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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樹不見了

2021-12-29 08:58徐惠志
海燕 2021年1期
關鍵詞:畫室操場松樹

文 徐惠志

湯偉有段時間沒見李小柒了,下午李小柒約他晚上出來到老地方喝酒。

湯偉隱約覺得,可能和林琴回來了有關。他最近聽說林琴從國外回來了,但究竟有沒有關系得見了面才知道。算起來,他和李小柒差不多半個學期沒見面了。過去他們天天見面,經常喝酒,喝酒的頻率取決于他們口袋里有沒有多余的錢。當然,那是他們的大學時代,一直到湯偉結婚之前??隙ㄊ呛茸磉^不少次的,其中有一次,兩個人坐在操場的籃球架支柱,背靠著背,喝著一瓶三塊五的沱牌。一口日本豆,一口沱牌。日本豆是那種花生仁外面裹著一層面粉的,實際上就是魚皮花生。咬下去硬邦邦的,不知道里面包裹著什么,必須咀嚼了才知道。據說遠銷日本,反正他們都喜歡叫日本豆。日本豆吃完了,酒見底了,人也醉了。兩人都是第一次喝醉,第一次喝醉酒總是最難忘的。他們互相攙扶著走回宿舍,不知為什么,湯偉整個人就撞到路燈桿上,蓮花形的燈罩掉下來,好像一顆頭顱,沿著斜坡咕隆隆地滾。好長一段時間,他都覺得好像胸口又悶又痛,還有燈罩在胸腔里滾動的聲音,咕隆隆,咕隆隆。好像會一直這么滾下去似的。

湯偉結婚后,和李小柒喝酒的機會就少了。但只要李小柒說喝酒,他一般都會到。不過,自從湯偉結婚以后,李小柒也不怎么叫他出來喝酒了。

大學畢業后,湯偉去了西城一中當老師。李小柒當然也是有機會進中學教書的,何況以前就業壓力并沒有現在這么大。要說容易,也不容易,說難也不難。但是李小柒卻在北山對面的城中村租了個房子,作為他的畫室。平時除了畫畫外,李小柒也教小孩子畫畫,以維持生計。

租的房子能夠看到北山上的松樹林,這也是李小柒選擇這里作為畫室的主要原因。

湯偉勸他找個穩定的工作,結果李小柒工作沒找,畫室倒是換過幾次,每次都是搬在附近,就好像圍著北山兜兜轉轉,始終看得見北山上那片松樹林。他喜歡西城的原因之一,就是喜歡這里的山上有許多松樹,不像其他縣市,公路邊,山坡上,漫山遍野全都是速豐桉。這種樹就像一種病,侵入水土破壞它們的神經,人們對這種生長速度很快的桉樹恨之入骨,管它叫畜生桉。

只有湯偉知道,李小柒不單純是因為喜歡松樹,而是從他的畫室能夠看見北山頂上這片松樹林。反過來說,從松樹林里,也能看見李小柒的畫室。這里埋藏著許多回憶,這也是李小柒畢業這么多年來的心結。算起來,也有十年了。湯偉一直跟他說,結婚吧,結了婚就好了。這話湯偉記不清說了多少次,反正每次見面都說。結婚才是走在人生正確的道路上啊,湯偉每次都是這樣總結的。

湯偉出門比較早,下班的時候,一中操場還在搞基建,那座標志性的雕塑已經被挖出來了。這是一座體育健兒的群雕,洋溢著上世紀八十年代那種昂揚的時代精神。湯偉被挖掘機的聲音吸引,恰好看到這座雕塑,也許是為了方便搬遷,群雕倒放地上。群雕到底要搬去哪呢?湯偉想,這學期結束,他們也得離開老校區,搬到新校區去了。老一中這塊地,傳聞了很久,在變成工地以后,終于明確是賣給開發商了。

