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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父親鄭易里和艾思奇伯伯的友誼

2022-02-12 09:19
世紀 2022年1期
關鍵詞:伯伯出版社

鄭 璀

我不知道父親鄭易里和艾思奇確切的相識時間,但是我知道他們倆是最知心的朋友。父親(1906年生)比艾思奇(1910年生)大4歲。父親對他十分尊敬,讓我們稱呼艾思奇為“艾伯伯”。

相識相知

1924年,父親從昆明成德中學畢業,考入北京農業大學農藝系讀書,他心懷實業救國的理想,一心要改變中國貧窮落后的面貌。他參加了中共地下黨的外圍組織“新滇社”。為了求得先進的科學知識,父親于1926年到日本東京高等工業學校(即現在的日本工業大學)紡織系留學。東京附近的大崗山是旅日華人的聚居地,父親在那兒找了一處云南同鄉聚居的地方住下,并組織了“新滇社”東京分社。

鄭易里夫婦合影,1935年攝于上海

1927年,艾伯伯也赴日留學,他跟我父親住在一起。艾伯伯很快成為“新滇社”東京分社的骨干,他們一起學習、討論,心懷革命理想,探討中國革命的方向。我父親跟艾思奇意氣相投,不久就成了好朋友。

1928年5月3日,日本侵略者制造了“濟南慘案”,一天之內殺害中國軍民一千多人,甚至殘殺了中方特派交涉的蔡公時先生等人。日軍的侵略罪行引發了民眾的反日浪潮,在日本的各界華僑和留學生也都義憤填膺,中共東京特別支部發起了千人大會,憤怒聲討日軍野蠻的侵略罪行。父親和艾伯伯志同道合, 毅然拋棄這來之不易的留學機會,與廖承志等一行六人一起乘船回國。

再次相聚

1928年底,父親在昆明加入中國共產黨,并擔任中共云南地下黨省委書記王德三的秘書兼財務委員會委員。這段時間我父親跟艾伯伯的聯系也中斷了。

1930年,由于叛徒的出賣,整個中共云南地下黨組織遭到破壞,省委的絕大多數人被捕犧牲。我父親僥幸逃脫,歷盡千辛萬苦來到上海。在我的二伯父鄭一齋的授意和支持下,父親在上海法租界法大馬路(今金陵東路)開設了“長沙商?!?,專門批發云南土特產,同時為二伯父在昆明的商號“景明號”進貨。父親出入都是一派西裝革履的商人模樣,利用自己做生意的有利條件,掩護、救助了不少從云南逃出來的中共地下黨員,同時繼續進行“反日大同盟”的工作。

鄭易里伏案寫作中,1954年攝于北京家中

1931年“九一八”事變后,艾伯伯到上海,在泉漳中學教書。這所中學是由中共地下黨人領導的,革命氛圍甚濃。就這樣,兩個好朋友在上海又相聚了!

1933年秋的一天,一個瘦骨嶙峋、衣衫破舊的高個子來找我父親,我父親仔細看,才認出是他在成德中學的好友黃洛峰(我稱他為“黃伯伯”),剛從監獄出來。我父親了解情況后,便帶著黃伯伯買衣服、洗澡、吃飯,然后去找艾伯伯。恰好艾伯伯的房東還有一小間空房,黃伯伯就租住了下來,跟艾伯伯搭伙吃飯。晚上我父親只要有空,就會去他們那里,三個好朋友湊在一起議論時局,無話不談,倍感親切。

共同冒險

那時候,中共黨組織搞宣傳活動的主要形式之一是舉行“飛行集會”,即選擇人群集中的地方發表演講、散發傳單,以達到傳播革命思想、動員革命群眾的目的。當軍警吹著警哨趕來時,所有人立即飛快地四散逃跑。當時我父親開的商棧位于外灘高樓大廈背后,相對僻靜。他和艾伯伯偶爾參加在外灘舉行的“飛行集會”,遇到危險時,他們很快就跑回商棧,兩個人一邊喝茶一邊下棋。等外面軍警、特務都撤了,一切歸于平靜時,艾伯伯再安全地返回住處。

