜性沒有全部掌握在任何一個人的手中。一方面,城市紅塵滾滾欲望無邊,一方面,它又對一部分人實行禁欲主義。吳君的《親愛的深圳》寫了一對夫妻——程小桂和李水庫。為了生存,他們既不能公開自己的夫妻關系,也不能有正當的夫妻生活。在現代性的過程中,在農民一步跨越“現代”突如其來的轉型中,吳君發現了這一轉變的悖論或不可能性。李水庫和程小桂夫婦所付出的巨大代價是一個意味深長的隱喻,但在這個隱喻中,吳君卻發現了中國農民偶然遭遇或走向現代的艱難。李水庫的隱忍和對欲望的想象,從一個方面傳達了民族劣根性和農民文化及心理的頑固和強大。但是,值得思考的是,無論他們經歷了怎樣的艱難困苦,他們絕不會再回到過去,不會再回到他們曾經的鄉村。在這個意義上我們可以說,現代性是一條不歸路。當我們看到云青的列車一往無前時,我們已經意識到,無論云青遇到什么,因有過那些刻骨銘心的記憶,他都不會再回到觀龍村了。

東西的長篇小說《篡改的命》,是一篇極端化的改變命運的故事。篡改歷史、年齡、性別,盡管有的合法有的不合法,但都有可能做到。命,如何篡改?小說的題目充滿了悲愴和懸念——究竟是什么力量要一個人冒險去篡改自己的命。汪長尺是一個農家子弟,高考超過上線二十分不被錄取。不被錄取的理由是“志愿填歪了”。汪長尺的父親汪槐決定去找“招生的”理論,經過幾天靜坐示威抗議,汪長尺的大學夢還是沒有解決。汪槐從招生辦的樓上跌落摔成重傷。為了還債、養家糊口、也為了改變下一代的命運,他決定到城里謀生。但他不知道,城里不是為他準備的。生存的艱囧使他踐行了遠遠超出個人的想象:替人坐牢、討薪受刀傷、與文盲賀小文結婚后,為了生計賀小文去按摩店當按摩師,然后逐漸成了賣淫女。破碎的生活讓汪長尺意識到,汪大志長大后就是又一個自己。于是他鋌而走險把兒子汪大志送給了城里富貴人家。小說的力量不僅僅在于具有鮮明的社會批判性,更重要的是,權力關系和貧富懸殊使底層或邊緣群體的生存狀態日益惡劣不堪,而底層邊緣群體的特征之一就是它的承傳性。貧困使這個群體的下一代少有接受良好教育的機會,沒有良好的教育,就沒有改變命運的可能。東西突發奇想地用“篡改命”的方式結束汪長尺家族或血緣的命運。汪長尺當然是異想天開。但是,作為底層的邊緣群體,還有一個重要的特征是他們缺乏或者沒有實現自救的資源和可能性。這一特征決定了他們的承傳性。因此,東西設定的汪長尺“篡改命”的合理性就在這里。汪大志的命在汪長尺這里被“篡改”了,汪長尺可以在城里生活了,但是,他的命運真的會改變嗎?

長篇小說《他鄉》通過“芳村”,讓我們有機會看到鄉村中國變和不變的尋常生活。對城市人與人關系的批判,是《他鄉》無所顧忌、酣暢淋漓的主題。小說的時代性貫穿在翟小梨整個青春歲月中。初見翟小梨,與出身貧苦的農家子女沒有多大區別,她是一個女性的高加林或涂自強。她的父親、章幼通、管淑人、鄭大官人等人物對翟小梨性格和人生道路的選擇,起到了推動作用。付秀瑩在談創作時曾用“悲喜莫名”表達她寫作初始的心情,為什么是“悲喜莫名”?只因為,“翟小梨的個體生命經驗,與波瀾壯闊的時代生活彼此呼應,相互映照。翟小梨不過是千萬個中國鄉村青年中最平凡的那一個,她的個人經驗,不過是龐雜豐富的中國經驗中微不足道的一部分。然而,她的身上,卻閃爍著時代風雷投下的重重光影,隱藏著一代人共通的精神密碼。經由這密碼,或許可以觸摸到山河巨變中的歷史表情,可以識破一個時代的蒼茫心事。我得承認,翟小梨的眼睛里,滿含著的是我自己的熱淚啊。我在這涕淚滂沱里獲得滌蕩和洗禮,獲得心靈的安頓和精神的清潔?!雹塾谑?,翟小梨的“悲喜莫名”如洪水泄閘噴薄而出,在或是溫婉或是戳心的講述中,亦如彩練氣貫長虹?!端l》與時尚的青春文學無關,都市街頭流行的所有時尚符號與《他鄉》無涉?!端l》過濾了青春的世風,深入到青春世界的底部,它要打撈的是這個時代從鄉村走進城市的普通青年在精神世界經歷的急風暴雨。④這些通過不同方式走進城市的鄉村青年,抵達的并不是想象的天堂,城市的魅惑、光鮮只是它表情的一個方面,它的蔑視、冰冷和深不可測,可能更深刻地表達了城市的本質。只要我們曾經從巴爾扎克筆下的巴黎,狄更斯筆下的倫敦,菲茨·杰拉德筆下的長島走過,就會體會到什么叫做城市。我們近二十年來反映底層生活的小說,也從不同方面反映了鄉村青年走向城市意想不到的遭遇,而這些遭遇是《驚蟄》中云青尚未經歷的。

因此,我覺得更重要的是通過小說人物云青乘著風馳電掣的列車奔向城市的這一象征,引發了我們對鄉村青年邁向城市的更進一步的考量。抑或說他們進城之后怎么樣?中國故事還要怎樣接著講下去,中國的未來將如何表達它更合理的“現代”?;蛟S,杜陽林寫完《驚蟄》之后還會寫春分、立夏以至于春華秋實,他不是用理性而是用文學的方式給我們以新的驚喜。如果是這樣,我們將熱切期待著。

注釋:

①杜陽林:《驚蟄》,《十月》長篇小說專號2020年第6期,題記。

②杜陽林:《驚蟄》,《十月》長篇小說專號2020年第6期。

③付秀瑩:《<他鄉>創作談:夢里不知身是客》,《十月》電子版,2019年7月1日。

④孟繁華:《移動的風景感傷的夢——評付秀瑩的長篇小說<他鄉>》,《光明日報》2019年11月13。

(作者單位:沈陽師范大學中國文化與文學研究所)

責任編輯:周珉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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