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行車

◎裘山山

師傅，抽支煙吧。我特意給你買的。

不抽？你不會犯困嗎？

不是，不是信不過，你一看就是個老司機。呵呵。我是想，這么長的路，又是晚上，難免的。

起碼還有三個小時才能到吧？得四個小時？嘖嘖。

好，我不睡，我陪你說話。

我給你講個故事怎么樣？

武俠？武俠我可講不好。我給你講個美女的故事吧。

師傅你看你一下來勁兒了。

我認識一個美女，是真正的美女，不是說客套話那種。走在街上總會有人看她，男人女人都有。臉盤子好看不說，身材還特好，豐滿但不肥胖，走起路來很有彈性。有個詞兒叫什么來著，光彩照人。對，就是那樣，光彩照人。

不過那美女不能開口，一開口就有味兒了，她的口頭禪是，我怕個屁。要么就是，放狗屁！要么就是，關我屁事！真的，一天要罵好幾回。所以她那個美里有屁味兒，與眾不同。

美女叫萊蒂，最早是來弟，來去的來，弟弟的弟。她上頭有個姐姐叫招弟，下面有個妹妹叫保弟，她爸媽的心思你肯定懂的。后來真的有了個弟弟，就取名真弟了，也不枉她們三姐妹呼喚這么多年。

來弟去上學的第一天，就要求老師把她的名字改成萊蒂，草字頭的萊，草字頭的蒂。她并不認識這兩個字，就是要老師給她改一個看不出來原來意思的名字。鄉下那時候改名簡單，說改就改了。她媽媽知道后也沒反對，只說了句“人小鬼大”。

萊蒂讀到小學四年級時，躥個子了，老師便把她調到后排，和一個年齡偏大的男生坐。萊蒂很生氣，因為那個男生一頭瘌疤，就是我們說的瘌痢頭，成績還很差，還總是嬉皮笑臉，色瞇瞇地看著她。萊蒂覺得惡心死了，一天都不能忍。她求老師給她換位置，老師不理她。她就以不去上學抗議。老師居然沒來勸她，她媽媽輕描淡寫地說了句，不讀就不讀吧。萊蒂從此就在家帶弟弟，幫媽媽做家務了。

我跟她說，以你的智商，不讀書太可惜了。萊蒂不以為然，她說再怎么講，我也是初小畢業。你看我頭發多好，我要是被他傳染了也長個瘌痢頭，我還不如去死。

萊蒂總能從壞事里看到好的一面。她喜歡說，我這人運氣不錯。

萊蒂告訴我，她人生的第一次好運氣出現在十七歲。

村里有一對夫婦進城打工多年，做賣菜賣肉的生意，需要一個幫手，就回村來找。事先已經說好了一個孩子，可是老板娘回家那天她走親戚去了。老板娘說，我哪有時間再跑一趟？另找一個吧。恰好萊蒂打豬草路過，老板娘問，你是誰家的孩子？萊蒂說，張貴根家的老二。老板娘說，愿意和我進城打工嗎？包吃包住，每個月還有零花錢。萊蒂死命地點頭，好像有人用力摁她一樣。

就這樣，萊蒂頂包進城了。瞧瞧我的運氣。萊蒂得意地說。

她媽媽多少有點兒擔心，問她，聽說城里樓很多，車很多，橫沖直撞的，還有人販子，你不怕嗎？萊蒂說，我怕個屁！她媽媽目瞪口呆，這孩子，怎么還沒出家門，就野起來了？

其實那是萊蒂金句的首發。

萊蒂進城后（其實就是我們縣城，不是什么大城市），跟著那對夫妻起早貪黑地干，同時暗中學藝。那對夫婦也喜歡她，勤、機靈、嘴甜。五年后，萊蒂就離開他們開始單干了。她在縣城最大的農貿市場租下一個攤位，專門賣豬肉。她切割起豬肉來，絕對像一個老練的殺豬匠。有人就叫她“豬肉西施”，她才不領情。她說西施哪有我能干？只會洗衣服。

但這名字還是傳開了，很多人為了看她一眼，專門到她攤位買東西。她的位置本來在角落的，角落里竟然火爆起來，其中不乏色瞇瞇的男人。美人嘛，哪個不想多看兩眼呢。

萊蒂很煩。她才沒工夫和他們調情，忙死了。她來了個快刀斬亂麻，很快在其中選了一個結婚。選中的這個是市場保安，人很本分，高中畢業，更重要的長得英俊。結婚照拍出來，是要放櫥窗的。

