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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午這一天

2021-07-11 11:06姚靜
大理文化 2021年6期
關鍵詞:長興青蒿小滿

姚靜

只暮雨在醫院住了三天。

三天后她出院回家,不是病好了,而是她想通了。

她回到家的第二天就是端午節。粽子、菖蒲、青蒿、雄黃酒……家家戶戶的庭院里香氣彌漫。炎黃祖先都是詩人吧?竟鼓搗出這般唯美浪漫的一個節日來。只是這個風雅無邊的日子與只暮雨再無關系。

只暮雨從床上起來,拉開臥室窗簾,清新的空氣裹挾著花香撲進來。她住的是一幢三層的歐式洋樓,精致典雅。樓下是寬敞的院落,種了許多花草,正值仲夏,一派葳蕤。保姆吳嫂在打掃院子,掃帚一下一下劃過地面的刷刷聲輕微而有節奏。放在過去,只暮雨的身份算是太太,她嘴角彎起一個嘲諷的笑,好一個太太,幾乎把命都丟了。

只暮雨是急火攻心暈過去的。救護車把她送到醫院時已是氣息奄奄,心臟按壓、打針、吸氧……醫生和護士圍著她一番忙亂,她才慢悠悠蘇醒過來。

現在想起她心里一陣后怕,當時要是醒不過來,真的與世長辭了,豈是不值?她的洋樓、花園、轎車、商場,還有寶貝女兒楠楠都要拱手送人。怎么甘心?好在她活過來了。

只暮雨打開衣柜,滿滿一柜五顏六色的衣裙。她忽然對這些斑斕的顏色沒了興趣,單單挑了一件黑色的真絲連衣裙穿上。黑色真絲輕柔細膩圍著她頎長的頸項,襯得她臉色越發蒼白陰冷。

只暮雨下樓去。

李晨陽坐在客廳里,聽到她的腳步聲,連忙迎了上來。

“你起來了?餓了吧?吳嫂煮了粽子,我給你拿去?!崩畛筷栒Z氣怯怯又殷勤。

只暮雨看了李晨陽一眼,瑩光瀲滟的眸子里竟有刀鋒似的寒光閃出,打得李晨陽渾身一凜。重新活轉過來的只暮雨完全變了,她不再是從前那個小貓般的溫順少婦了。從醫院回來當晚,她向李晨陽提了兩個要求:第一,榆城那幢別墅必須過戶到女兒楠楠名下。第二,她要到榆城李晨陽的公司上班,主管財務。李晨陽當即答應,他只求能盡快平息事態。

李晨陽給只暮雨端來一碟粽子。只暮雨揚揚下巴,示意放在一邊。她在客廳里坐了片刻,起身道:“今天端午節,街上一定熱鬧,我出去走走?!?/p>

李晨陽殷勤說:“我陪你去?”

“不用,我想一個人走走?!敝荒河晷表谎?,心想這個男人再也不配與我并肩而立了。

只暮雨28歲時嫁給了29歲的李晨陽。這在南莊算是晚婚了。

南莊是一個小鎮,這些年隨著時代變遷也蓋起了高樓大廈,修起了柏油馬路,可是南莊人骨子里還是莊稼人,祖輩積淀下來的許多老舊習俗不是說改就改得了的,人們尤其容不得誰家閨女老大不小還待字閨中,背地里指指點點,說長道短算是輿論監督。

男婚女嫁,就像春天花開,秋天果熟般自然,只暮雨的婚事卻高不成、低不就,耽擱下來,眼看就步入“老姑娘”的行列。姑娘,花朵般的一個詞,前綴一個“老”字就變得五味雜陳,多了鄙夷屈辱的味道。她母親好強,人前人后不肯落后半步,女兒的婚事便成了一塊心病,恁大個南莊就找不到一個和只暮雨對得上眼的男人?當媒人李嫂踏進只家大門時,她便救星般把李嫂供奉起來,翻箱倒柜,把家里所有的好吃食都拿出來款待李嫂。

李嫂給只暮雨介紹的對象就是李晨陽。

李晨陽19歲外出倒騰生意,十年后開著一輛奧迪轎車回到南莊。他一回來就在南莊鎮北的開發區買下一層商鋪,開了一家超市,算得上是衣錦榮歸。

第一眼只暮雨沒看上李晨陽。怎么說呢?兩人若是往人群中一站,只暮雨的漂亮是鶴立雞群般的醒目出挑,而李晨陽的平庸恰如一滴雨水落進水潭,瞬間不見蹤影。

只暮雨拗不過父母。

她父親練就一手好字。許多人家的婚慶喪事都會請他去寫對聯,因此他對對聯頗有研究。他一聽李晨陽的名字就說:“晨陽暮雨,對仗工整,清新雅致,你們是天生的一對啊?!北芏惶崮寝I車和商鋪的誘惑。

她母親一心想盡快把女兒嫁出去,免得被人說長道短,看那李晨陽自然是從頭到腳都十分順眼。

只暮雨半推半就和李晨陽交往起來,大有聊勝于無的意思。

李晨陽是用西瓜打動只暮雨的。

只暮雨愛吃西瓜,尤其是沙瓤西瓜。那年夏天,李晨陽三天兩頭就往只家送西瓜。他送的西瓜不是一整個兒的,是切成小塊裝在水果盤里,再用保鮮膜蓋好,一側還會細心地放上幾根牙簽。李晨陽送來的西瓜每一塊都極甜,都是粉嘟嘟的沙瓤。

只暮雨一邊吃一邊說:“今年的西瓜好像比往年的甜噢?!?/p>

李晨陽笑而不語。

后來有一天,只暮雨到李晨陽的超市去。超市收銀員是李晨陽的表姐,她笑著問只暮雨:“這兩天你沒吃西瓜呀?”

