撞見兩個鬼子兵

胡繼風

就這樣，十四那年夏天，我太爺爺沒能如愿以償入黨。

不過太爺爺有些“人小鬼大”，對于牛振山給出的理由并沒有完全接受，反而心里有自己不同的“小九九”。

太爺爺認為牛振山之所以沒有讓自己入黨，一定是因為自己有“兩小”：一小是因為歲數有些小，牛振山可能瞧不上，以為他不能當個像模像樣的戰士;二小是因為成績小，為黨、為打鬼子、為革命做的事情太少了，入黨暫時還不夠格。

是的，自己的成績真的是太小了：到現在也就是為黨、為牛振山送了十幾次信和會議通知。

一次仗也沒有打過！

甚至連一次真槍都沒有摸過！

摸了自己也不會打！

因為到現在自己還沒有學過打槍呢！

更別提打死一個鬼子或者二鬼子（指漢奸）了！

所以，太爺爺在心里發誓：在給牛振山傳遞好情報的同時，一定要找機會為黨、為打鬼子、為革命做更多的事情！

做更大的事情！

最好能親手干掉幾個鬼子和二鬼子！

或者收繳幾條現在最最缺少的槍！

那樣牛振山就不會小瞧自己了！

自己也就可以順利入黨了……

可是，就在太爺爺摩拳擦掌地準備大干一場的時候，意外的事情卻發生了！

太爺爺被鬼子抓起來了……

說起來，那是第二年，也就是1943年夏的一天。那天按照牛振山的指示，太爺爺要到距離小胡莊大概十五里遠的一片蘆葦蕩里去送情報和取情報。

具體來說：蘆葦蕩中間有一片像墳頭一樣的小高灘，小高灘上有一棵一人高的小柳樹，小柳樹正南方的蘆葦叢中有三個相連的像小黑碗一樣的葦鶯（一種生活在蘆葦中的像麻雀大小的鳥）窩。

低處的那兩個葦鶯窩不管它，要摸最高處的那個葦鶯窩。

那里會有一張用樹葉包裹著的情報，先取出來，藏好，然后再把要送的情報塞到窩里去……

一切都非常順利。來的時候路上順利，過據點時沒有遇到一個鬼子或者二鬼子盤查;進蘆葦蕩之前非常順利，沒有遇到一個陌生人;進入蘆葦蕩之后非常順利，很快就找到了那個有小柳樹的高灘和那個最高的葦鶯窩，而且一條可怕的水蛇也沒有遇到……

可是，太爺爺剛剛走出密密麻麻的蘆葦蕩，就在一個轉彎處迎頭遇到了兩個鬼子兵！

兩個排成一隊的鬼子兵！

兩個扛槍的鬼子兵！

兩個手里提著兩只大西瓜和一只雞的鬼子兵！

而那一只瘦瘦的大公雞，身上正往下面滴血呢……

“我腦子里一激靈：這兩個鬼子兵肯定就是附近三岔口據點里的，他們這是剛剛從附近的田野或者村莊上搶劫回來，”太爺爺說，“那只大公雞肯定不好抓，被他們開槍打死或者用刺刀扎死了……不然它肯定會掙扎著叫喚的，它要是一叫喚，我肯定早就聽到動靜躲起來了……對了，還有就是在路的轉彎處，到處都是高高的蘆葦，鬼子過來我根本看不到?！?/p>

“可是你應該聽到動靜啊，聽到咔咔的腳步聲?！蔽业谝淮温牭竭@個故事的時候，曾經這樣不解地問太爺爺。

要知道，在我看過的那些電影和電視里，鬼子兵好像都穿著大皮靴，走路都是咔咔的。

“對，鬼子確實都穿著大皮靴，還是帶鐵掌的大皮靴，走路也確實都是咔咔的——不過呢，你要看走的是什么路呢，走在砂礓跟石子鋪的路或者水泥路上，當然都是咔咔的，可那是蘆葦蕩邊的土窩窩路;另外他們手里提著大西瓜，腳自然就抬得不高了……還有，那天風大，大風吹過蘆葦蕩，發出沙沙響，把鬼子本來就不大的動靜給蓋住了?！?/p>

