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妄想家

2022-02-22 14:08蘇圖
今古傳奇·武俠版 2022年12期
關鍵詞:李明妻子

蘇圖

馬萬森在大排檔與鄰桌拼酒,起因是他收廢品的職業被輕視。輸的人自降輩分,原地投胎做贏家的孫子。

馬萬森酒量不行,啤酒能喝三瓶,白酒二兩就廢,要命的是他還貪酒,一喝上就跟抽大煙似的沒夠。但仗著酒品兜底,不耍酒瘋,喝多了就睡覺,因此多年來,保持著零事故的記錄。

大排檔有家燒烤,店名就叫有家燒烤。自助式經營,三十九塊錢一位,酒水無限供應。

馬萬森和人拼的啤酒,四瓶一過,落入下風。不省人事前,他薅住對手的衣領,咆哮自己曾是一名法醫,一時情緒激動,噴了贏家一身穢物,歪在地上昏迷不醒。贏家朝他臉上啐了一口,罵他傻缺,結賬拂袖而去。

大排檔旁邊賣雪糕的女人將他帶回家,他在陌生女人的床上昏睡,夢到妻子。他們身處荒野,在如墓穴般的深坑中纏綿,馬萬森像對待仇人一樣貫穿她的身體,妻子滿面淚水迎合他。馬萬森釋放過后,妻子將自己掩埋。

馬萬森醒來后,發覺身處陌生環境。衛生間里嘩啦啦的水聲,蓋過澡巾搓洗身體的沙沙聲。自己在昏睡中被收拾過,渾身透著舒膚佳的香味,除了有些口臭,基本是個干凈的人。

隨身物品被擱在床頭柜上,一百五十六塊錢、一串鑰匙、一個打火機,以及半包香煙。

床頭柜上倒扣的相框里是一張合影,男人的面部模糊,是經常被撫摸造成的磨損。女人漂亮,眼睛會笑,看著舒服,男人的雙手環住女人的腰,兩人的體態僵硬,想必不適應在外人面前做出親密舉動。

馬萬森拽起毛毯圍在腰間,拿上煙和打火機,搬一把椅子,坐在衛生間門口抽煙。女人的家是兩室一廳,小小的,火柴盒似的。

進門是狹小的客廳,右手邊堆著四個泡沫保溫箱,一件印著“伊利”字樣的藍色工裝掛在墻上,一張飯桌靠墻立著,三把椅子頂著不讓它倒,其中一把現在在馬萬森的屁股底下。

左手邊是衛生間,隔一堵墻是廚房,廚房外面連著陽臺。兩間臥室對著防盜門,另一間臥室的門虛掩,透過門縫只能看到里面的書柜。

馬萬森的衣服被洗凈,掛在陽臺上。陽光普照,衣服的影子穿過廚房投到客廳來,像魂魄一樣附在馬萬森身上。

女人從衛生間出來,身體裹在起球的大碼睡衣里,使她看起來有些臃腫。馬萬森看著女人的臉 ,思考該如何收場。

一個女人肯與一個男人過夜,要么因為愛。但馬萬森自我剖析,沒有令女人初次見面就獻身的長相,當年妻子肯下嫁,也是在漫長的相處中,因為他的人品而傾心。而讓女人對一個落魄的男人因憐憫而生出一見傾心的愛慕,更是難上加難。要么因為別的,可他幾乎沒有可以被利用的價值。

馬萬森急于脫身,女人的丈夫或者兒子隨時會回來,于是他把床頭柜上的一百五十六塊錢塞進女人手里,換來了一巴掌。

女人渾身顫抖,將錢砸在馬萬森臉上,讓他滾出去。他如蒙大赦,取回掛在陽臺上濕漉漉的衣物套在身上,灰溜溜地離開女人家。

女人住在向榮小區,距離大排檔有一公里,站在女人家樓下,抬頭看到女人也在向下望,目光交匯,女人退出陽臺,不一會兒一盆臟水迎頭潑下來,又把被收拾干凈的馬萬森打回原形。

馬萬森的心情是復雜的,既有偷情后的心悸,也有背叛家庭后的懺悔,還有僥幸逃脫的興奮,以及對陌生女人的好奇。

這種混合的情緒像是進了酒樓,菜肴琳瑯滿目,不讓動筷子,統統倒進泔水桶,再灌進他的嘴里,什么味道都嘗到了,但實在不是什么美好的體驗。他甚至不知道女人的名字就把人睡了,或者也許是女人把他睡了,意義不同,本質相同。