“你怎么知道?”只暮雨奇怪。

一旁的幾個售貨員齊聲笑了。他表姐方道出原委,原來李晨陽給只暮雨送去的西瓜全是心兒。每次他都買十來個西瓜回來,切開,單把中間又甜又沙的心兒掏出來給只暮雨送去。剩下一堆空了心的西瓜就分給超市里的員工享用。

他表姐說:“我們吃缺心兒的西瓜都吃怕了?!?/p>

只暮雨難為情地垂下眼簾,蓋住眼里滿滿的歡喜和感動。

最終讓只暮雨下決心嫁給李晨陽也是因為一件小事。

那一次,他倆并排在大街上走著。路邊的水管裂了,水流出來淹沒了小半邊路面。只暮雨穿著高跟鞋,她正尋思怎么跨過去?李晨陽忽然伸手把她攔腰抱起,一大步就跨了過去。只暮雨一直覺得李晨陽個子不夠高,卻沒想到他竟有一把力氣,是足以護她周全的。

婚后李晨陽果然沒有委屈只暮雨,生意上大大小小的事務都是他去奔波,賺的錢也都交回來,只暮雨只需把屋子收拾干凈,把自己打扮漂亮,安心當太太即可。

只暮雨是過了幾年養尊處優的日子。

女兒楠楠出生后,一家三口其樂融融,她以為這一生就這樣安然度過了。

誰想李晨陽的生意慢慢做大,心也慢慢大了,南莊竟是裝不下他,他要到榆城發展。榆城人口近百萬,有更大的市場,更多的商機。

李晨陽慎重謀劃后在榆城租下一幢樓,開了一家綜合商場,一樓賣食品,二樓賣百貨,三樓賣服裝,四樓賣鞋子,五樓做餐飲,六樓經營KTV。他開始涉足其他行業,還開了一家裝修公司。

李晨陽腦瓜子靈,生意做得風生水起。

為了照顧生意他長期住在榆城,卻把只暮雨留在南莊,守著原來的超市。他說,南莊的超市是他發家的財脈,不能關。只暮雨沒覺得有什么不妥,榆城離南莊不過百里,李晨陽開車回家不過是踩一腳油門的事兒。

不是沒有端倪,只是只暮雨愚笨而已。

楠楠上小學后,李晨陽突然說他修佛了,要戒葷腥和女色。

只暮雨百思不解,兩人正值盛年,男女之事正在興頭上,婆婆還盤算著叫他們生二胎,李晨陽卻突然要戒葷腥和女色了?只暮雨自忖自己風韻尚可,生了楠楠后身材恢復得也不錯,怎就讓李晨陽失了興趣?

李晨陽解釋說:“我從19歲離開南莊開始,做什么生意都是順風順水,從來沒有半點閃失,這全靠佛祖保佑,所以我想專心修佛,以報佛恩?!?/p>

如此一說,事關李氏財運,只暮雨縱有萬般委屈,也出不得聲,總不能強求老公和自己同床吧?好在楠楠分散了她太多的精力,她每天接送楠楠,往返在學校和各種培訓班之間,對床第之事也就漸漸淡漠了。

只暮雨在孤枕上輾轉度過了一個又一個漫長的黑夜,她漸漸忘了自己是一個女人,需要男人的親吻和愛撫。她把精力全部傾注到楠楠身上,接送她上學,陪她做作業,周末送她去學英語、學跳舞、學彈琴、學畫畫……母女倆的日程安排得滿滿當當。

節假日是商場的黃金時段,李晨陽自然回不了家,只暮雨便獨自帶著楠楠去看望爺爺奶奶、外公外婆,她提著大包小包的禮物,竭力盡著一個媳婦和女兒的孝道。

楠楠慢慢長大,一天比一天漂亮懂事,做母親的成就感掩住了只暮雨內心的失落和寂寞。

李晨陽到榆城后新買了一輛奔馳越野車。一天,只暮雨在他的車里發現一條嬰兒的褲子。

“這是誰家孩子的褲子?”

李晨陽解釋說是商場一個女員工搭他的車落下的。

商場員工中有一大半是女人,對這個解釋只暮雨深信不疑。

她忽略了一個男人的車里是藏得下許多秘密的。

一天,只暮雨接到李晨陽的電話,她按了接聽鍵,卻聽到一個孩子稚嫩的聲音。那孩子喊著:“爸爸,爸爸……”接著是李晨陽溫和的應答:“哎,兒子,你看爸爸給你買了什么東西?”只暮雨全身的毛孔都打開了,都變成一只只耳朵去拼命吸納手機里的聲音。沒錯,是李晨陽的聲音,他竟是另一個孩子的爸爸?只暮雨迅速按下了錄音鍵,她錄下了李晨陽和一個叫他“爸爸”的男孩的對話,其間摻雜著一個女人的聲音,她招呼李晨陽喝水,囑咐孩子:“爸爸累了,別纏在他身上?!?/p>

這個電話原來是李晨陽不小心觸碰了手機撥號鍵自動打出來的。

只暮雨的心狂跳起來,李晨陽不是一般的嫖娼出軌,他是家外有家,連孩子都生出來了?

怎么辦?只暮雨多年愚鈍的腦細胞迅速活躍起來,必須把這個女人和孩子找出來。她按捺著一陣陣涌上心頭的沖動,提醒自己萬萬不可打草驚蛇,否則這個女人和孩子就會像一滴水珠般消失在偌大的榆城,無跡可尋。

她給妹妹只暮云打電話:“暮云,你快來幫幫我?!?/p>

只家姊妹倆關上門悄悄商議對策,怎樣才能把李晨陽藏著的女人和孩子找出來?最好的辦法自然是去問他貼身的手下,可是那個女人和孩子的存在不是一天兩天了,這么長的時間能瞞得不露一絲風聲,可見他手下人是守口如瓶的。

只暮云說:“錢是一個好東西,我就不信還有用錢撬不開的嘴巴?!?/p>

只暮雨準備了一筆數目不菲的錢,找到不久前因意見分歧離開李晨陽公司的一個副總。

那個副總說:“李晨陽做事很謹慎,他在榆城藏了一個女人大家也都是猜測,從來沒有誰見過?!?/p>

他建議只暮雨去查李晨陽的車,若是他在榆城有一個家,那么他的車自然是頻繁出入那個地方的。他說了一個大致的位置,李晨陽下班后基本是朝那個方向走的。

只家姊妹倆很快查到李晨陽的車子經常出入一個別墅區。她們到了那個別墅區,找了個隱蔽的地方藏好,緊盯著大門口。

傍晚時分,李晨陽那輛奔馳越野車果然出現在大門口,只家姊妹悄悄尾隨上去。只見車子在一幢別墅門前停下,一個女人來給他開了大門。

只暮雨再也按捺不住,她沖出去嘶吼一聲:李晨陽!氣憤、震驚讓她的嗓音變得怪異,像是一只野獸的哀嚎。

李晨陽和那個女人都呆了,直到只暮雨的巴掌抽到那個女人臉上,李晨陽才回過神來,他一把抱住只暮雨說:“暮雨,暮雨,你聽我說……”