“我運氣不錯，帥老公送上門，還高中生呢?！比R蒂說。

萊蒂不但練就了一身殺豬手藝，還練就了一張能說會道的嘴。好多客人因此成了她的回頭客。她總是像家人一樣給他們推薦豬肉的部位，告訴他們該怎么燒，配什么菜，完全不把自己當外人，有時候還會施以小恩小惠，比如裝好袋子了再給個扇子骨或者棒子骨，很貼心地說，拿去煮煮燒白菜湯，味道好極了。

偶爾遇到想占她便宜的男人，她會笑瞇瞇地高喊一聲，老公，過來幫我一下。如果老公不在，她就左右各執一把刀筆劃著問對方，你看我給你切哪個部位？男人嬉笑一下就跑了。

這叫不戰而屈人之兵，知道吧？《孫子兵法》里面的，我讀過。

萊蒂辛辛苦苦地賺著辛苦錢，一年又一年。他們有了娃，租了個大點兒的房子，算是在城里安家了。

但是，生活突然發生了變化。

喝水嗎？來來，我幫你打開蓋子。

哦喲，你喝的還是咖啡嘞。

我老婆也喝咖啡，我只會喝茶，還只會喝綠茶。不講究。

這種夜路上，喝幾口熱茶，真舒服。

有一天，豬肉攤來了個中年女人。女人一邊買肉一邊打電話，手在空中揮著，像指揮作戰。穿著時尚，脖子上掛著珍珠項鏈，拎著高級皮包。讓萊蒂心里好生羨慕。

最要緊的是，女人說起話來一套套的，相當有水平。比如：沒有錢不要緊，可以先去借，借錢并不丟人。當下這個社會，做大事就要靠借，借錢，借力，借勢，借人，借觀點，借想法，懂吧？你一旦強大了，不愁還不起。

萊蒂在一旁五體投地，她原來以為城里女人之所以享福，是因為嫁得好?，F在才知道也可以是干得好。她給女人稱好肉，很貼心地跟她說：“今天這個肉特別適合燒著吃，你去買點胡蘿卜，一起燒。胡蘿卜就是要和肉燒才出味道，對眼睛還特別好。你燒上一鍋，至少可以吃兩頓，免得麻煩?！?/p>

女人說，你怎么知道我沒時間做飯？

萊蒂說，你這個大姐，一看就是做大事的人。做大事沒工夫做家務的，但營養還得跟上。

女人笑說，你真會講話。

此后女人就常來了，而且一見到萊蒂就說，你看我今天吃點兒什么？萊蒂就幫她搭配，今天燉排骨，明天鹵肘子，后天圓子湯，大后天炒豬肝，等等。萊蒂很愿意給她當參謀，反正閑著也是閑著。再說，女人讓她幫忙拿主意，也算是借了她的力吧？

有一次女人買了肉沒走，問萊蒂，想不想和我一起干？

萊蒂說，干什么？

女人說，賣保險。我看你嘴巴這么會講，長得又好看，挺適合賣保險的。

萊蒂問，什么是保險？

大姐說，這樣，你跟我跑一天就知道了。

萊蒂就把攤位交給老公看著，自己跟大姐去了。一天跑下來，她大致上搞明白了，雖然賣的是幾張紙（合同），根本性質和豬肉也差不多。就是要對方相信自己賣的東西是最好的，你買了你就賺了。幾張紙賣出去，比半扇豬肉賺得多多了。