事實擺在那,他覺得女人總得圖點什么。但她不說不拿不要的,讓他憂心忡忡。挨了罵無所謂,少不了一塊肉,臉上挨了巴掌卻讓他有些氣惱。

馬萬森找到一家餐館,點了酒菜,女人不肯要錢,現在反悔也來不及了。他自酌自飲,老板指著窗外說:“那人是不是找你的,站半天了?!?/p>

女人站在餐館外面,馬萬森不想理睬,酒杯端起來又放下,出了餐館,叫她進來吃點東西。

女人站著不動,雙眼通紅,說:“我不是妓女?!?/p>

到底是真睡了還是假睡了誰知道,他醉得跟頭豬似的。馬萬森懶得和女人糾纏:“行行行,謝謝你沒讓我睡大街,請你進來吃口飯?!?/p>

女人“撲通”跪在地上,她想知道丈夫是怎么死的。

她的丈夫死了八年,八年前,馬萬森還是一名法醫。

桂蓉的丈夫李先達在市殯儀館凍了八年。

八年間,市里領導不斷來做桂蓉的思想工作,李先達生前是煤監局的中堅力量,是先進典型,家屬不能拖后腿,要有覺悟,聽招呼守規矩,勸她將遺體火化,讓死者安息。

李先達死于鐵路交通事故毋庸置疑,尸檢報告上寫得明明白白,拿給桂蓉看。桂蓉看了,也不爭辯,一條道走到黑。

她堅信丈夫是被殺害的,丈夫的尸體是關鍵證據。

市里同情她生活艱辛,數次提供經濟援助,讓她拋開過去向前看。但她拿到的錢沒用來改善生活,全部花在了遺體冷凍費上。

桂蓉陽奉陰違的舉動,使她失去市里的關懷。這幾年她做過保潔,擺過地攤,當過送奶工,也能賺點,多半花在殯儀館,日子就過得一天不如一天。

桂蓉自己也沒想到,死人還能拖累活人,只要占著一塊地兒,就算喪失吃喝拉撒睡的功能,也要花錢,而且比活人花銷更高。

但已經堅持八年,現在說放棄,對不起李先達,也對不起這么多年的掙扎。

李先達的遺體從冰柜里拉出來,馬萬森一眼就認出了他。馬萬森能記得如此清楚,還與妻子有關。

這件事發生在2004年6月17日。他在解剖室驗尸。

死者是上午八點多送來的,男性,四肢骨骼斷裂,顱腦凹陷,體內多臟器破裂,胃內發現酒精殘留。根據尸體變化,判定死亡時間超過十個小時。死者所著短襯衣兜內,發現了一張長條狀黃色紙張。

尸檢結束后,馬萬森將紙裝進證物袋帶回辦公室,準備完善驗尸報告后,移交給物證科。完成工作,馬萬森接到醫院電話,妻子在回家的路上暈倒,救護車把她送到醫院,在她的子宮里檢查出腫瘤,惡性的。

馬萬森如遭霹靂,趕到醫院,醫院讓他趕緊籌手術費,病情到了刻不容緩的地步。這病妻子早就知道,絕癥,做手術也逃不脫死亡,干脆瞞著。

但她這一昏迷,全都藏不住了。

馬萬森借遍親友,費用還差一大截。單位面向社會為他募捐,于是他就這么結識了姚云清。姚云清對他的悲慘遭遇深表同情,當即表示為馬萬森提供經濟上的幫助。

那一天,姚云清與馬萬森有過一次推心置腹的長談,當晚馬萬森向單位遞交休假申請,陪妻子去省里做手術。手術很成功,但恢復起來麻煩,馬萬森一門心思顧著妻子,假期結束也沒回來,根據規定,單位無奈選擇辭退他。

馬萬森回單位收拾個人物品時,領導痛惜失去人才,可規定就是規定。他收攏個人物品搬回家里,扔在哪了,已經記不清,興許當成廢品賣掉了。

如今二人重逢,李先達沒變樣,依舊死狀猙獰,而馬萬森歷經滄桑,丟了工作,淪為販夫。這幾年他肉眼可見地走向衰老,無論身體機能還是腦力,都在走下坡路,但滲透到骨子里的專業素養還健在。

桂蓉一再強調李先達死于他殺,卻拿不出證據,馬萬森始終保持沉默,他的沉默使桂蓉失望,桂蓉關上冰柜,把馬萬森一個人扔在停尸間。

沉默一直持續到馬萬森回家。他需要一塊空間堆放收購回來的廢品,就把落腳點安在城市邊緣,住一個帶院子的平房。臥室的門緊鎖,馬萬森為自己的出軌感到不安,將飯桌上隔了幾個晝夜的飯菜掃到桌角,擺出新買的酒菜,半瓶酒下肚,已經醉眼蒙眬。

妻子從臥室里走出來,坐在馬萬森的身邊,醉酒的他不用強裝鎮定,就能將出軌之事蒙混過關。

馬萬森看向妻子憔悴的臉,恍惚間與桂蓉有幾分相似,馬萬森驟然打起寒戰。

妻子手里捧著賬本,上面記錄生病以來,借錢給他們的人名、電話和金額,馬萬森仰脖悶了一口白酒。

妻子的頭靠向他,輕飄飄的,像一?;覊m落在肩上,說:“不想治了,就算治好了,以后也拖累你?!?/p>

馬萬森悶聲悶氣地駁斥:“要治?!?/p>

妻子把賬本放到飯桌上:“拿了人家的總是要還的?!?/p>

馬萬森狠狠地點頭:“嗯,要還?!?/p>

馬萬森把剩下的白酒一股腦灌進嘴,大火從喉嚨燒向胃里,他去院子里嘔吐,被夜風一激,整個人猛然清醒,回到屋里,妻子已經回到臥室,鎖了門。他想敲開門,和妻子說點什么,臥室里安靜得如同墳墓。

