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遺忘

2022-02-22 13:50憲達
今古傳奇·武俠版 2022年12期
關鍵詞:房間記憶意識

憲達

··01··

我溺水那年,恰逢老家連夜暴雨,是幾位本地人救了我,這是我后來從媽媽口中聽到的。

我在水中失去了意識,醒來時,已經躺在了病床上。周遭很安靜,屋內只有我一人,直至一名男大夫推門而入,我看到了跟在他身后眼眶通紅的母親。

大夫看看我,又回頭看看她,只說了句:“您簽個字吧?!?/p>

母親顫抖著接過紙板,放在了桌上。

“植物人!是那個意思嗎?”她的聲音不大,更像是自言自語。

大夫掏出一張卡片遞給她:“要是您愿意的話……”沒等大夫說完,她暴怒地推搡著,將那人轟出了門外。

我從未見過這樣的母親,印象里,她除了對我兇狠,對其他人永遠是笑臉相迎。

“媽……”我說出的話散于空中,沒能得到任何回應。我想站起來,四肢卻全然不受控制。大腦一陣刺痛,我知道他們說的都是真的。

那天起我才明白,比起“媽媽的巴掌”,這世界上幾乎沒有更輕微的懲罰了。

··02··

我在熟悉的窒息感里驚醒,上一秒感慨“幸虧只是一場噩夢”,下一秒便意識到,現實比噩夢更讓我畏懼。

那天被接出病房后,我在這張雙人床上躺了整整三年,十五到十八歲的年紀就這樣獻祭給病魔。

母親的腳步聲一年比一年沉重。

她來到我房間時,我知道清晨已到,她像往常一樣,輕撫我的臉頰,然后替我翻動身子。

這聽起來不太可信,但事實是,我始終清醒地知道這三年來家里都發生了什么,母親卻權當我是一個昏睡的人,偶爾與我說話,也會掉下眼淚:“你讓媽媽怎么辦呢,媽媽好累啊?!?/p>

