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心人

郭小三

- 01 -

小莊從來沒有想過，一頓火鍋會改變他的人生。

下午接到肖虹的短信，約他晚上一起吃火鍋。小莊上夜班，過著黑白顛倒的日子，他看了一眼短信又繼續睡去，卻一直睡不踏實，隱隱約約地有種不祥的預感。等他心煩意亂地從床上起來，心想該來的也許真是躲不掉了。

小莊故意遲到了半個小時，走進老三重慶火鍋店的時候，肖虹在角落的座位上朝他揮了揮手，她已經點好了菜，桌上的鴛鴦火鍋剛開始冒泡。小莊坐下，兩人之間像隔了一道厚厚的墻，氣氛有點壓抑，都不知道開口說什么好。

火鍋開始沸騰，小莊把一盤羊肉卷倒了進去。肖虹卻不動筷子，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

“小莊，其實……”

小莊的心緊了一下，他知道肖虹要說什么，趕忙說：“羊肉涮一下就熟，久了就不好吃啦?！彼麏A起一片羊肉放到肖虹面前的碗里。

肖虹依然沒有動筷子，說：“小莊，其實你真沒必要這樣，我們還是分手吧?！?/p>

小莊沒有感到難過，反而有一種石頭落地般輕松的感覺，從半年前開始，他就知道這一天始終要來的，他一直覺得自己還無法承受分手的痛苦，一直選擇逃避，直到剛才肖虹親口說出。也許是他一直把他們之間的愛情看得太重了。

愛情——想到這個詞的時候，小莊心想，他們之間還有愛情嗎？

冬天的寧城天黑得特別早，火鍋店里的熱氣蒙朧了玻璃，小莊看不清楚外面的世界，就像他看不清楚肖虹一樣。桌上的手機突然響了起來，是小莊的老板胖朱打來的，他問小莊在哪，怎么還沒去上班。

小莊說：“朱總，我有點事要處理，晚一點去行嗎？”

胖朱說：“別太晚了，還要送貨呢?！?/p>

小莊說：“放心老板，我一定不會耽誤工作?！?/p>

小莊掛了電話，肖虹說：“你要忙就先走吧?！?/p>

小莊看了看一桌子幾乎沒動的菜，說：“沒事，要不咱們喝點酒吧？”

“你還要開車送貨，喝酒不好吧？”肖虹有些猶豫。

小莊說：“喝一點沒事，咱們這就算分手宴吧，怎么能沒有酒呢？”

肖虹沒再堅持，小莊叫了一支小瓶裝的二鍋頭，一人一杯，正好?；疱伒昀锏氖晨投嗔似饋?，人聲鼎沸，小莊有了大聲說話的借口。

“肖虹，你真的要和我分手嗎？”

肖虹的聲音還是那么低：“小莊，我們在一起不合適，勉強在一起只會令彼此更加痛苦，所以長痛不如短痛?！彼穆曇綦m然不大，但表情十分堅定，小莊知道他們之間已經沒有挽回的余地了。

高度的白酒很嗆，小莊一口干了下去，把眼淚強忍在眼眶里。

“肖虹，再見?！?/p>

說完，小莊穿過人群走出了火鍋店，外面寒氣逼人，他把眼淚撒在了獵獵風中。

- 02 -

朱老板聞到小莊身上的酒味，罵他開車小心點，別他媽的出了事又讓自己去擦屁股。朱老板罵歸罵，還是從身上掏出半盒煙扔到駕駛室里。

“晚上開車，打起點精神！”

小莊發動車子，拉著一車新鮮屠宰好的豬肉駛向了黑夜。胖朱并不胖，而且還是素食主義者，他說每天殺豬都已經很罪惡了，再吃它們的肉，簡直就是十惡不赦。胖朱對員工還算不錯，或許他知道屠宰廠一向不好招人，況且現在的年輕人又很任性。小莊沒考上大學，去南方打了三年工，一無所獲地回到寧城，他不想做那些流水線工人和保安之類毫無意義的工作，因此找了一份開車的活兒。雖然每天開車基本都是走相同的路，但每天遇到的人、遇到的車，以及路上的風景都是不同的，小莊喜歡新鮮，他無法接受一成不變的生活。

寧城進入冬天以來還未落過一場雪，但天氣寒冷依舊。冬天的夜晚路上空空蕩蕩，小莊開著貨車就像行駛在遠古時代，他很享受這種空曠無人的感覺，汽車大燈照射十幾米遠的范圍，這是完全屬于小莊一個人的世界。小莊要把一車豬肉送到武城的兩家菜市場和三家超市，白天胖朱要下到各個村莊去把活豬回收上來，然后再屠宰，為了保持豬肉新鮮，所以要連夜把肉送到賣場。