馬萬森淌著兩行熱淚,對著門念叨:“要還?!?h3>三

再醒過來,是第二天傍晚。馬萬森給姚云清打去一通電話,空號。

他帶上存折,直奔銀行。多年來債務纏身,積蓄微薄,他拿出一些買了水果,剩下的包進牛皮紙信封。

大排檔已經開張,沿著街道擺出長龍??爵~烤肉的香氣彌漫,一天水米未進的馬萬森潰不成軍,全部積蓄都塞進了信封里,便把主意打到預備送給桂蓉的水果上。

水果不扛餓,吃完胃里擰著勁兒地疼。他雙手按著胃,弓著腰,像一只蝦米,左右張望。

桂蓉蹬著一輛人力三輪車姍姍來遲。她在兩條道路的交匯處停穩三輪車,抬出掛在車上的折疊凳,坐在三輪車旁邊。她賣雪糕和冰水,不賣酒,大排檔的諸多老板默許她的存在。

馬萬森雙手空空,有懷里的信封撐腰,壯著膽子挺直腰桿,走到三輪車旁邊,蹲下抽煙,緩解胃疼。

桂蓉看到馬萬森,撇開視線,低頭摳手指頭。

到后半夜兩點多,大排檔的攤位相繼打烊,桂蓉收攤回家,馬萬森立刻起身,做出幫忙推車的架勢,奈何久蹲,雙腿過電似的發麻,竟不能自立,雙手扶住擋板,表情痛苦扭曲,緩緩坐在車板上,身體繃得筆直。

桂蓉看他賴在車上,無計可施。從大排檔出來的人要買雪糕,桂蓉掀開蓋在泡沫保溫箱上的棉毯,打開箱蓋一看,又扣上,跟客人說:“不好意思,賣完了?!?/p>

桂蓉拉著馬萬森走了一段,馬萬森緩過來,幫她推車。馬萬森扶著車,心思不在推車這件事上,更像是他在借著桂蓉的力往前走。

快到桂蓉家樓下,桂蓉問馬萬森想干什么。

馬萬森從兜里拿出信封,剛要遞過去,桂蓉就說:“挨一巴掌不夠?”

馬萬森的動作僵住,心一橫,把信封扔在三輪車上,扭頭就跑,桂蓉拿上信封在后面追。追不上馬萬森,桂蓉絕望地喊:“我不要你的臭錢?!比缓蠖自诘厣贤纯?。

馬萬森只能折返回來,坐在桂蓉身邊一邊喘粗氣,一邊抽煙。

馬萬森說:“你別多想,幫你一把,讓我自己好受點?!?/p>

桂蓉往家走,背影薄薄的,小小的一個。走路的姿勢很像受委屈時的妻子,每一步都用盡力氣踩在地上,但又發不出多大聲響。

馬萬森把煙頭摔在地上,跟上她,一言不發,幫忙推車。

桂蓉遲疑一會兒,從保溫箱里拿出最后一根雪糕。有兩個小木棍,可以一分為二的雪糕。馬萬森接過桂蓉遞過來的一半,叼在嘴里。冰冰涼,奶油味的。

桂蓉說明天會去丈夫出事的地方,她每年都去。馬萬森問她遠不遠,他得早點回來,院子里堆的廢品得趕緊賣掉。桂蓉說趕早班車,上午十點多就能回來。她有了點笑容,整張臉都放晴。

馬萬森幫桂蓉把三輪車推進雨棚,桂蓉留馬萬森在家吃飯。馬萬森說什么都不肯,桂蓉說燉鯽魚,馬萬森就走不動道兒了,舌頭底下呲呲冒口水。

桂蓉去市場買菜,他跟在后面,等到回家時,馬萬森主動搬起保溫箱上樓。

陽臺上站著個人,長得很高,瘦,麻稈兒似的,杵在那一動不動。他也不回頭,長什么樣看不到,桂蓉管他叫李明。

他的位置能看到剛剛樓下發生的那一幕,馬萬森頓時心虛,心里打退堂鼓,想走,尋思著怎么跟桂蓉說。

桂蓉讓他坐會兒,她去燉魚,馬萬森就坐下了。桂蓉拿水給他喝,他捧著水杯一個勁往嘴里灌。

桂蓉在廚房做飯,李明回到臥室看書,門敞著,時不時抬眼皮看馬萬森一眼。

馬萬森坐在客廳抽煙,還是上次他等桂蓉從衛生間出來時的位置,桂蓉瞧他看著衛生間發呆,臉被火燒一樣紅成一片。

李明從臥室里出來,左肩倚著門框,右手仍拎著書,看馬萬森。

馬萬森也看李明,拿出一支煙問他:“會抽嗎?”

李明接過煙,繞到廚房,仍倚著門,沒骨頭似的,問桂蓉:“他誰???”

桂蓉有些難堪,她還不知道馬萬森的名字。

馬萬森替桂蓉解圍:“我叫馬萬森?!?/p>

李明扭過頭,又問:“他干什么的?”

馬萬森老臉一紅,桂蓉說:“你馬叔是個法醫?!?/p>

李明不再往下問,上下打量馬萬森,一臉不可置信:“看著不像,你沒那股子勁兒?!?/p>

馬萬森笑著看李明,鼓勵他繼續,李明說:“警察的那股啥也不怕的狠勁兒,你沒有,你看著有點窩囊?!?/p>

桂蓉從廚房里出來,左手端著魚,右手揮動炒勺:“你怎么說話呢?!?/p>

李明把煙湊到眼前:“抽的煙也次?!?/p>

桂蓉才放下的炒勺又舉起來,馬萬森趕忙去攔,按下炒勺,打圓場:“沒事沒事?!?/p>

桂蓉回到油煙密布的廚房。

李明一邊抽煙一邊看書,動作嫻熟。書包著書皮,馬萬森問李明看的什么書。

李明說:“《哈姆雷特》?!?/p>

“復仇的故事?!瘪R萬森說,“還看別的嗎?”

李明說看《隋唐演義》,馬萬森問他喜歡哪個人物,李明說喜歡秦瓊,他想成為秦瓊那樣的人。

馬萬森說:“挺好,心里想著建功立業,將來有大出息,你媽以后跟你享福?!?/p>

李明問馬萬森:“你有喜歡的書嗎?”