她轉身抹淚,又回過頭來盯著我,就只是盯著,一言不發。

我常被這樣的注視嚇到,因為我曾在爸媽離婚時見過她這樣的眼神??砷]上雙眼,她又總會抱著我的頭,小聲地和我說:“病會好的,你別害怕?!?/p>

“讓我死吧?!蔽蚁氚堰@句話告訴她,是因為我能聽到家里來人時,那些親戚朋友對母親的勸慰。

他們大多一個意思:“你這個年紀,也還能生,別折騰自己,你這是相當于搭進去兩條命?!?/p>

兩條命,他們說得一點錯也沒有。

有一年冬天,大姨一家來看我,她一句話一嘆息,惹得我媽也紅了眼眶。

大姨不斷罵著,說我爹沒有人性,是個冷血動物,說罷又朝我媽手里塞錢,她們吵著去了廳里,小姨妹獨自留在了屋內。

“哥?”大人們走后,她眨巴著眼喊我。

我自然做不出反應,只是能感覺到她稚嫩的小手在我胳膊上游走。隨后,竟有一陣刺痛傳來,是她雙指緊合、將指甲扣入了我的肉中。

我完全不明白她為何這么做,而她像是發現了什么好玩的事,一次又一次地下手……直到房門被我媽打開,小姨妹跳著撲到了大姨懷里。

“別打擾哥哥休息了,說再見?!?/p>

“再見,哥哥?!?/p>

她擺著手,離開了房間。

我想這大概是她少有的童年游戲,分不清是惡意還是不知者的罪。

他們走后沒多久,媽媽給我翻身時發現了我胳膊上的血印,愣了許久,她拿著剛收下的錢沖出了門。

我知道從那天起,最后一家關心我們娘兒倆的親人,也不會再來了。

那天夜里,媽媽躺在我身邊,輕聲說著:“孩兒,你還想拿走媽的啥?!?/p>

這些過往反而被我刻進腦子里,當成了寶藏。因為日復一日的生活沒有任何改變,只有這些特別的記憶,才能讓我感覺到活著。

而那一天,大概率也是特別的一天——我看到母親久違地畫了淡妝。

從我出事那天起,她便沒買過新衣服,更別說化妝。她匆忙地給我揉肩捏腿,然后在我的房間里噴了些許清新劑。

不多時,門鈴響起。

我不知道如今還有誰會來拜訪,直到我聽見對方是個男子,我突然明白了一切。

“在屋里呢?”男人的聲音。

“我帶你過去?!蹦赣H帶著他靠近,房門被打開后,我看到了一張憨厚的臉。

來的男人穿著黑色外套,望著我笑了:“這張臉,倒是挺隨你的?!?/p>

母親也笑了。

從那天開始,這個被母親喊作“老吳”的男人便時常出現在我家,母親也經常隨他外出,第二日才回來。

吳叔有個女兒,叫做小英。他經常帶著女兒到我家吃飯,他們倆拉著小英坐我床邊,讓小英喊我哥哥。

我看到這樣的小女孩就想起了姨妹,心生一陣惡寒。

或許是我的眼神出賣了心思,小英盯著我的眼睛沒多久,哭了起來,躲到了吳叔身后。

“對不起啊,孩子不懂事?!?/p>

“沒事兒……嚇到她了?!眿寢寯[擺手,起身帶他們離開了房間。

我能感覺到,他們是相愛的,母親也很疼愛小英,他們在一起時,就像我童年時一家人一起吃飯的樣子。

她的笑聲變多了,常抱著小英講:“你要慢慢長大啊?!?/p>

女孩似懂非懂地點頭,母親笑后又陷入沉默。

同樣的一個炎炎夏日,吳叔再次來家里,兩人聊到深夜,他第一次留宿了。

母親來我房間關了燈,一段時間后,我聽到了從隔壁房間傳來的、我本不該聽到的呻吟與嬌喘。

那一刻,我既為母親開心,又為自己的家庭感到可悲。過于復雜的情緒不斷沖擊著我的大腦,我全身開始發燙,一種從未有過的感受席卷神經。

“嗚?!?/p>

是我的聲音?

“嗚……”

我竟然在這種情況下發出了一聲悶哼。

我想要發出更多聲音時,一束光亮瞬時籠罩了我的雙眼,短暫的眩光之后,我看見了身子半藏在門外的媽媽和吳叔——

他們穿著單薄的內衣望向我,眼睛里寫滿了驚恐。

··03··

因為剛剛開口出聲的喜悅,我居然跟著落下了一滴淚。

我媽瘋了似的撲到我的面前,她顯然是誤解了這滴眼淚,哭著對我喊:“孩兒,對不起,媽錯了,是我忽視你了……”

“媽,我沒怪你,我為你開心,開心!”我想把這些話告訴她,卻又無奈地發現,我還是無法開口,說不出一個字。

剛剛的聲音與眼淚,就像是回光返照,如今我又回到了地獄。

吳叔離開房間,再出現時已經穿好了他來時的衣服,我看到他丟了一張卡片到母親手邊。

母親轉頭望著他,那個憨厚的男人背過身去:“你瞧,他能聽見的,他能感受到……我的錢都給你了,你帶他去吧。

“我怕,小英也怕?!眳鞘暹煅实?。

吳叔離開許久,母親拿起那張卡片,我詫異地發覺那居然是多年前那名男大夫留下的……

第二日,母親的生活又回到了從前。

無人訪問,她只是工作、照顧我、睡覺。

但她也不再和我說任何話,若不是我能聽到她貼近我時的呼吸聲,我會以為自己已經喪失了聽覺。

一個月后,她穿戴整齊地來到了我的房間,坐在我身邊。

她突然伸手碰我時,我還以為只是為我翻身,不承想她用的力氣很大,很快我意識到,她在試圖拖動我。

她抱住我的臂膀,反身將我背了起來。

就像當年我溺水被救時的感覺,我被一路抬上了車,那是一輛面包車,躺在其中也能感受到它在急速行駛。車廂內一片漆黑,我卻還是被戴上了眼罩,母親就坐在我的身邊,沉默不語,直到有人摘掉了那該死的眼罩。

過了幾秒,我瞧見幾名穿白色制服的人。他們扯著我的身體,將我抬到了手術臺上。

我的病有救了?還是說,我會死在這個臺上?我有些恐慌,寧愿回到床上做一具行尸走肉,也不愿在此處挑戰未知的命運。

畢竟我看不懂眼前的一切,而身邊的醫生們也不像是要給我做手術的樣子,反而在調試一些復雜的儀器,幾根線路纏繞于我的頭顱。一張戴著口罩的臉出現在我視線里,隨后我竟感到頭內閃過電流,酥酥麻麻的感覺令我很快昏睡,失去了一切感知。

那年夏天墜河時的噩夢重現,岸上的人依舊在呼喚我,這次我能看到,岸上是母親的臉,她異常冷漠,仿佛在怨恨那些救下我的人。

我在這樣的河水里不斷下墜,無法停止。

墜落,墜落,看不到盡頭。

啪。

一束燈光亮起,我猛地睜開眼睛,全身都是冷汗,身邊只有母親和戴口罩的醫生兩人。

“媽?”

是我的聲音,我清晰地聽到了我的聲音!