然后，太爺爺非常慶幸地說：“幸虧當時沒發現，要是發現了，我就躲起來了，就不會讓鬼子逮住了，也就沒有后面的故事了?！?/p>

我第一次聽到這里時嘴巴一下就張大了：被鬼子逮住了還值得慶幸??？

太爺爺這是怎么了？

太爺爺笑了。

太爺爺說：“別急，你耐著性子往下聽就知道了……”

鬼子一見太爺爺，就像太爺爺見了鬼子一樣嚇壞了！

鬼子嘩地一下將槍對準了太爺爺！

太爺爺知道自己千萬不能跑，因為聽說凡是見到鬼子之后扭頭就跑的人，基本上都被鬼子開槍打死了。

平時牛振山也告誡過太爺爺：除非萬不得已，不然見了鬼子千萬不能跑。

鬼子是最見不得人逃跑的。

據說，鬼子認為逃跑的人，都是心里“有鬼”的人。

也就是跟他們作對的人……

于是太爺爺連忙停下來，站到路邊，側過身。

太爺爺的意思很明顯：我怕你，我給你讓路。

你先走。

鬼子一見太爺爺是個小孩子，還是一個穿著百衲衣的小乞丐，就收起槍過來了。

不過他們走到太爺爺身邊的時候并沒有走過去，而是停下來了，重新端起槍，將黑洞洞的槍口對準了太爺爺。

同時兇狠地指了指周圍的蘆葦蕩和腳下的路，嘴里嘰里哇啦地對著太爺爺吼。

太爺爺明白了：他們是問自己為什么要跑到這蘆葦蕩里來。

是干什么的？

太爺爺趕緊往旁邊茂密的蘆葦努了努嘴，同時將手里端著的那只缺了一角的討飯碗遞了過去。

碗里有四只葦鶯蛋。

這時候太爺爺忽然就想到了牛振山，并且在心里驚嘆牛振山真是太神了——因為早上出來時牛振山特別交代了：任務完成之后一定要在蘆葦蕩中找幾只葦鶯蛋帶出來。

那樣假如出來時遇到什么可疑的人，好為自己打掩護。

這不，現在真的遇上了……

鬼子一看就明白了。

鬼子從太爺爺碗里捏過一只葦鶯蛋，對著明晃晃的太陽照，一邊照一邊搖頭晃腦地說：“喲西?！?/p>

然后，他們將手里的西瓜和死雞全都放在了路邊的野草上，將太爺爺的討飯碗也放了上去。

鬼子們只背著槍，然后示意太爺爺帶路，往蘆葦蕩里走。

太爺爺懂了：他們也要進去找葦鶯蛋呢。

這真是太出乎意料了。

因為情報就在蘆葦蕩深處的葦鶯窩里啊。

雖然這片蘆葦蕩深著呢、葦鶯窩多著呢，但是畢竟不安全。

再說了，假如遇到來取情報的我們的人呢？

那樣不就危險了？

得想辦法弄出點動靜，提醒一下萬一這時候來取情報的人！同時要想辦法讓鬼子趕緊放棄這個念頭，滾出去！

而且要永遠不敢再進來！

因為這里畢竟是我們的聯絡點……

太爺爺這樣想著，腳底下就不往干的地方走了。

而是專門揀有水和有草的地方走。

一來，有水的地方可以出嘩嘩的水聲，動靜很大，距離很遠就可以聽得到;二來，有水的地方就會有蛇。

而蛇最喜歡鉆葦鶯的窩偷蛋了……

要說那天太爺爺的運氣真不錯，帶著鬼子剛掏了兩只葦鶯窩，就遇上一條水蛇在偷蛋了。

當然了，太爺爺最開始并沒有發現水蛇在偷蛋，而是聽見一只葦鶯在自己前面不遠處嘰嘰喳喳地叫，就算人走近了也不飛。

太爺爺就知道有蛇游進蘆葦高處的葦鶯窩了。

而且八成就是這只葦鶯的窩。

因為它目睹著自己的蛋或者剛孵出的孩子被蛇吞，又不敢上去救，心里正焦急和心疼得了不得。

所以就算看見有人來也不愿意逃……

太爺爺就抬頭仔細瞧。

終于在一個高處的葦鶯窩的邊上，看到了一個恐怖的、細細的花尾巴。

那正是貪吃的水蛇……

太爺爺就用手指了指頭頂上的葦鶯窩，又指了指自己高高踮起的腳。意思是自己不夠高，夠不著。

需要鬼子自己去掏。

鬼子一看就明白了。

那個高個子的鬼子兵，一邊嘴里說著“喲西”，一邊將手里的槍交給了太爺爺。