從接聽到電話那一天起,只暮雨腦袋里就像塞了一只氣球,不斷膨脹,膨脹……此刻那一只氣球膨脹到了極限,“嗡”的一聲炸了,她眼前一黑暈了過去。

只暮雨在醫院里醒來,已然是一個狂人,她用力拍打自己的腦袋:“里面裝的是屎嗎?是屎嗎?”她恨不能撬開來證實一下。她不敢相信這般戲劇性的事情會發生在自己身上?更不能面對自己被遺棄多年的屈辱和毫無知覺的愚蠢,她悲痛欲絕,嚎啕大哭。她一面嚎啕一面撕扯病床上的床單被褥,仿佛那床單被褥就是李晨陽和那個女人,一點點撕碎了都不解恨。她哭得聲嘶力竭,撕得手腳抽筋,再一次暈了過去。

同室的病友都嚇壞了,覺得只暮雨應該去住精神病醫院才對路。

醫生只好給只暮雨用了鎮靜劑。

待只暮雨沉沉睡去后,醫生把李晨陽和只暮云叫到辦公室。聽了只暮雨發病的原因,大家都不敢相信,這個男人竟能瞞過妻子多年,在外面與人同居并生了孩子。

“做你的老婆不瘋才怪?”

道德審判毫無意義,醫生們只能絞盡腦汁想著治療方案,怕從昏睡中醒來的只暮雨再次失常。

護士長林佩茹自告奮勇說:“等她醒來,我去和她談談,為男人發瘋真是不值?!?/p>

林佩茹老公也是有外遇,她知道后毫不猶豫把他掃地出門,現在單身一人,卻也快活。

只暮雨再次醒來就看到了守在床邊的林佩茹。

林佩茹拉著她的手說:“妹子,我只長你幾歲,你就叫我姐吧。我前年離的婚,我老公也是在外面有了別的女人。我知道后在24小時之內就和他離了婚。男人不是我們的命,你千萬別犯傻了?!?/p>

只暮雨呆呆靠在床頭,想那李晨陽為遮掩淫邪丑事,竟然扯修佛來作幌子,就不怕佛祖降罪嗎?更不堪的是自己竟被這么蹩腳的謊言騙了,傻傻守了多年活寡,近四十年的大米飯白吃了,她竟生生活成一個無腦巨嬰。這樣想著一口氣又堵在了她的胸口,非聲嘶力竭才能吐出來,她又歇斯底里哭喊起來:“李晨陽!李晨陽!我饒不了你們,我做鬼也不會放過你和那個賤貨……”

只暮云在過道上就聽見姐姐的哭喊,她一面心疼姐姐一面埋怨姐姐愚蠢。她沖進病房,按住發狂的只暮雨大聲說:“他們可以活成你心頭的一根刺,你為什么不能活成他們眼中的一顆釘子?你還要蠢到什么時候?”

只暮雨的哭喊戛然而止,她看著妹妹說:“對啊,我要好好活下去,活成他們眼中的一顆釘子,讓他們流淚流血,不得安寧?!?/p>

只暮雨就在那一瞬間被點化,頓悟所有。

第二天她就出院回家了。

“那個女人叫什么名字?”只暮雨語氣淡淡的,不帶一絲兒情緒。

李晨陽低聲回答:“張艷霞?!?/p>

只暮雨漆黑的眸子仿佛冰雕成的,嗖嗖冒著寒氣:“讓她搬走,把那棟別墅的產權轉到楠楠的名下?!?/p>

李晨陽不敢違逆,一口答應。

只暮雨慢悠悠地接著說:“端午節過后,我要到公司上班,財務由我主管?!?/p>

李晨陽自知理虧,也應允了。

活成一顆釘子,成了只暮雨余生的意義。

小壩是一個有二十來戶人家的小村莊,依山傍水,秀麗靜謐。

村民大多不富裕,只有三戶人家蓋了鋼筋水泥樓房,其余都是粗陋的紅泥土墻房,一溜兒排在山腳,蓋著灰藍色瓦片。

長興家住的也是紅泥土墻房,他卻不覺得粗陋,心里竟是有幾分喜愛。紅泥舂的土墻厚實,白天吸足陽光,夜里徐徐釋放出來,靠著它既溫暖又踏實。這個感覺長興從未說出口,他怕人笑話,說他是蓋不起鋼筋水泥洋樓,才覺得紅泥土墻房好。

長興家要蓋鋼筋水泥洋樓,真要等到猴年馬月去。他父親順德早年得了類風濕病,干不了重活。在農村如果家里頂梁柱不成器,經濟狀況自然好不了。

長興13歲、妹妹長潤8歲那年,母親秀琴便跟著一個收購油桐籽的外地人跑了。老婆被人拐跑,順德又氣又羞,日夜借酒澆愁,病情越發嚴重,后來竟連走路都要拄拐杖了。田間地頭的活路誰來做?長興只好輟學回家,用稚嫩的肩膀扛起了家庭責任。

幾年后,長興對農村的各種活路都熟悉了,他成了一個標準的莊稼漢,肩寬腿長,一身蠻力。

小壩的年輕人能下苦力盤田種地的不多,他們不能耐著性子等一季一季莊稼成熟,日出而起,日落而息的原始農耕生活被他們鄙視,進城打工便成了一股風。長興卻留了下來,守著一院破敗的房屋,幾畝薄田,陪伴著病殘的父親、年幼的妹妹度日。

長興不怕盤田種地辛苦,他有一身的力氣,完全可以養活父親和妹妹。

長潤小時候經??拗野?,長興抱著她心里暗暗發誓,這一生要給妹妹更多的愛,彌補母愛的缺失。他拼命在田間勞作,掙錢給妹妹買書包、文具、衣服、鞋子……小壩別的姑娘有的東西他都給妹妹一一買齊全。

長興擔心的是小滿,他怕小滿也會隨著村里的年輕人進城打工去。

小滿是明德的女兒。

明德和順德從小一起長大,兩人交情甚好。在長興和小滿小的時候,順德曾開玩笑說:“明德,我們打親家吧,把你閨女許給我兒子?!?/p>

明德樂呵呵回答:“好啊,這最好不過?!?/p>

后來順德病了,老婆跑了,家道敗落后,他便不再提這話頭,反倒是明德念念不忘,他人前人后總是稱呼順德“親家”,隔三差五還會提著一瓶包谷酒來陪順德喝兩杯,給他說些寬慰勸解的話。長興知道明德叔不是嫌貧愛富的人,便橫下心要重振家業,以后風風光光把小滿娶進家門。

村里進城打工的姑娘一年兩年就變了樣,皮膚白了,衣著時髦了,身上再尋不著一絲兒農村的痕跡。她們逢年過節踩著高跟鞋回來,很是惹人羨慕。還留在村子里的姑娘便跑去打聽:城里怎么樣?工作好不好找?掙錢多不多?等她們回城時便又捎帶走兩三個姑娘。村子里的姑娘越來越少了。

長興怕小滿也像那些姑娘一樣離開小壩進城去,因此他時常對小滿說:“城里有什么好???到處都是人、汽車,擠來擠去,烏煙瘴氣,哪像我們小壩這樣寬敞?”