母親沖上前來,張開雙臂想要擁抱,又收回雙手十指相扣,像在禱告。她逐漸控制不住表情,肩膀也跟著顫抖。

“孩子,你……”

“我好了?”我伸出手,看到了自己的臂膀,它能自由地活動。

我下床站了起來,面前的母親比我矮了不少,我緊緊抱住了她,感受著支配身體的無限快感。

發生了什么?我尚未來得及問出,紅光閃爍于眼前,每一幀都令光線急速變暗。

“電力問題,還是需要調試的?!币慌缘目谡帜腥酥v道。

母親轉頭望著他,回首時對上了我的眼睛,她搖搖頭。

“媽不知道怎么說,孩兒,你……你現在的身體……被機器替換了,你能明白嗎?”

她焦急的眼神,想要說明一切,卻又找不到合適的詞語,就像兒時對我解釋她為什么離婚的樣子。

口罩男人遞來一份文件,上面是我看不懂的英文。

“要我解釋嗎?這是一個科研項目,我們選中你,因為你身體反應缺失,大腦皮層卻異?;钴S。我們得以提取你的意識神經,將其導入芯片,連入這臺智能軀體的樹突中……

“你不用過多擔心。神經細胞的人工制作一直是基于科學理論進行的。人的記憶與意識依靠著神經元連接,存在于腦細胞之中,如今我們的樹突完美替代了這樣的連接功能……換言之,大腦只是意識的接收器與放大器,我們用機器替代了它,使其作為你意識的新載體,并為它配備了各類反應裝置,也就是你現在這副器械身軀……

“試試吧,你現在想到的行為動作都會成為指令,用以操控你現在的機械身軀——和普通人用大腦對身體下達指令,沒有太大區別?!?/p>

他開始解釋,而我只覺得荒唐,一個字也聽不進去,或者說我根本不想明白其中的原理。

過了許久,我明白荒唐的地方究竟來自何處。不是對未知科技的畏懼,而是……擺脫植物人的宿命后,我成為了一個機器人。

我再次伸出雙手,這雙聽我支配的、擁有溫度的手,只是,一副虛妄的機器。

··04··

機器終歸是冰冷的。

好在久違的感覺——說話、走路、吃飯,都令我感動不已。

可惜,人又怎么會知足呢?

我打量過自己的身體,皮囊與人類并無差異,只是汗毛與毛孔的銜接方式不夠自然。輕輕拔下幾根,也會有十分逼真的微微痛感。

我想起那名“醫生”所說的話。

如果這具軀干只是機械所制,一切的反饋都基于我的意識,那是不是代表一切的感覺也能被我自己掌握?

我刻意不去思考“疼痛”,再用尖銳的鋼尺刺入皮膚中,如我所料,沒產生任何痛覺;而相對的,即便我什么都不做,只是去回憶一些痛苦的過往……比如姨妹的指甲,身體也會收到類似的指令,將痛覺傳遞給體感系統,從而讓我感受到疼。

發現這一點后,我試探著翻出了記憶中的無數事,一次次地去驗證,就像去重新經歷了那些小事、那些我還作為一個健全人類時的人生……

這很困難,需要我集中所有精力,即便如此,我還是無法在感受中停留太久,往往只能回味過去記憶里的一個瞬間。

是因為時間系統、視覺系統都能輕易將我拉回現實——視覺系統時刻捕捉現實畫面,將其轉化為圖像信息素,反饋到我的意識中,讓我像所有普通人一樣,用眼睛看到一切。

我不知道為何,現實畫面總是不受控制地出現,打斷我的回憶與思索;時間系統則建立了我的維度感知力,讓我明白過去是虛幻,此刻才是現實,好讓完全以我的意識為主導的身體,不會墜入記憶這個黑洞。

它們的“功效”讓我在思索中保持清醒,無法完全沉浸其中。一個現實畫面抑或一次時間感知,都能立刻擊潰虛假的聯想。

我不斷探索著,如何用全新的自我與這個世界相處。然而到了最后,我還是放棄了一切思考,只想著如何才能離開這個不再擁有意義的房間——

從被接回家的那天起,我已經被鎖在臥室一個月了,每天只有母親會開門探望我。

母親說,因為芯片要接收信號,我的房間內壁被安裝了特制屏蔽器,阻斷了外界電磁波的干擾。我也因此不能踏出房門半步,否則便會造成各項感官系統的混亂。

母親端著飯碗來到房間時,我依舊沒聽見她的腳步聲。她總是突然出現,默默將飯菜放到桌子上。

“媽?!蔽易斤堊狼?,“醫生那邊怎么說?”

