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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馬

2021-08-25 13:45張品成
花火·慧閱讀 2021年7期
關鍵詞:馬肉大安師長

張品成

草淺綠天湛藍,遠處峰巒卻白雪皚皚,景致說不出的美麗,但不是觀賞游玩的時候。激戰在五里遠的地方猛烈進行。連隊十分鐘前剛剛從前沿陣地撤到這片谷地。

司務長蹲在一截樹墩上,滿耳朵是那邊傳來的槍炮聲。他的額角,布片纏裹的地方滲出殷紅的鮮血,他望著癱睡在坡地上的士兵們,不禁憂心忡忡,焦急萬分。他并不懷疑士兵們的勇敢,白匪企圖在紅軍進入雪山前消滅紅軍,但這癡心妄想被紅軍的勇敢粉碎了。這個師擔任了阻擊任務,擊退了白狗十幾次的進攻,這里的每一個士兵都會拼死戰斗到最后,這不必司務長操心。

司務長操心的是吃的,這是個麻煩事情。糧草斷了三日,士兵們空腹作戰兩回,身處荒僻,空無人煙,上哪去弄吃的?望著士兵們那菜色的面容,看到他們餓著肚子拼殺的情形,司務長一顆心就像被一只無形巨手一下一下狠命揪扯般難受。

命令是中午過后不久陸續下達的。

第一道命令要部隊就地休整,過幾天開拔翻越雪山。但這征途是艱難征途,不能讓士兵餓著肚子行軍。別看山下已是春末,但雪山之巔仍冰封雪蓋天寒地凍。要翻山越嶺,還要抵抗白匪追擊,吃是必要的。所以第二道命令隨即下達,命令殺馬充饑,以馬肉為這幾日干糧。

這叫司務長萬分為難,這事說說是容易,但做起來難。難就難在不知如何向馬倌開口;難就難在那個叫喜子的小小馬倌,警衛連無人不知那匹白馬是喜子的命根……

溪邊有難得的嫩草,白馬專注地在那盡情咀嚼,白脊疊映著遠處的雪峰,馬尾左右擺動著,銀鬃拂揚,像一方輕絹,又如一縷柔云,惹兩只彩蝶在那膘壯胯股間上下翻飛。

喜子蹲在溪邊,滌洗幾枚野果和一節草根。喜子先嚼草根,一種淡淡甜味漫布舌面,再嚼那野果,卻苦澀得難以下咽,不由連啐了幾口,又俯下身含一口溪水漱口。肚腹里饑腸依然嘰咕鬧騰。他側眼看見那匹白馬,倒羨慕白馬的自在。是馬多好,隨處就能找到吃食,就不必這么挨餓受罪了,就有力氣與白狗拼殺了。

他這么想著,便走過去,拍拍白馬隆起的肚腹,儼然一副大人模樣對白馬說:“兄弟,你倒是自在快活呀,這嫩草怕就是大魚大肉吧,看你吃得多忘情!”說著,喜子不由得真想到飄香佳肴,禁不住饞涎欲滴。

他咽了兩口涎水,摸摸白馬鬃毛,覺得自己這“兄弟”有了這份口福,自己也就有了某種彌補。

喜子與這白馬,人畜之間確有一種旁人難以理解的親密關系。喜子六歲時爹得癆?。ㄖ嗅t指結核?。┩卵?,娘改嫁到遠方。瘦小孱弱的喜子被人帶到縣里隆興鹽店當學徒,說是當學徒,不如說是賣給人家為奴。老板是個黑心富豪,有錢無德,攤一個重活叫喜子干,喜子小小年紀就做了鹽店馬倌。店里有兩匹馬三頭騾,喜子夜夜要起來切料上料,白天牽馬到郊外吃草。沒日沒夜干,疲憊不堪。稍不慎,就被老板肆意打罵,心中有苦無處傾訴,常常是一個人躲在黑暗地方哭泣。

一日,喜子正發著高燒打擺子,又累又悲,上料時歪倒在馬棚里,身上單薄,棚外正隆冬天氣,料想這回是難以活命。渾渾噩噩間,卻覺置身輕裘暖絨之中,身上暖和溫熱。醒來,發現自己原來置身那白馬的擁裹之中,靠了那馬的體溫才保住了性命。