飛霞晨曦,流嵐晚照,野花帶露,蜂蝶起舞……種種詩情畫意在長興心里涌動,卻說不出來,他急切希望小滿也能感覺到小壩的美。

果然,小滿不屑地說:“就是,城里有香糯米嗎?我們小壩的香糯米包出的粽子多好吃啊,城里人肯定沒吃過?!?/p>

小滿喜歡吃粽子。把自家種的香糯米泡軟,采籬笆邊的龍竹葉包了,再用棕葉撕成的細繩捆扎結實。煮出來的粽子顏色青綠,糯米的醇香裹挾著竹葉的清香,惹人流涎。

村里有外出打工的女孩回來,小滿從不去湊熱鬧。

長興心里高興,口拙的他只喃喃說:“小滿,明年我多種些糯米,讓你天天吃粽子?!?/p>

小滿兩只眼睛笑成了彎月。

這一年,長興果然在自家水田里劃出一大塊來種了糯米。

順德說:“糯米沒有粳稻米好賣,你種那么多干什么?”

長興不理,心里只想著小滿吃粽子時的模樣。

小滿還是進城了,她沒有等到這一年的糯米成熟。

小滿阿媽梅子得了子宮癌,做了手術后回家來養著,隔一段時間就要去化療一次?;熀苜M錢,家里的積蓄很快用完了。明德只好四處去借錢,低三下四的話說多了,他的腰也佝僂了。

眼看著家里債臺高筑,梅子卻一天比一天虛弱。

有親戚悄悄對明德說:“梅子的病好不了啦,這化療是個無一生還的治法,你別白白糟蹋錢了?!?/p>

明德也知道梅子的病好不了,她就是在捱日子,等夠時辰了,可是不讓她去治療的話卻說不出口。有親戚朋友來探病時,他們偶爾會提到一些治療癌癥的藥或方法,每當這時氣息奄奄的梅子眼睛總會一亮,那是活下去的希望,就那么一星星點兒,明德怎么忍心把它掐滅了呢?

小滿不喜歡讀書,初中畢業就回家來幫著父母做一些輕巧的活計。她弟弟小秋卻是一塊讀書的材料,在學校里成績不是第一就是第二,家里墻上都貼滿了他的獎狀。眼下小秋剛上高中,明德不忍心耽誤兒子的前程。無奈之下,他就和小滿商量,想讓小滿進城去打工,每個月多少能掙點現錢,可以負責弟弟讀書的費用。

小滿對一籌莫展的父親說:“阿爸,就請二姨幫我在榆城找個活吧。每個月發了工資我就寄回來,除了小秋的生活費,有剩余還可以給阿媽買點藥?!?/p>

二姨是梅子的表姐,多年前就到榆城一家皮鞋廠打工。她接到明德的電話后就去找廠長,說了侄女小滿的情況。那廠長心腸好,一口答應讓小滿來廠里上班。

小滿要去榆城了。

小壩的天空暗了,村巷暗了,紅泥土墻房不再溫暖,青草野花不再明媚……小滿是一輪小小的太陽,一直照耀著長興的世界。

這些年長興起早貪黑拼命干活,除了長潤讀書的費用,他一分錢也不敢多花,他努力攢錢,做夢都想把小滿娶進門來??伤K究留不住小滿了,他拼盡全力只能顧全一家人的溫飽,要支付小滿阿媽的醫藥費遠遠不夠。

小滿進城前,他倆悄悄坐在長興種下的糯米地邊。秧苗長得青綠茁壯,看得出到了秋天收成一定會好。

小滿靠著長興的肩膀:“長興哥,秋天收了糯米我就回來,和你一起包粽子?!?/p>

長興一陣心疼:“嗯,這糯米就是為你種的,你一定要回來?!?/p>

小滿說:“我一定回來。等阿媽病好了,我就再也不離開小壩,不離開你?!?/p>

兩人互相允諾著。

小滿什么時候回來?還能不能回來?他們心里都十分茫然。

小滿走后,長興便像長在了地里。他從早到晚舉著鋤頭拼命地挖啊刨啊,仿佛小滿就在泥土里,拼命就能把她刨出來。

順德知道小滿走了,兒子的心就像被割掉了一塊。他拄著拐杖在地頭徘徊,喃喃說:“命啊,這都是命?!?/p>

長興開挖出一大塊菜地,種了青菜、白菜、茴香、茄子、辣椒、土豆……地邊牽著豆角、黃瓜、絲瓜、南瓜……藤蔓纏繞,綴著朵朵黃花,像一座小小的花園。他認真松土、施肥、澆水、除蟲,菜啊、瓜啊都長得鮮嫩水靈。

路過的人都會贊嘆:“看看,長興種菜這功夫,比繡花還仔細呢?!?/p>

蔬菜瓜豆上市時節,長興就用自行車馱到南莊去賣。小壩離南莊只有幾里地,他賣完菜回來,還有大半天時間下地干活。賣菜收到的錢大多是零碎毛票,他仔細用橡皮筋綁好壓在枕頭下,想等小滿回來時給她,好歹是一點幫襯。

半年后小滿回來過一次,她比原來白了,卻瘦了。她到長興家里來,站在院子里,笑盈盈給長興遞上一雙皮鞋:“我做的皮鞋,給你的?!?/p>

長興心疼她瘦了。

小滿卻說:“城里人時興瘦呢,故意不吃飽飯?!?/p>

“你可不許這樣啊,飯都吃不飽,這人活著還有什么意思?”