自從1931年顧順章叛變后,上海的白色恐怖日益嚴重,中共黨員和革命群眾經常在“飛行集會”中被捕,我父親也經歷過一次危險。一次父親在散發傳單時不小心被抓,警察把他帶到先施公司后面的警察署里審問,他堅持說自己沒參加“飛行集會”,只是路過,看見別人發傳單,不知是什么內容就拿著看,覺得沒意思就扔了。警察拿他沒辦法,關了三四個小時后便放了父親,這次遭遇算是有驚無險。當時我父親和艾伯伯曾探討過這種宣傳方式是否對革命有利。后來,中共中央在1937年白區工作會議上正式取消了這種宣傳方式。

攜手戰斗

1934年11月10日《讀書生活》雜志(半月刊)創刊,李公樸先生是雜志社社長,艾伯伯是主編。他們每周舉行一次聚餐會,邀請七八位積極投稿的文化界進步人士參加,其中就有我父親。大家邊吃邊議論國內外的時事問題,以便約稿。

1936年初,在李公樸先生的倡導下成立了“讀書生活出版社”。李擔任社長,繼續出版進步書籍并發行《讀書生活》雜志。當時出版了兩本影響很大的書,即《大眾哲學》和《新哲學大綱》。前者是艾伯伯寫的,他選擇人們身邊經常遇到的事,用通俗的語言闡述其中的哲學原理;后者是艾伯伯和我父親合譯的,是中國第一本系統講解馬克思主義的譯著。這兩本書一出版就受到廣大知識分子的青睞,以至于供不應求。那時,我父親和艾伯伯顯然有著共同的愛好——研究哲學、社會科學,更有著共同的理念——宣傳科學的革命思想,啟迪民眾、武裝民眾。在“讀書生活出版社”這個宣傳革命思想的陣地上,他們并肩戰斗十年,友誼也更加深厚了。

共渡難關

1936年11月23日發生了“七君子事件”,李公樸先生被捕了!“讀書生活出版社”頓時群龍無首,又失去了資金來源,面臨倒閉。艾伯伯是“讀書生活出版社”的主編,又是中共地下黨員,“讀書生活出版社”是中共地下黨組織宣傳革命思想的重要陣地,不能倒閉,于是艾伯伯和我父親商量,看我父親能不能出錢把“讀書生活出版社”支撐起來。我父親明白在當時的形勢下出版社對革命的重要性,二話不說拿出3000元法幣,解了出版社的燃眉之急,并還清了內外債務,安定了人心。這時,他們又不約而同地想到請他們共同的好友黃洛峰出任出版社的經理。黃伯伯欣然同意,并重組出版社,由我父親出任董事長,主要負責籌錢、出版、編輯等工作,艾伯伯仍任主編。他們共同商定了出版社的經營方針:(一)翻譯出版馬克思、恩格斯著作,首先出版馬克思的《資本論》;(二)編輯出版高級理論刊物;(三)編寫出版哲學、社會科學通俗讀物。此時,他們正是充滿活力的革命青年,準備大干一場了。

1937年“七七事變”之后,日寇進逼上海,中國軍民同仇敵愾,抗日情緒十分高漲,一批批革命青年奔向延安。8月份,艾伯伯也要去延安了,臨行前的晚上,我父親去與他告別。他們是多年來學習和戰斗與共的好友,現在一個即將奔赴革命圣地延安,一個仍留在險惡的白區,以后不知何時才能相聚,更不知各人的命運將會如何。兩個人敞開心扉有說不完的話,不知不覺談到了凌晨1點,只好依依惜別。我父親走在空無一人的街道上,回想著剛才的一切,完全忘了戰時夜晚實行宵禁的規定,結果碰上巡捕被帶走,在巡捕房坐了一夜才獲釋。自此一別,直到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兩個好友才在北京再聚首,分別十幾年的漫漫長夜終于過去了。

遺憾永別

1950年我父親隨三聯書店遷京,隨后又調到華北農業研究所(現在的中國農業科學院)工作,住在新街口附近。那時候艾伯伯已在頤和園對面的中央黨校工作了。每年兩家人至少要互訪一兩次,有時還一起去飯館吃飯。每逢中秋節,只要艾伯伯收到云南老家寄來的火腿月餅,他總要分送一些給我們家。我父親把火腿月餅蒸一下,讓火腿變得酥軟,火腿肥肉里的油滲透到全部餡料中,然后切成小塊,全家分食。那時候我不到10歲,覺得那月餅的味道真是太香了!自此,我就常常盼望著中秋節艾伯伯來我家。