從寧城到武城有兩條公路可走，一條是城間公路，一條是寧武快線。貨車司機們往往選擇城間公路，雖然快線能節省一半時間，但要多出十五塊錢的過路費。城間公路上常年奔跑著形形色色的貨車，路面壞得很快，經常剛修補好沒過幾天又變得坑坑洼洼。慶幸的是小莊早已習慣了這種顛簸的節奏，搖搖晃晃的就像喝醉了酒，一個人在跳舞。

胖朱扔給小莊的是半包二十多塊的好煙，小莊平時都抽五塊錢的煙。一想到錢，小莊就頭疼，他不怕車禍，不怕交警，不怕打架，不怕喝酒……在很多事情面前他都能表現出一種英勇無畏的氣質，唯獨在錢面前，他是一個徹底的懦夫。他想不明白胖朱這樣的人都能發財，為什么他卻不行；他想不明白為什么這個世界，如果沒有錢，就連愛情也不配擁有——肖虹就是嫌他窮，才要和他分手。

小莊打開車窗抽煙，冷空氣猛烈地鉆了進來。路上幾乎沒看到什么車，這么冷的夜晚，要不是為了賺點錢，誰愿意出門呢？小莊不由自主地想到了肖虹的身體，像一團柔軟的棉花，又像狂熱的火焰，情欲交織在他的腦海里揮之不去，下半身瞬間都有了反應。忽然之間，迎面射來晃動的光，把他拉回現實。小莊看到一輛車歪歪扭扭地疾馳而來，他趕忙握緊了方向盤準備避讓，不料那車在距他二十多米的地方，一頭撞到了路邊的樹上。只聽“砰”的一聲，世界安靜了下來。

當小莊把車停住的時候，已經開出了車禍現場十幾米遠。他發現自己額頭冒汗，身為司機他其實見過很多車禍現場，要不是剛才走神，他會對這種場景不屑一顧，反正不是自己出事，愛誰誰去吧！他重新點上一支煙，直到抽完，都沒發現撞車的那邊有什么動靜，只有呼嘯的冷風吹過光禿禿的白楊樹。車燈顯然撞壞了一邊，只剩下一道光線，孤獨地照著遠方。

小莊不太想多管閑事，這年頭誰知道會遇上什么人呢？有時候好心反而會害了自己，可他又覺得不應該袖手旁觀，至少打個報警電話，這只是舉手之勞。小莊走到那車的旁邊，他看清楚了那是一輛黑色的轎車，擋風玻璃已經破碎脫落，一股很大的酒味撲面而來，原來司機喝多了。司機正趴在彈出的安全氣囊上，不知道是睡著了還是昏迷了過去。他拿出手機的時候，遠方的燈光射了過來，小莊下意識地往路邊副駕駛一側的黑暗里躲，迎面而來的車顯然沒有停留的意思，瞬間駛了過去。

就在短暫明亮的剎那間，小莊看到副駕駛位上躺著一個黑色的皮包，皮包敞開著口，里面幾疊紅色的鈔票刺瞎了小莊的狗眼。他忘記了撥打報警電話，陷入了沉思之中，一秒仿佛萬年那么長久。

天地黑暗寂靜。小莊把黑色皮包拿到手中的時候心狂跳不止，紅色鈔票摸起來的感覺是那么美好，就像美女嬌嫩的肌膚一般令人神往。一共三沓人民幣，他全部塞到了懷里，在空蕩的黑夜里，這個掩耳盜鈴的動作多少有些多此一舉。

小莊沒有報警，開著貨車駛向了武城，繼續完成他的工作。

- 03 -

錢帶在小莊身上，就像一顆定時炸彈，總讓他心神不寧。第二天送貨又經過那個路段，小莊特意停下來觀察一番，路邊空空如也，找不到一絲車禍的痕跡，宛如一切都從未發生過。他的內心仍舊有一絲忐忑，不停地強迫自己別想太多，自己酒后開車，肯定不敢報警，再者那條路上根本沒有攝像頭，至于三萬塊錢，對有錢人來說簡直微不足道。

小莊一直以為會發生點什么，但三天過去了，卻什么也沒發生。他開始思考該如何花掉這筆錢，肖虹一直想要一部最新款的鴨梨手機，她曾經在小莊面前委婉地暗示過幾次，小莊一直裝傻，畢竟五六千塊錢對小莊來說不是一個小數目。而這時他竟然一下子有了三萬塊，冥冥之中是上帝在可憐他嗎？