小滿便笑長興屬豬,只知道吃。

小滿剛到皮鞋廠,什么也不會,被分到包裝部。這是一雙皮鞋出廠前最后一道工序,就是把一雙做好的皮鞋裝上鞋插,包上紙或套袋,然后根據貨號、顏色、尺碼放入相應的鞋盒里,再放入干燥劑、合格證、手提袋等等。這工作不復雜,也不累,細心點就行,工資自然也不高,給了小秋讀書的費用外,小滿的生活常常捉襟見肘,給自己添件新衣服都不敢。

小滿回城前,長興拿出一千塊錢給她,說是自己賣菜攢下的。

小滿頓時紅了眼睛,種菜也不是一個輕松的活兒,松土、施肥、澆水、除蟲,哪一樣都不能落下,眼睜睜盼著菜籽兒發芽出土,一點點長高長大,等到能夠上市卻不過一兩塊錢一斤,掙的都是零碎角票。她怎么忍心從長興手里拿錢呢?她硬把錢塞回長興手里:“攢著,以后再給我?!?/p>

幾年前長興家里裝了一部座機,是長潤要求裝的。

她說:“也許阿媽會打電話回來?!?/p>

長潤最終沒有等來阿媽的電話,那部座機一年到頭也響不了幾次。如今卻成了長興和小滿聯系的通道,可是長興在地里干活時就接不到小滿打來的電話,他就想買一部手機。

長興到南莊賣完菜后,把自行車靠在街道邊,就到附近的手機店里轉悠。他一連轉悠了幾天,都下不了決心買手機。那些擺在柜臺里的手機標價動輒幾千塊錢,最便宜的也要好幾百塊錢,長興舍不得。

一個賣手機的小姑娘看出了他的心思,就對他說:“你星期天來看看吧。星期天我們搞促銷,這款1200元的手機,只要880元就可以買到,很劃算的?!?/p>

長興心動了,到了星期天他就帶了900元錢去那家手機店,咬咬牙買下了那一部手機。這是他第一次給自己買這么貴重的東西,他把那部精致小巧的手機捧在手里,一會兒高興,終于有手機了,可以隨時和小滿說話了;一會兒心疼,880塊錢吶,得賣多少筐菜?攢多少個日子?長興時喜時憂,忐忑了一整天。

晚上,他用新手機給小滿打電話,歡喜地說:“我有手機了!”

原以為小滿會和自己一樣歡喜,誰想手機那一端她只是淡淡“哦”了一聲。

“你把號碼記下,以后不論什么時候你都可以給我打電話了?!遍L興興致勃勃地說。

小滿“嗯”了一聲,再沒有多余的話。

小滿怎么了?長興莫名擔憂。

后來的日子里,長興不論到南莊賣菜還是下地干活都把手機帶在身上,他時刻期盼手機響起,屏幕上顯示出“小滿”兩個字來??墒撬氖謾C一次都沒有響過,小滿一個電話都沒有打來。

長興想小滿,忍不住一次次給她打電話。電話里小滿的語氣越來越淡,有時候長興想多說幾句話,她就掛了。不好的預感像一個驚雷懸在長興頭頂,不知道什么時候炸響?

梅子病情加重,小滿回來了。

小滿是坐著一輛小車回來的,那輛小車把她送到家門口就掉頭走了,村里人甚至沒有看清楚司機的面孔。小壩有見過世面的人說送小滿回來的那輛小車至少值一百萬。

順德最先聽到這些議論。他急忙拄著拐杖一歪一扭到地里給正在干活的兒子送信,他想把村民們的議論提前告訴兒子,好讓他有一個心理準備。

“命啊,都是命啊?!表樀锣?。

長興丟下鋤頭就往小滿家跑。

小滿坐在阿媽床前,聽到動靜,她回過頭來,臉色平靜。反倒是長興驚訝了,小滿原來一頭黑亮的束成馬尾的長發變成了卷發,一縷縷菊花瓣似的披散著,她還描了眉,涂了口紅。長興看到的不再是小滿,而是一個精致漂亮、渾身貴氣的女人。

小滿站起來招呼長興。她的個子原本只齊長興肩頭,現在突然高出了一截。長興一低頭,看到她腳上穿了一雙黑色高跟鞋,鞋面上綴著閃亮的珠飾。

一股陌生的氣息撲面而來,長興的心瑟縮了。在這個從小一起長大,一起下田插過秧,一起上山找過蘑菇的姑娘面前,他頓覺猥瑣無比,為自己一身的汗酸味,為腳上一雙沾著泥巴的黃膠鞋。他囁嚅著,不知道該說什么。

小滿招呼他:“堂屋里坐吧?!?/p>

明德見了長興神色間帶幾分愧疚,如果小滿不進城打工,該籌辦她和長興的婚事了,可是現在……這樣的局面讓明德束手無策。

幾個月前,小滿打電話回來讓明德再送梅子去醫院治療。

明德說:“沒用了,你阿媽只剩一把骨頭了?!?/p>

小滿不依,她說:“只要阿媽還有一口氣,我都要救她?!?/p>

明德只好實話實說,家里實在沒錢支付治療的費用了。

三天后,小滿便往明德的銀行卡上打了20萬塊錢。明德嚇壞了,這孩子哪來這么多錢?除非她把自己賣了。

明德立刻到榆城去找小滿。他到了皮鞋廠才知道小滿早就辭職了,告訴她二姨說在一家公司找到了新工作,然后就再沒露過面。

明德只好給小滿打電話。小滿叫他到一家叫“喜盈樓”的餐館等她。

明德好不容易找到了那家叫“喜盈樓”的餐館卻不敢進去,餐館豪華的陣勢嚇住了他,這哪里是鄉下人來的地方?直到小滿走出來招呼他,他也不肯進去,只把小滿拖到僻靜處問:“你給我說實話,你哪來那么多的錢?你是不是把自己賣了?你要是做下丟人的事,就再也不要回小壩了?!?/p>

明德想起村里人對一些不規矩女人的種種議論,難道小滿也……他一陣陣心疼,他那個衣著樸素、眼神清亮的女兒不見了。

小滿掙脫了明德的拉扯:“阿爸,你干嘛呢?”

明德滿眼疑惑:“今天你不給我說實話,我敢打死你,信不信?”

小滿就說:“我嫁人了?!?/p>

明德呆住了:“你嫁人了?我不知道,你阿媽不知道,你怎么就嫁人了呢?”

“我嫁了一個老板,他有錢,但是沒兒子,他要我給他生一個兒子?!?/p>

嫁人總比去做那不能見人的事強得多,明德舒了一口氣,接著又生疑:“你嫁了個什么樣的人?是老是丑總該來見見你的父母吧?”

“他不能來見你們,他有老婆的?!?/p>

明德腦袋嗡了一聲,幾乎站立不穩:“你這也叫嫁人?你這是丟人??!”