湯偉剛在荷花池的大排檔坐下來,李小柒也到了。

李小柒一坐下就說:松樹林不見了。他有點失魂落魄,不過,又有些不易覺察的興奮。

湯偉露出不解的神情,啊,松樹林。

他注意到李小柒似乎長胖了些,當然,也可能因為李小柒皮膚比較白,長期蝸居在畫室,所以在夜色中更顯得胖了。

李小柒又說了一遍:松樹林不見了。我今天起床,習慣性地點根煙,往北山上看去,竟然不見了那片松樹林。這種感覺太奇怪了。你知道嗎?我守護著的松樹林不見了。就好像,有個不常用的外置器官不見了一樣。

服務員站在一旁等著下單,聽見李小柒莫名其妙的話,顯得有些茫然,只好左顧右盼。湯偉趕緊點了幾個下酒菜,先上三瓶漓泉純生。他沒看服務員,而是關心地看著李小柒說。那片松樹林,湯偉當然是知道的,聽了李小柒的話,他甚至往北山的方向望去,想看看那片松樹林是不是不見了。當然了,在這個地方是無論如何也看不到的。湯偉接著說,現在到處都在搞基建,一中操場都要改造,說不定連北山也一起跟著一中賣掉了呢。

我跟你說過很多次了,你就是不相信我。

我信,你是說我們學校那片松樹林。

是的,我跟你說過了。

湯偉知道他又亂說話了。就接著他的話說,你殺了林琴對吧?

你知道我怎么殺的?你為什么不問一問我。

那你怎么殺的。

你坐過來一點,嗯,我是把手這樣,李小柒一邊說一邊比劃著,把手夠到湯偉的脖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一把勒過來,知道不?就這樣。李小柒喘著粗氣。

可你一個人怎么埋了她呢?如果恰好他也喝多了,就會揚起頭來問李小柒。好像開玩笑似的,把這件事重新演繹一遍。

我知道你不相信,但是我一直做夢,夢見我殺了人。這么多年來,我反反復復做著同一個夢。

湯偉望著黑黢黢的荷花池,隱隱約約能夠看到盛開的荷花。那是多么旺盛的生命力啊?;叵肫鹚麄兊那啻?,大學畢業的那個七月,李小柒跟湯偉說,我殺了林琴,就埋在了松樹林。泥土很松軟,下過雨,濕漉漉的。湯偉嚇壞了,大叫了一聲林琴這個名字,他奪門而出。當然是什么都沒發現,湯偉是喘著氣回來的,看見李小柒臉上掛著怪異的笑容。

李小柒說,你找不到的,我埋在很深的地方了。

他上前抱住李小柒,輕聲說,林琴只是離開了你,天涯何處無芳草。

過了一會兒,湯偉感到有眼淚流到他的背上,緩慢地流著,好像流得很仔細的樣子。

那片松樹林,是北山頂北邊最茂密的一片樹林。環繞著幾個殘破的籃球場和排球場的是各種灌木叢,以及幾棵高大的楓香樹。每到秋天,總是能夠讓人感染到秋天的離愁別緒。這種傷懷的感覺,會因為青春而加倍地刺痛著人們的心情。而那些松樹,則一年四季都是如此,具有恒久的忍耐力。因為地勢偏僻,人跡罕至,山上的老房子在綠樹當中伸出一角飛檐,山沖里的房子也破舊不堪。這個老校區,和山腳下的一中相連,在他們畢業后,山上的校區就搬遷了,封起來了。實際上,那一年,只剩下美術和中文兩個系的大四學生,其他的學生要么搬回本部,要么就根本沒在這個校園上過課。所以校園是很安靜的,那片松樹林,哪怕白天也是幽靜深沉,日光掩映。前面一棟老教室,把松樹林隔絕開來。畫室就在這棟樓的二樓三樓,有時候,李小柒就在畫室里寫生這片松樹林。所以,湯偉也相信,這片松樹林對李小柒來說,是相當重要的精神寄托。而且,這片松樹林,相當于是個后花園,談戀愛實在是再好沒有了。松樹林下面,是一片芭蕉林,有假山流水,沿著曲徑,往下走,是一排琴房。說不清為什么,琴房很窄,一進去,仿佛與世隔絕。大四了,誰還會去練琴,只有談戀愛的人才會到那里去。不用說,李小柒和林琴常常去。

琴房開著窗,可以看日落?;蛘呖匆恢胁賵錾夏切┎恢>氲靥咔虻母咧猩?。不管看什么,對戀愛的人來說,總是有趣的。哪怕只是看著對方的手指,恐怕也能說出一篇土木工程的論文來。

服務員把酒拿過來,轉身走了。

李小柒說,我快要受不了了。每次做夢我都要難受好幾天,所以今天我發現那片松樹林不見了,我覺得我要完了。

不見了也好,省得你整天想著這個。

我幾乎天天看著它們,突然不見了,難道你不覺得……有點怪怪的嘛?

