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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縷皂角香

2021-07-17 10:38劉萬祥
駿馬 2021年3期
關鍵詞:陳亦權家教老媽

劉萬祥

1

剛剛四月中旬,窗外的知了就興奮地從黑暗靜謐的土中鉆出來高唱夏日贊歌。高溫將路兩旁香樟樹葉綠色的血液蒸騰出來,讓老舊發霉的小區里彌漫著一股摻著陳腐氣味的幽香。

喬鏡頂著一頭蓬松的羊毛卷短發,在電腦上看見自己辛辛苦苦寫的故事,被那個所謂的“編輯”騙走了大綱和樣章,改頭換面地出現在某小說網站的新文推薦榜單上。她氣得像一只開了水的壺,對著那編輯遺照一樣的灰色QQ頭像狂轟濫炸,卻追問不出一絲的公平正義。

那天晚上老媽要加班,喬鏡只好在惱火中出門去給自己尋摸晚飯。她家住在大學城旁邊,喬鏡拐進大學城里的小吃街,記憶中好像是吃了一碗酸辣粉,還是涼粉。她只記得正吃得有點開心的時候,對面“呼呼”吹著的風扇突然就掀翻了一次性的塑料碗,把她的白T恤和牛仔褲用辣椒湯汁染成了一片熱情洋溢的紅。

悶熱的城,嘈雜的店。喬鏡心里的惱怒像一只鋸了嘴的葫蘆,無處發泄,無可排除,憋得她心里難受??删驮谶@個時候,她聳著鼻子聞到了街邊飄過來的一點甜。那是焦糖和糯米混合在一起的香味。喬鏡尋著這一絲慰藉的甜味,看見了一個賣糖油粑粑的小攤。

那是晚上九點多的樣子,小攤上剩下十幾個糖油粑粑,棕黃的焦糖外殼,糯米做成軟軟胖胖的身子橫陳在小鐵架上,香甜誘人。喬鏡立刻朝它們走過去,剛剛張嘴叫了一聲“小哥”,就被人撞了一個側身,男生趿拉著一雙人字拖,急吼吼地朝小販說道:“快給我把糖油粑粑包上,全部!全部的!”他還沒忘了對身邊驚訝的喬鏡道歉:“對不起,小兄弟,我跑得快?!?/p>

這一句“小兄弟”仿佛是一把刀,把喬鏡堵在心里一葫蘆的惱怒劈開了瓢,她頓時化作憤怒的小鳥,一聲不吭地往男生肚子上狠狠撞過去,將那男生撞得跌在地上,四仰八叉地翻了個翻。

喬鏡喪心病狂地撲上去對著那人又拍又打,那男生立刻伸出一只手抵住喬鏡,讓他的身體與喬鏡保持了一臂長的距離。喬鏡完全沒有什么所謂的打架套路,手腳亂踢,兩只胳膊掄劃槳一樣隔空揮舞著,一邊尖叫道:“騙子!大騙子!大騙子!你搶我的糖油粑粑!你搶我的糖油粑粑!”

喬鏡一頭蒲公英成精了似的蓬松短發,瘦小干癟的身體前后一樣平坦,陳亦權抵著喬鏡好一會兒才搞清楚這個主動找架打的“小兄弟”其實是個“小丫頭”。陳亦權雖然長得結實,可面對這樣一個撒潑的瘋猴也實在無處下手,混亂中他突然慘叫一聲,兩腿并攏,一臉痛苦地蹲到了一旁。他痛得縮在小攤旁邊,臉色煞白地罵道:“我搶你個糞球粑粑!你這個神經??!”

那是個,不打不相識的夏天。

2

喬鏡不太確定,老媽發布的那些小廣告是否真的能找來家教老師。因為自己有個偶爾才回家,回家就偷錢打人的爸,所以老媽在招工要求上赫赫寫著“不怕打架”四個字。這樣也能找來家教老師才怪。喬鏡翻了個白眼。事實上,喬鏡也不希望這件事辦成。

喬鏡不是個很努力用功讀書的學生,那時候智能手機還沒能普及,她整天拿著個巴掌大的MP4來看小說,在別人拼命在書山題海里苦苦掙扎的時候,她悠閑得令人發指。

喬鏡對待高考的態度,仿佛是迎接一次無從推諉、不可避免的月經。所以對于老媽自作主張找家教老師的事,她覺得完全是多此一舉。

“人都找好了,明天你就開始上課?!崩蠇尣活檰嚏R的反對說道:“我跟你們班主任說好了,以后你晚自習不去了,晚上六點半到九點半,那老師給你上兩個半小時課,中間休息半小時?!?/p>