“丟人又怎樣?好名聲換得來20萬塊錢嗎?”

“老天,那你怎么給長興交待?”明德幾乎要捶胸頓足了。

“怎么交待?我和他又沒有婚約,都是小時候你和順德叔瞎扯的?!?/p>

……

明德知道說什么都沒用了,小滿不會回頭,也不能回頭,她需要那20萬塊錢,這個家也需要那20萬塊錢。貧窮在金錢面前就是卑躬屈膝的一個詞兒,對順德父子只有愧疚了。

小滿說她在喜盈樓點好了菜,讓明德吃完飯再回去。

明德擺擺手,哪里還有吃飯的心思?

臨走,小滿囑咐他:“有事打電話,城里能少來就少來吧?!?/p>

梅子終于熬到了油盡燈枯,臨死她也沒有見到小滿嫁的那個男人。

小壩的村民們都聚到明德家里來,幫忙料理梅子的喪事。他們一面嘆息梅子可憐,一面悄悄議論著小滿的事。小滿現在的衣著打扮完全是一個有錢人的模樣,一個初中畢業進城打工的姑娘,能發多大財呢?小滿身后一定有一個男人,人們期待著他現身,可是直到把梅子送上山,明德家里都沒有出現一個陌生人。

村民們好奇的目光自然也投到順德父子身上,他們父子倆也來幫忙料理梅子的后事。順德腿腳不方便,只能在明德家里照看照看。作為村里為數不多的年輕人,長興上山幫忙挖坑砌墳。父子倆臉色平靜,看不出慍色。

梅子出殯前一夜,順德對兒子說:“梅子是一個好人。你阿媽走后,她沒少幫襯我們,你們兄妹倆小時候衣服破了都是她來縫補。她家里要是做了好吃的,也總會送一碗過來。明天怎么也得去送她一程?!?/p>

長興“嗯”了一聲。

順德看了兒子一眼,接著說:“不論小滿在城里做了什么,你都不能怪她。要怪只能怪我們自己窮,沒有掙錢的本事。你阿媽走后這些年,我也想明白了,一個女人嫁給我,給我生兒育女,我卻沒本事讓她過上好日子,讓她天天愁吃愁穿。她想過一份舒展的生活,去另尋一個男人,還真不能怪她。只是苦了你們兄妹倆?!?/p>

長興心里知道,從他買了手機之后,小滿就變了,兩個青梅竹馬的人終于陌生得不敢相認,遙遠得不能觸碰了。

梅子的喪事辦完后,小滿就走了。她沒有來跟長興告別,只讓明德捎了句話,讓長興好好過日子,不要再掛念她了。

長興正在院場里剁豬草,手上沾滿了草汁。聽了明德的話,他蹲在地上捂著臉哭了,淚水從手指縫里流出,混著草汁,變成道道污跡。

順德拄著拐杖站在一邊,兒子傷心的樣子讓他心疼,便哆嗦著對明德說:“小滿進了城,見了世面,看不上我家長興了,這也不怨她,誰讓我家窮呢?可是她不該這樣一走了之,總得給人一個明白,她攀了啥樣的高枝?”

明德嘆口氣說:“她能攀啥高枝?她是把自己賣了?!?/p>

那一夜,順德父子倆都沒睡覺,就坐在堂屋里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話。

順德說:“聽你明德叔那口氣,小滿遇上的也不是什么好人,要不怎么她阿媽的喪事都沒有露面?說不定是有家室的男人,歲數也小不了?!?/p>

長興聽村里人說過,城里有錢的男人會背著老婆在外面包養女人,叫作“二奶”。小壩有兩個姑娘聽說就是做了“二奶”,她們在城里住豪宅、開豪車,只需把男人侍候好,每個月都有一筆可觀的生活費。想到這些長興胸口疼得喘不過氣來,小滿一定也是走了這條路了。

半晌,順德又說:“這條路也不易,看她老了咋辦?女人還能年輕漂亮一輩子?”

長興眼前忽然就出現了小滿年老色衰的樣子,她被那個男人拋棄了,孤伶伶回到小壩……長興心里一驚:難道自己希望小滿過得不好嗎?可是他忍不住去想象小滿落魄的結局,他發現這樣能讓他片刻脫離慘淡的現實,減輕心里的痛苦。

接下來阿爸再說什么,他都沒有聽見,只一味沉浸到自己的想象中。

他原諒了小滿,張開雙臂擁抱著迷途歸來的小滿。

小滿喃喃說:“我再也不離開你,不離開小壩?!?/p>

他們攜手走在滿天的落霞里,過著世外桃源般的詩意生活。

長興嘴角浮起一個幸福的笑容。

從那天晚上開始,長興迷上了想象,或者說他迷上了用想象來療傷。

有時候他想象著自己有了一輛豪車,風馳電掣般開到榆城,從一個個子矮矬的男人手里把小滿搶了回來。那個男人沮喪地看著他和小滿絕塵而去。有時候他想象著自己在小壩蓋了一座花園洋房,衣著華麗的小滿帶著他們的孩子在花園里散步。他從外面回來,孩子歡喜地撲過來,他把孩子高高舉過頭頂……

想到精彩的地方,長興忍不住嘿嘿笑出聲來。

在想象的世界里長興氣宇軒昂、風度翩翩,他呼風喚雨,運籌帷幄,掌控一切。

沒多久,順德發現兒子經常獨自嘿嘿發笑,他大驚失色,長興莫不是為了小滿得了失心瘋?要真是這樣,這個家可就徹底完了。他得想法子把兒子從那個心智紊亂的世界里拽出來,最好的辦法就是盡快給他娶一個媳婦。

一天,順德起了個大早,對長興說要到他大姑家一趟。

長興的大姑也就是順德的大姐,嫁到六十多里外一個叫宋家梁的山村。順德想請她給長興張羅一個媳婦。近幾年壩區姑娘的身價都漲了,且不說要房要車,單單一筆彩禮就要十多萬。順德家的情況,壩區的姑娘是娶不起的,他就想到山區去給長興尋一門親事。

到了宋家梁,順德對大姐說了自己的心思:“不論美丑高矮,只要是個姑娘就行?!?/p>

他一想起長興獨自嘿嘿發笑的樣子就害怕。

長興大姑說:“這是什么話?我們長興要模樣有模樣,要力氣有力氣,好好一個小伙子,我得替他好好物色一個漂亮姑娘?!?/p>

順德不敢給大姐說長興似乎得了失心瘋的事,只是唉聲嘆氣道:“模樣力氣有啥用?現在的姑娘找婆家都要看家境呢?!?/p>

見兄弟這般著急,長興大姑吃罷飯,放下碗筷就去村里一戶人家打探。

那戶人家有個姑娘,叫小菊,年歲和長興相仿,長得眉清目秀,只是從娘胎里出來有一條腿就短了一截,走路有點瘸。也就因了這緣故,小菊一直沒說下婆家。

順德坐在大姐家院落里守著一壺茶等信兒。

大姐夫在一旁陪著閑聊,心里犯嘀咕:順德怎么突然急吼吼要給兒子找媳婦???他家里光景雖然不好,長興卻是一個能過日子的好小伙,再過兩年一定會熬出頭來,至于去找一個瘸子做媳婦嗎?

