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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火點燃的雪

2022-01-20 11:46雍措
長江文藝 2022年1期
關鍵詞:西坡紙錢尼瑪

雍措

我記住了一場火的樣子,那時我十一歲。

火燃燒在一個下著毛毛雪的早上。毛毛雪輕飄飄地散在凹村的天上,可以落下來可以不落下來的樣子,讓人不對它們產生任何期待。偶有幾朵輕飄的雪花一落在凹村的大地上就化了,仿佛凹村那天的地是一個滾燙的大火爐,烤化了雪的身體。有些天上正在往下飄的雪看見地上的雪,半空中就把自己化掉了,它們不愿意把自己的一生就這樣交給一個滾燙的大火爐去結束自己。雪花在天空中慢慢變得少起來。我不知道一朵雪花是怎樣在半空中做到想化掉就化掉的,我想雪冰涼的身體里本來就藏著一種我們從未察覺的熱烈,只是雪平時善于隱藏,不想把心中的那份熱烈隨隨便便拿出來讓其他事物看見。

雪落在一個深秋,一個不屬于雪該落的季節。正因為此,在以后的很多年,我都覺得那個早晨并不是一個真實的早晨,雖然當時我身處在那個早晨之中,但那個早晨似乎依然離我很遠很遠。雪改變了我對一個早晨的看法。這場雪是凹村十多年以來下進村子的第一場雪。

十多年之前,凹村下過一場厚雪,那場雪是半夜開始往村子落的,雪下得悄無聲息,下得仿佛只為下而下。那場厚雪把凹村蓋得嚴嚴實實,夜的凹村只剩下暗里的白。人在暗的白中,做著一場場和雪有關的夢。夢中,他們被雪吸引,被雪追逐,那場夢中的雪的顏色是紅色的,下得整個凹村的天空通紅通紅的。凹村人從來沒有見過一場紅色的雪,他們在雪中打滾,在雪中喊出一聲聲生活在凹村里的名字。誰的名字被別人喊出,誰的名字就被那場夢里的雪染成紅紅的顏色傳到他的耳朵里。那場雪中,凹村所有的牲口都在說一句句人話,他們說的人話被紅雪染色之后,又變成另外一種凹村人聽不懂的外地話飄在雪中,時而高,時而低,時而沒了蹤影,時而又在某個不經意的瞬間,從某塊兒濃密的飛雪中冒出來,變成凹村人的一句話。夢里,樹是紅色的,天是紅色的,大地是紅色的,人看進心里的一切東西都是紅色的,紅染著每個人的夢境。后來人的夢里迎來了天亮,夢里的天亮是慢慢從每個人腳下的土地里亮起來的,人看見一輪藍藍的太陽從凹村的土地上長出來,先掛在一棵草上,再掛到一株麥苗上,再掛到一朵俄色花上,再掛到一棵松柏上……太陽越升越高,最后掛到人頭頂的天上。夢里的太陽是凹村的很多事物慢慢把它送到天上去的。太陽發出藍色的光,照得整片大地藍起來。紅雪慢慢在藍色陽光中停下來,人看進心里的紅悄悄在人心里消失。人在陽光普照的藍中醒過來,這時人才發現屋外的雪還在“嗖嗖”地下,雪拍打著自己家的青瓦、大門、窗戶清脆地響。每家每戶的門被雪封住了,窗戶被雪封住了,樓頂被雪封住了,牛圈被雪封住了,只有一座座房子的煙囪高高插在半空中,像留給一座房子喘氣的喉嚨。人在屋里急,人用手去推門,去拉窗戶,一座房子的門和窗戶死死地陷在厚雪里,無論人用多大的力氣,門和窗戶都一動不動地立在那里。人朝牛圈方向喊自己家一頭牛、幾只羊的名字,人的聲音剛傳出去不遠,就被一扇封死的門、一堵厚厚的泥巴墻硬硬地返回來,又落到了自己的身上。人哭喪著一張臉在屋里慌,人想這個夜晚的雪是一場收命的雪,人在一個狹小、封閉的空間里感覺到自己的命越來越薄。然而,那場雪在人人都沮喪得要命時,并沒有改變凹村的什么便離開了,那場厚雪似乎只是想讓人知道人的一生中落過一場把自己淹沒過幾天幾夜的大雪。雪可能還想讓人知道人的一生就是一場緩緩淹沒自己的旅程。