“媽,你何必呢,犯不上?!眴嚏R嘆了口氣。

“犯不上?我犯不上?為誰犯不上!”媽媽瞬間提高了嗓子:“還有一個多月就高考了,你看看誰周末還像你這樣悠悠蕩蕩的?誰不是抓緊最后一點時間……”

“媽!”老媽的聲音讓她覺得好生頭疼。

“你嫌我啰嗦是嗎,你就不想想,你難道想像我這樣活得累死累活……”

“我從來沒讓你累死累活過?!眴嚏R皺起眉頭:“你花了好幾千給我買的那個復習資料,那玩意有用嗎?還有那個什么補腦的,那就是騙人的你知道嗎?你花那么多錢,你問過我嗎?請個家教,還一對一,得多少錢?你想過我的感受嗎?你要把自己累死了,讓我一輩子愧疚嗎?”

“啪!”一個響亮的巴掌落到喬鏡臉上,老媽氣得渾身發抖,她兩鬢的頭發落下幾縷,散亂地貼在臉頰上,不知道是因為汗水,還是臉上橫流的眼淚?!盎熨~!你這個狼心狗肺的東西,你,你跟你爸一個樣!你……你……”

“唉……不會的,媽,不會的?!眴嚏R嘆了口氣,走上前輕輕擦掉母親的眼淚,把她擁進懷里?!皩Σ黄?,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心疼你,我怕你累著?!?/p>

“我為什么,不是為了你呀?這一輩子就看這一個多月了,我想要你活得比我好啊,你怎么不能努力呢?你倒是,你倒是給我爭點氣??!”媽媽緊緊抱著喬鏡瘦小的身軀,她抽噎著,滾熱的眼淚流到喬鏡蓬松的短發上,喬鏡覺得頭皮癢癢的。

窗外的蟬鳴在黑夜里一聲高過一聲,喬鏡覺得心里好像醉了酒,困頓而燥熱。

3

喬鏡對她高中三年的班主任沒有半點好印象。她至今仍然記得,當她對那個四十幾歲帶著黑色眼鏡框的中年女人說出晚自習缺席的請求時,她眼中流露出了毫不掩飾的鄙夷。那個女人甚至沒有等喬鏡把辦公室的門關好,就迫不及待地和同事們譏諷起笨拙的她。喬鏡低下頭抿了抿嘴,默默地從辦公室門外走開了。

連老師都覺得她沒救了,不知道老媽為什么非要揮霍那一分一分賺來的血汗錢來找家教。只剩一個月就考試了,自己平時讀書讀成什么樣,難道她自己心里沒點數嗎?

這個城市的夏天悶熱而潮濕,校服永遠黏黏地粘在身上。如果戴上蹼,或許就能在潮濕的空氣中游起來吧。

喬鏡拖著毫無激情的步子走到家門口,當看見等在門前的家教老師時,更覺得老媽的錢是打了水漂。

“小丫頭,再看我要收錢了?!眴嚏R記得,陳亦權在昏暗的樓道里,對發愣的自己說道。那天他穿著一件檸檬黃的T恤,帶著大大的向日葵圖案,夕陽的余暉透過緩臺上小小的窗子照在他的側臉上,周圍的灰塵星星點點,輕輕地漂浮在他臉頰邊,顯得他的睫毛很長。

喬鏡張了張嘴,沒說出什么來,只好機械地開門,把她新鮮出爐的家教老師讓進了屋。她木偶一樣地把書包放在屋里,又去廚房倒了一杯冰箱里的大麥茶,并趁機給母上大人發了一條短信:“你給我找的家教老師是個男的?”