“我喜歡馬丁·艾米斯的《時間箭》,這本書比較冷門,市面上不好買,但寫得很牛。講時間倒流,一個叫托德的納粹軍醫死而復活,返老還童,他從虐待戰俘成了治病救人,所做諸多惡行變為善舉。后來他回到童年,又成為嬰兒,最后一切化為烏有?!瘪R萬森說,“你要看嗎?下次帶給你?!?/p>

菜上齊了,桂蓉小心翼翼地從臥室拿出一個布包,攤開,里面是一套血衣,李先達死時穿的短襯,煤監局的制服,被血染透,如今成了褐色。

它代替李先達出席,三人落座,算是馬萬森參加李先達的家宴了。

桂蓉提杯敬馬萬森,話里話外都是感謝他。馬萬森感覺整個人都是麻的,脊背颼颼地刮涼風,把汗毛成片成片地吹起來。

李明突然打岔,說想去南方闖闖,把桂蓉剛營造起來的氣氛破壞了。他要和朋友做生意,有信心和勇氣去闖蕩,唯獨缺少本錢,只能求助母親。桂蓉問他要多少,他說兩萬就夠。

桂蓉拿不出這筆錢,李明和母親置氣,拉著一張老長的臭臉。

馬萬森想這是別人的家事,不便多嘴。他心里愧對桂蓉的盛情,說到底,沒資格吃這頓飯。

李明打岔的工夫,馬萬森就沒跟桂蓉碰杯,自己干了杯中酒。

李明提前離席,馬萬森安慰桂蓉,男孩沒成家之前心都野,少給點錢,讓他先去見見世面沒壞處。有這話鋪墊,馬萬森順理成章地讓她收下信封。

桂蓉一臉愁苦:“孩子大了,想一出是一出。他爸要是還在,他不會變成這樣,”

她想讓李明守在自己身邊,她說她就是沒攔住丈夫,才讓丈夫把命丟了。

馬萬森在桂蓉家并沒有喝多少酒,要顧忌還有年輕人在場。

第二天要起早,馬萬森在沙發上對付一晚。他翻來覆去,把沙發磨得發燙,腦子里不時閃過桂蓉的身影,這樣對不起妻子,應該杜絕罪惡想象,迅速入睡。

飯桌上剩下的白酒灌進肚子里,困意頃刻間襲來。

他又夢回荒野。妻子消失無蹤,馬萬森慌了神,在黑夜中摸索,荒野里迷霧滾滾,濕氣極重,他在這地獄一般的荒野中,找到掩埋妻子的位置,平坦的面鼓起一個土堆。

馬萬森揮起鐵鍬,直覺告訴他,妻子將自己埋葬,只有他挖得夠快,才能將妻子解救。

他肆意揮灑汗水,轉眼間,已經身處足有兩米深的坑中,坑沿沒過他的頭頂,抬頭只能看到一小片夜空。

隱約中,聽到妻子在腳下的土地中呼喚,他不得不繼續挖掘,時間就是生命。

馬萬森和桂蓉在汽車站碰面,他交給桂蓉一本書,是《時間箭》,讓她轉交給李明,她注意到馬萬森的雙眼套在黑眼圈里。

桂蓉拿著鼓囊囊的編織袋,馬萬森接到手上,飄輕兒。

馬萬森的眼神有點迷離,說話總是走神。桂蓉擔心他不舒服,硬撐著不說,提議過一天再去。

李先達的老家在距龍煙市兩百多公里的途安縣,路況不好,一趟下來挺遭罪,桂蓉估計馬萬森夠嗆能挺住。

馬萬森高舉雙臂,分開雙腿,把身體使勁撐成一個叉,像要掙脫什么似的拉扯了一會兒,說:“我沒事,昨天被夢魘住了?!?/p>

上了車,桂蓉陪馬萬森聊天,沒幾句,馬萬森打起了瞌睡。

桂蓉對馬萬森昨晚的夢感到好奇,就問他夢到了什么。

馬萬森迷迷糊糊說:“挖了一宿的坑?!?/p>

桂蓉又問他挖坑干什么用,但馬萬森已經睡著了。在夢里挖坑,耗用了他在現實中的元氣。

他們在即將抵達途安縣的路上下了車,沿著鐵路步行。走了一段,桂蓉找一截樹杈,在地上畫個圈。她問馬萬森要過編織袋,把里面滿滿地裝著的黃表紙和金元寶倒進圈里,一把火引燃。

此時,火車呼嘯而過,火焰驟然熄滅,紙灰漫天飛舞,馬萬森在鋼鐵與狂風中,看到桂蓉熱淚盈眶,對著不斷飛舞的灰燼說:“我來看你了?!?/p>

此處距途安縣火車站一公里多,桂蓉的丈夫李先達的尸體就是在這里被發現的。

報案人是涉事火車司機,警方通報,他在2004年6月17日凌晨四點半左右報警,稱撞到死者。

當年的場景在桂蓉眼前浮現:“李先達在煤監局,管煤炭安全生產,十六號那天他輪休,下午六點被單位叫回去加班。我不讓他去,那幫人就可著老實人欺負,他說一會兒就能回來。結果等到晚上十一點還沒回來,給他單位打電話,同事說加完班單位領導請吃飯,他喝了兩杯就離席了。再接到電話,是警察通知我去認領尸體。他死在去途安縣的鐵路旁。旁邊有燒過的冥紙,還有三支燃燒過的立香。有人祭拜過他,啥人會祭拜他?”