“暫時還做不到,那些機器安裝需要挺多錢的,你還是在家里忍兩年吧,等他們研究出更高級的,成本低了,媽就帶你出門?!?/p>

“那要多久呢,一年,五年,還是等到你離開了沒人管我的時候?”話說出口,我便覺得后悔。

母親沒有接我的話,我不敢看她,便看著這個房間唯一連通外面世界的小小窗戶,那里被對面的樓房擋住了一半風景,天上的云也只有可憐的兩朵。

當然了,比起當初什么都做不了的時候,自然好很多。

“我現在的身體倒是能任我擺布了,但還是只能待在這個屋子里。這個房間,和當初那張床,也沒啥區別吧?!蔽业拖骂^,隨意扒拉了兩口飯菜。

等我再回頭時,她已經一聲不吭地走了,整個房間又只剩下我自己。

“媽媽?!蔽腋袷窃谧匝宰哉Z,她在外面總是聽不到這個房間里的聲音。

飯菜的味道很淡,更多時候我像是在夢里進食,雖有隱約的飽腹感,但我知道那只是大腦的幻想。我將吃剩的推到一旁,趴在桌子上,不久又有了困意。好像從換完機械身軀后,我反而更容易困。

不知道機器人有什么好睡的?媽媽告訴我,因為我的大腦意識依舊是人,是人就得睡覺。要睡覺,要吃飯,要思考,要做這些和“機器”二字無關的事,才能讓我看起來更像一個人嗎?

顯而易見,它們反而像在提醒那些我與真正人類的差異。

我甩甩頭強迫自己清醒,站起身來走向了窗前,一成不變的青灰色高樓聳入稀薄的云。我想起這段時間來的不安,為何我從未在這個房間見過夕陽?

靠近玻璃,光線折射的弧度開始變化,七彩流光浮于空中。

是我的視覺系統出了問題?我調整著視角位置,原本稀薄的云竟透出粉嫩,一道彩虹從中躥出,通往遙遠的天際,幾只闖入畫面中的野鴿留下殘影,飛向世界盡頭。

我想跟它們一起離開。

這樣的念頭從困倦與迷惘中出現,即便我察覺到自我不再清醒,還是能用意識操控著身體,終于將手掌貼上了玻璃。

大腦里突然閃過一句話——“別這么做?!?/p>

這是母親植入在我潛意識中的指令。她設置了無數的條條框框,但凡有了越界,我就會聽到她的聲音。

就像現在,她不斷地叮囑我,窗戶是為了日照不得已安置的,絕對不能打開,否則會破壞我房間內的信號屏蔽器。

這樣的邊界指令和時間、視覺系統相同,總會在我將要無法分清現實與虛幻的臨界點里出現,把我硬生生拖拽回來。

粉色的云接連消散,窗外的畫面逐漸恢復了常態。

可這扇窗戶依舊散發著強烈吸引力,我這雙手也多次握緊了拳頭,金屬所制,大概一拳就能擊碎玻璃吧?

我愈發無法控制自己,高高揮手……

“你在干什么?”母親不知何時回到了房間。

“我……”我突然無法發出聲音,四肢也變得僵硬,保持著之前的動作站在窗前。

我知道,是母親按下控制器的“暫?!敝噶?,讓我的身體停止了運行。

“我和你說過多少次,這又是第幾次?”她向我走來,聲音發啞,我能聽出她的憤怒。

“你感覺挺好玩的吧?小時候,我告訴你別去河邊,你要去。長大了,我讓你別碰玻璃,你要碰。你不舒服,你不開心,那你覺得媽媽這些年很容易?”她越說越失控,一把抓住了我的手,“你要是不想活了,媽陪你,咱娘倆一起跳下去!”

“……”

“你要說什么?”她已夾帶哭腔。

“我沒有!”我不知母親從哪控制著我的機器開關,她總是一聲令下,我就能重新獲得語言和行動能力,我猛地跪在了地上,“媽,不是的,我沒想死,我只是想感受一下外面,只是感受一下……難道不可以嗎?我完全感覺不到自己是個人,哪怕是現在,我也要強迫自己思考說什么、做什么,才能與你對話,好像我一旦不這么做了,我就不再存在了……”

母親也坐了下來,掩面垂頭,揉著她自己發腫的面頰。

“不是的,你當然存在……即便你什么都不想,感受不到自己的時候,媽媽也能看到你……小時候,你睡覺的時候,不也是什么都感受不到了嗎?可媽媽能看到你,能看到的……”

我不再言語,因為剛剛的事情讓我心里更多的是害怕……我怕有一天,母親重新奪走我吃飯走路的權利。

關于七彩的云,我決定閉口不談。

第二日,我像往常一樣從噩夢中清醒,聽到房門外傳來了久違的對話聲。

“日子會慢慢好的,我這不是回來陪你了?”