從那次之后,雪久久沒來過村子一次,自從那次大雪之后,雪仿佛也把自己一次性下了個夠。

十多年之后,又一場雪飄進凹村。雪是輕著身子來到凹村的,落得不合時宜,落得我站在雪中卻感覺自己離一切很遠很遠。

在這場雪中,我跟著凹村長長的隊伍往前走。人的隊伍行走緩慢,遠遠看去這支長長的隊伍也像是一條去西坡的土路了。敲家什的師傅走在最前面,把手中的家什敲得脆響,后面的人安安靜靜地埋著頭往前走。

雪還在飄,沒有聲響地飄。這場雪是從熱了二十多天的天上突然落下的一場雪。二十多天里,凹村大溝里的水被太陽烤干了,樹被太陽烤蔫了,人說出的話干澀澀的仿佛也被太陽烤過,地在人的腳下“啪啪”地裂。這二十多天,一切該生長的植物都停止了生長,該長大的也在二十多天里停止了長大,有的甚至越變越小。比如一些小娃,以前二十多天不見一個小娃,有一天在一條路上遇見他,你會發現一個二十多天沒見的小娃,突然就在你面前長高了一截,那二十多天里的成長讓你感到時間的魔力。但在遇見干旱的這二十多天,人無事可做,整天盯著一個平時沒時間看的小娃看,人發現在你盯著他看的二十多天里,娃還是原來那個娃,身子小小的,走出的步子歪歪扭扭的,娃天天滿嘴說著人聽不懂的嫩話,一點長大的跡象都沒有。比如一只蟬。那只蟬經常在你的木窗上叫,你隨手把它捉過來,想喂給家里的雞,你以前經常這樣做,后來你看見那只蟬屁股翹得老高,翅膀撲棱撲棱著,你一下舍不得把它喂給一只雞了。你翻箱倒柜地從床底找來一瓶你曾經漆過木床的紅漆,在它身上點了一個紅點作為記號,你放了它。你想在以后的日子里,或是自己的下一輩子里會不會再遇見這樣一只蟬,只要遇見你就會一眼認出它??勺詮哪惴帕四侵幌s,二十多天里它一聲沒叫地趴在你睡覺的窗戶上,每夜盯著你睡覺,那鼓鼓的大眼睛把整個你印在里面,你不知道一只被你點過紅點的蟬心里到底在想什么。你也盯著它看,二十多天里,你把一只趴在窗戶上的蟬越看越小,越看越小,你想,一只越看越小的蟬,是不是在往小里生長。

我踏著前面的人走過的步子,往前走。我知道只要前面的人走過的路,一定是一條好路。至少前面的人沒在我前面走的時候摔一個跟頭,扭一回腳。有前面的人在我前面走,我眼睛不用看地。我一直在看天。天上除了輕飄飄的雪,什么也沒有。我在想,這樣的天,云哪里去了?雨哪里去了?雷電哪里去了?我在想這些的時候,心空空的,腦袋空空的。剛才想的事情一會兒就從我腦海中消失了。我愣愣地走在人中間,笨拙得像根僵硬的木頭插在大地上。那時,我覺得我身上的手不是自己的,腳不是自己的,它們只是長在我身上,而不屬于我。更確切地說,那時我不知道自己是誰。

“今天你是主人,你傻里傻氣地落在后面,會被人笑話的?!睕]等我回過神來,松尕拉著我往人群前面走。人見是我,主動為我讓出一條道。他們用一種憐憫的眼神看著我,看得我也覺得自己很可憐似的。穿過一半人群,我不想走了。無論松尕怎么拉我,我都不想跟著松尕往前走了。我插在緩慢的人群里,又恢復成了一截木頭。