小莊給肖虹發了一條消息，約她去吃火鍋。肖虹很快回了過來，讓小莊以后別再打擾她，他們已經分手了。

小莊說給她買了一部鴨梨手機，就當是送她的分手禮物。

肖虹說你又騙人。

小莊說自己要是騙人，不得好死。

肖虹說那行吧，晚上六點，老地方。

小莊特意向胖朱請了一天假，下午睡醒后他去商場買了手機，五點半就趕到了老三重慶火鍋店?；疱伒甑睦习寰徒欣先?，是小莊的小學同學，根本不是什么重慶人，寧城的火鍋店基本上都打著重慶招牌，其實都是本地人經營。店里沒有客人，老三看到小莊就罵，說你個狗日的又來蹭吃蹭喝，上回的賬還沒結呢。

小莊有點不好意思，他混的比老三差，沒錢的時候經常來店里蹭飯。老三嘴上愛貧，可從來沒把小莊當外人，畢竟是從小一起玩到大的哥們，彼此知根知底，沒有任何秘密可言。小莊說上回肖虹鬧分手，這不心煩么，忘記了，今天一起結。

老三說拉倒吧，今天是不是又要分一回？

小莊說可不是么，上次是分手演習，今天是正式分手。

也許是鴨梨手機的魔力巨大，肖虹竟然破天荒地提前趕到。老三看到肖虹進來，識趣地擠了擠眼，說哥們好好發揮，不影響你了。

肖虹甫一坐下，小莊就拿出手機：“送給你?！?/p>

肖虹假裝推辭：“這不太好吧，我們分手了?！?/p>

“這有什么的，我們戀愛的時候，我都沒送過什么東西給你，現在送部手機是應該的?！?/p>

“那好吧，謝謝你小莊?！?/p>

小莊點了肖虹最愛吃的鴨腸，又很豪爽地點了一桌子菜。

肖虹說：“你今天不正常啊，這么大方，是不是發達了？”

小莊說：“當然了，老板看我表現好，給我升職加薪呢?！?/p>

“切，又忽悠人，就你那么呆板，還表現好？”

“你別看不起人，老板就是看我老實可靠，才重用我呢?！?/p>

肖虹半信半疑，小莊掏出兩疊人民幣：“看到沒？老板剛給我發的獎金，還說以后每月都給我提成?！?/p>

肖虹突然有些難過，小莊還在努力挽回這段感情，她知道感情是純粹的，不應該和金錢摻雜在一起，但婚姻卻是現實的。她和小莊走過了初戀、熱戀，終于冷靜下來談婚論嫁，各種問題也接踵而至，所有問題歸根結底還是錢的問題。她曾經設想過美好的未來，可美麗的泡沫終究抵不過現實的銅墻鐵壁。

直到另一個男人的出現，他是肖虹的客戶，自從認識她后便窮追不舍。除了經濟條件優越一些，肖虹并不覺得他比小莊優秀。只是肖虹的父母一致對他好評，本來他們就看不上小莊，這個男人的出現更加劇了他們對小莊的厭惡。

肖虹的父母下了最后通牒，如果小莊能在寧城買房，他們就同意這樁婚事。很顯然小莊沒有能力，況且肖虹覺得他沒有一點上進心，所以她的心理防線慢慢崩潰，決心和小莊分手。

可是現在，小莊坐在她面前說有錢了，就像一個舞臺上的小丑在博她一笑。

小莊看得出肖虹內心的糾結，他說：“肖虹，我們不分手了好不好？”

肖虹搖搖頭。

小莊說：“昨晚我問電風扇，我們要分手嗎？結果風扇搖了一晚上頭?！?/p>

肖虹忍不住笑了，說：“你有病吧，大冬天還吹風扇？”

小莊握起肖虹的手：“相信我，我們很快就能有錢了?！?/p>

肖虹似乎被感染了，也許上帝就是個愛開玩笑的孩子，總是給人意外。

看著肖虹憧憬的眼神，一個罪惡的想法開始在小莊心里瘋狂蔓延。

- 04 -

肖虹表達出晚上可以不回家的意思，小莊卻沒心思。雖然他很想念她的身體，可眼前卻有更重要的事等著他，兒女情長只好先放一邊。他開著貨車把肖虹送回家，一路上內心充滿著壯士一去不復返的悲壯。