她跟大姐說，我愿意做，你教我吧。

大姐說，你運氣好，我們公司正在擴展，要招業務員，我介紹你加入，培訓兩天就可以上崗了。

萊蒂回家和老公說，我運氣好，保險公司在招業務員。我不賣肉了，我要去賣保險。

老公大吃一驚：你這人太輕率了，見風是雨，經營了這么多年豬肉生意，好不容易各方面都理順了，收入穩定增長，你居然要另起爐灶重新開張？

老公是高中生，喜歡用成語。

萊蒂說，再穩定增長也就那么一點點，沒有奔頭。我要去賣保險，賣保險會比現在的收入高好幾倍。

老公說，天上不會掉餡餅的，你小心被騙。

萊蒂說，我怕個屁！

萊蒂又說，我能把豬肉推銷出去，我就能把保險推銷出去。我能當豬肉西施，我就能當保險西施。

老公一看擋不住，只好說了句我倒要看看保險西施長啥樣。

萊蒂腦子靈光，嘴巴甜，果然上路很快。從新手變成保險精英，只用了大半年的時間。這下子萊蒂干勁十足，以前賣豬肉起早貪黑，收入基本不變。賣保險就不一樣了，芝麻開花節節高。

她老公服氣了，沒想到身邊還真睡了個保險西施。

萊蒂說，我早跟你說過了，我這人運氣好。

萊蒂一走，她老公完全扛不住豬肉攤了。他雖然說話四言八句的，但社交能力并不行，體力也不行，只好徹底關了肉攤，重新做回保安。

做保安，就成天在菜市場晃悠，賣菜的大嫂大姐總愛跟他開個玩笑，調個情，帥哥長帥哥短地叫他，這個給他一把菜，那個給他一條魚，他又扛不住了，開始搞外遇。

不過我要告訴你老哥，她老公搞外遇，絕對不是因為萊蒂人到中年缺少魅力了，絕對不是。徐娘半老這個詞對萊蒂來說，永遠是用詞不當。萊蒂就算是徐娘，也是個不老的徐娘，朝氣蓬勃，活力四射。但是，為了賣保險，她起早貪黑，鞋都跑爛好幾雙，晚上回到家就喊累，嗓子都是啞的，時常是吃過飯倒頭就睡，完全忘了身邊還有個男人。逢年過節才盡下妻子的義務。偶爾老公按捺不住爬上來，她就拿腳踹他，腳勁兒很大的。

老公也知道沒法抱怨，他倆的收入太懸殊。萊蒂不這樣跑，他們就買不起房，兒子就進不了好學校。再說，萊蒂也從不因為自己收入高頤指氣使，她會說，哎呀回家就有飯吃，運氣真好，我跑保險，還有人給我搞后勤保障。運氣真好。

可是，老公的外遇居然被萊蒂撞上了。

畢竟縣城就那么大。農貿市場旁邊有個簡陋舞廳，大白天也營業，里面拉著窗簾黑乎乎的。老公就帶著女朋友去跳舞，男的買票，女的免費。進去后，以跳舞之名搞各種見不得光的名堂。

那天，萊蒂的一個客戶約她在舞廳旁邊的茶鋪見，她坐在那兒等的時候，就看見老公摟著那個女人進去了，頭挨著頭，親親熱熱的。她剛站起身想去抓，客戶到了。萊蒂馬上面帶笑容的和客戶握手，重新坐下來，開始談業務。

晚上萊蒂提早回家，很淡定地把飯吃了，再把兒子攆進房間寫作業，然后才開始拍桌子審問。一拍桌子老公就認了，完全沒用得上家法。萊蒂問：說！這是第幾回了？老公說，你就別問了。萊蒂說，我倒是奇了怪了，你上哪兒去找了那么個丑八怪？眼睛都沒睜開，鼻子還趴著。老公說，你別侮辱人嘛。萊蒂說，我侮辱人？放狗屁！是她侮辱我！你告訴我，看上她什么了？老公說，她對我好。萊蒂說，怎么個好法？給你錢花了？老公說，那倒沒有，就是，她愿意聽我說話。她還給我洗頭，給我撓背。

萊蒂愣了一下，忽然控制不住地打了個哈欠，嘴巴還沒合攏就說，那你說怎么辦吧。老公說，你說怎么辦，我聽你的。萊蒂說，我太累了，我要睡了，今天你睡沙發，不許上床。

老公簡直沒想到她會這么不了了之。睡沙發根本不算懲罰，反正睡床上她也不挨他。

但是有一回就會有二回。她老公也不是真的起了念頭想離開老婆，他就是無聊，一身力氣沒處用，閑的。

老公的第二個女朋友被萊蒂發現后，問題就嚴重了，性質也變了。

萊蒂暴怒，震怒，怒不可遏，就是小說里常用的那些詞，甚至有點兒歇斯底里。她沖著他大喊大叫，罵了很多難聽話。罵他混蛋，罵他沒良心，罵他流氓，罵他不要臉。

她老公忍不住回了一句嘴，誰讓你十天半月都不理我。萊蒂更加怒火中燒，一陣狂懟：我一天到晚在外面刨食掙錢，累得像條狗，回家還得伺候你讓你舒服？你以為你是誰？皇上嗎？德不配位！