“牛犟的,不走到最前面也可以,你總得哭兩聲吧?你這個樣子像什么話?”松尕收回在我耳邊說話的嘴,無奈地說。人從我和松尕的身邊緩慢地走過,他們憐憫我的眼神在從我身邊走過的時候,慢慢減弱。

“我哭不出來?!蔽覍λ涉卣f。

“想著法子哭。你阿爸走,你家一個個啞巴一樣沒一點傷心樣,人家怎么想,你阿爸在那邊怎么想?”松尕說。

我阿爸會在那邊怎么想呢?我邊走邊想。這樣一想,我發現我和阿爸生活的這些年,根本不知道他是怎樣的一個人。阿爸平時言語少,活在凹村的大部分日子都是沉默的。他每天早早出去,很晚才回來。阿爸早早出去的時候,我還沒從夢里醒過來,他晚上回到家,我又睡在另一場夢里了。夢隔開了我和阿爸。一年里,我和阿爸相處最長的日子是每年的三月三。三月三龍抬頭的日子。每年這天,阿爸都會把我從一場夢里叫醒,我還不習慣一個男人的聲音這么早把我從夢里喚醒。我不醒,阿爸一直在床邊喚我的小名,只有這一天,他才像一個真正的阿爸一次次地喚我的名字。見我睜開眼睛,他第一句話就是:走,阿爸帶你教牛去。我家原來有兩頭牛,后來從兩頭增加到四頭,又從四頭增加到八頭,到現在我家已經三十多頭牛了。三十多頭牛每年都有新產的小牛,三十多頭牛中每年都有長成壯牛的小牛。每年三月三,阿爸會挑選一頭小牛出來,教那頭小牛耕地。那些小牛都是倔強的小牛,沒見過大場面,沒受過牛軛套在脖子上的苦。牛軛一套在脖子上,小牛就開始跑。阿爸拽著小牛不放,用勁兒往回拉。平時的小牛怕主人,牛軛套在脖子上的小牛像變了一頭牛一樣六親不認,拖著阿爸在一片地里亂竄。有時阿爸會在牛屁股后面摔上幾跤,有時他會被一頭小牛拖著,在地里拉出好長一截,有時牛也會被阿爸的猛勁兒折騰得摔幾個跟頭。阿爸不服輸,阿爸教牛,就是一場人和牛的較量。那時,我覺得阿爸的身體里有牛一樣使不完的倔勁。我坐在離阿爸不遠的地方看他,第一次看阿爸教牛的時候我很緊張,看著阿爸摔倒,看著阿爸被牛拖在地上走時我嚇得大哭。不過隨著這樣的次數增多,我知道阿爸每次都會從摔倒和被拖出去很遠一截之后再爬起來,而剛才摔的那幾跤,拖出去好遠的那幾截對于阿爸來說并不算什么,那時我覺得阿爸就像阿媽手里用不爛的鋤頭一樣受不到傷害。阿爸是鐵做的,我有一個鐵一樣的阿爸。后來,無論是阿爸在教牛中摔倒或被牛拖在地上跑,我都在阿爸為我事先找好的一個比較安全的石頭上坐著笑,激動的時候我還會從那塊石頭上跳起來高興地拍著手,大聲沖阿爸歡呼。有一年,阿爸被一頭叫嘎嘎的小牦牛拖出了地坎,牛和人一起掉下幾米深的水溝里。我坐在大石頭上看著看著就不見了阿爸,我在大石頭上等阿爸回來,這種等是一種沒有任何擔心的等,這種等就像是阿爸在不遠處和牛一起摔了一跤總會爬起來一樣。那次,我等了好久都不見阿爸從水溝里出來。我跑過去看,阿爸躺在水溝邊,鼻子里冒著血,他閉著眼跟睡著了一樣。嘎嘎站在水溝邊膽怯地有一眼沒一眼地回頭看阿爸。我喊了一聲阿爸,他沒答應,我又喊了一聲阿爸,他還是沒答應。嘎嘎走到阿爸身邊,用嘴拱阿爸的身體,用暖暖的冒著熱氣的舌頭舔阿爸的臉。我是被嘎嘎舔阿爸的臉嚇著的,我急忙往家跑,阿媽正在為十幾頭藏豬撒剛割回來的青草。我喘著粗氣告訴阿媽,嘎嘎在吃阿爸。阿媽停下手中的活,問嘎嘎在哪里吃阿爸?我說在水溝下面吃。阿媽聽完,臉色煞白,她匆忙扔下手中的草,朝阿爸教牛的方向跑。那次阿爸被幾個人抬回了凹村,他在床上躺了十多天。十多天之后阿爸又開始下地,忙他該忙的。那時我還是認為阿爸是一個用不爛的阿爸,鐵一樣的阿爸。