“謝謝?!标愐鄼嘟舆^喬鏡遞過來的麥茶喝了一大口,他隨意地坐在喬鏡的寫字臺前晃著椅背:“咱倆見過,有句話叫不打不相識,你這小孩挺有意思的,我喜歡?!?/p>

喬鏡翻了個白眼。

陳亦權的第一節課,十分理所應當地跟喬鏡宣布:“今天不上課,咱倆聊聊?!?/p>

喬鏡諷刺地哼道:“你這錢也賺得太容易了?!?/p>

“今天不收錢?!标愐鄼嘈α?,露出一口白得晃眼的牙,“明天再正式上課,知己知彼才能百戰不殆?!?/p>

“哦?!眴嚏R應了一聲。從抽屜里拿出試卷夾子,她把近兩個月以來的周考試卷一張一張地攤在陳亦權面前,“你在這‘知己知彼吧,我去那邊寫作業?!?/p>

“回來回來,我不是這個意思?!标愐鄼嘟凶∷骸跋攘牧奶炻?,哎,你媽媽一般什么時候回家?”

喬鏡圓圓的眼睛瞪得更圓,她兇狠地問道:“你想要干什么?”

“哎,我也不是那個意思,你這小孩兒?!标愐鄼鄬擂蔚財[擺手。

“小孩小孩的,你比我大幾歲???”喬鏡憤憤地回嘴。

陳亦權嘆了口氣,“你脾氣真怪,我大不了你幾歲,就在旁邊大學念書,你也不用管我叫老師,要是看得起我,你就管我叫一聲‘亦權哥,要是不樂意你就喊我‘老陳吧。哦,我叫陳亦權?!?/p>

4

第一天上課,陳亦權真的是來聊天的。他問喬鏡,平時媽媽幾點回家,早中晚怎么吃飯,喜歡吃什么,在學校有沒有好朋友,一個人在家喜歡干嘛,有什么愛好,有什么愿望,有沒有偶像。

喬鏡沒搭理他,陳亦權就滔滔不絕講起自己的生活來。他說他家鄉的風土人情,特產美食,說他大學里面天南海北的室友,有趣多彩的社團。他去過山區支教,去過公園義診,還和朋友踩單車騎行了幾百里去窮游……

現在想起來,喬鏡能接受陳亦權來輔導功課,可能和他的皮相有很大關系。陳亦權喜歡穿各種各樣的運動裝,他能把普普通通的一條運動褲穿得帥氣逼人,也能把十塊錢一件的棉布T恤穿得騷氣拉風。

喬鏡覺得陳亦權是發著光的。他整個人那么豐富,那么耀眼,和灰撲撲毫無色彩可言的自己完全不同?!捌鋵嵲胶玫拇髮W,這些文體活動越豐富,社團越有意思。我看過你的試卷,你語文和英語都很好,只是理綜和數學弱一些,這是你的方法問題。數理化是互通的,只要改變你的思維方式,肯下苦功,撿回來五六十分不是問題,這分你要不要?”

喬鏡看著陳亦權撅撅嘴巴,說:“你少吹牛了?!?/p>

陳亦權這個家教當得太盡心了,他用一個新的筆記本細細地梳理各科的知識點,一筆一劃寫好了交到喬鏡手里,三令五申威逼利誘喬鏡要把筆記本上的內容全都倒背如流。他還自己去書店里泡著,抄下各種典型例題,手寫各種有針對性的卷子給喬鏡來答,也會在每次周考之后幫喬鏡把各種相似題型用彩色筆標注好,幫助她理清思路。

兩次周考之后,喬鏡的理綜成績往上爬了將近三十分。喬鏡反復看了三遍卷子,又自己核對了分數,還是不敢相信這是自己能答出來的卷子。她把卷子給陳亦權拿回去,夸張地瞪著眼睛:“是不是我們老師給你漏題了?”逗得陳亦權哈哈大笑。

5

那段時間,陳亦權比喬鏡自己還著急。他總是不停地嘟囔著:“哎,時間太短了,時間太短了……”可每次喬鏡的周考成績出來,陳亦權都會獎勵地摸一摸她蒲公英一般的短發,說一句“不錯嘛!”喬鏡就得意洋洋地昂起下巴,鼻尖輕輕地嗅著陳亦權身上那摻雜著夏日體香的皂角味道。

喬鏡房間里的寫字臺正對著窗戶,陳亦權給喬鏡講題時就坐在喬鏡左邊,有時夕陽透過窗子給陳亦權高挺的鼻梁鍍上一層金邊,他支起一條長腿伸在寫字臺外邊,像是漫畫里完美無瑕的男主角。