然后他高高地踮起腳尖，將手伸進了葦鶯窩……

接下來的事情和太爺爺預想的完全一樣：鬼子像見鬼般地發出“哇”的一聲尖叫，然后撒腿就往蘆葦蕩外面跑。

詐尸一般往蘆葦蕩外面跑。

連他的槍都不顧了。

太爺爺當然也想跑的：抱著一條大槍往蘆葦蕩深處跑。

也許一眨眼就跑得沒有蹤影了呢。

可是太爺爺的如意算盤打錯了，因為另一個矮個子鬼子雖然被高個子鬼子的舉動嚇壞了，但是依舊很冷靜，他一邊往外邊跑一邊用刺刀頂著太爺爺的背。

等他們都走出了蘆葦蕩，驚魂未定的高個子鬼子就跟矮個子嘰里咕嚕地說了一通話。

然后，兩個鬼子齊刷刷地將槍口對準了太爺爺。

太爺爺一看就假裝很委屈地哭了，一邊哭一邊用手比畫著告訴鬼子：自己也不知道這個窩里有蛇啊。

太爺爺還伸出自己的手，讓鬼子看他手背上的一塊舊傷疤。

那其實是在送情報的過程中被狗咬的一塊疤。但是現在太爺爺比畫著把這賬算到了葦鶯窩里的水蛇頭上。

太爺爺又拉過高個子鬼子兵掏葦鶯窩的手。上面自然連一個新鮮的流血的傷口也沒有。

因為他的手剛剛觸碰到水蛇，絕對不可能被咬的。

太爺爺就假裝轉悲為喜，破涕為笑，為高個子鬼子兵沒有被咬而高興。

兩個鬼子兵相視一笑。

太爺爺知道：警報解除了。

鬼子不會再懷疑自己了。

也不會再惦記這片蘆葦蕩里的葦鶯蛋了。

馬上就可以離開了。

那個即將來取情報的人，安全了……

事實的確是這樣。

但是又出現了一個讓太爺爺根本想不到的新情況：鬼子兵讓太爺爺去背大西瓜。

當然不是要送給太爺爺啦。

是要他替他們背。

太爺爺才不干呢，因為太爺爺在天黑之前必須回到小胡莊。

這是太爺爺和牛振山的約定。

如果哪天出去送情報不能在天黑之前回到小胡莊，就說明很可能出現意外了……

太爺爺就將自己的破碗遞到鬼子眼前，意思是自己還要討飯呢。

誰知道一個鬼子搶過碗，猛地在地上摔了個粉碎。

太爺爺知道暫時走不掉了。

給他們背著吧。

背到據點了，他們肯定就會放自己走了。

可是，等太爺爺真的替鬼子把西瓜送到據點的時候，另一個意外的情況又出現了……

“說起來，這都因為一個還有人性的日本鬼子?！泵看沃v到這里，太爺爺都這樣告訴我。

而我第一次聽到這句話時，無異于聽到公雞會下蛋、毒蛇不咬人一樣詫異：“你說什么？太爺爺？因為一個還有人性的日本鬼子？日本鬼子也會有人性？”

太爺爺笑了。

太爺爺說：“在認識這個日本鬼子之前，我的想法跟你現在的想法是一樣的，感覺所有的日本鬼子都不是人，都是兇神惡煞的豺狼。不過，自從認識那個日本鬼子之后，我就再也不這樣想了……對了，因為他是一個還有人性的鬼子，所以到現在我還能清清楚楚地記得他的名字，他叫作加賀谷俊二。我被抓進據點遇到他的那一年，他看上去跟小胡莊的保長胡守勤差不多大，五十三四歲的樣子?！?/p>

然后，太爺爺接著給我講故事……

不出所料，那兩個鬼子的確是離那個蘆葦蕩最近的三岔口據點的。他們一路押著我的太爺爺，來到了據點的進出口。

本來，太爺爺以為到了進出口就可以回去了的?？蓻]想到的是，太爺爺剛要把身上那兩只沉重的大西瓜卸下來，鬼子的刺刀就上來了。

然后，太爺爺只好背著西瓜繼續往里走……

以前，雖說太爺爺經常會看到鬼子的據點，甚至經常打鬼子的據點前面經過，但是真正走進據點來，這還是大姑娘上轎頭一回;再加上太爺爺已經參加革命有一段日子了，已經替牛振山送過和取過好多份情報，心眼和眉眼都很機靈了，所以完全可以不動聲色地看個究竟了。