現在想想,阿爸說是帶我去教牛,我一次也沒有摸過阿爸教的牛。阿爸只是讓我遠遠地坐著看他教牛,看多了,我覺得阿爸也像一頭生活在凹村大半輩子的牛。阿爸每年教的牛,無論那頭牛怎么難教,怎樣的倔脾氣,自從阿爸教過之后,牛都會自己耕地了。我一直沒弄明白一頭不知天高地厚的牛是怎樣服氣阿爸這樣一個人的,阿爸沒說,或許阿爸骨子里是和牛相通的。他教牛,就是讓我看他教牛而不是讓我真正去學那一門手藝,他想讓我學的可能是教牛之外的一些東西,不過直到現在我也沒太想明白。

我還是哭不出來。我覺得阿爸沒有死,不會死,阿爸在我心中像鐵一樣不會隨便死掉。他只是在他累了一輩子的日子里,偶爾和我玩一次躲掉自己的游戲,就像那次他掉進水溝里,就像他無數次被一頭牛在地上拖著跑,在某個時刻,他也會自己爬起來。我的心中早就有了一個不會死的阿爸。

“沒出息,沒見過你這么沒出息的?!彼涉負u著頭從我身邊走開了,他混進了長長的送葬隊伍,我看見他走在敲家什的師傅后面,低著頭,一副要哭出來的樣子,但始終沒掉下一滴眼淚地沮喪著臉。阿姐和阿哥也夾雜在長長的隊伍里,他們也沒哭,我不知道什么原因讓他們哭不出來。他們從來沒見過阿爸每年三月三教牛的樣子,他們心中不會有一個像鐵一樣的阿爸。在他們心中有一個和我不一樣的阿爸讓他們也哭不出來,那個不一樣的阿爸只在我沒有在的時候展現給他們看,就像那個鐵一樣的阿爸只在他們沒有在的時候展現給我看。

阿媽沒來送葬的隊伍。阿爸出事后,她一言不發地坐在和阿爸生活過的屋子里,燈不開,窗戶不開,她在久久地和一屋子的黑相處。黑似乎可以讓她和阿爸很近。

我有些恍惚,我從長長的人群中走出來,站在路旁邊的一個大石頭上看這群往西坡走的人。這時的松尕走在前面,沒有人再來說我是今天的主人應該走在前面的事。在這支沉默的隊伍中,他們的悲傷似乎比我還多出好幾倍,他們多出好幾倍的悲傷足以讓他們忽略我這個人在他們中間正做著什么。

這塊石頭讓我想到阿爸每次教牛時我坐的石頭,它安全,讓我感覺不到怕。

除了在黑屋里陪阿媽的三四個人,全凹村的人都在這條送葬的隊伍中。他們默默地走著,不發出一點聲響。村長尼瑪走在敲家什的師傅后面,他在一群送葬的隊伍中也像一個村長的樣子。他一路走一路向天上撒著紙錢,尼瑪灑向天空的紙錢一會兒就和著雪落在地上,有的落在村人的頭上、衣服上。人默默地撿起落在自己身上的紙錢,重新向天空灑一次,幾張紙錢有了兩次從人手中飛向天空的經歷。它們再次落在地上,和其他紙錢有些不一樣了,我看見它們在路邊翻滾了幾下,再翻滾了幾下,像是在給其他紙錢炫耀著一種不一樣的人生。無論怎么樣的人生,此時的紙錢沒有發現,它們都是從人手中落向一條路的,人在給紙錢計劃一條路,一條朝西坡的路。哪怕它們在這條路上落在某個人的頭上、衣服上,它們的人生在某種程度、某個時刻有了和其他紙錢不一樣的命運,但是這條朝西坡走的路是一條不容改變它們命運的路。這條路是尼瑪村長給它們指引好的路,也是凹村祖祖輩輩早就給它們定下的一條路。