老公簡直沒想到萊蒂還知道這個詞兒，真是出息大了。他只好一聲不響地聽著，同時提心吊膽地等著最后一句：滾，離婚！

但萊蒂就是不喊這句。只是罵。罵完他再罵那個女人。把她能想到的惡心詞全用上了。一直到罵得沒力氣了，倒頭睡覺。

老公想，看來萊蒂還是要繼續和他過日子，繼續和他這個混蛋流氓沒良心不要臉的過。老公把心放回肚子里。真要離婚他都沒地方去，他可買不起房子。

有點兒沒出息是不是？確實，她老公沒啥出息。

但萊蒂第二天晚上沒有回家，這次靠罵已經不能消氣了。她不想見到他，她就跑去找那個帶她上路的大姐，外揚家丑，以泄憤。

大姐聽完她痛說革命家史后，心平氣和地說，這個很正常。

很正常？萊蒂不解。

大姐說，他是男人嘛，又正當年，你一天到晚不落家，他得解饞。

萊蒂說，就算是這樣我也氣不過。我養著他，還養著他兒，給他們好吃好喝，買新衣服新鞋，他倒好，去外面拈花惹草。

大姐看她氣成那樣，故意說，那就離婚唄，甩了他。萊蒂說，我不想讓我兒子沒有爸爸。大姐笑了，那你是不想分開。不分開也有辦法收拾他。萊蒂連忙請教：什么辦法？大姐說，你也找一個嘛。

萊蒂一愣，連連擺手，不可能不可能。心里還是晃動起來。也許真的只有這樣才能解氣，以毒攻毒，以惡制惡。

這大姐也真夠狠的，是不是？居然教她學壞。估計大姐自己就不是省油的燈。

萊蒂身邊本來就不缺男人，雖然她挨邊兒四十歲了，但還是特別有魅力，這樣說吧，萊蒂就像個二維碼，男人就像個手機，還沒對準呢，一挨邊兒就有反應了。

哈哈，這個形容是我獨創的，看把師傅你樂的。

男人的德性，你懂的。

但是萊蒂賣保險賣入迷了，只要見到像樣一點兒的男人，就想賣他保險，把他變成客戶。萊蒂是絕不和客戶談情說愛的。

可是，大姐在她心里播下了種子，是種子就會發芽。

有一天，萊蒂在微信里發現有個“附近的人”這個功能，把那個功能打開，就會有陌生人來加微信。果然，連續好幾個男人主動加了她微信，有的二十郎當歲的，有的六七十歲的，她都刪了。就留了一個四十歲左右的男人。那男人聲稱自己是個做建材生意的老板，要廣交朋友。萊蒂答應見他。見了之后感覺人還行，見多識廣的樣子。

這樣，萊蒂終于有了一個老公以外的男人。說不上有多快活，但回家后就心平氣和了。不過心平氣和里，又有那么一點心酸。萊蒂自己說的。這肯定是心里話。

有一次見面，男人不知怎么忽然肚子疼?？礃幼硬皇茄b的，萊蒂要帶他去醫院，他卻說自己的醫?？ǖ袅?。情急之下，萊蒂回家拿了老公的醫?？?，帶他去醫院看了病開了藥，是急性膽囊炎。醫生的意思，要他盡快去手術。男人就提出讓萊蒂再用老公的醫?？ńo他手術，萊蒂不干了。問他，醫?？ǖ袅藶槭裁床谎a辦？他支支吾吾的，找各種理由。萊蒂不免起了疑心，想起幾次吃飯去酒店都是她買的單，摳摳唆唆的不像個老板。

萊蒂悄悄找了個她認識的警察朋友，幫她去查?？h城并不大，一查就查出來，原來是個剛出獄沒多久的釋放犯，進去的原因是在原單位看倉庫時監守自盜，盜的就是建材（難怪說自己是做建材生意的），數額高達十幾萬，判了好些年才出來的。