——是吳叔的聲音?母親……挽回了他嗎?

我回想起他憤而離去的那個傍晚,突然意識到,他留給母親的選擇,大概就是要不要將我變成機器人吧。

這真的是一個能讓母親托付的男人?

“我不求這輩子還能有啥,只希望你和英子都平平安安的?!蹦赣H似乎在啜泣。

好像自我生病以來,她整日都是以淚洗面,我對于她的眼淚已經麻木,甚至深感厭煩。畢竟生病這件事,從來也不是我的錯……

“要去看看他嗎?”

“嗯?!?/p>

我閉上眼睛,回憶起那日穿著單薄內衣的母親和吳叔,悲傷之感再度襲來。

他們對話過后,不知為何又過了大約半個小時,我才在困意中被他們的聲音打斷。

“叔來看看你?!毖矍笆悄菑堅S久未見的中年男人的臉。

“嗯?!?/p>

“孩兒,叫人啊,叔給你帶了挺多東西?!?/p>

“挺多東西?電池還是拐杖?”

“孩子,你怎么說話呢?”母親有些著急,我也不敢再亂開口。

“沒事,我理解他,換作是叔,這樣活著也不舒服。叔不怪你?!彼吒咴谏系臉幼又弊屛覑盒?。

“這樣活著是什么意思呢。您的英子活著就算好好活著了?老實說,我也不需要您來這邊看我!”我狠狠盯著吳叔,仿佛他才是導致這一切的罪人。

“你給我住口!你照這么長下去,永遠不會有人再來瞧你!”母親甩下這句話,匆忙拉著他離開了房間。

我心里只想著,還會有誰來瞧我呢?媽媽,除了你認識的這個無用的中年男人,還能有誰呢?

“晚上我帶英子,咱們去外面吃個飯吧,孩子也說挺想你的?!遍T外再次傳來他的聲音。

“我……”母親猶豫了。

“沒事,你不用勉強,要是沒心情的話,咱們改天也成?!?/p>

“就今兒吧,我也該出屋走走了。吳,我總感覺最近自個兒的記性不太好使了?!?/p>

“誰遇到這種事,一晃這么多年,都是要落下病的吧。你別擔心……”

他們的聲音逐漸變小,似乎是母親將吳叔送出了屋外,也可能是母親隨他離開了。

要到什么時候呢,媽。我在心里默念,卻突然聽到門外一聲巨響。

“媽?”我拼命地推著房門,可沒有任何效果,“媽,出啥事了嗎?”

無人回應,只是房間的光影突然變暗了。

我回過頭望向窗戶,開始懷疑自己只是睡著來到了詭異的夢境——

此時的玻璃外面有一只巨大的貓眼。

貓?沒等我反應,它揮起了爪子。我下意識地伸手阻擋,世界天旋地轉。隨后,我的視線前方一陣閃爍。幾道黑影夾雜著房間畫面,其中一道黑影隱約成像,我透過它看到了房門對面的客廳,我從未見過它的樣子,但我能感受到那是我們家的客廳,那里有一面落地鏡。

鏡子里有一只黑貓,和一盒摔落在地、帶有圓形攝像頭的黑匣子。一旁是幾個摩托車頭盔一般的帽子,它們的線路插在黑匣子兩側。

畫像閃爍,我逐漸失去了意識。

··05··

回到家的母親見到這一切,十分慌亂地收拾起我,她像是對待一個物品而不是對待一個孩子,雖然事實就是如此——

在母親回家后,她將我帶到了曾經的那個實驗室里,從他們的對話中我得知,如我猜想,我根本沒有身體,我的實體只不過是一臺形如主機的黑匣子,而我的意識則是被傳入了這臺黑色機器中。

那名“醫生”并未過多欺騙,他所講的體感系統、時間系統、視覺系統都是真的,我曾經對“新身體”的探索也是真的……只是它們依靠的不是“智能軀體”,而是這個簡陋無比的盒子。

聽起來區別不大,但于我而言,那意味著這雙手甚至不再是冰冷的機器,而是二維空間里的虛假數據、一套游戲里的逼真模型、或是一次可憐植物人的意淫。

房間、軀體……它們只是被提前設計好的代碼,用于限制我的思維,告誡我看山是山、見水是水,認定眼前有一個物質世界,否則我將會沉淪在漫無邊際的記憶與想象之中,徹底與現實斷聯。