桂蓉指著腳下的土地:“我來這里辨認過尸體,沿著這條鐵路從途安縣走回龍煙市,再從龍煙市走回途安縣,這條路上沒有一點血跡。一個一百四十斤的老爺們兒,被火車撞死,身上一點血都沒流出來,可能嗎?我不相信他死于意外,他可能是死后被轉移到這里的,有人故意制造他意外死亡的假象掩人耳目?!?/p>

當年案發后,馬萬森一心照顧妻子,回到單位已經沒有他的位置,對其中的細節也不是十分了解。

“時間過去這么久,就算有什么人證物證,也早已物是人非?!瘪R萬森這么說的目的是讓桂蓉明白,她想重查丈夫的死因,希望是十分渺茫的。

已經等了八年,活著的人的血都快涼透了,桂蓉就想再努努力,別讓丈夫死得不明不白。

馬萬森要從報案的火車司機著手,李先達死在凌晨,司機是唯一的目擊者。

如果是火車撞死了李先達,經濟發展的車輪底下,總能看見鮮血,火車司機不是兇手,火車不是他手中的兇器,他犯不上撒謊。

桂蓉和火車司機約定在家見面。

馬萬森不放心她一個人,趕到桂蓉家,桂蓉正焦急地在家里轉圈。

頭天從途安縣火車站回來,桂蓉把書交給李明,李明看了一夜,第二天一大早,人就不見了。和他一起不見的,還有馬萬森的信封。里面有四千塊錢,不夠李明做生意。

桂蓉陷入兩難,等火車司機,還是去找李明。她要在丈夫與兒子、死人與活人之間做一個選擇。

馬萬森來了,桂蓉的眼淚一下子涌出來。兩人一商量,兵分兩路,馬萬森在桂蓉家等司機,桂蓉出去找李明。

桂蓉出門不久,就有人敲門,不是火車司機,是他朋友,也在鐵路上班,他替火車司機捎一封信給李先達的遺孀桂女士。

開門見到屋里是個男的,朋友一愣,以為敲錯了門,退兩步看門牌,確認無誤,沒走錯。心里一合計,在想什么都掛在臉上,守寡八年,夠意思了,如狼似虎的年紀,再找個男人過日子無可厚非。

馬萬森看他的表情,知道這位朋友誤會了他和桂蓉的關系。

朋友說:“我兄弟在樓下,不肯上來。心結打不開,面對不了死者家屬。畢竟屁股坐在駕駛座上,人死在眼前,哪能說看開就看得開,你能理解嗎?”

馬萬森說:“理解理解?!?/p>

馬萬森接過信,朋友完成任務,讓馬萬森節哀。馬萬森并不悲傷,他替桂蓉感謝。

火車司機的信中回憶,當晚龍煙市與途安縣之間的鐵路線上只有一列火車通過,由他駕駛,通過時間按計劃在六月十七日凌晨四點半,前后誤差不會超過一分鐘。當時,他發現了一個人,呈仰臥狀倒在鐵軌南側,以為是醉漢睡著了,壓根沒往別的方向琢磨。

出于對其人身安全的考慮,他選擇報警,具體是如何在電話中描述,他已經記不清??梢钥隙ǖ氖?,他并未在該路段與任何物體發生過碰撞。死者所處的位置距離鐵軌尚有一段距離,火車更不可能軋得到。

警方將這起案件定性為交通事故,肇事車輛是火車,司機不承擔刑事責任。他向上級領導反映過實際情況,領導也沒深究,還安撫他不要鉆牛角尖,影響工作積極性。這事隨著時間的推移,平緩地度過了。

馬萬森讀過信,血液翻騰,涌向大腦,眼前一片漆黑,狂飆的列車從黑暗中奔來,李先達變成了妻子,站在鐵軌上手足無措,馬萬森擋在妻子身前,列車將他擊潰,碾碎妻子的瘦小身體時,妻子化作一縷煙裊裊升空,妻子又變成桂蓉的模樣,而他看不清駕駛列車的是誰。

馬萬森將信掖進李先達的血衣,在桂蓉家認真地洗了一個澡,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凈凈。他寫了一份情況說明,又給桂蓉留下一張字條,關好門窗,離開了桂蓉的家。

情況說明中大致闡述了李先達案件中存在的疑點:

其一是人體遭遇行進中的火車的撞擊,身體將遭到嚴重破壞,據死者妻子桂蓉描述,案發現場未見到血跡。鑒于第一點,附帶提出懷疑,此處并非第一現場,該懷疑若成立,轉移死者尸體的人有重大嫌疑。

其二是死者妻子桂蓉在案發現場發現祭祀活動中需要用到的冥紙與立香,是什么人基于怎樣的目的進行了祭祀活動,這自然也是一大疑點。

其三是涉事火車司機回憶案發當日,列車經過龍煙市與途安縣中間路段,未曾與任何物體發生過碰撞,這與警方所下的結論——李先達死于交通事故不符。

因此提出申請,重新調查李先達案。

馬萬森帶著情況說明回到原單位,在門口碰到前同事,這個同事以前總是馬哥長馬哥短地叫,特會來事。

馬萬森把他的名字都忘了,他還是一樣熱情,說:“哎,馬哥,你咋來了?!?/p>

馬萬森說:“辦點事,領導在不在?”