十歲時,喜子就隨鹽隊出梅關去南粵馱鹽。那時,荒嶺野途中常有土匪出沒,常劫鹽隊資財貨什。這一天,竟讓喜子他們撞上,是白馬馱了嚇昏了的喜子沖出彈雨險境才得以逃生。

兩次救喜子性命,白馬是喜子真正的“恩人”,喜子從此把白馬當兄弟視待。有話便向白馬說,有苦亦向白馬訴。白馬也似與喜子心有靈犀,大眼里常常好似流露出幾分同情理解。兩年前,紅軍攻下縣城,把狠劣反動的隆興老板抓起砍了。白馬歸了部隊,喜子與白馬密不可分,加上無親無故無處投奔,便也入了紅軍,依然做馬倌。白馬成了師長的坐騎,師長人和氣可親,寬厚大度,待喜子、白馬都很好,紅軍官兵平等,蘇區又鬧騰得紅火,窮苦人再不是人下人,都挺了腰桿做人。喜子就常常為自己和白馬有這好運道高興。

不久,白匪就瘋了似的“圍剿”蘇區。又不久,紅軍從江西蘇區轉移,邊戰邊走,就走到這地方來了。雖說處境危難,險阻重重,但喜子對前景樂觀堅定。他堅信紅軍、自己以及白馬都能頑強活下去,直到勝利。

看看時間已經不早,喜子決定回營地。他把手指含在口里,吹出一聲呼哨,走遠的白馬聽聲立即踏水而來。

喜子攏住馬韁,說:“兄弟,咱們回吧!”

白馬蹶了蹶后蹄,它仰起頭,“咴咴”地鳴叫了一聲。但這時它看見峽口有什么在晃動,再看,認出是個人正從那邊走來。

那是司務長。

白馬聽到司務長喊了一聲“喜子”,看見喜子朝司務長走去。司務長表情有些怪異,嚴肅得像溪邊的崖壁。他低下頭,囁嚅了半天,才結巴著和喜子說了句什么。白馬聽不懂司務長的話,卻驚詫地看見喜子悲喊了一聲,大嗓門痛苦號哭起來,大張雙臂,口里嚷著:“不!不!不!”他涕淚橫流,忽又撲倒在溪岸沙石地上,手指摳地,弄得指尖殷紅。

司務長站在那不知所措,呆呆然形同一截木頭。

白馬疑疑惑惑,鼻息漸小下去。

暮日紅得滴血,給樹梢山嶺鋪一層殷紅夕照。林子里寂靜無聲,只有晚風賊似的穿行其間。白馬站在空坪一角,它似乎明白將要發生什么,但安詳而鎮定。其后是翠綠的竹林,白馬在夕照的紅與嫩竹的綠的映襯下就顯得更白了。

氣氛有些悲涼。

司務長從肩上取下那桿漢陽造,槍管在夕照中放出怪異的光亮。雖然彈藥緊缺,但還是破例決定用一顆子彈。師長心里明白,只有子彈才能減少白馬的痛苦,從馬眼上方一點地方一槍射去便能打個對穿,那馬就立刻死去了,丁點痛苦也沒有,那要比刀斧來得干脆。任務本來想要炊事班的人來執行,但誰都不愿做這讓喜子傷心痛苦的事情。末了,差事還是攤到司務長頭上。

七個人站在空坪這邊,司務長、師長,還有另外五名士兵。師長費盡口舌好不容易做通喜子的思想工作。這回他有些累了,但還是來到空坪,他要最后看白馬一眼。這坐騎師長用了許多日子,不能說沒有感情。他的心也亂得很。一會兒想:革命成功時候,一定要給這馬做尊雕像;一會兒又盡是喜子哭得爛桃似的雙眼在面前晃動。他朝司務長揮揮手:“行了,快干吧!”

司務長端著槍,覺得這槍今天格外沉重起來,這個加入革命后打死過二十多個敵人的漢子今天面對一匹馬,卻顯得有點猶豫不決起來。他真擔心會因心里那點什么影響自己的槍法。司務長平端起槍,槍距馬不過三米,能看清白馬平靜瞳孔映出一桿發亮的鋼槍和黑洞洞的槍口,司務長真想要求蒙上那白馬的眼睛,卻礙著面子怕人笑話。他咬了咬牙,閉上眼,猛地扣動扳機。

他感到有什么在眼皮底下一晃,手中的槍被人掀了起來,槍響的同時還響起另外那聲熟悉喊叫:“不!”子彈卻失去目標,傾斜著射向高空。

一只廢棄的鳥巢從樹頂震落。

司務長睜開眼,見果然是喜子。喜子淚流滿面,他用瘦小的身子護住馬頭。

出現了讓人難以忍耐的寂靜,師長和喜子的目光難以琢磨地對視著。延續了有半分鐘光景,喜子才慢慢向師長走來。

他“咚”地跪倒在師長面前,聲音悲切:“師長,你放了我兄弟……放了它吧……”