失去了身體而獨立存在的意識,自然需要大量的維度規則加以限制,我早該想到這一點。

一旦打破這些規則,也意味著我放棄了與他人交互的唯一方式——能佩戴儀器的人,可以將意識短暫上傳至機器中,與我見面。

我恍然大悟,那兩個像極了摩托車頭盔的帽子,便是母親見到我的工具。就像是一臺游戲機,他們才是我這臺“機子”的玩家。

可就在昨日,一只調皮的貓打翻了這臺機器,才讓那串數據在系統崩潰前,意識到了自己身處何地。我還會對自己的存在進行思考,這或許是“意識”與“機器”的唯一區別吧。

我回憶起,那只黑貓是吳叔當日送來陪伴母親的。他帶給我的,似乎永遠是厄運。

我莫名有了求生欲望,與當年自暴自棄時想要離開世界的想法完全不同。

母親望向我,詢問白衣男子們我這種狀態還能存在多久,對方說其實只要去除損壞元件,還是能維持很久“生命”的。

一番操作后,我成功被帶回了家中,母親望著作為盒體的我,終于眼眶泛紅。

但她拒絕了與我的交流。

第二日,黑貓被母親送走。臨行前,黑貓與我對視,就像在看著一個敵人。

我大概是瘋了,能從一只貓的眼睛里捕捉恨意??砂l生在我身上的這一切,又有誰能坦然接受呢?

自那日起,我陷入自己究竟是“靈魂的嫁接”還是“思維的復制”這類沒有意義的哲學問題中——對別人來說自然沒有意義,可對我來說,這決定了我是否還算是自己。

而在母親眼中,更嚴重的事情在于:被拆除的損壞元件究竟會帶走我的什么功能,尚且無人得知。

我仍然活在那個狹窄的房間里,可卻比以往更像一個囚徒。

母親每日都會出現,不斷地詢問,甚至會問我許多過去的事,來驗證我是否失憶,驗證我是否“留”在了當下。

她開始窺視我在房間里留下的一切痕跡,“數據畫面”會告訴她,我今晚吃了多少食物、我看了幾本書、我在紙上寫下了什么……

我知道,因為在母親眼中,只有當我明白進食對一串數據而言毫無意義卻仍然選擇進食的時候,才證明我會以一串數據的身份好好“活”下去。

她可以隨時戴上那個破頭盔,隨時出現在我面前,甚至出現在睡著的我的身邊,查看我的一切——我的任何舉動都暴露在了母親眼里。

于是有一天,我在那個她經常翻閱的筆記本中寫下:“媽,你為什么要無處不在?”

她的表情略顯滑稽,將筆記本合上放回我的床頭,裝睡的我無比興奮,有種報復成功的快感。

可惜,我遲遲沒有等來她的問詢,她就像是遺忘了這件事。不僅如此,她不再是每日都前來探望我,甚至有時一周才會出現一次。

“媽?!币惶煜挛?,我趁她來到房間,忍不住開口問,“你最近在忙什么,好像很久才會過來一次?!?/p>

“我不是每天都來看你的嗎,傻孩子?!?/p>

我瞪圓了眼睛,她是出于憤怒才這么說的嗎?

“不,媽,不對?!?/p>

“什么?你怎么了孩兒?!?/p>

“你昨天根本沒有過來!”

“我,我來了……”

母親的聲音越來越模糊,也越來越遙遠。

嘈雜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就像是過去跑步時只能聽到自己呼吸聲的感覺。

··06··

“如果這樣的話,我們就可以確認,損壞的元件是時間體系。對于純粹的意識而言,喪失了時間體系,它的時間感知便會是混亂的……或許暫時可以沿著之前的記憶正常運行,但之后……”

“那會……怎么樣?”是母親的聲音。

“和人不同,時間錯亂對‘意識本身而言,就意味著它不再擁有過去、現在、未來的概念,這些東西都將被混淆,最終,意識會迷失在混亂的記憶中。我建議你還是選擇復制意識本身的思維路徑,重新制作一張意識芯片,建立新的機身,雖然記憶可能無法同步,但起碼會是健康正常的產品?!?/p>

“不,不行……您要幫幫我,我……”母親的哽咽我早就習以為常。

事實上,從一個植物人到機器人,從一個機器人到一串數據,最終從一串數據走向毀滅,倒是挺理所應當的一條路。

“或許還有一種方法,芯片修復已無可能,但人體本身是擁有時間認知功能的。我們的意識芯片本就從人體中提取,所以,如果有人體能夠共享這部分功能,便存在修復時間體系的可能?!?/p>

“那……那是什么意思呢?您可以直接告訴我?!?/p>

“我們可以將您的意識做成芯片,提取其中的神經元作為新的時間感知元件,之后再將您與您的孩子放置在同一套系統中?!?/p>

“你的意思是,讓我上傳意識,和我孩兒待在一起?”