開發商要賺錢嘛,這地方遲早要動的。

你有沒有做過殺人的夢?李小柒突然問。

有,估計是有吧,但是夢這東西,誰會特意去記住呢?

對,大部分的夢,做完了就做完了,這個夢不一樣。它一直在提醒我。

提醒你什么?

我不知道,也許是提醒我,我殺過人。我跟你說過,那個夢太清晰了。我殺了她,然后把她埋了。一開始做的夢,還是有血的。后來,血都沒有了。好像死去太多次,連血都流不出來了。松果不斷地落下來,覆蓋在林琴的身上,我很害怕,就一直在樹下撿松果,松果還在下落,到最后我半個人都埋在一片松果里了。

林琴回來了,你知道吧?湯偉試探地問。

李小柒停止了對那個夢的敘述。他喝了一口酒,給自己點上一根煙。李小柒抽煙的姿勢不得不說是有點迷人的,同樣是畫畫的人,他的手指夾著煙的動作特別好看。

李小柒是不是知道林琴已經回來的事呢?湯偉想。

我知道她會回來了,她聯系你了嗎?

我是聽說的,說不定剛回來,還沒有時間聯絡。

不要說這個了,湯偉說。你最近怎么樣?好久不見了,現在學生多嗎?之所以這樣說,是因為他說不準要不要繼續提這件事,如果要繼續說這件事,最好還是讓李小柒自己先說比較好。如果不說,他們就好好喝酒。

好久不見了,應該好好喝酒才是。

每次讓李小柒說下去的話,談話就越發顯得瘋瘋癲癲。都三十多歲的人了,簡直沒法收拾。

上一次,湯偉在李小柒的畫室看他的抽象畫,是一些《南方體育》舊報紙的拼貼。這份報紙早就沒有了,畫面的尺幅很大,顏色單調而冷漠。馬拉多納穿著西裝,手指向一片黑暗的樹林?;蛟S前方是風聲鶴唳,或許是黎明前的黑暗,甚至是無所指的。湯偉還記得那年的南非世界杯,梅西帶領的阿根廷輸給德國,最后的冠軍是西班牙。李小柒似乎在借助報紙抵達生活日常的深處。湯偉站在他的畫前思考著,也許,李小柒在考慮如何回歸到正常的生活中。和畫室墻上孩子們色彩單純熱烈的畫形成了鮮明的對比。李小柒從衛生間走出來,沖廁所的水聲哇哇地響。他說,我正在考慮這個舊物系列,報紙,日記,書信,煙盒的錫箔紙,都會出現在我的創作里面……他一邊說,一邊把最后一根煙點上,慢條斯理地撕開煙盒,把煙盒底部那塊有四個顏色不一的圓點的小片小心地撕下來。他仔細地端詳著上面繽紛的彩色圓點,在湯偉面前晃了晃,說你看,這簡直就是草間彌生嘛。

想到這里,湯偉也替李小柒可憐,在林琴離開后,一直沒有正正經經地談戀愛,更不用說考慮結婚了。湯偉呢,在家人的介紹下,很快就結了婚,用他的話說,是走在生活的正道上了。李小柒倒是在繪畫上小有名氣,參加過不少國內外的展覽。

李小柒點著一支煙,看著荷花池,垂柳一動不動,好像也在觀望著一池的荷花。一只白貓從桌子底下鉆出來,嚇了兩人一跳。李小柒一腳把白貓挑到池子里去了,那只貓冷不防被挑下水,怪叫一聲,像一道白光躥上岸。湯偉吃了一驚,李小柒似乎看穿了他的想法,說道,我跟你說過,我一直在反復做一個殺人的夢。夢允許我使用暴力。