尼瑪村長停了下來,后面的隊伍停了下來。尼瑪村長踮著腳看后面的人,埋著頭的人把自己的頭抬起來看尼瑪。他們知道尼瑪像下地干活一樣清點著一支送葬隊伍的人數。尼瑪村長自從當了村長之后,養成了走著走著突然停下來往后看的毛病,他似乎總是對自己身后的很多事情不放心。這幾年,村人也習慣了尼瑪村長的這種習慣,一旦尼瑪村長突然停下來看身后的他們,他們也就在尼瑪村長的身后突然停下來看走在最前面的他。那時,凹村人的眼神都落在尼瑪村長的身上,人看見尼瑪村長才安心下來,繼續轉身往前走。也有過一些人走神的時候,尼瑪村長前面突然停下來,跟在后面的人突然停下來,隊伍中的那么一個人或者兩個人不知道因為什么走了神,在突然停下來的隊伍中摔了一個大跟頭。尼瑪村長一看,就知道這一個人或者兩個人的心早就不在自己帶的隊伍里,他破口大罵這一個或兩個不安心走在隊伍里的人。尼瑪村長罵人的話又重又硬,跟石頭扔向一個人似的,落在人身上鉆心的痛。凹村的牲口也怕尼瑪村長的罵,一見他嘴里的罵要出來了,一趟跑得遠遠地躲著他。凹村的牲口是聰明的牲口,它們知道石頭越遠越打不痛自己。尼瑪村長罵,那一個或兩個走神的人只能硬著頭皮聽,他們知道尼瑪村長罵夠了,就不會再罵了。今天,人不想在一支送葬的隊伍中挨尼瑪村長的罵,就像他們不想在下地干活的隊伍中挨尼瑪村長的罵一樣。

尼瑪村長越把腳踮得高,人就越把自己踮得高。人是一心想讓村長看見自己。人心里鬼得很,在一條去西坡的路上如果被尼瑪村長罵了,這句話會永遠落在西坡,無論凹村多大的風,多大的雨都無法把這句挨罵的話帶走。這句話就像種在西坡路上的一棵草,一株野刺巴會頑強地活自己,等到自己咽氣來西坡的那天,跟著自己進西坡的墳堆堆里才算了事。一句在西坡路上挨罵的話,會被帶到被挨罵人的下一輩子里。誰都不愿意一句上一輩子被罵的話繼續沿到下一輩子再去罵自己。在西坡被村長罵的話,不像在凹村田間地頭被村長罵的話,雖然話可以是同一句話,可同一句話落的地方不一樣,話也顯得不一樣了。人都要小心在西坡的一舉一動,西坡是凹村每個人下一輩子的入口,下輩子到底是怎么樣的,光靠人猜是猜不出來的,光靠人想也是想不出來的。人都要在去這條西坡的路上小心很多事情,盡量小心不出什么差錯。人想的是下一輩總不可無緣無故為難自己,一個沒出過大差錯的人下一輩子也找不到為難自己的理由,人相信下一輩子也是一個講道理的下一輩子,要不一切不就亂了嗎?