我印象中,艾伯伯不愛閑聊,來訪時一般都是跟我父親打聽老朋友的情況。他們不談工作上的事,以至于我都上大學了,還不知道中央黨校招收什么樣的學生。直到艾伯伯去世很久以后,我自己也當老師好多年以后,我才明白原來中央黨校是培訓黨的高級干部的學校,艾伯伯就是這批黨的高級干部的老師。給這樣的學生講課,既要理論結合實際,又不能隨便發揮,更不能出半點錯誤,更何況在哲學方面有不同的觀點在爭論,黨校內部的矛盾也很復雜,可以想見艾伯伯在工作上、精神上的壓力有多大!有時候他們兩個人根本不說話,默默對坐,坐上半個小時都不說話,你看著我,我看著你的。來訪而寡言,彼此心照不宣,從而得到精神慰藉,看來這就是他們表達感情的方式了。這才是真正的知心朋友??!

1962年我讀大學二年級,政治課的內容是哲學,用的教材就是艾伯伯主編的《辯證唯物主義歷史唯物主義》。艾伯伯來我家時,我就向他請教一些想不明白的問題。艾伯伯總是耐心地、深入淺出地解釋,使我受益匪淺。能夠直接得到艾伯伯的指教,我是幸運的。辯證唯物主義給我一個正確認識世界的思想方法,讓我能夠樹立正確的世界觀,讓我知道任何事物都有正反兩個方面,有好和不好、積極和消極兩個方面,發揚正面、克服反面才能前進,才能看到希望,才能用積極的心態面對生活。這本教材我一直留著。上世紀90年代,我寫了一篇論文:《化學教學中的德育》。我總結了化學教學中滲透辯證唯物主義思想的知識點,論文獲得北京市化學會二等獎。我感恩艾伯伯!

我父親在哲學方面雖然沒有艾伯伯那么專業,但是辯證唯物主義在他的思想中也是深深地扎了根的。1960年我很不情愿地被分配到師范學院學習,父親說:“當老師好,有寒暑假呀!”我工作以后覺得教師這個職業壓力太大了,一個人面對幾十甚至上百個學生,長出三頭六臂來都不夠用。即使有寒暑假,也要忙著把下學期的課準備出來,不然等到一開學,好多事情像幾座山似的壓過來,根本沒時間備課了,所以也沒覺得寒暑假有什么好。若干年后我結婚生子才嘗到甜頭:別人家的孩子放假了,沒有父母陪伴,而我卻能陪著孩子一起度過寒暑假!父親70歲左右偶有心絞痛,醫生提醒他警惕冠心病,父親卻說:“冠心病是幸福病,死得快,痛苦小?!备赣H這種積極面對挫折和困難的心態是我要努力學習的。

晚年鄭易里與女兒鄭璀,1999年春攝于北京景山公園

艾伯伯當了中央黨校的副校長后,工作更繁重了,雖然他忙里偷閑地練書法、打太極拳、聽音樂給自己減壓,但是還是在中年就患上高血壓和冠心病。1965年艾伯伯第一次發心肌梗死住進阜外醫院,他打電話給我父親,說想吃云南的東西,我父親買了兩個云腿罐頭去看望他。1966年3月,艾伯伯第二次心梗住院。那個年代通信十分不便,老百姓家里沒有電話,要找人需打公用電話、請看電話的人傳話,要不就給單位打電話。3月22日,艾伯伯辦公室給我父親單位來電話,說:“老鄭,艾副校長讓你看看他,想你了!”恰好那天我父親外出,電話是同事接的。第二天回單位后,同事告訴他有這個電話,我父親馬上跑到醫院,不料已經太晚——艾伯伯已長眠不醒。我父親后悔得不得了,總是責備自己,說:“唉!我當時為什么不在所里呢!”那一年艾伯伯56歲,知心好友的過早離世令我父親十分心痛,難過了很長時間。

艾伯伯去世后,我父親還經常和我們提起艾伯伯的事情。他常說的一句話是:“唉,他死得太早了!”短短一句話,道出多少懷念和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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