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商人”馮侖

包慧

5月下旬，萬通集團創始人、御風資本董事長馮侖在徒步穿越內蒙古阿拉善高原東南部騰格里沙漠的途中，接受了《21世紀經濟報道》獨家專訪，在六十耳順之年將其人生智慧娓娓道來。

馮侖1959年出生于陜西西安，是“92派”代表企業家之一，也是伴隨40年改革開放歷程成長起來的一代人。

作為改革開放后的首批大學生，馮侖1982年從西北大學政經系考入中央黨校讀研，后獲社科院法學博士學位。曾先后在中央黨校、中宣部、國家體改委和牟其中的南德公司任職。1991年，以馮侖為首的“萬通六君子”在剛成為特區的海南創辦了萬通。

馮侖最欽佩的企業家是張謇，清朝狀元張謇受張之洞委托在家鄉南通興辦工廠，熱心教育，辦過300多所各式學校，還在南通鋪設石頭硬化路，建醫院，通過工業化促進城市現代化。張謇走過的從企業到教育再到社會的路徑，被稱為“南通模式”。胡適評價張謇是“近代中國史上一個很偉大的失敗的英雄”。

馮侖是“萬通六君子”之首，同樣算不上排行榜上的“成功”商人。但他有理想，做了很多商業上不成功的項目，在美國雙子塔上建中國中心、發射私人衛星、建立體城市。在馮侖眼中，什么才是成功的人生？

“我想被看見”

讀書對我的人生產生了極大影響，人讀書越多越敏感，表達能力越強，能抽象、概括、提煉出各種理論，這是教育和經驗不斷融合后的化學反應。我以前喜歡讀先秦諸子、費爾巴哈等經典人文類書籍，雖然這么多年忙于做生意也不怎么看了，但是閱讀和教育會提高感知力。

我寫書也不是為了名利，我想被看見。我想再過三五年就把生意交給別人，專心寫書和生活。我之前出版的幾本書都是我對著手機說出來，語音轉文字再修改。我也算不上知識分子，我覺得分享出來對大家有幫助，就多說會兒。

有出版公司問我，能不能把過去40年經歷的事兒用小說來表達，我覺得可以嘗試。寫小說是職業作家，就像米其林大廚，什么材料都能做大餐。還有一類是寫身邊的事兒，一生就寫一個故事，比如錢鐘書寫了《圍城》。我是這一類，只寫自己熟悉的。

人生有時沒有選擇，來了就得面對。事后再回頭看，因為解決了別人不能解決的難題，承受了別人不能承受的困難和壓力，最終取得成就。

左暉講過一句話，做正確的事一開始可能很難，后面就越來越簡單。經歷苦難可能給你帶來好處，運動員天天訓練，耐力肯定好。

我是阿拉善SEE生態協會第四任會長，每年都來這里種樹。因為我經常來，就不恐懼沙漠生存?？謶质紫葋碓从跓o知;其次，沙漠可以荒涼，人生不能。我們有專業團隊做后援保障，即使面對未知，你也不會恐懼。所以恐懼來源于無知和無助，最后就陷入孤獨而死。

2016年我去美國國家航空航天局參觀，激發了我對外太空的興趣。2018年我牽頭一批科學家成立了上海曼為科技，當年我的私人衛星“風馬牛1號”就被長征二號丁運載火箭送入太空，當年10月又在太原衛星發射基地發射了人類首個太空基因庫。

我研究歷史發現，所有傳播都是內容和技術的結合，技術解決傳播方式，內容解決喜歡不喜歡。我想用衛星創造新的媒體傳播形式，讓普通人有機會體驗從衛星傳回的太空影像，手機能接收信息，這樣就能把風馬牛做成最牛的內容公司。但是后來發現障礙太多，不可行。

沒放棄房地產

少年時代我就有遠大理想，自此認真讀書和研究社會。我遇到過一位關鍵的“貴人”——中學班主任蘇老師，在苦雨凄風孤燈下講家國興亡，在我心里埋下了改造中國的種子。我的第一任也是最后一任老板——傳奇商人牟其中也對我的影響也很大。

目前我做的事就圍繞三條線：

第一條線是房地產，一直在做。我們在中衛有個療愈系酒店不世居·沙，在杭州有不世居·林，還有不動產基金等。房地產我沒放棄，只是不同階段做的方法不同。過去是傳統的房地產開發時代，以單一住宅產品為核心，走的是比規模、成本和速度的快增長高周轉模式。

現在是“后開發時代的房地產”，以住宅以外的產品為主，比如醫療、健康、物流、倉儲、度假、酒店、辦公、商業等，非住宅的地產形態更主流。做了也不會趕緊賣掉，以持有和運營即資產管理為主。這會是未來主流的地產商業模式，此外還要借助最新的科技手段。