“你……”司務長有種莫名的憤怒,“你……”

師長擺了擺手,示意司務長不要說下去。師長扶起喜子,“走吧!”師長輕輕說,轉過身,朝山埡那邊走,司務長跟在其后,感覺到師長無聲地嘆了口氣。

喜子仍然木訥地站在那兒,白馬伸長頸脖卷舌撩起一撮草,一下一下緩慢咀嚼……

喜子病了,這病來得突然。頭昏腦熱,看什么都似乎在眼前晃蕩,腦殼如同灌注了沉鉛,昏天黑地地一直墜在糊涂夢境。隊伍移防到另一處山窩。大家用竹竿野藤扎了副擔架輪流抬了喜子行軍。宿營時,師長還下令給喜子扎了一個小棚。

等到喜子醒來,天已大亮,陽光穿透枝葉和棚頂縫隙,古錢般金燦燦烙在地上,有一枚不偏不倚正中喜子左眼,他感到似有小蟲在眼皮地方緩緩爬起,睜眼,卻金光燦燦耀眼,驚坐起,發現是個陌生地方,四周寂靜無聲。他想:馬!我的馬呢?欲站起,四肢卻綿軟無力,他知道自己這是饑餓所致,已經連著三天未吃東西。他看見身邊不遠處有一缽清水,探頭在缽里抿了一口。從棚子縫隙往外看,看見白馬在樹蔭下安詳吃草,一顆心才放下來。爬起,正想出門,忽聽得棚外有人說話,喜子耳貼棚壁傾聽,聽出兩個人的說話聲。細聽,聽出是大安和福生。

大安說:“福生,你肩上那傷要緊么?”

福生說:“這有什么,平古死了,連師長都叫炮子削去三個指頭。那時候師長正想摘了頭上帽子,那炮子離腦殼相差也不過兩寸,險些把命丟了……我這點傷算什么?”

大安嘆了口氣:“這仗打得窩囊……

福生說:“誰說不是?空著肚子,連端槍的力氣都沒有,能打好仗嗎?”

大安說:“可惜了那一船東西,要是仗打得順暢,咱哪會吃這么大虧?白狗那船軍需也就到手了。有了那別說雪山,刀山咱也能過呀,能保住咱多少弟兄……可惜為了匹馬……

喜子只覺眼前空空蕩蕩,指頭摳入泥地,心中說不出的痛楚,刀子挖心似的難受,一種說不清的情緒漫上胸腔。亦悔亦恨,他狠狠用拳頭擂自己的太陽穴。他覺得自己太自私,太不明事理。突然,他有了個決定。這決定是喜子緊咬牙關做出的。再張嘴時,唇角殷紅的一片鮮血,咬破了指甲大一個口子。

喜子走出棚子,抬頭就看見那個崖坡。他朝白馬走去,白馬看見喜子,撒歡地揚了揚前蹄。喜子過去扯住韁繩,拍拍馬背,說:“兄弟……你別怨我狠心……”他感覺鼻子酸酸的,眼淚在眼眶里轉悠。

司務長趕來時,現場已經圍了大堆士兵。大石上到處是血,白馬躺在血泊里,血還在從白馬的傷口里汩汩流出,鼓起無數血泡。那馬已近斷氣,卻強蠻想探起頸脖,但歪著揚起,又軟軟耷下,半瞇的眼睛黯淡無光,映著樹梢那半明半暗的日頭。喜子蹲在那節霉枯樹樁旁,哭得像個淚人。

司務長擠進人群:“出了什么事?”他問喜子。喜子不說話,只哭。

大安說:“怕是馬在崖坡上吃草,不小心跌了下來?!?/p>

司務長說:“碰了鬼,這谷里四處都是嫩草,這馬怎么偏到那地方去了?這崖有三四丈高,那還不跌個稀爛?喜子,你這是怎么弄的?”

喜子只哭,不說話。

司務長搓著手,喃喃說:“這怎么好怎么好?”