對,你還殺過人呢,湯偉開玩笑說。

這時候,李小柒才說到林琴,他說,我知道她會回來的。

湯偉想起大學的時光。一畢業,林琴就離開了李小柒,據說是嫁了人,再后來是出了國。這件事深深傷害了李小柒。湯偉陪著李小柒,不知道喝了多少酒,讓李小柒抱著自己哭。從那時候起,松樹林就在李小柒的心里生根發芽,林木參天了。這片松樹林,好像成了妖怪,越發幽暗,把他的心封閉起來。

林琴的離開,也有不同版本。湯偉隱約記得,那個夏天還發生了好多事。湯偉問李小柒,你為什么要說自己殺了林琴,你根本沒殺她嘛。

那是因為你從來不會反反復復地做同樣一個夢。

那天到底發生了什么事?湯偉追問。

我記得那是個下雨天,可能還是個臺風天氣,要不然在那個季節怎么會下雨呢。那應該是個臺風天,風聲穿過樹林,發出了卡車開過那樣的呼嘯。李小柒回答。

每年都有臺風,這很正常的。我就是被夢折磨得太難受了,整天夢見殺人,殺了之后還得埋了,你不知道一個死人有多重,溫度一點點消失,人卻越來越沉。你記得有一次你喝醉嗎?醉得像一灘泥,四個人才把你扛回宿舍。這誰受得了。

你看看一個夢把你折磨成什么樣子了,我覺得你有必要見見林琴,說不定見過她你的夢就好了。

我經常見,我經常夢見她,不過也可能不是她。今天你們學校發生的事,是真的嗎?真他媽恐怖,誰能想到足球場下面居然埋著一具尸體。

別說了,我還在上面踢球呢,我再也不會在上面踢球了。

湯偉今天一進辦公室,發現同事們的議論戛然而止,接著又肆無忌憚地討論著。湯偉向來不太關心這些人的討論,但是他發現了人們臉上的恐懼,在恐懼里,似乎還夾雜著一點壓抑和激動。

早上,施工人員在操場挖到一具尸骸。據目擊者說,操場下面的泥土是紅泥,挖掘機在往下挖掘的時候,看見有些異樣的東西。開鉤機的師傅還卡頓了一下,就站起來看。這時候,他一陣冷顫,整個人似乎都在收縮。因此,他打開車門,跳下來的時候雙腿都是軟的。他挖到的是一具人的尸骸。在鉤機的挖掘下,骨頭斷成兩節,好像這個死人又死了一次。事后,這個鉤機師傅哭喪著臉說,真的不關我的事,不關我事啊。我聽到了鉤機鏟的聲音不對,就停下來了。這真的不關我的事。他似乎是在跟空氣中的誰對話,低著頭看著自己的腳,似乎在懷疑自己的腳為什么會出現在這里。后來,他干脆蹲了下來,這樣他就不用看自己的腳了。

誰也沒有想到,每天學生和老師在上面跑步的操場下面,居然埋著一具尸體。那些踢球的人每天在上面追著球跑來跑去,簡直是踩著尸體在前進。這比埋著一顆炸彈嚴重多了。

辦公室的老師討論的重點無非是死者的身份?尸體究竟是什么時候被埋進去的?是否和十年前鄧老師失蹤案有關?

資歷較深的老師,會低聲說起他們曾經的同事鄧老師,在一個周末的雨天里神秘失蹤。傳聞說,這名老師的失蹤和教學樓重建的工程有關,據同事的說法,鄧老師為人耿直,在業務上雖然不至于說出類拔萃,卻也是兢兢業業。

湯偉想起來了,當時他剛剛進到這所學校,作為一名新人,他雖然偶爾會聽到同事的議論,卻不好過多打聽?,F在湯偉已經不再是那個剛剛入行的新人,論資歷,也算骨干教師了。當年的傳聞似乎和操場的這樁事聯系了起來。