家里沒有空調,陳亦權常常熱得不行,他對著喬鏡家的風扇呼啦著寬松的T恤衫,喬鏡去冰箱里給他端來一杯冰鎮的大麥茶。陳亦權很喜歡,說比外面買的還好喝。

喬鏡喜歡陳亦權坐在她旁邊,喜歡陳亦權一邊用草紙寫下密密麻麻的演算,一邊在她耳邊低低地講解。每當這時候,她就把頭湊過去,正大光明而又貪婪無休地嗅著陳亦權身上獨一無二的皂角香。

陳亦權對著草紙上的一堆數字口吐蓮花,講得鼻頭上聚起了小小的汗珠,可一回頭,他竟然發現喬鏡在發呆,氣得他拿筆朝喬鏡的腦袋戳過去,“集中一點!集中一點啊,小屁孩!”

“我不是小屁孩了?!眴嚏R紅著臉小聲說。

陳亦權看著喬鏡,突然間沉默了。安靜的房間里只有風扇傻呼呼地搖著大腦袋,兩個人都不吭聲。

突然間,客廳里傳來鑰匙插進鎖孔的聲音。喬鏡的媽媽不可能下班這么早,她疑惑地回過頭往門口看去,陳亦權也隨著她的目光一起看向門口??蛷d沒有開燈,只有喬鏡的房間里漏出一小片燈光映在外面?;璋档目蛷d開了門,一個矮瘦的男人從外頭賊頭賊腦地探進來,看到喬鏡房間的燈光,動作又一瞬間地停頓。

“呵,又沒錢了?”喬鏡看見那男人的一瞬間突然渾身僵硬發抖,手不自覺地握起拳頭,“嚯”地起身沖到門口擋在男人面前。那是個電子貨幣還沒有出現的年代,喬鏡不太能理解老媽為什么總是把錢存在同一張存折上。就算存進去,就不能改密碼嗎?那個男人一次又一次拿走老媽的血汗錢揮霍,再把空存折順著門縫扔回來。每次老媽看見門口扔著的空存折,都會坐在飯桌旁長久地發呆。

喬鏡很排斥她的父親,冷冷地說:“出去?!?/p>

“你怎么在家?”男人看著喬鏡,全然沒有把她放在眼里。他的目光越過喬鏡,看見了站在喬鏡房間門口的陳亦權。發出戲謔的長音,“哦——往家里領男人了?你媽把你教得可真好?!?/p>

“嘴巴干凈點!”喬鏡沖上去狠狠抽了那男人一個嘴巴,她瘦小的身體抖得猶如篩糠。

那男人明顯被抽愣了,反應過來之后,他一把抓住了喬鏡蒲公英一樣蓬松的短發,罵罵咧咧地帶著她瘦弱的身體往墻上撞去。

早在男人伸手過來的一瞬間,喬鏡便下意識地閉上眼,但預料中的疼痛并沒有到來,一個有著皂角清香的懷抱將她接住。撞擊通過陳亦權的胸膛傳遞到喬鏡身上,雖然不痛,但她仍然倒吸一口涼氣。

只一瞬,陳亦權就放開了喬鏡,他動作利落沒有一絲拖泥帶水,左手抬起擋住男人打下來的拳頭,右手揪住了男人的領子把他往外搡了一大步,在男人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陳亦權順勢扭住男人的手腕往后背一別,那男人頓時跪在門口“哎喲哎喲”地叫起來。

那男人一疊聲地求饒,待他手一松,屁滾尿流地跑了。

喬鏡控制不住地顫抖,她沖著男人的背影狠狠地砸過去一個什么,尖叫著:“王八蛋!”

陳亦權回過頭來,他看著喬鏡,毛茸茸的頭頂看上去亂七八糟的,她瘦小的身體好像暴雨中飄搖的蛛絲,搖搖欲墜。他回身關上門,走過去幫她把蓬亂的頭發整理好?!皠e哭了,小丫頭?!标愐鄼嗾f:“洗把臉吧,咱們去接你媽媽下班?!?/p>

喬鏡抬起頭,陳亦權逆著她房間的燈光站在喬鏡眼前,只有一個黑蒙蒙高高大大的影子。她突然撲進他的懷里嚎啕大哭。陳亦權尷尬地抬起兩只手,不知道該往哪兒放才好。

6

晚上八點多的城市,路邊還熱熱鬧鬧,熙熙攘攘。陳亦權看了看邁著小步跟在他身后的喬鏡,她一腦袋的羊毛卷,像一朵云飄在女孩白皙的額頭上,又大又圓的眼睛低垂著,仿佛對路邊的小石子產生了濃厚的興趣。陳亦權停了兩步,和喬鏡并肩走著。

