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重的暮色（8首）

白小云

無論五月六月是否離開，它們紅了

從枝頭到唇齒的路途短暫

無論選擇哪一枚、是否把它交給你

它們都會失去飽滿的汁肉——在還未過去的

春天里它們努力贏得的自身

它們遇到的我們也并不存在

紅的粉的黃的綠的白的透明的

構成旅途繽紛和此時此地圓滿

——只是為了

讓你感到世界多么熱鬧

我們會失去我們，你會失去你

即便我正手握著一枚，把它

放進你的手里

他綻口的鞋子，配她骯臟的圍裙

他粗糙的皮膚，配她黝黑的雙手

他們沉默著，跨過黃昏的田野

身后，夕陽目送大地上一對夫婦

鋤頭扛著他的肩，籃子挎著她的胳膊

這是充實的一天，勞累使他們滿足

腳下農田拖住他們的身影，今天別走

明天再來，他們心想并安靜于一天享有的恩惠

——勞動這上天的賜予

除了命運，他們什么都沒有見過

除了怨恨，他們什么都愛著

他們走在勞動歸來的田野

臺風咆哮，幾十只手同時抓住窗戶

試圖把它們從墻上撕下，讓暴雨掃蕩你的屋子

你剛從一場雷擊中脫身，閃電直指你的心臟

震顫還在，它想奪走的其實你早就交付

它的茫然、無知、殘暴，讓你吃驚

你盯著窗外，平靜地試一把刀

蘋果旋轉著自身迎向刀鋒，汁液無聲斷開

皮和肉層層落下

直到最后出現幾粒種子，烏黑的核心部分

你把它們丟進嘴里，湊上一口米酒

仰頭吞下

不能確定誰更早開口

梅花、水仙、迎春……

還是風信子、蘭花

花兒們的時間已經被混淆

在草叢里感受音樂時，它們

分不出春的節奏和貓兒的腳步

它們憑感覺出聲，空氣里

微妙的溫度起伏

微冷的低音后面跟著中音、高音

高音后是驚險的無限速下滑

和璀璨的窒息

然后，新一輪上升的呼喊

擁擠在彼此的紛繁感受中

心跳決定季節的進程

和基因的冷暖

——看不見摸不著的王者

被勝出的決心說服

一夜之間，嫉妒開滿大地

奇跡并不容易出現：

青石板上腳印如常摩挲

庵橋下流水托著銅錢草的綠掌

烏篷船泊在雕花窗下，燈光昏黃

吊腳樓里的茶盞中，尚有幾枚

芽葉在伸展腰肢

瓦片、飛檐、廊柱、茅草們

在各自的位置上，一個都沒有少

小燕子穿煙雨而來，銜著新泥

在老屋檐下修補昨日

偶然相遇的風們，在胡同里

一唱千年

熟悉陌生環境、陌生人、陌生規則，避免

以后因為不了解而膽小而狂躁而抑郁

老師囑咐我們盡快開始社會化訓練

昨天它在沙發上撒尿，孩子打了它的屁股

指著沙發大聲教育它，把它關在放貓砂盆的陽臺

暫停晚餐美味的肉醬……作為懲罰

“我向你道歉，我兇你了”

“我向你道歉”，睡前孩子反復嘮叨

“你以后不能再到處撒尿了，明白嗎”

他認真地說，它瞪大眼睛聽——

龐大生物的眼睛，有巧妙的俯視角度

之前的聲音嚴厲，現在的聲音溫柔

關于兩個月大的貓咪如何養育

十歲的孩子無師自通

我們談起它好幾次

第一次你說看著它從洞里鉆出來

我去梧桐樹底下找到一個枯葉蛛網封口的洞

那完整的蕭條和完整的野外

并不像昨夜有生命通行過

第二次你說它們母子出行

你想把母親帶回家，試了很多方式

都沒能抱住它渾身的硬刺，你眼看著

孩子在母親的掩護下

爬出了大鐵門

第三次說起它

是說起帶刺的親密，小心翼翼活著的

那一對食肉動物，他們炸開全身

逼你獨自走出鐵門

養一只小貓圍繞身旁

打卡一碗心靈雞湯

為鏡子里衰敗的面容制作精美大片

然后寫一句詩：你和沿途的風景那么美

養花倒酒，念念有詞，祈禱幸福發芽

碾碎的小麥駕著白云回來了

葡萄說出許多年前的酸話

手機取火，照亮治療失眠的秘方

陳舊的人在新的儀式里

清醒的人在新的迷醉中

我們曲解自行車的語言

以匹配汽車搖籃般的錯覺

我晃動你，以混淆蛋黃和蛋清

拯救，療愈，被翻出抽屜的

都是百年巫術，劉姥姥在大觀園里用過

寶玉喊妹妹時用過，妙玉摔杯時用過

你說得有道理，“是庸常封閉了門窗”

這句打不破的新句，也被用過

責任編輯? 丁東亞

《封城日記———志愿者在行動》張漫水彩31×120cm2020年湖北美術館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