前同事說:“應該在,你自己去看看吧?!彼背鋈蝿?,一路小跑,風風火火。

馬萬森迎著四面紛紛投來的詫異目光,走進領導辦公室。領導看到馬萬森,過來握手,邊笑邊說稀客啊稀客。

馬萬森把情況說明放在領導辦公桌上,說:“八年前李先達的案子有疑點,我還寫過尸檢報告,能肯定他不是被火車撞死的?!?/p>

領導沒想到馬萬森突然把這茬兒翻出來,不笑了,說道:“你也知道過去八年了。你寫過?在哪呢?”領導再一琢磨,話鋒一轉,“哎不對,你都離開隊伍了,這是你該管的事嗎?”

馬萬森被領導轟出單位,還不忘拿上情況說明,他沒反抗,心里想著事呢。他被領導問住了,他寫過尸檢報告,咋寫的忘了,肯定寫過,但放哪了?

馬萬森實在想不起來,他照腦袋上梆梆來了兩拳,都是讓酒鬧的。

他在大街上游蕩,路過醫院,路過郵局,路過桂蓉家,敲門沒人應。他又繼續游蕩到大排檔,也沒見到桂蓉。

馬萬森魂不守舍,蹲在路口,有人站在他跟前都沒發現。是和他拼酒的那個人,又來大排檔喝酒,一眼就把馬萬森認出來了。他薅著馬萬森的衣領,把他提溜起來,讓馬萬森愿賭服輸管自己叫爺爺。

馬萬森看見他身后,一群小混混朝這里涌來,掄臂掙開束縛,胳膊肘頂在那人胸口,說:“叫個屁?!?/p>

馬萬森剛想跑,人潮洶涌而來。

馬萬森快要出院了,才讓來給他取筆錄的前同事聯系桂蓉。

前同事在外執行任務,打掉一個聚眾賭博的窩點,回單位時,捎帶腳兒救了馬萬森。他審問聚眾賭博那伙人時,有個年輕人為了爭取寬大處理,舉報一名同伙私造槍支販賣,再審同伙,同伙自供賣了一把土制手槍,四千塊錢,買主叫李明。要不是馬萬森讓他聯系桂蓉,他不會把這件事透露給馬萬森。

前同事讓馬萬森看到李明第一時間通知自己,就當還了他替馬萬森墊付醫藥費的人情了,馬萬森沒馬上答應他。

一群小流氓有組織有預謀地襲擊了馬萬森。拿著刀的沒動手,只起到震懾作用,真正對馬萬森發起進攻的人,手持鎬把,向他身上招呼。

馬萬森毫無招架之力,被打倒在地。有人在他身上翻找,什么也沒搜出來,氣急敗壞的小混混揮舞自行車鏈條,同伙退避三舍,馬萬森也想跑,但手腳都已負傷,只能任人宰割。

鏈條落下時,馬萬森捂住右眼,發出凄厲慘叫。血液不住地從馬萬森的指縫間淌出來,小混混們一哄而散。

馬萬森的右眼被打瞎,兇器是一截自行車鏈條,兇手是個無名鼠輩,傷人之后逃遁,前同事說已經躲到南方。

馬萬森的眼睛肯定保不住,醫院征求他的建議,有兩個選擇:聚合物眼球,或狗眼球。

聚合物眼貴,經常裝取容易感染。而狗眼球可以以假亂真,不細看,人還是那個人,沒大變樣。用幾年報廢,換新的照樣。

馬萬森決定換上狗眼睛,他領養了做出重大犧牲的黑狗。

馬萬森的右眼纏著厚厚一層紗布,拿僅剩的左眼瞧著桂蓉,嘿嘿地傻樂。

馬萬森一笑,桂蓉悶悶地流眼淚,說咋能讓人打成這樣。

馬萬森還是笑,他替桂蓉高興,他寄到省里的信有消息了。

桂蓉說省里和她取得聯系,收到一封信,是關于她丈夫李先達一案的情況說明,省里會派人下來核實,在此之前,要求桂蓉將掌握的材料準備齊全。

李先達的案子有了轉機,馬萬森說你盼到頭了,桂蓉喜極而泣。

桂蓉說:“我感覺我當了八年的活死人,今天才活過來了?!?/p>

馬萬森說:“哭會兒也行,心里敞亮敞亮?!?/p>

桂蓉哭完又發愁,沒找到李明。馬萬森說李明不會有事,等出院幫她一起找。

馬萬森正式辦理出院手續,桂蓉幫他收拾行李。

姚云清來到醫院,他讓馬萬森保重身體。他今天來,主要是找桂蓉。當年搞煤礦時,他和李先達有工作上的往來,交往頗深。李先達出意外以后,姚云清念舊情,無償為她和李明在向榮小區提供了住處,算是桂蓉的恩人。

向榮小區原來屬于礦區,煤礦枯竭,被姚云清變廢為寶,二次利用,蓋起了樓,這是他的得意之作。但他自己不住這里,他在市里有很多房產,唯獨沒在向榮小區安家。他說向榮小區底下埋的都是他曾經干煤礦時死難的弟兄,躺在他們身上睡不踏實。