小莊回到老三的火鍋店，如果生活中還有一個朋友可以信任的話，那么這個人非老三莫屬。老三見到小莊就罵：“狗日的還有臉回來？”

小莊笑嘻嘻地說：“剛才不是急著走沒結賬么。老三，這些日子我在你這白吃白喝的，總共多少錢？今天兄弟一次性給你結了?！?/p>

老三像看外星人似的看著小莊：“你發達了？我去，難道殺豬這么賺錢了？”

小莊掏出兩支煙：“別侮辱我，我不是殺豬的，我是司機?！?/p>

小莊知道老三肯定不會收他錢的，他掏出三千塊錢，說：“咱們也別計較了，這些錢你拿著?！?/p>

老三嚴肅起來，點上煙：“說吧，你又在外面干啥壞事了，想讓我出面幫忙就開口，咱們談錢有點見外?！?/p>

小莊之所以信任老三，還有一點就是因為老三見多識廣，初中畢業后就在社會上混，三道九流的人都打過交道，以前還因為打架坐過兩年牢，可謂“社會經驗”豐富。

小莊吐口煙圈問道：“你店里生意好么？”

“好不好你還不知道？每天都有來白吃的，要不是看著哥們情義，我早就想關門不干了?！?/p>

“我有個發財的路子，你敢不敢干？”

“小莊，你第一天認識我么？只要不是殺人放火，有我老三不敢的事么？”

于是在這個寒冷的冬夜，一家小火鍋店里，小莊說出了他的發財計劃，他還給這個計劃起了個名字，就像軍事行動都有代號一樣，他把計劃稱之為“守株待兔”。

“這個世界每天每時每刻都在發生著車禍，那些在車禍中受傷或者死去的人，他們身上肯定多多少少都帶著錢或值錢的東西，而我們要做的僅僅是在路邊等待車禍的發生，然后在警察或救護車到來之前，把車里值錢的東西拿走?！?/p>

老三聽完拍手叫好：“有文化的人腦子就是好使，我怎么沒想出這辦法呢？一沒偷二沒搶，我們這可真是撿錢啊?！?/p>

老三從小就佩服小莊學習成績好，認為小莊腦子聰明，今天果然見識到了，他對小莊這個計劃從心底佩服不已，兩人一拍即合。老三把火鍋店交給媳婦打理，每天晚上跟著小莊去送貨，送完貨后那漫長的夜，他們就在路邊等車禍。

- 05 -

我站在夜里等雪，

寒冷的天氣，

令人傷感。

陪我一同等雪的是，

一條喘息的魚。

冬夜的風很大，

我看不到雪的跡象。

我問魚，雪會來嗎？

魚搖搖尾巴，

她需要大海，她不需要雪。

煙頭墜落，毀滅。

我等的雪還沒來，

我等的人也沒有來。

夜里小莊把車停在路邊的樹林里，他和老三坐在車里抽煙，寒冷的風從四周擠了進來，侵蝕著車內狹小的空間。他用圓珠筆在紙盒的錫箔紙上寫了這首詩。老三奪過看了兩眼，說出一句很有哲理的話：“在這個人人都低頭賺錢的年代，抬頭仰望星空的人就是傻缺?！?/p>

他們兩個傻缺在寒氣逼人的冬夜里整整等了一個星期，才等來一場車禍。北方冬天夜里出行的人本來就少，出車禍的就更少，像小莊那樣遇到車禍并撿了三萬塊錢，簡直可以說是中了大獎。但不可否認的是，生活往往就是被一場奇遇所改變的。

那天終于下起了大雪，晚上送完貨后，小莊依舊把車停在路邊的樹林里。那場車禍相當慘烈，一輛貨車打滑失控，狠狠地撞斷了路邊的白楊樹，沖進了路邊的溝里。小莊和老三聽到一聲巨響，激動得差點熱淚盈眶，終于等來了！

他們下車以百米沖刺的速度奔向車禍現場，司機早已不省人事，血液滴在雪上，借著微弱的光，就像黑色的蛇在爬行。小莊和老三迅速搜遍了駕駛室，收獲還算不錯，貨車司機應該是剛送完貨收了貨款回家，整整有六萬多人民幣。

小莊和老三只拿了現金，其他東西一概沒動，駕車趕緊離開了現場。他們的心情難以言述，就像干旱的莊稼終于等來了大雨?；氐綄幊?，兩人才平靜下來，肚子里空空蕩蕩，找了一家二十四小時營業的火鍋店，吃喝起來。