那尼瑪就不怕下一輩子嗎?去西坡的路離下一輩子最近,尼瑪有次就在這條路上狠狠地罵過一個人,罵到后面不解氣,還踹了那人一腳。尼瑪罵出的那些話和踹給那人的那一腳永遠留在了西坡,留在去下一輩子的門口上。一個敢在下一輩子門口上踹人一腳的人,下一輩子也不會對這個人有什么好印象,你想想看誰愿意看見別人在自己家門口踹人罵人,那踹出去的一腳萬一踹得不準,傷了自己家的一扇門怎么辦?那在門口罵出去的一句話的聲音,會通過一扇門的縫鉆進自己的屋里,自己家屋里全是那個人罵出去的那一句話,像在罵屋里的全部人。

有人說尼瑪不怕,尼瑪是村長,村長是一個村子里的大官,你們沒看見村長罵一條狗,狗被罵得在一個角落里嗚嗚地哭嗎?你們沒看見村長罵幾只公雞打鳴太早,那幾只公雞從此就啞了自己嗎?你們沒看見村長罵一片地里的玉米長得太慢,那塊地里的玉米就在一夜之間長高一大截嗎?村長罵什么都是應該的,就像我們挨村長的罵也是應該的。他是村長,即使在西坡的門口村長罵人踹人,下一輩子也認村長這個人,因為下一輩也知道村長是凹村的大官。官是可以從這輩子罵人罵到下一輩去的人。

我高高地站在石頭上看這支送葬的隊伍,我那天心被什么掏空了一樣,讓我想不到尼瑪村長的罵。這支隊伍走在去西坡的路上,緩緩的,遇到小路的彎自己的身體也跟著彎一下,遇見小路的直自己的身子也跟著直一下,遇見路中間長樹的,路圍繞樹轉半圈,人也跟著路轉半圈。去西坡的人,自己心里沒有路??粗麄?,讓我想到我在村子的土路上見過的一群秋蟻。那群秋蟻是一群靠近冬天的秋蟻。它們知道自己的生命在向一個自己躲不過的冬天接近,秋風吹著它們,秋風正在帶走它們身上的一些東西,那些丟失在秋風里的東西讓它們感覺到自己生命的薄。它們在一條路上走得無精打采的,走得有氣無力的,走著走著有些就倒下了,其他的秋蟻不管那些倒下的秋蟻,它們知道倒下去是每只秋蟻必須面臨的事,誰都不知道誰會在哪個地方、哪個拐角說倒下就倒下了。那群秋蟻跟著一條土路繼續向前走,土路把它們引向一條凹村的溪流,路不走了,秋蟻不走了。土路在一條溪流邊折斷了自己,秋蟻想路都斷了自己,自己也該了斷自己的時候,我看見一只只秋蟻前仆后繼地往一條溪流里跳,一會兒就不見了蹤影,一會兒一群秋蟻就到了自己的下一輩子去了。一輩子和一輩子之間有時就是一會兒的事。

去往西坡這條路也是一條斷頭路。無論凹村人去過多遠的地方,走了多長的路,翻過了多少座山,路過了多少個草原,最后都會回到這條去往西坡的路上。凹村稍稍長而更醒事一點的娃,一天東想西想,沒長熟透的身子在凹村長,心早早飛到遠方去了。娃對遠方總有一種莫名的期待和渴望。他們經常說,自己有機會了,一定要到最遠最遠的地方去一趟,他們可以在最遠最遠的地方重新養一頭牦牛,蓋一座泥巴房,重新開一塊荒地,種上一年的青稞,青稞一年比一年增加,他們在遠方的家也一年比一年像個家了。上點兒歲數的老人把那十多歲的娃的話聽進心里,邊聽邊一眼一眼地看去西坡的路。十多歲的娃往老人看的方向看,一條去西坡的小路已經被他們看了十多年了,他們沒有耐心再看下去。老人不向娃點明什么,有些東西是需要自己去領會的。只有老人心里亮堂著,離凹村最近的一條土路,也是帶著凹村人走向最遠地方的路,遠到遙遙無期,遠到和下一輩子接上了。