母親問出這話的瞬間,我切身感受到了涼意,所謂的意識想象能帶來真實感受,此刻更被證明。

他們只是一群為了科技不擇手段的瘋子,這很有可能只是一次毫無保障的實驗!

“理論上是可以的,但這要征求您的意愿?!彼麄儗⒄Z速放緩,似乎在試探母親心中的底線。

“我當然愿意?!蹦赣H脫口而出,我并不真實存在的心也為之一顫。

“但……”她繼續講道,“我聽不太懂你的意思,不過我大概明白,時間嘛,就是一天天的日子,知道今天過了是明天,今年過了是明年……可是我啊,我好像不是那么清楚了……”

“您這是什么意思呢?”

“很久之前,我的記性就不好了。老吳逗我說,我可能是要患老年癡呆了,不過我知道,那很有可能是真的……雖然我年紀不老,但我記不住事情了。所以我才會跑到這孩子的‘房間里,一遍又一遍地看著他在做什么,問著他過去的事。但就有一天……我瞅著他在筆記本上寫著一句話,是什么話,我現在怎么都想不起來了,您說,我要是記性不好了,那個什么時間感,還有用嗎?”

對方沉默了許久,最后才說:“只要您愿意一試?!?h3>··07··

烈日之下,我沿著灰色街道前行,一束光反射,我看到了兩朵云。

樓頂的拐角擋住了半片天空,我奮力抬頭,瞅不見更多,不過轉頭望去,卻看到了一個熟悉的窗臺。

那是……之前困住我的房間?

我不理解自己為何會出現在此地,便拼命向樓棟前方奔去,出乎我意料的,那里站著一個男人。

“吳叔?”

他低頭看我,沒有說話,反而是抱住了我。我被一路帶上了樓,黑白光影交錯,就在房間里,我看到茶幾上放著一臺黑匣子,它的一旁是幾個摩托車頭盔一般的帽子,它們的線路插在黑匣子兩側——

那,那是?

我被騙了嗎?母親還是復制了思維、制作了新的芯片盒子?

一時間,憤怒的情緒涌向我,我跳至茶幾,一把將黑匣子掀翻在地。

等等……我猛地轉頭望向客廳,那里有一面落地鏡。鏡子里,有一只黑貓,和一盒摔落在地、帶有圓形攝像頭的黑匣子。

畫像閃爍,我逐漸失去了意識……

這是過去嗎?是我記憶中的過去?

似夢非夢,以至于我不知是自己扮演了黑貓打翻匣子,還是我僅僅回憶起了這段不同視角的往事。

無論何者,我都能明晰這不單單是幻覺,也或許是我長久以來都依靠著意識的感知能力存在,即便當下是追憶,也足夠逼真到讓我無法分辨。

我意識到,沒了現實畫面與時間感知的束縛,我徹底墜入了記憶之中,重復體驗著那些早已發生的故事。

自那天起,我便反復穿梭于過去的記憶,扮演一只貓、一盆花、一張紙??赡莻€記憶衰退的、說要來一起陪伴我的母親,從來沒有出現過。

她被騙去了哪?她還在人世嗎?還是說,她最終選擇拋棄了我?

我不敢想下去,只覺得時空穿梭,她的面容也逐漸變得模糊。我想起她對那群混蛋說,自己的記性不好了,開始糊涂了,如果是那樣的話……

媽,我還挺難想象,居然有這么一天,我們能體驗到同一種痛苦,一種無法再掌控時間的痛苦。

可惜了,如今我像孤魂野鬼般飄蕩于記憶世界,逃離了童年的束縛,逃離了冰冷的河,逃離了床,逃離了黑匣子,飛向世界的任何一個角落,卻再也回不到你身邊。

但,為什么我會看到吳叔?為什么一只黑貓,一棵樹都存在的世界里,卻唯獨少了曾經“無處不在”的母親?

一日,我昏沉沉地睡去。

再睜眼時,已是寒冬臘月,窗外飄著雪花,透過窗戶玻璃,光線折射的弧度開始變化,七彩流光浮于空中,稀薄的云層透出粉嫩,一道彩虹從中躥出,通往遙遠的天際,我成為一只闖入畫面中的野鴿,飛向盡頭,終于看到了夕陽。

我從未見過此等壯麗美景。

飛躍雪地,凍結的河中,冰面出現裂紋,隨后天空下起了暴雨。河畔泥土松軟,我瞬時出現在河中央。

我意識到自己在下墜,便拼命地向岸邊游,最終抓斷了幾根雜草,在身子徹底失控之前,我望向河岸,站在上面的人竟然是母親!