中午,本地的新聞公眾號在推送這條新聞的時候,現場已經封鎖。圖片上,紅藍條紋的遮陽布覆蓋著施工的地方,司機站在一邊,低著頭。光看圖片,甚至會讓人以為這是在指認犯罪現場。那臺鉤機,好像一臺靜止的怪物。抬起的鏟子,懸在空中,好像一個巨大的問號。

新聞里說,今早施工單位在市一中操場作業過程中,發現一具尸骸。目前,現場已經封鎖,具體情況有待后續報道。

湯偉和李小柒喝酒回來后,一直沒睡著。

老婆和孩子已經睡下了。他的腦子回想著今天學校操場發生的事情,也在思考著李小柒的話。

李小柒說,那片松樹林對他來說,有著特殊的意義,無非是和林琴有關。要不是林琴還有音訊,湯偉當然有理由認為李小柒真的殺了她。

他無數次描述的夢境,仿佛已經成為了魔怔。曾經有一次,同學聚會,大家都喝多了,兩人都沒有回去,就在賓館睡覺。半夜口干,迷迷糊糊中聽見李小柒說夢話,不是說,而是喊,語速非???。如果說囈語里有什么秘密,那么,別人也不可能聽得出來。

不知道李小柒現在還會說夢話嗎?

以前在宿舍的時候,他可是每天晚上都說夢話的。第二天,他就會問李小柒,你知道你昨晚說了什么夢話?

李小柒一臉天真而茫然的表情,我連夢都記不住,怎么可能知道我說過什么。

湯偉笑了,我也不知道你說了什么,因為你說得很快。每天晚上都說,我當時覺得,要是哪天晚上聽不到你說夢話,我可能會睡不好。

要是一個人都不會做夢,也許會活得比較輕松。

一個人又怎么會有那么多話要在夢里傾訴。

一個人真的可以愛著一個人十年?他覺得有些不可思議。

但為什么他又說殺掉了林琴呢?也許那不過是一句玩笑話。他想起李小柒紅灰色的臉,那張臉在酒精的作用下安靜下來了。李小柒說,當我抬頭的時候,發現松樹林不見了。我以為是幻覺,就是昨晚沒睡好,眼花了。沒想到是真的。以前我跟你說過,那片松樹林好像一頭沉默的羔羊。羔羊就這樣硬生生地消失了,消失在山崗上,也消失在我的視線里。不知道為什么,我覺得有事情要發生了。一整天心里都不踏實,我只能找你喝酒了。

他伸手去拿煙,點燃了,深吸一口,繼續說,這只沉默的羔羊,我每天都可以看到它。它也可以看到我,把頭扭向我這邊,望向我,我們已經習慣了彼此的存在。

湯偉本來是不吸煙的,這時也從煙盒里取一根煙,放到啤酒里潤一潤過濾嘴。往往不吸煙的人才喜歡潤一潤過濾嘴,可是這有什么用呢?什么用都沒有。真正吸煙的人才不會這么業余。湯偉點燃煙吸了一口,就夾在手指間,繼續聽李小柒說。

我們在學校的時候,去過多少次,踩在厚厚的松針上,把松果踢到芭蕉林里,聽見鳥鳴聲在早晨或是傍晚吱吱喳喳,誰能想到從外面看,竟然是一只羊。一只沉默的羔羊。

第二天湯偉醒來,他迷迷糊糊中,似乎想起昨晚曾經夢見過一只羊,輕輕地往上一跳,變成了天空上的云,也說不準,是不是跳到云的后面躲了起來。

他想起李小柒的話,其實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還愛著她。

操場的施工停了一個星期。周二重新施工的時候,湯偉仿佛已經可以看到這片土地變成大型商業中心的樣子了。一切恢復如常,他經過操場,看見天空上面有一團很好看的云,他忍不住拍了一張照片。也是在這個時候,他意識到山上的松樹林不見了,是蠻突兀的,但是天空已經把缺失的部分填滿了。他想了想,在操場上又拍了一張沒有松樹林的照片。不可否認,這是一張很不錯的風景照,北山腳的樹種豐富,層次相當好看。一路蜿蜒而上,是幾棟居民樓。還有學校的一棟教學樓,仔細一看,琴房就掩映錯落在半山腰上。他看著這張沒有松樹林的照片,看著有點怪,就好像把長頭發剪成了寸頭一樣。他在微信里把照片發給了李小柒。