“你恨他嗎?”陳亦權問。

“恨吧。我常常想,如果他能死掉就好了?!眴嚏R抬眼看著陳亦權,笑著說。

“嗯,我懂你?!标愐鄼嘣囂街咽址旁趩嚏R后背,見她沒有意見,便這樣與她一起往前走?!拔野?,他愛喝酒,北方人嘛,愛喝酒挺常見的。但是他酗酒,然后他會打我媽,我小的時候,他也打我?!?/p>

喬鏡吃驚地盯著陳亦權。

“別這樣看著我,我沒在編故事,那時候我很小,其實我不太記得,但我記得那種感覺?!标愐鄼嘈α诵Γ骸拔抑滥慵依锴闆r,不然也不會給你當老師?!标愐鄼嗾f。

“你知道我為什么叫‘亦權嗎?我媽說,懷我之前她根本不想要孩子,可是她的婆婆想要,就帶著我媽去算命,那瞎子說,我媽馬上就會懷孕了,懷的是個貴子?!标愐鄼嗟皖^看著喬鏡,“然后沒到一個月,就懷了我。我媽說我是有權而生的?!?/p>

“我本來還以為你名字里藏著什么詩呢?!?/p>

“什么詩啊,我爸媽都沒什么文化的?!标愐鄼嗾f。

“如果不是生了我,我媽早就和我爸離婚了。但是我媽為了我,一直留在那個家。她說,她不想讓自己的孩子沒有爹?!标愐鄼嗝嚏R的頭,“所以我很恨我自己,我覺得我不該生出來?!?/p>

“怎么會呢?你,你這么好……”喬鏡著急地說。

陳亦權溫柔地笑了。他重新把手放在喬鏡后背上,一下一下地撫摸著她瘦小的背脊?!拔也缓?,小傻瓜。你想聽我的故事嗎?”

喬鏡和陳亦權走到老媽打工的超市門口,兩個人在路邊的花壇坐下。陳亦權把故事說得很簡單,他的媽媽為了讓孩子有個完整的家庭,一直逆來順受維系婚姻,忍受酒后家暴的丈夫,但是事情被陳亦權的舅舅意外發現,舅舅二話不說地把妹妹領回娘家,強迫兩口子協議離了婚。陳亦權很多年也想不通,明明是那樣一個糟糕的丈夫、糟糕的父親,還有什么好留戀的呢?留著他干嘛呢?

喬鏡說:“我其實早就跟我媽說,不要跟我爸過了,我們娘倆也能過好,可是我媽就是不聽。她好像不知道為什么,心甘情愿地被我爸爸奴役似的?!?/p>

陳亦權笑了。

喬鏡看著陳亦權,低下頭小聲問道:“你來當家教,是同情我嗎?”

“不是?!标愐鄼嗾f:“不是同情你。是告訴你,你還有很大一部分精彩的人生沒有經歷,你還有很光明的未來,只要你踮起腳夠一夠就能夠得到,并且帶著你的媽媽一起?!?/p>

喬鏡雙頰發燙地嘀咕道,“是嗎?”

“你想,你媽媽為什么不肯放下過去呢?因為看不到未來的希望啊。你,小丫頭,你就是你媽媽的希望。等你有了光明的未來,你就變成了一個太陽,能照亮你的母親,照亮別人?!标愐鄼嗫粗械拈T,對下班出來的楊媽媽招了招手。

喬鏡盯著陳亦權,在心里說,你就是我的太陽。

7

高考來臨的時候,陳亦權比喬鏡還緊張。陳亦權跟楊媽媽一起在廚房里,嘀嘀咕咕神神道道地讓喬鏡受不了。

“你明天穿這件,我新買的?!睏顙寢尳o喬鏡拿過去一個灰色帶黃條紋的半袖,喬鏡被那亮眼的黃條紋閃瞎了眼睛,她尖叫到:“我不穿!太丑了!”