我終于遇見了她,可為什么是在這?在這一切慘劇發生的源頭?

這顯然是被我的大腦埋葬的一段記憶,甚至被異化……岸上的母親眼里并無怨恨,相反是焦急地跳入水中,朝我游來。

她奮力抱住我的臂膀,即便在水里,我也感受到了她的力氣。

我想起自己后來經歷的一切,那些逼真的觸感,大概不是來自科技的反饋,而是因為我曾永遠記住了那是什么感覺。

“孩子,別怕,媽帶你去醫院!”

我趴在母親的背上,她已經將我拖上了岸,我能聞到她被河水浸泡后仍然殘留的特殊香氣,那來自更遙遠的過去,已經很久沒有聞到過了。

“別睡孩子,撐著,別睡過去……”

母親的聲音縈繞在耳邊,但我的確開始昏沉,瞥見母親的腦后正不斷流著鮮血,似乎是在水下撞到了什么……

“馬上就到醫院了,孩子……”

是這時候留下的后遺癥,才導致母親早早開始記憶衰退的嗎?我的愧疚之情涌出,卻不知該說什么。

“媽媽沒保護好你,對不起……這次我一定,一定救下你,孩子……”

母親的喃喃自語突然讓我驚醒,“這次”是什么意思?

病痛的感覺從我身上散去,母親將我放置在醫院病床上,便轉身離去。

不同于記憶中那位白褂醫生的到來,這次的母親沒有跟在他身后重新出現,反而是頭也不回地跑離了醫院。

我起身追趕,發現熟悉的道路帶領我回到了河邊。

依舊是暴雨,我看到慌亂的母親正站在岸上,朝河中呼喚:“孩兒,你在哪?我過來了,孩子……”

河中并沒有人出現,直到我重新回憶當時的畫面,才在睜眼后重新墜入河中,依舊是湍急的水,依舊是奮不顧身的母親……

一次次,一遍遍。

我恍然大悟,現在的母親并不是我記憶中的構想,而是真正的她,是她的意識,是她說過要來陪伴我的證明。

只是她早已遺忘了所有,只記住了一件事,便是關于我的“消失”,無論是肉體還是意識。所以她才會被困在暴雨中,不斷地重復,不斷地拯救……

最后一次見到這樣的母親,是在她將我送往醫院時,我鼓足勇氣拉住了她的手。

我輕聲說著:“媽,謝謝你,你救了我?!?/p>

她擦去滿頭的汗,終于不再像往常一般離去,而是神情恍惚,將手掌貼上了我的臉頰:“孩兒,媽陪你慢慢長大?!?/p>

說罷,她終于坐下,留在了我的身邊。

··08··

痛,我一睜眼,發現腳掌被卷入了自行車的輪子里。

又是一個時間錯亂的日子,看來我終于跳脫了溺水的記憶,匆忙扔下車子,環顧四周,是幾盆橡皮樹。

這是……老家的院子?

我踉蹌著,往平房的大門走去。里面的人哼起了一段小曲,我不敢再動彈。

“孩兒?是你回來了?”

我站在原地,沒有吱聲。

隔了一陣兒,綠色的木門被推開,一位年輕漂亮的女人站在門口,雙手沾滿了面粉,笑著喊我:“你傻站著干啥啊,把書包放下,來給媽干活?!?/p>

我向前邁了一步,生怕這一瞬間消失。

“媽,你終于走出來了嗎?”

“你說啥呢?這孩子?!彼龥]再理我,回到了屋里。

我已分不清眼前的母親是她的意識還是我的記憶,也不知自己應該回到河邊還是應該繼續游蕩。就仿佛那年夏天暴雨下的泥潭只是噩夢,如今夢醒了,我回到了現實。

但所有的記憶又在提醒我,我曾身處一個黑匣子之中,一切的一切不過是場幻念。

我想起在全身無法動彈的日子里,她曾念書給我聽,里面講道“回憶是一條沒有歸途的路”。我不知道自己和母親,還能不能從這樣的迷宮里走出來。

但總歸當下的感受是真實的,那就別再讓它被遺忘了。

“媽,我來了?!?/p>

我放開腳步,朝著屋內走去。

(完)

猜你喜歡
房間記憶意識
人的意識可以“上傳”嗎?
Chapter 4 Merrick's first home
房間
增強“四個意識”發揮“四大作用”
記憶中的他們
強化五個意識 堅持五個履職
鎖在房間里的云
兒時的記憶(四)
兒時的記憶(四)
記憶翻新
91香蕉高清国产线观看免费-97夜夜澡人人爽人人喊a-99久久久无码国产精品9-国产亚洲日韩欧美综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