李小柒沒有回信息,卻是林琴發來了信息,問他晚上有沒有空一起吃個飯。湯偉說,還真是回來了啊,要不要叫上李小柒?林琴說,行,好久不見了。

湯偉把林琴的意思轉達,很快收到李小柒的信息。其實林琴的意思很明確,她想見李小柒。

地方定在了花樣茶餐廳,既不會太安靜,又不至于太嘈雜。最主要是有本地人的氣氛,萬一說不上話,也不至于太尷尬。

李小柒遲了一點才到,林琴是最后才到的,她臉上略顯憔悴,卻沒有大變樣,她甚至都沒有變胖。湯偉問,老同學,聽說你回來了,怎么都不說一聲,也好給你接風洗塵哇。林琴捋一捋垂下來的劉海,一邊把包放下,一邊說,這不一起出來吃飯了嘛。她看著李小柒,李小柒也看著林琴。

李小柒點著煙,說如果在街上碰見,都不敢叫你了??磥戆拇罄麃喌乃琉B人呢。

你這是笑話我嘛,那邊空氣很干燥,我的皮膚都差好多了。前段時間,山上大火,燒了十多天。我看國內也有報道。

一個人回來的嗎?回來準備呆多久?回來的感覺怎么樣?

這些問題都是湯偉問的。李小柒和林琴現在幾乎都不對眼。只是說了工作上的事情,雞毛蒜皮也沒什么好說的,一度便安靜下來。吃得差不多飽了,湯偉借口還有事情就先走了。走之前還踢了李小柒一腳,他自己也搞不清楚,為什么要踢李小柒一腳。他說,以后還得靠你多多關照啊,你們倆好好敘舊。

他們倆也沒坐多久,林琴提議出去走走。她說,我回來這幾天,還從來沒出過門。你陪陪我好嗎?李小柒說,外面的空氣很熱的。

別怪我,林琴輕聲說。當時我必須幫我爸渡過難關,必須嫁給那個洋鬼子。

我不怪你,李小柒望著她,低著頭。他伸手捏著林琴的下巴,說,我很辛苦。

林琴抬起頭迎上來,不再讓他說下去。李小柒倔強地吐出幾個字,被她的嘴巴堵住了。

兩個人用肢體的語言訴說著,好像要拼命填滿這么多年來缺失的情感,又像運動員訓練過后一樣,兩個人大汗淋漓,像兩條泥鰍一樣癱在床上。林琴起來上衛生間,李小柒躺在床上,眼望著天花板,旁邊是汗水浸濕的一大片雪白的床單,好像一個虛擬的人躺在那里。

兩個人又回到了床上,李小柒注意到她身上的傷痕,說,洋鬼子打你?

林琴回答說,很久以前的事了,我們早離了。

那片松樹林不見了。李小柒望著天花板,聽見自己在說話。

什么松樹林?林琴臉上的表情,就好像世界上從來就沒有過松樹這個物種似的。

你不記得了嗎,畫室和琴房之間的松樹林……前幾天我就是這樣,他坐起來演示。我這樣抬起頭,就發現它們不見了。這個別扭的動作好像在說,要是我不抬起頭去看,說不定那片松樹林就還在那里。像一只沉默的羔羊,還在那里。