萊蒂戳穿他時，他居然嬉皮笑臉地說，我已經加了你老公的微信，你要是和我分手，我就把我們的微信聊天記錄截屏給你老公看。

萊蒂大吼一聲：我怕個屁！

不好意思師傅，我回個信息。是我老婆。

…………

好了。

不怕你笑話，我老婆的信息我必須馬上回，超過五分鐘她電話就打過來了，你在干嗎？！沒看到我給你發的信息？！

但是，我給她發信息，她可以過幾個小時再回，理由一大堆，在忙，在和客戶談事，手機沒電了，等等。

沒辦法。

好，我接著說。

萊蒂關掉了“附近的人”。但還是不甘心，得空就在網上晃。萊蒂喜歡唱歌，有事沒事經常哼哼。有一天，她在人人K歌那個軟件里，發現有個“同城”。在同城里，又發現一個唱歌很不錯的男人。男中音，長得還挺帥，自己很有底氣的取了個網名“K歌王子”，給他獻花打賞的人很多，每天都有好幾百K幣，好幾百大拇指，還有好幾千的花?？芍^火爆。

她也給他打賞了，上來就是100K幣。因為他唱了一支她很喜歡的刀郎的歌《二00二年的第一場雪》，她已經很久沒聽到這個歌了。剛打完賞，K歌王子就主動加她微信了。

萊蒂受寵若驚地通過了他的微信。還來不及問一聲好，或者發個表情符號寒暄一下，王子就“當、當、當”的連續給她發了九個小視頻，每一個都像幸福生活的廣告，有的是在唱歌，有的是在跑步，有的是在開車，還有的是進入辦公室的樣子，也還有在家里沙發上看書的樣子。

跟著王子發來一段話：“標準自我介紹完畢。以上視頻是我近兩年的生活狀況，我每天就是兩份工作，上午在公司處理業務，下午從事自己的業余愛好，即唱歌。我已離婚72個月了，尚未找到能一起過日子的女人，我期待與她一起天天看日出日落?！?/p>

萊蒂迫不及待回了一個“你好厲害”的表情符號。

唉，真是愚蠢。她也不想想，這么全方位優秀的男人會一直閑著？不要說72個月，72天都不行。女人有時候就是缺根筋，尤其見了帥哥就昏頭。老哥你說是不是？

男人就提出約見面了。萊蒂想，這也太快了吧？不過，他的模樣網上是看得到的，歌也是能聽到的，不至于離譜到哪里去吧？見就見，我怕個屁。

萊蒂把九個小視頻都看了一遍，男人不瘸不拐，精神狀態不錯，穿著得體。她就去和K歌王子約會了。一見，感覺還行，不過呢，萊蒂暗地里叫他驢糞球，干起事來溫吞吞的，沒勁。比前一個差遠了。

呵呵，你懂的。

可萊蒂又架不住他對她說的那些情話，那些情話是老公一句也沒說過的，有時候他還會給她唱歌，讓她非常享受。也許人家城里人談情說愛看重的就是談，而不是愛，萊蒂有點兒開眼界的感覺。

有一天“K歌王子”忽然給她打電話，說他的車在路上出了故障，保險到期了還沒繳費，麻煩她先給他打點兒錢修車。這一開口就是三萬。萊蒂雖然給了錢，心里卻有些不舒服。自己老公都沒這么找她要錢的。事后“K歌王子”帶了一大把鮮花來看她，千恩萬謝的，并且說已經把保險交齊了，下次不會發生這樣的事了。

他們見面的次數并不多，因為男人三天兩頭要去外地談生意。更多的時候，萊蒂只能在網上聽他的歌，給他打賞。有一次，就在他“去外地談生意”的時候，萊蒂在農貿市場看到了他，他正和一個女人商商量量的采購食材，然后親親熱熱的回家去了。

萊蒂馬上起了疑心。有老公的前車之鑒嘛。

她多了個心眼兒，每次聽他K歌時，注意看有哪些人在打賞獻花，漸漸地，她看出了名堂，每天圍著他轉的，也就是那么七八個女人。這些女人打起賞來真是舍得，還有點兒比拼的意思。