曾經他們都以為賺錢是件十分困難的事，卻沒想到有時候卻是這么容易，就像今夜輕而易舉就撿了六萬，如果照這樣的速度，在不久的將來，他們都將變成百萬富翁。

老三說：“真要成了百萬富翁，我得去市中心開家火鍋店，小莊你就把我的店當成食堂，天天來吃?！?/p>

小莊說：“去你的，有錢了誰還稀罕你的火鍋，我要天天山珍海味?！?/p>

他們兩個幻想著有錢后的生活，推杯換盞，最后借著醉意，含笑把錢分了。

寧城的房價不貴，小莊加上自己的積蓄湊夠八萬首付，帶著肖虹去了售樓處。就像一首歌里唱的那樣，幸福來得太快就像龍卷風，肖虹的家人也不再反對他們，兩人挑了一個日子去民政局領了結婚證，然后計劃春節前把喜酒辦了。

龍卷風來得快，去得也快。短暫的喜悅過后，小莊開始有了一絲焦慮和恐懼，如果守株待兔計劃不能可持續發展，那么他的生活將再次陷入深淵。

最近下了幾場雪，夜晚出行的車輛越來越少，小莊和老三商量過后，決定把行動地點轉移到寧武高速公路上。雖然本地司機不愿意走高速，但高速上外地經過的車輛卻很多，就算是冬天夜里，至少也不會像鄉間公路那么人煙稀少，而且車速越快，發生車禍的概率就越高，再者外地的司機發生車禍丟了東西，找起來會更加麻煩，高速公路上車來車往，小莊和老三暴露的可能性就更小。

小莊把貨車停在高速公路的救援通道上，打開雙閃，偽裝成車壞了的樣子。兩個人坐在車里發呆，他們習慣了這樣的等待，看著車輛過往、消失，就像天空劃過的流星。突然馬路對面一顆流星就偏離軌跡，撞向路邊的隔離欄，然后安靜下來。

這就是世界結束的方式，不是轟然一響，而是一陣嗚咽。

小莊和老三穿過車流跑到馬路對面，一輛掛著廣東牌照的黑色轎車沉默地躺在路邊，顯然是一家三口從南方回北方過年。司機趴在安全氣囊上不省人事，后排是一個女人抱著一個小女孩，年貨和糖果散落一地。他們對這樣的悲慘早已司空見慣麻木不仁，他們深刻牢記著自己的目標，快速搜索著車上的值錢物品。

可悲的是搜出來的現金只有三千多塊，那些銀行卡年貨之類對他們來說就是廢品。老三罵了幾句，悻悻地準備離去，小莊卻被一道目光吸引住了，那個被母親保護在懷里的小女孩兒受傷不重，睜著痛苦的雙眼望著小莊，嘴唇嚅動。

“疼，叔叔，我疼……”

老三在背后拉了一把小莊：“你發什么愣呢，趁現在沒人，快走?！?/p>

小莊和老三過了馬路回到車上，他發動車子，忍不住扭頭望了望。

沒有痛苦的眼神，沒有蒼白的叫喊，只有寒冷的風從夜里吹過。

- 06 -

小莊最近總是半夜從夢中驚醒，那些夢都是抽象的，醒來后說不清楚到底夢了些什么，只是隱約覺得夢里有雙眼睛在望著他。不是恐怖的眼神，而是孤獨無助悲涼的目光——直直地望著他，讓他心里難受得想哭。

肖虹看得出小莊最近憔悴了不少，以為他太累了，白天要跑來跑去裝修房子，晚上又要上班送貨，于是她主動承擔起了裝修房子的任務。小莊心里很感激肖虹，這種感激是發自內心深處的，并不會因為先前肖虹因他沒錢提出分手而憎恨她。人生在世，誰又真正能視金錢如糞土呢？如果不是為了錢，何必要守株待兔？

春年前小莊和肖虹舉辦了一場還算隆重的婚禮，親朋好友無不說著賀喜的話，夸他年輕有為前途無量。只是那些話讓小莊更加憂傷，他們看到的只是小莊的外表，而沒人能看到他的靈魂。更讓小莊焦慮的是最近的兔子越來越少了，過完年后外地車輛都急急地趕回去，天氣也開始變暖。春天來了，萬象更新，可小莊的心情卻明亮不起來。

在柳絮飛揚的一個晚上，小莊約了老三喝酒。他們照例去了火鍋店，小莊看到老板娘女兒正坐在門口寫作業，忽然之間他像被電流擊中了似的，又想起那個無助的眼神，內心無比慌亂起來?；鸺t的鍋底翻滾，老三把羊肉倒了進去，小莊卻沒了吃喝的心情。