這一看不要緊，竟然把太爺爺的心給看驚了。

因為這個叫三岔口的據點守衛太森嚴了：竟然一共有三層！

第一層，也就是進出口，是一圈鐵絲網和鹿砦，由兩名偽軍把守;第二層，是半人高的土墻，也是防守工事，也由兩名偽軍把守;第三層才是據點的心臟、核心地帶，是兩排磚房和一座高高的炮樓。

入口處也改成了戴鋼盔的鬼子在把守。

而在高樓的最高處，隱隱約約伸出兩個陰森森的小黑洞。

太爺爺心里明白：那是兩挺輕機槍或者重機槍……

兩個鬼子一路押著太爺爺來到了炮樓旁邊的一個耳房里。太爺爺進去發現那是一個很小的廚房。

廚房里有一個五十多歲的沒有扛槍也沒有戴帽子的老鬼子。

太爺爺明白現在可以把那兩只沉重的西瓜放下了。

也可以走了。

可是，就在太爺爺準備走的時候，那個五十多歲的、也就是廚師的老鬼子一把將太爺爺拉住了。

然后他又嘰里哇啦地跟那兩個押著他的鬼子說了一通話。

接著，老鬼子轉過臉，很和氣地用生硬的中國話對我的太爺爺說：“小孩，你是個叫花子？討飯的？”

太爺爺連忙點點頭：“對對！我是個叫花子！”

太爺爺這樣說著，還朝頭頂上西南的方向指了指，又將自己百衲衣的衣襟提起來抖了抖，意思是一天就要過去了，可是我還什么都沒有討到呢。

老鬼子笑了。

然后在小廚房一角的一個木柜里摸了摸，摸出了一個雪白的饅頭來。

“你的，吃?！崩瞎碜诱f。

太爺爺心里有些詫異。不過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因為太爺爺明白這饅頭自己必須吃，不吃就會讓鬼子生疑了。

同時自己是真的太餓了。

所以太爺爺連忙在百衲衣上蹭了蹭自己沾滿泥土的手，接過饅頭就吃起來。

而且頭腦非常機靈的太爺爺，故意讓自己的吃相很難看：像餓死鬼一般地，狼吞虎咽地，三口兩口就把一個饅頭吞下去了。

很自然地被咽得翻了白眼。

老鬼子一見哈哈大笑，連忙給太爺爺端來一些水。

太爺爺喝了水，順氣了，假裝很禮貌地給老鬼子鞠了一個躬，然后轉過身要走了。

可是太爺爺又被老鬼子一把給拽住了。

老鬼子一邊笑著一邊用生硬的中國話對太爺爺說：“小孩，以后，你的，不用再討飯的干活，以后跟著我，天天能吃飽飯的干活！”

這樣說完，老鬼子一把拉起太爺爺就往外面走。

三兩步就來到了炮樓里。

炮樓里有一個很精致的小房間，里面有一張辦公桌，桌后面坐著一個軍官模樣的年輕的小鬼子。

老鬼子點頭哈腰地跟小鬼子嘀咕了一通。

然后，小鬼子軍官抬起頭，用餓鷹一般犀利而陰森的眼睛從上到下狠狠地掃了太爺爺幾眼。

太爺爺趕緊裝作不知所措地抓了抓頭上骯臟的頭發，又低下頭拽了拽自己百衲衣的衣襟。

小鬼子軍官點了點頭，問：“小孩，你的，哪個村莊的干活？”

“小……小胡莊的?！碧珷敔攪肃橹?。

“家里還有什么人？”

“媽媽?！?/p>

“其他的人呢？”

都讓你們這些惡鬼給害死了！你們是我們的仇人！我們早晚是要以血還血的……

這當然都是太爺爺心里的話。

是絕對不會說出口的。

太爺爺說出口的是：“沒吃的，家里的人都餓死了、病死了?！?/p>

小鬼子軍官滿意地點點頭，轉臉對老鬼子說：“不能只聽他的一面之詞，要讓他的保長寫一個證明來?！?/p>

老鬼子點頭哈腰地答應了。

然后領著太爺爺退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