福生說:“事到如今,也只好剝皮填肚子……”大安忙扯了扯福生。

司務長望望喜子,喜子聞聲未動。司務長考慮再三,覺得事情確屬無奈,下了決定,朝眾人點了點頭。幾個士兵抽出明晃晃的尖刀,三下兩下將死馬收拾妥當。

大安燃了堆火,火旺旺的,一口大鍋就架在火上。慢慢地,鍋里的馬肉便有了誘人香氣,饞得眾人直吞口水。但大家都窩在地上一動不動,沒有人忍心動那些鍋里的馬肉,那可是喜子心上肉啊,可憐的一個細伢,你看他傷心成那樣。再說,平心而論,警衛連戰士誰不喜愛這匹白馬。

火在那“噼啪”燃著,馬肉清香四溢,除了喜子的抽泣,四周是奇怪的靜。

有人沿溪岸朝這邊走來。

是師長。

他的右掌纏著塊帶血的灰布。

師長看到那鍋馬肉,愣了一下,司務長過來,指手畫腳跟師長說了幾句。師長仰頭看了看那蔓生苔蘚和嫩草的崖坡,眉頭就擰在了一起。師長畢竟是讀書人出身,腦子比司務長他們活泛,他看看崖坡又看看蒙頭哭泣的喜子,看出了其中的蹊蹺,明白了喜子的用心,大為感動。

他走過來,撫了喜子的頭發,說:“伢子,難為你了……”說這話時,師長眼里噙著淚,他轉過身,朝眾人喊:“喂,大家吃呀,怎么不吃?”

沒人吭聲。

許久,有人接上話茬,那漢子嘀嘀咕咕:“誰咽得下?喜子喚它做兄弟呀……”

大安說:“就是……我看,埋了它吧……

蜷縮在地的喜子突然躥跳而起,“不!”他大聲嚷道。

眾人嚇了一跳,看喜子,那臉上早無淚痕,腫脹的眼泡卻漾著幾分笑,他走到鍋邊,舀起一碗,用刀尖挑起塊馬肉,塞進嘴里大口嚼著,然后就端著碗往竹林里走去,弄得大家好不驚詫,以為置身夢境。

師長又輕輕說了聲:“吃吧!”隨即也舀了碗馬肉。大家回過神,一人盛了一碗,嚼得“吧嗒”有聲。

司務長不放心,端著碗也往竹林走去。一會兒,他走了回來,走到師長身邊。

“怕是那伢子病還沒好利索,腸胃不好,才一口馬肉,就嘔得翻天覆地,膽汁都要吐出來了……嘖嘖……“

師長聽罷,一顆心沉重起來,他明白喜子嘔吐的真正緣由。師長把碗擱在一邊。那以后,他再也沒吃過馬肉。

他走進竹林,遠遠地看見喜子在十指刨泥,摳出個坑坑,將那碗馬肉倒扣在坑里,擁上碎泥,堆成個墳狀的小小土包。

師長感覺眼眶濕漬漬,不覺淚順衣襟滾下……

半月后,警衛連征服了茫茫雪山,與大部隊會合在毛兒蓋,連里只損失兩位戰士,因此受到軍部通令嘉獎。那天,司務長凝神回望身后那白雪皚皚的峰巒疊嶂發呆。

有人在身后拍了拍他的肩膀,他回過身,發現是師長。

“怎么,想家想婆娘了?”師長問。

司務長搖搖頭,淡淡一笑。

“那是起了什么心事?”

司務長收起了笑,說:“你說那事怪不?我至今想不透……”

“什么事?”

“那白馬天生精明,怎么會失足跌下崖?再說,那谷里到處都是草,它怎么偏去了那陡崖?”

師長笑笑:“你真是……那是喜子安排的……”

“喜子?”司務長竟吃了一驚,“怎么會是他?”

師長說:“是他!他讓馬選了那么種死法,目的是想騙騙自己,想安慰安慰自己良心。到底是個孩子……”

司務長恍然大悟,他點點頭,說:“是啊,是個孩子……可喜子是個了不起的孩子!”

他轉過身,發現師長早已走了。

遠處,長征的大軍蜿蜒而行。

補 記

十六年后,司務長成了西北某市市長,離該市兩百公里的地方有一座軍馬場。二十八歲的喜子是軍馬場的負責人。司務長常常開著吉普車去軍馬場看望這位戰友。每次去,喜子總要扯著司務長去看他養的那些馬,那些馬膘肥體壯。

喜子請了一位北京的雕塑家在辦公樓前豎了一尊真馬大小奔馬造型的漢白玉雕塑,司務長看了,覺得怎么看都是那匹白馬,他大為激動,叨叨地說:“就是那白馬哩!就是它!”

20世紀80年代,騎兵解散了,軍馬場改作種馬場。上級要調喜子去內地某市當副書記,喜子死活不肯,他說他離不開他的馬。離休在家的司務長還常去看他。兩位老紅軍常常飲酒敘舊,談起過去的歲月,談起那匹白馬,談起師長(他在抗日戰爭中犧牲),禁不住潸然淚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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