大姐夫自然是不知道順德心里的熬煎,若是等外人也發現長興會獨自發笑,他得失心瘋的事便會立刻傳開,那時候就是瘸腿的女子也不肯嫁給他了,順德家不就絕后了嗎?再說農村人,能有個女人暖被窩就知足了。

過了大半晌,長興大姑才回來,說小菊父母是樂意把女兒嫁到山下去的,只是今天小菊不在家,等回頭問問姑娘的意思,才下定奪。

順德滿懷希望回了家。

過了些日子,長興大姑帶著小菊和小菊阿媽到順德家來,是來相看長興的意思。

順德沒有給長興提起過說親的事,只說大姑她們到南莊辦事,順路來家里看看。吩咐他去殺雞做飯。

一進順德家,小菊一雙大眼睛就烏溜溜不停往長興身上瞟。順德和大姑便明白,這姑娘對長興是中意了。只是小菊阿媽臉上淡淡的,不露半點心思。

吃過晚飯,大姑她們告辭走了,順德才給長興挑明了話頭:“你看今天你大姑帶來這個姑娘咋樣?”

長興這才知道小菊是來相親的,便死活不肯:“我的事不用你們操心?!?/p>

順德說:“我不操心誰替你操心?我知道你還惦記著小滿,可現在你惦記得上嗎?”

長興蹲地上,一聲不吭。

順德長嘆一聲:“就我們家這光景,人家肯不肯還另說呢?!?/p>

果然小菊阿媽回到宋家梁就給長興大姑丟下一句話:“小伙子人是不錯,就是家里的光景太糟心。他家那房子眼瞅著跺跺腳就會倒,誰敢把閨女嫁過去???他家真想娶兒子媳婦進門,怎么也得蓋間新房吧?”

長興大姑陪笑說:“我弟弟腿腳不好嘛,這些年拖累了家里,現在長興能頂事了,新房子早晚會蓋的?!?/p>

“這早晚是多久呢?”

長興大姑就被問住了。

長興大姑給順德打電話,說了小菊阿媽的意思。

順德擱了電話就犯愁,看來蓋新房子是勢在必行了。

晚上,長興從地里回來,父子倆草草吃了晚飯。順德便和長興商量說:“我打算把老屋推掉,蓋新房?!?/p>

長興一愣:“我家有蓋新房的錢嗎?”

“這些年你不是攢下點嗎?我打聽過了,村里可以給我們一點補助,不夠的還能幫著貸款。我們爺仨總不能一輩子窩在這破房子里吧?”

長興抬頭看了看天空,黑乎乎的,一顆星星都沒有。

沒等順德把蓋新房的錢籌夠,長興大姑又來了。她在院坎上歇下一背籮山貨,同時帶來一個消息,那瘸腿的小菊另尋了一戶有現成新房的人家。

長興大姑說:“小菊是一眼相中了我們長興,可是她阿媽說長興不過長了個周正模樣,又不能當飯吃,真結了婚就要陪他省吃儉用,建房起屋,那苦日子可不是一天兩天的。小菊自己拖了一條殘腿,便不敢再堅持?!?/p>

長興一旁聽了,竟是嘿嘿笑著說:“她阿媽說得對哩?!?/p>

他這一笑就停不下來。

長興依舊日復一日撲在地里勞作,只是時不時會拄著鋤頭,或對著天空,或對著山野,或對著一朵南瓜花嘿嘿發笑。

終于有人看見了長興獨自嘿嘿發笑的樣子,一傳十、十傳百,大伙都詫異了:“原本好好的一個小伙子,這是怎么了?”

順德陰著臉,心里充滿了憤怒,他對著村口的本主廟啐了口吐沫,心里發誓不再祭拜任何神靈,接二連三的不幸遭遇證明他們從來沒有被護佑過。

沒有人知道長興拄著鋤頭嘿嘿發笑時心里美著呢,他忘掉了失去小滿的悲傷,也忘掉了被小菊嫌棄的屈辱,在無窮盡的想象里他過著自己理想的生活,他住著大宅院,開著豪車,身邊美女相隨,所到之處討好巴結的人前呼后擁……

春小麥收了,接著整地、泡田、育苗、插秧,不時嘿嘿發笑的長興竟然沒有忘記劃出一塊田來種了糯米,這是他永遠留給小滿的。

菜地里的蔬菜也長勢蔥蘢,青菜賣了賣白菜,黃瓜賣了賣豆角,豆角賣了賣辣椒……一撥又一撥,長興沒有一刻的閑暇。只是他不再把錢藏在枕頭下了,而是如數交給了阿爸,他知道順德蓋新房的念頭依然執著。

順德心急如焚地想蓋新房,想給長興娶一個媳婦回來,他天天謀算著怎樣從田地里扒拉出錢來。

端午節前一天,他到菜地里看了看,能上市的都摘了,剩下的小白菜才一拃高,黃瓜、豆角、辣椒都嫩絲絲的,還不到摘的時候。

他回來就對長興說:“明天是端午,你拔些菖蒲和青蒿去南莊賣吧?!?/p>

當地端午節有在大門上插菖蒲和青蒿的習俗,傳說可以避邪消災。后來避邪消災的意謂淡了,這一天人們還是喜歡在門檐上插一束菖蒲和青蒿,添點節日的喜慶,成了一個儀式。

端午節這一天,長興天蒙蒙亮就起來。他到田邊的溝渠里拔了一大捆菖蒲,就著渠水洗干凈,露出雪白略帶粉紅的根莖,連著碧綠的劍形長葉,煞是好看。他又到野地里采了一大捆長勢繁盛的青蒿,一起用自行車馱到南莊去。