“不行,這叫‘走向輝煌,你必須穿,就丑三天沒人看見你,祖宗!”楊媽媽不由分說地把衣服扔在喬鏡臉上。陳亦權在一旁幫腔,“穿吧,小丫頭,得圖個好意頭!”喬鏡咂咂嘴,忍住了沒把那件衣服扔進垃圾桶里。

最后一天出考場的時候,楊媽媽去上班了,陳亦權來接她,說,“考完了什么都不想,我帶你玩去吧?!?/p>

那是喬鏡第一次走進陳亦權的校園。是個醫科大學,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與其他綜合大學相比,這里的學生看起來好像更樸素一些。喬鏡本來以為陳亦權要帶她去什么好玩的地方,結果她那不靠譜的老師給她領進了標本館。

喬鏡覺得,帶小丫頭去醫科大學標本館慶祝高考結束這事,不像是個正常人能辦出來的。

陳亦權帶著喬鏡從各種骨頭和各種切面的標本面前走過,一邊走還一邊滔滔不絕地給她講,這是你的什么什么,那是你的什么什么。喬鏡聽得后背炸起一排汗毛,“這不是我的!你別說了!”

陳亦權很大聲地笑,露出能迷死人的虎牙。

喬鏡后來考上了一個還不錯的師范。升學宴的前幾天,喬鏡和老媽徹夜長談,第二天一早,老媽在一家麻將館里找到了老爸,兩個人大吵了一架,在喬鏡拿著菜刀瘋狂地控訴與逼迫下,老爸才終于放開了老媽,同意了離婚。

老媽說:“丫頭,你嚇死媽媽了?!?/p>

喬鏡說:“現在,你再也不用怕了?!?/p>

標本館之后,喬鏡再也沒見過陳亦權。她和媽媽搬出了那間她住了十幾年的老舊房子。那房子判給了老爸。他們去區縣里和外公外婆一起住了。外公對于媽媽突然離婚的事情很是吃驚,他們回去之后,外公對著兩個人嘆了好多次氣,外婆聽見,便拿一個大簸籮一疊疊地拍在外公背上,“你嘆什么氣呀!你女兒回來過好日子,你嘆個什么氣!”

“哎喲,你個瘋老太婆子,不嘆了不嘆了!”外公嚷嚷著躲開了,喬鏡看著他們老兩口沒心沒肺地笑了。

從市里搬到外公外婆家之后,喬鏡從來不敢主動找陳亦權。盡管她在無數個夜里夢見過他穿著黃色向日葵T恤,站在樓道里迎著夕陽的樣子,也無數次地在半夢半醒中聞到過他身上摻雜著夏日氣息的皂角香。

陳亦權是有女朋友的。他無數次地給喬鏡顯擺過自己的女朋友,多么好看,多么溫柔。做飯一流,跳舞超美……

不像自己,喬鏡想,干干癟癟,頂著一頭永遠也不安分的羊毛卷。但是喬鏡強迫自己馬上釋懷,她一直記得陳亦權的話,她還有那么長的很精彩的人生要過。陳亦權,他是她希望的太陽,可他也是別人幸福的太陽。她怎么能冒著讓另一個女孩子失去晴天的危險,去搶她的太陽呢?何況,陳亦權那么喜歡他的女朋友。陳亦權不過是她起航路上的那一抹朝陽罷了。她相信自己會遇到一個新的太陽的。她會自己成為一個太陽的!

二零一二年九月中旬,喬鏡離開家,拖著行李箱去新的學校報到。天氣有些陰,悶熱的學校里彌漫著一股香樟樹的幽香,就好像她住了十幾年,又在最后一刻搬走的那個小區一樣。她站在校門口,往遠處望了一望,天陰沉沉的。喬鏡感到口袋里的手機震動了一下。忽而刮過一陣微涼的風,雨水緊接著便劈頭蓋臉地砸下來。喬鏡趕緊拖著箱子躲進新生等候區的棚子里。大雨沖散了香樟幽深的味道,給悶熱厚重的空氣撕開了一個清涼的口子。雨點打著樹葉“噼噼啪啪”響個不停,洗凈了它們身上蒙蒙的拂塵,變得綠油油,閃亮亮的。

喬鏡掏出手機來看了一眼,嘴角揚起溫暖而滿足的笑。陳亦權說:“報道了吧?今天是新的起點,美好的未來等著你這個太陽把它們照亮呢?!?/p>

“嗯?!眴嚏R在心里說,“像你一樣?!?/p>

責任編輯 烏尼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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