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鶚“反腐”的另一面

沈棲

大凡略識近代文學的人，都讀過劉鶚的《老殘游記》。這部被聯合國教科文組織認定的世界文學名著，以一位走方郎中老殘的游歷為主線，對晚清社會矛盾開掘很深。尤其是他在書中敢于辛辣地直斥官場腐敗現象，刺貪刺虐，入木三分，因列入“晚清四大譴責小說”而聲聞遐邇。劉鶚在人們的心目中，儼然成為了清末的“反腐英雄”。

然而，近讀時任軍機大臣、戶部尚書翁同龢的一則日記，劉鶚的“光輝形象”大打折扣，透露出他“反腐”的另一面。這則寫于乙未年五月二十一日的日記如此說：“劉鶚者，鎮江同鄉，屢次在督辦處遞說帖，攜銀五萬，至京打點，營干辦鐵路，昨竟敢托人以字畫數十件餂余。記之以為邪蒿之據?！?/p>

雖說劉鶚早年科場不利，轉而行醫和經商，但他還是長年混跡于官場。在政治上，他依靠王文韶、李鴻藻的“年誼”關系和李鴻章、張曜的同僚關系，與“官二代”李鴻章之子李經方、李經邁和王文韶之子王稚夔、王鈞叔等人來往密切，常走肅王善耆、慶王奕勖的門路，與一時號稱清流的官吏如端方、徐琪、趙子衡和宗室的溥佟也保持著千絲萬縷的聯系。光緒十四年至二十一年，劉鶚先后入河南巡撫吳大澂、山東巡撫張曜幕府，幫辦治黃工程，成績顯著，被保薦到總理各國事務衙門，以候補知府任用。

劉鶚是個不耐寂寞的人，他不甘心于較低段位的官階“小打小鬧”，自感有才干有能量，尤其是在上層有相當多的人脈資源，奢望干一番大事業以圖功名。晚清時期，歐風東漸，洋務派、維新派提出“師夷長技”、興我中華的主張，由此清廷將修筑鐵路提上了議事日程，劉鶚從中看到了發跡的良機。檢視劉鶚生平，他兩次上書“毛遂自薦”，力圖承包工程，? “營干辦鐵路”。

第一次是在光緒二十一年，三十九歲的劉鶚上書自請承辦盧漢鐵路。直隸總督王文韶、湖廣總督張之洞先后兩次奏請修筑我國第一條鐵路——盧漢鐵路，清政府下諭“恩準”，以“官督商辦”方式修筑之。劉鶚捕捉到這一“名利雙收”的契機，全身心投入。為了達到承包盧漢鐵路工程的目的，他除了屢次在督辦處遞說帖，還攜帶五萬兩銀子到京城，一路“打點”，同時托人以數十幅珍貴字畫行賄帝師、重臣翁同龢。結果如何？史書有載：光緒二十二年，劉鶚應張之洞之召，赴武漢議修筑盧漢鐵路，未果而返。五萬兩銀子“打點”似打了水漂，而翁同龢則不以同鄉之誼所動，不為字畫之貴所惑，不僅沒有準其所請，而且把他的行賄劣跡寫入日記，“記之以為邪蒿之據”。

一計不成，心猶未甘。光緒二十四年，由江蘇補用道容閎奏請籌辦南北干線的津鎮鐵路。是年冬，劉鶚通過王文韶，又上書請筑津鎮鐵路。雖然對劉鶚這次“自請”是否攜銀“至京打點”，是否以大量字畫鋪路，史書闕如，但依我揣度，劉鶚諳熟官場潛規則，又在上次初得甜頭（雖然承包沒有成功，但畢竟應張之洞之召，赴武漢“參議”了），作出“故伎重演”的判斷似并不太離譜。結果呢，蜻蜓斷了尾巴——不了了之。

劉鶚兩次自請承包鐵路工程的做派，頗為值得人們細細思量：同一個劉鶚咋會“判若兩人”？在沒有機會涉足官場時，他嘲諷官場不遺余力;在沒有機會腐敗時，他抨擊腐敗鞭辟入里，你看，他筆下的清末官吏跑官要官、貪墨腐化、丑態百出，義憤之情溢于言表。然而，一旦有了機會，他的投機鉆營、施計行賄、阿諛奉承絕不落人后?？芍^：今日所作所為之我恰恰是昨日所激烈鞭撻之我！其實，劉鶚對腐敗的痛恨，并非出于道義，而是一種猶如“他人山珍海味自己粗茶淡飯”般的心理失衡，奢望在腐敗的盛宴上也能有自己的一雙筷子。一旦入席這一盛宴，便會狼吞虎咽起來。劉鶚竟然成為了自己小說中的主人公，或言之，他堪為《老殘游記》人物譜系中的同流之輩。西哲有“半是天使，半是魔鬼”之說，先賢有“性善”與“性惡”之論。人，會因時間、地點、現實環境的不同，掙扎在善與惡的邊緣，游走于天使與魔鬼之間。這種“兩面人”出現在封建專制社會并不足怪，倘若滋生腐敗的土壤沒有徹底鏟除，那么，這一“劉鶚”現象是不會絕跡的。

【原載《上海法治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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