長興進城前,先挑了一棵壯碩的菖蒲和一棵茂盛的青蒿用一縷棕葉仔細綁起來插在自家門檐下。碧綠的菖蒲和青蒿,給他家破敗的大門添了幾分生機。

他退后幾步,端詳著被菖蒲和青蒿點綴的大門,忽然心里一陣抽痛,他想起了小滿。

小滿在的時候,端午這一天,長興家大門上的菖蒲和青蒿都是由她來插的,年年如此。她插好之后,站在門外清脆地叫:長興哥,長興哥……長興樂呵呵跑出去,兩人并肩站著,看著那一束菖蒲和青蒿傻笑,然后小滿說,等會兒我給你和長潤拿粽子過來。那時候小滿阿媽還沒有生病,她包粽子都會多包一份給長興兄妹。

端午節在長興的記憶里曾是那樣美好,有菖蒲、青蒿、粽子和小滿。

長興到了南莊,在靠近農貿市場的一個巷道口卸下了菖蒲和青蒿。他坐在兩塊破磚頭上慢慢把一株菖蒲和一株青蒿搭配好,再撕一縷棕葉捆好。長興采來的菖蒲肥碩,劍形的長葉碧綠新鮮,雪白的根莖透出隱隱粉紅,配上一株蔥蘢的青蒿,新鮮水靈,很是惹眼。他只賣兩元錢一束,進出農貿市場的主婦們紛紛來買。

只暮雨走在南莊的街頭,因為是端午節,街上比平時要熱鬧。主婦們提著菜籃,買糯米、買粽葉、買魚、買肉、買各種菜蔬。小孩子們也格外高興,擠在人群里,這看看,那逛逛,手上都纏上了五彩絲線。

往年的端午節,只暮雨也是忙碌的。她會早早起來,親自上街買糯米、粽葉、各種菜蔬,順帶買一束菖蒲和青蒿,還有纏在手腕上的五彩絲線。每年她都要和吳嫂一起包一大盆粽子,有火腿餡、紅棗餡、素餡。還要做一桌豐盛的飯菜,接來父母,邀來兄弟姐妹,一大家子熱熱鬧鬧過端午。那時候她心里溢滿歡喜,世界在她眼里充滿陽光和溫暖。

今年她借口大病初愈,躲開了端午節的熱鬧和喜慶。她沒有辦法讓自己高興起來。

只暮雨經過長興面前時,長興的菖蒲和青蒿賣得只剩最后兩束了。

長興蹲在地上看著那兩束菖蒲和青蒿,又想起了小滿,榆城有沒有人賣菖蒲和青蒿?小滿的門檐上有沒有插上了菖蒲和青蒿?他好想把這兩束菖蒲和青蒿給小滿送去。

長興又熟門熟道地進入了想象的世界。

他給小滿送菖蒲和青蒿去,小滿打開門,看到站在門前的長興,一臉驚喜和愛戀:“長興哥,你怎么才來?我都以為你忘了今天是端午呢?!?/p>

“怎么會忘呢?我這不是來接你回小壩過端午了嗎?”

小滿嬌嗔著撲進長興的懷里。

長興嘿嘿笑了。

長興正陶醉在想象的世界里,視線里忽然出現了一雙黑色高跟鞋,鞋面上綴著閃亮的珠飾,和小滿回小壩時穿的那一雙鞋一模一樣。

長興一驚,站起身來脫口叫道:“小滿!”

他眼前卻是一個面容嬌俏的陌生女子,一頭細致打理過的卷發披在肩上,一條黑色連衣裙如一團輕霧籠著她高挑的身子。

只暮雨奇怪地看著失態的長興。

長興回過神來,訕笑著說:“買菖蒲和青蒿嗎?最后兩束了,三元錢都拿去吧?!?/p>

只暮雨彎腰撿起那兩束菖蒲和青蒿,她付了錢轉身要走。

長興忽然道:“大姐,你穿的這雙鞋多少錢買的?”

只暮雨腳上這雙鞋是她過生日時李晨陽送的,她詫異道:“兩千多呀,怎么了?”

長興慌忙搖頭說:“沒啥呢,就問問?!?/p>

只暮雨細細看了長興一眼,見他長得濃眉俊目、肩寬腰長,是個帥小伙。便笑道:“小伙子,你打算給女朋友買鞋???”

長興漲紅了臉連聲否認。

只暮雨拿著菖蒲和青蒿往家走,都說端午節插菖蒲和青蒿能避邪,她想她家里的邪氣即便使出渾身的解數也驅散不了啦。

長興呆呆看著只暮雨的背影,她腳上穿的那一雙高跟鞋和小滿回小壩時穿的那一雙高跟鞋一模一樣,都是黑色,都綴著閃亮的珠飾。這樣一雙鞋要兩千多塊錢,他要賣多少束菖蒲和青蒿才能買這樣一雙鞋?長興終于知道小滿如今過的是什么樣的日子了,自卑徹底擊垮了他。他一屁股癱坐到地上,嘿嘿笑著,把一早上收到的一沓一元、伍角的零碎紙幣全掏出來往外撒,幾個小孩子立刻圍攏過去爭搶……

只暮雨不認識長興。

長興也不認識只暮雨。

他們是兩個陌生人,不過為兩束菖蒲和青蒿的買賣有了短暫的交集,轉身就忘了對方。

只暮雨和長興自然也不知道在這個端午節,讓他們思緒紛亂的是同一個人。

那個住在榆城李晨陽的別墅里叫張艷霞的女人,乳名就叫小滿,她深深嵌在只暮雨和長興的人生里。

編輯手記:

小說《端午這一天》將兩段故事的敘述交叉進行,最終兩個故事的主人公在端午這一天相遇,交叉敘述的情節告知讀者,給他們帶來痛苦和悲傷的人就是同一個。作者將他們在空間上進行交織,拓展了故事的維度,一件事帶給不同的人不同的結局和無奈。小說在一個故事里控訴男人對愛情的背叛、金錢對愛情的踐踏、維持婚姻復雜關系之外生發了別樣的深刻韻味,可以解讀出很多的含義。而在另一個故事里突出了農村貧窮青年的婚姻難題,農村女性進城打工的難題等一系列社會問題。最后將兩個故事的人物交織,就在端午節這一天,讓端午節這天的菖蒲和青蒿都有了特別的象征意義。小說出人意料又在情理之中,兩個故事殊途同歸,探討了情感、道德、金錢的問題,余韻無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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