“老三，我們要一直干下去么？”小莊問。

老三察覺出小莊的異樣：“怎么，難道你想收手？”

小莊不置可否。

“你知道的，有些事一旦開始，就無法回頭?！?/p>

“可是我總感覺有雙眼睛在看著我，我的內心充滿著罪惡?！毙∏f一口氣喝了一杯啤酒。

“你書讀多了腦子傻了吧？哪有什么眼睛？我十五歲就出來混，要是真有神靈，我早被雷劈一百回了。啥是罪惡??？不都說金錢是萬惡之源嗎？我們拿了他們的錢，就是減輕他們的罪惡?！?/p>

小莊想老三真是太牛了，理論這么高深，由此看來他們拿了錢，反而是普度眾生的菩薩心腸了。

“我也不知道怎么了，最近總是感覺不對勁?！?/p>

“你就是想得太多?！?/p>

小莊覺得自己沒想太多，而是有很多東西太難選擇了，比如一車切糕和一位老太太在你面前，必須撞一個的時候，你該撞誰？不管你選擇什么，都會使你陷入萬劫不復的深淵。要不要繼續干下去？這同樣是一個艱難的選擇。

吃完飯，小莊又開著車子上了路。在這個春風沉醉的夜晚，欲望的心蠢蠢欲動。他們沒有上高速，毫無目的地在路上閑逛。新聞上說世界上每秒都有車禍發生，可小莊和老三覺得寧城的車禍怎么就那么少呢？他是多么渴望一場車禍的發生啊，就像一位純情少男渴望愛情。

- 07 -

春天就像愛情一樣短暫，當寧城的女人都換上超短裙的時候，小莊被胖朱開除了。他指責小莊最近幾個月的油費太高，還有事沒事就上高速，他開的只是一家殺豬場，不是銀行。小莊無言以對，默默地離開了公司。他一點也不恨胖朱，只是他失業了，獨自走在街上無所事事，更不敢告訴肖虹。

晚上回到家，肖虹卻告訴小莊一個好消息，她懷孕了。小莊一時間沒反應過來，良久他才醒悟，自己就要當爸爸了？他心里一下子有點難以接受，更難受的是他失業了，沒有收入，該如何去接受一個新生命的到來呢？

老三也陷入了經濟危機，夏天來了，吃火鍋的人越來越少。失業和懷孕，讓小莊變得消沉，車禍又那么少，本以為看到的是黎明曙光，誰料卻是殘陽余暉，明亮過后天就黑了。

在喝了半打啤酒之后，老三想出一招，把小莊的守株待兔計劃進行了改良，既然車禍那么少，為什么他們不能制造車禍呢？

小莊的酒意立馬散去：“老三，這可是在犯罪！”

“得了吧，你去撿別人的錢，就不是犯罪了？裝什么純情啊?！?/p>

小莊心里有些后悔，真不該把這個計劃告訴老三。他知道老三是個說干就干心狠手辣的人，不然也不會因為打架而坐牢。

老三看小莊那么糾結，說：“行吧，我老三是個講情義的人，小莊你不愿意干，我一個人干，出了事你放心，絕對不連累你，我老三的為人你可以去打聽打聽?！?/p>

“老三，不是我不信你，可真的要這樣做嗎？他們自己出了車禍，我們管不了，可我們去人為制造車禍，這是在殺人，犯罪！”

“好，就你有良知，可你要不要錢？你失業了還不敢告訴肖虹，你拿什么給孩子買奶粉，拿什么給孩子良好的教育？你想孩子像我們這樣沒出息，待在一個小城市，碌碌無為地過完一生嗎？”

小莊沉默了，心里的墻動搖了，然后倒塌了。他知道如果沒有錢，就什么都沒有。相比于犯罪，更讓人難以接受的是活得生不如死。一切令人痛苦的東西都會讓人上癮，比如毒品，比如愛情，比如金錢。

小莊清楚自己即將走上一條不歸路，之前的守株待兔算是彩排，那么他們即將要干的就是現場直播。

他們的第一次行動并不順利，就像不會殺豬的人去殺豬，感覺無從下手。站在鄉間公路上，燥熱的風從四周吹來，他們不知道該選什么樣的車，不知道該如何制造車禍，不知道他媽的為什么看上去簡單的事情做起來這么難。小莊有些膽怯，抽煙的右手一直在顫抖。

天色越來越晚，月亮都沉了下去，老三扔掉煙頭，說：“到底干不干？”