尼瑪村長站在人群最前面,像一群放上山的牦牛的頭。見我站在石頭上,他用鼓鼓的眼睛瞪我,尼瑪村長那天的眼睛無論怎么瞪我,都少了一種平時的兇氣。但是一旦尼瑪村長把頭轉向其他人,那股兇氣又從他的眼神里漫了出來,嚇得其他的人急忙把頭低下,跟剛剛自己犯了一個大錯誤似的。松尕不知道從什么地方竄了出來,一把把我從石頭上拽下來。

“你個牛犟的今天是咋了,叫你哭你哭不出來,叫你走你不好好走,你是誠心要和你阿爸對著干是不是?”松尕說著話,送葬的隊伍慢慢往前走。

“松尕,你死了也要走這條路是不是?你死了也要我這樣送你是不是?”我邊隨著人群走,邊對松尕說。

“盼著我死?沒良心的,枉我對你那么貼心。你放心,我骨頭硬得很,石頭一樣,離死還遠著?!彼涉貧獾媚樇t紅的,額頭上的青筋從他皮膚下面冒出來,像一條蚯蚓在他額頭上爬。

“我剛才站在石頭上,看見了好多人的死。我們都是排著隊往西坡趕死的人?!蔽叶⒅涉乜?,他額頭上那條像蚯蚓的青筋剛要鉆進松尕的腦袋里,又被我的一句話喚了出來。

“你能看見死?你又不是宮巴?你個牛犟的,不是看今天這種場面,你看我怎么收拾你?!彼涉卣f完,緩了下來。那條蚯蚓一樣的青筋,因為松尕的緩,慢慢鉆進了他的腦子里。一只蚯蚓在像松一塊地一樣松松尕腦子里的東西,我想。

松尕說得對,今天是一個大場面,是阿爸這輩子遇見的和自己有關的最大的場面。我不說話了,我想和其他人一樣,好好送阿爸。

“你看見第一個死的人是誰?”又走了一段路,松尕突然問我。他斜著眼看我,松尕的眼睛里帶著一種憂郁的光。我看見自己映在他的眼睛里,小小的,正被他眼里憂郁的光淹沒。我想那只蚯蚓在松尕的腦子里起了作用,雖然我說不清楚那作用是什么,但松尕就是和前面不一樣了。

“你是不是松尕?”我怯怯地問。

松尕嘴角往上揚,眉毛朝下耷拉著,他說:“牛犟的,是,當然是?!?/p>

我還想給松尕說點什么,松尕也還想問我點什么,敲家什的師傅停止了手里的活,墳地到了。阿哥、阿姐走到了人群的最前面。我知道這時我也該走到人群的最前面去了。

黑黑的棺材斜靠在長滿荒草的斜坡上,棺材下面架著粗柴火。幾位喇嘛坐在長滿荒草的斜坡上念誦著經文。村里的人圍在棺材邊上,默默地聽著誦經聲,默默地看著棺材。那一刻,我們都是心中長滿荒蕪的一群人。

尼瑪村長點燃棺材下面的柴火,熊熊的火焰瞬間吞沒了黑黑的棺材,所有人的臉上、身上、眼睛里都映著那團火的樣子,那時人心里都有一把火燃燒著自己。誰都知道,這把火在某年某月的某一天,終究會落在自己身上,這一生誰也逃脫不了西坡一把火對自己的追趕。

天空中的毛毛雪還在飄?;鸩恢蝗紵业陌?,還點燃了飄散在空中的雪。這場被大火點燃的雪落進了我一生的命里。

這場火是燃燒在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一場火。

我在一場毛毛雪中,記住了這場火的樣子,它猛烈,洶涌,像是要把自己一起燃燒。這場火的樣子至始至終沒讓我面對它哭出一聲,我心中的冰涼一場火無法點燃。

兩年之后松尕走了,我們用同樣的方式送走了他。我有些后悔,那天在送葬的隊伍中,應該把我看見松尕的死早早告訴他,讓他早早為自己的死做好準備,讓他不至于到自己的死亡來臨時感覺自己的死那么突然和倉促。其實,我還想告訴松尕,死并不可怕,這兩年死一直默默地陪著他吃飯、睡覺、種地、做夢,死也像一個溫和的人。

責任編輯? 吳佳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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