陪同他一起來的還有市里的領導,他們把桂蓉叫到病房外面,一群人圍著桂蓉七嘴八舌。

桂蓉這么多年一個人生活不容易,姚云清想給桂蓉介紹個對象,對方條件不錯,離過婚,沒帶孩子,但知道疼人,自己還有工作,和桂蓉很般配。

桂蓉說自己沒考慮過這事,孩子也大了,凡事兒也得聽他的意見。

她把這事搪塞過去,市里領導找借口先走了,姚云清則張羅著要請桂蓉和馬萬森吃飯。

桂蓉進病房和馬萬森一說,馬萬森長長地嘆了口氣。就事論事,姚云清也是馬萬森的恩人,沒有他,馬萬森湊不齊妻子的手術費。

馬萬森說:“該來的總會來,走吧?!?/p>

姚云清以前開煤礦,煤炭資源像人的骨頭,那是有數的。他在煤礦賺夠錢,及早抽身轉行做建筑公司,正值全國建筑行業大熱,財富源源不斷地涌入姚云清的錢包。

財大氣就粗,姚云清比馬萬森剛認識他那會兒胖了不止一圈。笑容憨厚像彌勒佛。逢人握手,肚子比手先伸出去。

姚云清在自己的建筑公司里擺桌宴請馬萬森和桂蓉,姚云清說,吃鯽魚。

馬萬森的眼睛一亮,緊接著又暗下去。

姚云清把馬萬森摸得透透的,他在想什么、要干什么、能干什么、喜歡什么、討厭什么,門兒清。

八年前就是這樣,馬萬森為李先達尸檢,趕上妻子生病,讓姚云清拿住七寸。

馬萬森不貪財不愛權,沒錢給妻子治病,但姚云清有。姚云清把錢堆在馬萬森眼前,不收,妻子得等死;收了,等于被姚云清套上項圈。

姚云清讓人買回鯽魚,三人坐在一張大圓桌前,看廚師收拾魚。

姚云清感慨:“以前搞煤礦,天天得往礦上跑,看著工人干活。和工人一樣,也是個泥腿子。那時候敢打敢拼,不拼不行啊,不拼就得被別人吃掉。你就看看過去,想吃條魚,得自己收拾,刮魚鱗、改刀、下鍋都得自己來,魚吃到嘴里了,香不香?香啊,自己做出來的味兒都不一樣,可就是一點不好,整一手腥味?,F在不同了,褲腳的泥點子甩干凈,穿西裝打領帶,咱也是有頭有臉的人了,想吃魚,讓別人動手,只要廚師手藝好,魚吃到嘴里比自己做還香,最大的好處是,手上一點腥味都聞不到了?!?/p>

馬萬森說:“我眼睛剛做完手術,不能吃發物?!?/p>

離開建筑公司,馬萬森腿腳發軟,桂蓉扶著他的手摸到他后背,都是汗。

馬萬森說:“我也跟重新活過來了一樣?!?/p>

桂蓉說:“我年年去求菩薩,保佑我給我丈夫討回公道。我想去寺廟還愿?!?h3>八

桂蓉回家梳洗過后才去了龍煙市正潔寺,馬萬森第一次到佛門凈地,也慎之又慎地整理裝束。他嫌自己嘴里有煙味,桂蓉給他拿了支牙刷,刷了老半天。

馬萬森的衣服都是從醫院帶回來的,沒一件是干凈的。桂蓉思之再三,拿出一套李先達生前的衣服,馬萬森穿在身上正合適。

兩人三目相對,桂蓉眼角濕潤,馬萬森還打岔說:“我現在一只眼睛看人,視野窄了不少,你站我面前,把我的視線擋得嚴嚴實實的?!?/p>

不是初一十五,佛祖誕辰成佛之日,來燒香拜佛的香客很少。

桂蓉走進佛門大殿,殿宇宏偉,馬萬森剛剛邁過高高的門檻,見大殿內寶相莊嚴,突然懼怕自己的五官不夠端莊,驚擾到桂蓉參拜的佛祖,又悄悄退回殿外等待。

桂蓉燒香磕頭,青煙繞著桂蓉周身盤旋,又扶搖直向大殿之頂。

馬萬森的目光落回桂蓉身上,瘦小的身影,被一團青煙籠罩,馬萬森倏忽間以為是自己的妻子在禮佛。

誦讀佛經的年邁住持注意到馬萬森,緩步走到馬萬森身邊,問他看到了什么,馬萬森不知該如何作答。

住持拉著他的手,將他帶到大殿之中,遞了三支香給他。馬萬森生硬地照著住持的提示,在桂蓉身邊的蒲團上叩首跪拜。

住持說:“佛本無相,以眾生相為其相,眼前所見,心中所念,皆為佛相,因眾生生佛心而有佛相?!?/p>

住持再度誦讀佛經,馬萬森默默合眼,看見了自己,看見妻子向自己走來。忽然心清目明,以往記不清看不透的事豁然開朗。

住持朗聲念誦:“南無阿彌陀佛?!?/p>

馬萬森睜開眼睛,潸然淚下。

2004年6月17日,馬萬森結識姚云清,姚云清將承擔馬萬森妻子治療過程中的所有費用。條件是馬萬森以護理患病妻子的名義向單位遞交休假申請,并按照事前約定逾假不歸隊,無條件按照規章制度接受處分,永遠離開公安系統。

馬萬森帶妻子去省里手術,第一階段的手術很順利。主治醫生告訴馬萬森,等到腫瘤完全切除,患者基本可以正常生活。

馬萬森來不及松口氣,就被妻子提出的尖銳問題難住了。

家里什么情況,妻子很清楚。馬萬森哪來的這么一大筆錢支付高昂的手術費。馬萬森再三回避這個問題,直到妻子以死相逼,才道出實情。

妻子氣憤馬萬森被蒙蔽了良知,勸告他自首,向組織交代自己的問題,遭到馬萬森的嚴詞拒絕。一旦他自首,姚云清受到處理,對妻子的治療將會因為無法繳納費用而中斷。

妻子打罵馬萬森,馬萬森默默承受,妻子打累了,與馬萬森抱頭痛哭,哭累了,妻子睡了一會兒,醒來對馬萬森說你去買點飯回來,我太餓了,多久沒有好好吃一頓飯。

妻子情緒好轉,馬萬森喜出望外,特意去外面飯店打包飯菜?;貋頃r,看見病房門前聚集著大量醫護人員。

他擠進病房,主治醫生對他說的話,字字如刀子扎進他的心臟:“我們已經無能為力?!?/p>

桂蓉還過愿之后一身輕松,馬萬森帶她回家,一進門,桂蓉大受震撼,馬萬森簡直住在廢墟里。

地上到處都是垃圾,沙發上堆滿臟衣服,飯桌上擺著散發臭味的隔夜飯菜。

桂蓉猶豫地問:“你愛人呢?”