我常常被罵黑心開發商，但我自認為和其他地產商略有不同。我跑到美國世貿中心雙子塔上，耗時17年建造了“中國中心”。我跑到臺灣去蓋房子，費時間又不掙錢。此外，我還做了立體城市，也是想把商業和社會有機結合。這不是企業家該考慮的，但我以天下為己任，跟張謇這樣的士大夫沒什么兩樣。

第二條線是公益，我發起了23個公益基金會，僅去年就成立了3個。比如鄉村發展基金會，這個公益項目圍繞鄉村建設人才的培訓，鄉村建設在以農業為基礎繁衍生息的中國，歷來都是立國之本。

鄉村發展基金會是前年我和王石等50個企業家在西安創辦的，資助了延安大學1億元，創辦鄉村發展研究院，專注于鄉村發展的智庫和人才培養，也招本科和碩士學生，就像北大國發院一樣是個二級學院，所以我們請來北大國發院創始人之一海聞來做院長。

第三條線是未來。我們有個“貴人基金”，每個人的人生都需要貴人，基金針對陜西籍的高中和大學一二年級學生，如果他想打籃球我們幫他約姚明，姚明跟他的會面時間相當于給基金的捐款，沒準姚明告訴他怎么訓練，之后他就成功了，他的一生就此被改變。我們每年都幫助幾十個有天分和夢想的年輕人。

不追求財富

在我眼里，最簡單的教育就是直接交流，一起討論事情，一起成長。

不同階段的家長責任不同，18歲前我是監護人要負責。18歲后成人該自己承擔所有的決策責任，我女兒可以征求我的意見，但最后做決定的是她自己。比如說出國留學，回國工作，讀國際關系和歷史雙學位，都是她自己決定。

我覺得父母對孩子的陪伴，跟時間長短沒關系，要看質量。青春期應該完成社會化，要教孩子分辨成人社會游戲規則的好壞。中國很多家長把孩子社會化過程拖得太長，甚至到24歲結婚、28歲離婚都還沒長大。

我女兒上中學的第一個生日，我跟她說，今后有兩條路：第一種人生有95%的人在過，基本重復上輩人，想過這種人生不用我教，看看周圍人就明白了。第二種人生是挑戰自我，改變自我，同時改變世界，成為自己喜歡、但別人不一定能接受的人。這個特別困難，因為你跟別人不一樣。她選了第二種人生。

我說那以后討論任何問題，都不能拿第一種人生來簡單要求，以后你什么時候戀愛，跟誰結婚，都自己決定。

我女兒遇到具體的問題會和我討論，比如自媒體行業很多人買流量。負責買流量的肯定是員工，員工知道了在外邊說，客戶會知道。你再告訴別人有多少粉絲，客戶肯定會打折，這是一個損失。第二個，如果你要開掉買流量的員工，他可能要挾你，額外要一筆封口費。第三個，你的決策和判斷失真了，看到有1000萬粉絲，人會飄。

反過來說，不買流量有什么好處？第一，業界都知道風馬牛不買流量，客戶會主動按買流量的定價上浮，她接手時有40多萬粉絲，做了三年也就漲到70萬。第二，客戶信任你，員工不可能要挾你，只需要好好做事情。第三，判斷真實，不會做夸大和有幻覺的判斷。一個個粉絲慢慢往上爬，才知道內容是不是真的受人喜歡，我也不許她亂給回扣。

現在的法治越來越完善，商業賄賂是要坐牢的。我跟我女兒說，你要做好人，合規守法是最低標準，再高一點就是尊重道德規則和公序良俗。我的意思不是說把自己變成圣人，也不用太高的標準，但守住底線是起碼的。

道德準則在不同時期和不同地域有所不同，沙漠里的道德和綠洲里的道德不一樣，在綠洲里水可以浪費點，在沙漠你浪費水就是殺人。道德也隨著時代在變，我40年前做生意時，陌陌這種年輕人網上社交軟件就不道德，現在大家也接受了。所以，守規合法和有道德，不會影響你成功。

我在2010年前后就對財富看透了，不追求了。很多企業家從數十億到數百億到數千億，一直在攀比，生活很單調，就剩下數字增長。我喜歡給社會花錢，公益占了我人生的四分之一，但很多企業家連給自己花錢都還不會。

如果我給自己寫墓志銘，就四個字：我盡力了！到死亡來臨的那一刻，回想人生，不管對家庭、對社會、對事業、對朋友乃至所有的事情，我都盡力了。我現在每年還要見上百人，老朋友和年輕人，跟各種各樣的人聊天 。你想，這樣的人生多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