但是那片松樹林什么都沒有呀。林琴翻了個身,跪著趴在李小柒的身上。她把手支撐在李小柒的肩膀上,看著眼前的這個人。

李小柒也看著她,像磁鐵一樣看。他說,我想起來了,你說得對,松樹林里什么都沒有。只不過是因為這些年來我一直夢見自己殺了人,就埋在松樹林底下。

對不起,林琴說,真的對不起,我不該這樣對你。

李小柒仿佛沒有聽到她的話,他把話繼續說下去,不說的話他覺得他要瘋掉了。你知道嗎?我做的夢太真實了,醒來以后我甚至會想回到現場去看看,擔心有人在附近發現什么。

李小柒看著林琴的眼睛,把她摟在自己的胸口上,手放在她的脖子上,感覺到脈搏的跳動。這是多么溫存的姿勢。他的眼睛看著已經不再新鮮的傷痕,好像松針一樣漸漸模糊。他的手指緩緩地在她的身上移動,每遇到淤青的地方就像一只羊一樣跳開。他的手指很好看,很修長,出門前剪過指甲了。它們一跳一跳,好像經歷了漫長的時光,越過山丘,溪流,跳到了林琴的鎖骨上。站在一塊土丘上面,有一些風吹過,有點累了,是應該休息一下了。林琴的鎖骨真美,她的肩膀的線條也很美。李小柒的手指停在了鎖骨的地方,他本來想問,其實你有沒有試過一直做著同樣一個夢,又或者問問她,你有沒有夢見過我,結果他說的是,我曾經幻想過,殺了你。他一字一頓地說,就像現在這樣。隨著他的手臂一點點回收,只感到脈搏的跳動越來越強,兩個人靜止在那里,好像兩個從時間和空氣中開鑿出來的雕塑。林琴的眼淚流下來,滴落在李小柒的手臂上,似乎是從她的眼睛里走出來,安慰著李小柒。在微弱的光線中,只有無聲的眼淚安慰著兩個人。

我夢見你被我埋在松樹林底下,有時又夢見你被埋在琴房下面的操場。我夢見太多次了,我不知道是我在想你,還是在想念這個夢。這個夢讓人悲傷,我需要悲傷的感覺?,F在松樹林不見了,我想,我再也幫不了你了。

我搬家的時候你能來幫我嗎?

在空曠的房間里,回蕩著李小柒的話,或許吧。

據官方報道,十年前鄧老師失蹤的案件已經偵破,兇手已經伏法。傳聞終于被坐實了,十年前,鄧老師發現了學校的工程問題要舉報,被當時的工頭指使人殺害。十年過去了,鄧老師終于沉冤得雪。不管怎么說,這件事能夠有個結局,總算是讓人安慰的。

李小柒沒有去幫林琴搬家。事實上,林琴也沒有叫他。李小柒知道林琴住的地方,那個小區很多年前他曾經去過,背靠著蝶山。山上,也有很多的松樹。李小柒真的很喜歡松樹,恰恰西城有很多松樹。在寂靜的松樹林里,冷不防有松果掉落下來,滾兩下就不動了。松針滑溜溜的,踩在上面有一種恍惚的感覺。李小柒清理手機相冊的時候發現了一張風景。那是湯偉發給他的那張北山的照片。他端詳著那張照片,兩個手指停留在一片灌木叢,拇指和食指輕輕地把它們放大,再放大,直到看見樹林里,琴房在綠色中躲藏。琴房的窗戶,好像一只眼睛,穿過了密密的雨簾。

李小柒仿佛看見那個夏天,在得知林琴即將嫁作他人妻子的那個臺風天,置身于畫室的他氣瘋了,滿腦子都是殺死林琴的各種幻想。恰巧在同時,臺風瘋狂地刮在空空蕩蕩的操場上,一臺鉤機把一個人擊倒。李小柒全想起來了,那個人倒下后,直接被埋在操場下面。隨后,李小柒的眼前就混亂了,雨水淋濕了泥土,慢慢變成了一片綠色,紅色的陰影快速地掠過,就像睜大了眼睛看太陽一樣,各種對比色在眼幕前跳動。仔細地凝視,那是一只羊,在一片光暈中逃離了李小柒的視線。那天的雨太大了,模糊了李小柒親眼目睹的一切,也模糊了他的記憶,并且整整模糊了十年。

李小柒把那張北山的風景照又發回給湯偉。

在李小柒的房間里,報道一中操場殺人案告破的報紙放在他的桌面上。李小柒剪下了這樁社會新聞。他剪得很小心,就好像在修剪羊毛似的,并且把它貼到了自己的畫上面。

那片松樹林再也不會回來了,在那片空白的地方,很久沒有聽過的鳥鳴聲又從云端傳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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