馬萬森不為所動,走到臥室門前,神情凄苦,擰開房門。臥室里,一張雙人床上落滿灰塵,妻子的遺像和骨灰擺在床頭柜。

桂蓉捂住嘴巴,忍不住落淚。

馬萬森俯下身了,從床底拉出一個紙箱。在零零碎碎的辦公用具之中,馬萬森找到了當年他為李先達出具的驗尸報告。馬文森還找到裝在證物袋里的一張黃紙,上面有一枚帶血的指紋。

打開是一道符,畫得亂七八糟,只有中間寫著兩個字,“鎮魂”。

省廳下來的工作組前腳剛到龍煙市,后腳立刻著手重啟對李先達案的調查。

前法醫馬文森、死者李先達的妻子桂蓉、接替馬萬森出具驗尸報告的法醫、案發當時的火車司機、參與案發現場勘察的警務人員,以及被馬萬森舉報的對象,原姚氏煤炭開采公司總經理姚云清以及其他相關人員,被要求接受詢問。

當進行到對被舉報人姚云清的嫌疑排查時,發生了一些狀況。

姚云清承認為馬萬森的妻子提供手術費用,同時建議馬萬森向單位提出休假申請。但自始至終從未向馬萬森提出過隱瞞驗尸報告的要求,可以認定姚云清的行為與李先達案無直接關聯。

另外,案發當日,也就是2004年6月17日凌晨四點半左右,姚云清在姚氏煤炭開采公司的辦公室睡覺,公司員工可以為他作證。

調查工作受阻,馬萬森展示手上掌握的證據。

馬萬森出具的驗尸報告中提到,根據李先達的尸體變化,他判定死亡時間超過十個小時,尸檢時間為2004年6月17日上午八點,由此推論,李先達的真實死亡時間應該在當月十六日晚十點前。

結合死者妻子桂蓉的回憶,死者在當月十六日下午六點離家去單位加班,后領導請加班職員吃飯,桂蓉與死者同事通電話,對方稱死者已經提前離席。

因此十六日下午六點至晚十點,這四個小時內,他與什么人在一起,這期間發生了什么,是調查死者死因的關鍵。

工作組要求死者死亡當晚參與加班的煤監局同事到場,接受訊問。

同時,馬萬森提出一個猜測,在案發現場發現的祭祀用品,可能與某種封建迷信活動有關,他在死者所穿的短襯口袋中發現一張符紙,符紙上寫著“鎮魂”。進行祭祀活動的人可能認為其具有鎮壓魂魄的作用,可避免遭到死者鬼魂的報復。符紙上的那枚帶血指紋,懷疑是兇手無意間留下的。

案件調查到收尾階段,工作組讓馬萬森與桂蓉回家等待消息,宣布最終結果時,會請他們席。

桂蓉和馬萬森回了家,她要幫馬萬森收拾房間。家里亂成那個樣子,哪像個人住的地方。

晚些時候工作組通知桂蓉與馬萬森,接他們的車已經在來馬萬森家的路上。

此時夜幕沉沉,屋外爆發出一聲巨響,桂蓉正在為馬萬森洗衣服,突然被嚇了一跳。馬萬森沒聽到狗叫,心中一驚,讓桂蓉在屋里待著別動,他出門看了一圈,回來說:“誰家孩子放二踢腳,就響了一聲?!?/p>

桂蓉笑了:“響一聲算不算啞炮?!?/p>

馬萬森看向窗外:“響了就不算?!?/p>

警車到了院門口,馬萬森出門,聽到前同事興奮地喊:“馬哥,你真牛?!?/p>

馬萬森讓桂蓉上車,跟前同事說:“你帶她去,我肚子疼,估計扛不到單位。別等我,回來你把她直接送回家?!?/p>

桂蓉說:“我們等你會兒,一起去?!?/p>

馬萬森說:“宣布結果不會等咱們,你得到場?!?/p>

前同事發動車子,說:“那我們先走,別讓那邊等著急?!?/p>

桂蓉說:“那行,你等我回來,有件事不告訴你心里過不去?!?/p>

馬萬森說:“好?!?/p>

警車駛出馬萬森的視線,馬萬森的后腰突然被硬物頂住。

李明藏在黑暗里,說:“往院子里走?!?/p>

馬萬森走回院子,不回頭,給他換了一只眼睛的狗躺在院子里,死了。

李明說:“你轉過來?!?/p>

馬萬森面對李明,黑燈瞎火的,李明朝馬萬森扔來一樣東西,馬萬森一接住,就猜到是什么了。

槍聲也在這時響起。

李明說:“時間永遠不可能回得去?!?/p>

馬萬森看到自己揮舞鐵鍬,挖通了陰與陽的界限,身體向深淵下墜,妻子站在萬花之中,張開雙臂,與他緊緊相擁。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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