小莊懦弱地說：“算了，要不改天？”

他知道老三一定在心里鄙視他，他自己也看不起自己，幸虧有夜色的掩護，不會讓老三看到他臉上膽小的表情。

遠方的一束光線在迅速移動，大概距他們還有一百米遠的時候，老三突然從路邊沖了出去，司機措手不及地打方向盤躲讓，然后沖出馬路翻進了路邊的溝里。

老三罵：“小莊，你還愣著干嗎？快點干活！”

也許上帝故意懲罰他們，車里只找到六百塊錢。他們回到寧城去吃火鍋，這似乎形成了習慣，每次行動完畢，他們都要到這家小火鍋店大吃一頓。

老三點完菜，說：“今天真掃興，才這么點錢?！?/p>

小莊說：“要不別干了，太危險?！?/p>

老三說：“你怕了？”

小莊點點頭。

老三說：“我不怕，反而覺得挺刺激。你知道剛才我沖出去的那一瞬間想的是什么嗎？”

小莊搖搖頭。

“我什么也沒想，一身輕松，是那種放下一切的輕松，就像一片羽毛，我喜歡這種感覺?！?/p>

小莊不能體會那是一種什么樣的感覺，他只是感到恐懼，老三簡直就是亡命之徒，如果那輛車沒有躲避，老三現在會不會已經躺在醫院了呢？

火鍋在翻滾，熱氣在蒸騰，小莊喜歡這樣大汗淋漓的愜意，那些肉，那些菜，那些罪，那些悲歡離合，統統扔到鍋里，吃進胃里，身體變得沉重，靈魂卻像屎一樣跑出了軀體，漂蕩在無邊無際的夜里。

- 08 -

那晚吃過火鍋之后，老三決定每次拋硬幣決定誰去制造車禍。小莊喜歡這樣的方式，他心里的罪惡感消失了，因為他們是在用生命去賺錢，不是你傷就是我傷，不是你死就是我死，一命換一命，他相信這是公平的。

小莊第一次從黑暗里沖出去的時候，真實感受到了老三所說的那種輕飄飄的感覺，那是一種放下所有、無拘無束的暢快，原來人在死亡來臨之前是如此的平靜。世界靜止了，他聽不到聲音，看不到星空，他看到靈魂飛出身體，飄在空中向他揮手告別。

這樣的日子讓小莊充滿激情，他喜歡冒險，喜歡每天都不一樣的生活，這不就是他曾經的夢想嗎？他向肖虹撒謊，說自己又重新找了一份夜班司機的工作。肖虹的肚子越來越大，她銀行卡里的數字也在長大。小莊偷偷拿肖虹的身份證去辦了一張銀行卡，每次弄來的錢都存了進去。他不知道自己哪天就會死去，這些錢是他唯一能留給肖虹和孩子的東西。

小莊是個有頭腦的人，他和老三經常變換地點，從來不會在同一條路上制造車禍，而且他們不會每天都去行動，經常一個星期只干一次，有時候還坐車去寧城周邊活動。目前為止還沒有一起報警說自己丟錢的。其實這也很正常，出了車禍后，事主哪會有心情去在乎錢呢？

可是危險依舊存在。

那天晚上由硬幣決定小莊出馬，他沖出去的時候有點慢，以至于司機迅速躲過，一陣急剎車之后，從車上下來兩個中年男人。來者不善，他們指著小莊就罵：“他媽的想碰瓷是不是？也不問問老子是誰，敢在太歲頭上動土?！?/p>

小莊慌了，從來沒有遇到過這種情況，不知所措。老三從黑暗中走了出來，掏出兩支煙遞了過去，說：“都是在外面混的，給個面子，成不？”

兩人看了看老三兇狠的眼神，說：“行，以后他媽的小心點，說不定哪天就被撞死?！?/p>

兩人抽著煙上了車，老三在后面狠狠罵了一句：“媽的！”

秋天的風吹落發黃的樹葉，小莊習慣了這樣驚心動魄的日子，白天就躲在寧城的大街小巷晃悠，要不就去網吧上網。他一直關注這方面的新聞，有一次竟然看到一則類似的新聞，不過人家很厲害，是和交警合作，每次有人報警，警察就通風報信，他們會趕在警察到來之前把車主身上的錢搜刮一空。他把這事講給老三聽，老三也佩服，不禁嘆氣，還是人家厲害，咱們這小打小鬧何時才是盡頭呢？

