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決斗的人

菲戈

《愛決斗的人》是屠格涅夫早期作品，那時他大概沒想到自己后來真的要去決斗。作為文學題材，決斗在俄羅斯小說里實在很常見，契訶夫、庫普林都寫過題為《決斗》的小說，這恐怕多少出于普希金和萊蒙托夫留下的陰影。

世人都感嘆普希金為什么要去跟個混蛋決斗，死得莫名其妙，否則不知還能留下多少偉大詩篇;萊蒙托夫也是。這可能是死于決斗的兩個最大天才了?？墒瞧障＝?，照他的性格，早該死了，上帝已經很眷顧他了。

普希金對決斗的愛好近乎吸毒。早在20歲時，他就開始因為芝麻小事，比如在圣彼得堡的劇院里喝倒彩，而不得不跟人決斗。其后，直到38歲真的被打死，他前前后后卷入過十來起決斗，算他命硬，這些決斗要么因為種種原因而未遂，要么進行了，卻沒死人?？墒沁^一過二不過三，普希金一口氣過了十幾回，平均下來差不多每年要玩上一次心跳，哪有那么好的運氣。

不要小看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化人，文化人發起神經來，比工人農民瘋多了。這位俄羅斯詩歌的太陽，因為決斗上癮，到后來每天把自己關在屋里用紙彈練槍法，這件事情讓我想起，我小時候聽完評書《岳飛傳》，每天把自己關在浴室里，揮舞著拖把，練岳家槍法。不過為尊者諱，一般人們都說，他苦練槍法，是為了向偉大的拜倫勛爵學習，去希臘支援民族解放戰爭。這個崇高的想法，普希金肯定是有的，但也并不妨礙他順便為家常便飯一樣的決斗磨磨槍。

萊蒙托夫也一樣，參加了好多次決斗。他和普希金的區別在于，普希金性格中有他固有的輕狂，沒把生命危險當回事，骨子里，他可能覺得自己是上帝之子，死不掉的，或者至少不會死在他所鄙夷的那些對手手中。而且由于一路決斗下來都沒事，讓他更加忘乎所以。萊蒙托夫，這個徹底的悲觀主義者，卻是存心尋死。每一次，他都不過是找個更能說服自己去死的理由。

不管怎么說，上帝還是比較公平的。如果普希金20歲的時候就決斗死掉，那么那些最偉大的詩篇，《高加索俘虜》《青銅騎士》《葉甫蓋尼·奧涅金》，以至《上尉的女兒》，都不會有了，后面整個的俄羅斯文學黃金白銀時代會不會有，也很難說。但是這樣的天才，你不讓他在決斗中死去，對別的詩人恐怕也不厚道——如果他寫到70歲，把什么都寫了，后來者是不是會感到很沒出路呢？出路當然是有的，可是可能性的范圍就要小很多，許多詩人就會失去挑戰的勇氣。

其實最驚心動魄的決斗還不是普希金或者萊蒙托夫的。他們在決斗里死了，死的只是一個天才。有一場決斗如果發生，那么不僅可能會賠進去兩個天才，而且整個現代小說史及其世界版圖都要重新來勾畫。我說的是托爾斯泰和屠格涅夫之間那場一觸即發的決斗。跟普希金這種臨陣磨槍的文人比，這兩位雖然也是文豪，“武功”卻完全不在一個檔次上。寫過《獵人筆記》的屠格涅夫，本人就是個槍法超準的獵手。而托爾斯泰雖然做獵手稍遜一籌，卻打過真軍，上過戰場，在克里米亞戰爭真刀實槍干過。

通常一場決斗，最好雙方槍法都爛得一塌糊涂，像第一次世界大戰時候那位著名的法國總理，“老虎”克萊蒙梭，跟政敵約好了，互射6發子彈決斗，結果兩個人都像瞎子一樣亂打一氣，槍槍脫靶，最后，12槍打完，氣也消了，互相拍拍肩膀走人?？衫贤泻屠贤?，都以誠實頂真著稱，要玩就玩真的，走過場那樣的決斗，想也不要想。

托爾斯泰動手前，氣勢洶洶向屠格涅夫連下戰書，一再強調自己這回是“動真格的”，絕不手軟，屠格涅夫也就應戰了。那可都是真正的高手，基本上彈無虛發，別說6槍，互相對開1槍，說不定就雙雙給崩了。那是1861年的事情，老屠正值壯年（43歲），代表作《父與子》《煙》《處女地》《散文詩》都還沒寫，老托更是33歲小青年，正寫他的《哥薩克》呢，后來那幾部影響大了去的，《戰爭與和平》《安娜·卡列尼娜》《復活》，連影子都沒有。

這場決斗，不管死一個死兩個，后果不敢想。還得說上帝算是比較公平的，俄羅斯已經決斗死兩個不世出的天才，無論如何不能再來倆了。所以他安排了朋友們苦口婆心的勸阻和種種于決斗安排非常不利的節外生枝，終于讓事情不了了之。跟同歸于盡相比，他們之后17年的互不理睬，算是最好的結果了。

資料顯示，雖然決斗在歐洲一度頗為普遍，但在其他國家早就被禁止或“自然淘汰”了。大洋彼岸的美國，雖然起草美國憲法的漢密爾頓死于和副總統阿龍布爾的決斗，稍后成為美國總統的安德魯·杰克遜也在決斗中殺過人，但很快，就再也沒有什么值得一提的決斗事件發生了。

俄羅斯和法國是“堅持”決斗“傳統”時間最長的國度。和俄羅斯一樣，法國也有許多大文豪參與決斗，比如拉馬丁就曾因為一首詩深深傷害了佛羅倫薩人的愛國心，而在決斗中被刺傷右臂;雨果19歲時就在凡爾賽跟人決斗——他被打傷的是左臂;就連普魯斯特這樣的老病鬼，也因為人家在文章里影射他的同性戀傾向是“性變態”，而跟人用槍決斗，所幸大家都沒打中。

決斗應該是從法國傳入俄羅斯的——畢竟法國有《三劍客》《大鼻子情圣》那樣悠久的傳統。那個年代，法語和法餐，很可能還包括法式決斗，一起席卷了俄羅斯。但是俄羅斯貴族和文人（平民是不大會去決斗的，他們只斗毆）的兇悍程度，卻是他們的老師無法比擬的。拉馬丁和雨果如果是在俄羅斯決斗，八成就沒命了。單論“功夫”，他們就遠遠不是對手，就普魯斯特那槍法，托屠二老隨便饒他一只手，都足夠把他腦袋轟上天。

（玉娟薦自《第一財經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