小莊和老三的行動越來越嫻熟，小莊甚至覺得自己都可以去當演員了，他鄙視那些碰瓷的，太沒水平、太沒道德，而他是用生命在做賭注，這才是完美的演出。

冬天來臨的時候，肖虹的肚子已經很大了，走起路來都有些困難。預產期是春節過后的幾天。小莊想了好幾天，才想出一個完美的名字，還是從李白的詩句中找來的，他覺得自己特別有才，雖然還不知道是男孩還是女孩，但他決定就用這個名字，這個名字將伴隨孩子的一生，也許這是他給他（她）的唯一榮光。

老三聽了這個名字之后，愣了幾秒，然后哄然大笑，說：“什么狗屁名字，你自己念念?！?/p>

小莊一念覺得是有些歧意，但還是挺有詩意的嘛，笑道：“一個名字而已，無所謂了?！?/p>

老三說：“行，我以后就當你孩子干爹，誰要敢罵他，我讓他好看?！?/p>

這是小莊和老三最后一次聊得那么開心。

第二天晚上行動的時候，硬幣選擇了老三。他從黑暗中沖了出去，像一只迷途的鳥墜向光芒。那輛急駛的車沒有避讓，直接把老三撞飛了出去。小莊看到老三的身體在空中翻滾，然后無聲地落在地上。

那輛車沒有停下，消失在夜色里無影無蹤。小莊撲向老三，把他摟在懷里。老三握緊小莊的手，聲音像蚊子一般。

“小莊，不要報警，這是我的宿命?！?/p>

“老三，你不要說話，我叫救護車?！?/p>

“小莊，冷，好冷，抱緊我好不好，放心，我不是同性戀?！?/p>

小莊緊緊地把老三摟在懷里。

“小莊，你給孩子起的名字真好，你從哪找來的？”

“李白的詩啊，孤帆遠影碧空盡，唯見長江天際流?！?/p>

“哦，真有才，碧帆，莊碧帆，真好聽?！?/p>

小莊哭了，大聲喊道：“你個裝逼犯，別他媽的說話了?！?/p>

救護車趕到的時候，老三已經完全沒了呼吸。警察找小莊做了筆錄，小莊有些驚慌，故作鎮定地回答了警方的問題，他沒看清楚車牌，只記得是一輛白色國產轎車。由于出事的地點比較偏僻，沒有攝像頭，所以警方一時也沒有破案方向，只是讓小莊回家等待。

小莊沒有去參加老三的葬禮，他害怕看到悲痛的場景，他不忍和生命中最好的朋友告別。今年冬天的雪比以往來得早些，雪花無聲無息地落向大地，宛如老三那不羈的靈魂終于找到了歸宿。

警察又找過兩次小莊，每次都問了一些不同的問題，這讓小莊有些不安。肖虹賬戶里的錢已有五十萬之多，應該夠用了吧？小莊覺得自己好累，他騙肖虹說公司生意不好，被解雇了，然后就天天呆在家里，陪著肖虹。

小莊喜歡把頭貼在肖虹的肚子上，他能感受到一個新生命的跳動。老三走后他感覺整個人生都失去了方向，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些什么。他閉上眼睛，又不由自主地看到了那個眼神，孤獨、無助、悲痛，忽然間他很想念那個小女孩，不知道她現在怎樣了。

除夕夜里，爆竹陣陣，過了十二點依然沒有停歇。小莊躺在床上，輾轉難眠，他想起了那些過往，那些像蛇一般的黑色血液，那些殘忍的傷口，那些無言的痛苦，那些無助的眼神，那些滾燙的火鍋……

肖虹突然叫了起來：“小莊我肚子痛，可能要早產了?！?/p>

小莊急忙起床，倉促收拾了一些衣服，扶著肖虹出了門。天空中不時綻放著絢爛煙花，路上卻沒有一輛車的影子。小莊撥打了救護車電話，沒過幾分鐘就聽到了鳴笛聲聲。

肖虹的臉色有些蒼白，小莊緊緊握著她的手，一邊不停地安慰她，一邊催促司機快點，再快點。

小莊心急如焚，有種難以言述的緊張心情。忽然之間他聽到一陣熟悉的剎車聲，然后救護車劇烈震動翻滾。他先是感到一陣疼痛，隨后失去了知覺，仿佛過了很久很久，他努力睜開眼睛，看到天空中綻放著美麗的煙花。

那些穿越而過，

目光筆直的人，抵達了死亡的另一王國。

不是那迷途的靈魂，而僅僅是，

空心人。

——托馬斯·艾略特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