萊蒂先加了其中一個女人的微信，一聊，那女人說自己是“K歌王子”的未婚妻，已經好了很多年了，所以特別支持他。就等著有一天跟他一起“天天看日出日落”。

萊蒂更疑心了，又一一加了其他幾個姐妹的微信，她以K歌王子粉絲的名義建了個群。一一約見她們。這才知道，每個女人都聲稱自己是“王妃”，也就是說，K歌王子都向她們許過愿，要和她們成家，“天天一起看日出日落”。因為她們都單身。

她還得知，他幾乎是輪番吃住在她們家的（萊蒂想還好自己有個老公）。再進一步聊，每個女人都給過他錢，最多的一位已經給了三十萬元，其余十幾萬元不等，最少的就是萊蒂了，三萬元。

萊蒂的傻勁兒過去了，頓時清醒。

一旦清醒，智商就恢復正常了。她去咨詢了律師，這算什么罪？律師說，如果證據確鑿，當然是詐騙罪。萊蒂就把姐妹們召集到一起開會了，互相一對質，個個大驚失色，搞了半天她們都只是她的未婚妻之一。七分之一或八分之一。和他相處時間最長的一個，已經三年了。他總是跟她說，前妻和女兒的事情還沒處理好，所以不能娶她。他根本不是什么公司老板，除了唱歌沒有任何工作，一直是女粉絲們養著他。

姐妹們群情激憤，一致要告他，追繳被騙去的錢財。

萊蒂也趁機做了一番宣傳，與其拿錢打賞不如買保險，打賞就是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買保險還可以有回報。

最讓萊蒂吃驚的是，“K歌王子”的女兒知道此事后，竟表示支持她們。女兒說，你們要是能收拾住他就太好了，不能讓他再害人了。他還沒和我媽離婚就開始招搖撞騙，經常有女人上門來要錢，我媽都幫他還了兩回，后來實在受不了才和他離婚的，真是丟死人了。

哪知其中一個女人，對他已心醉神迷，就做了叛徒?！癒歌王子”從叛徒那兒得到消息，立即來找萊蒂。他說，我今天就把三萬元退給你，你別告我。萊蒂說，其他姐妹呢？K歌王子敷衍說，我一下子拿不出那么多錢，其他人以后再說。萊蒂說，不行，這事不能這么私了。我去找個公證人，你要給她們每人寫一份保證書，限期還錢。那我們就不告，給你一次改正的機會。

K歌王子開始耍賴了，他說自己早就把錢花光了，就是坐牢也還不起，他還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樣子說：“要告你就去告吧，反正一分錢也別想拿到?！?/p>

萊蒂大喝一聲：“放狗屁！”

然后放下自己的保險業務，全力以赴帶領姐妹們和他斗爭，終于大獲全勝，把騙子告進了牢房。

這個女人是不是很厲害？像個紅辣椒似的，紅紅的，亮亮的，看著好看，但你要是惹她，辣死你。

對，老哥說得對，萊蒂不只是厲害，還很講義氣。

不好意思你等等，我接個電話。

喂，我不是給你回了信息嗎？

……我們已經出來兩個多小時了，對。十二點之前應該可以到。你不要急嘛，我會提前給你打電話的……

你身體不好，先躺著……好好，我明白了。

是我老婆，她是個急性子。

你看出來啦？是，我怕老婆。怕老婆才是好男人嘛。

萊蒂把那家伙法辦以后，一下子對所有男人都了無興趣了。你想找一個是渣男，找兩個又是渣男。

不過，她還是不覺得自己多倒霉，她說她都及時止損了，還長了見識。哈哈，我真是服她了。

那段時間，她老公也很消停，于是夫妻關系緩和了，雖然回不到從前，也算是相安無事吧。

但是人就是這樣，不能瞎折騰。折騰兇了就會觸霉頭。

萊蒂去體檢，查出了乳腺癌。那天回到家，破天荒地撲倒在床上大哭，不是哭，是嚎。鬼哭狼嚎。

老公以為是天塌了，他們結婚十幾年了，他第一次看到她哭成那個樣子。老公有外遇的時候她都沒掉一滴淚。

老公先捫心自問，這段時間沒干什么對不起她的事，然后才小心翼翼地遞了毛巾給她，問她怎么了。

萊蒂把體檢報告甩給他，說自己被查出癌癥。

老公想，果然是天塌了。他傻呆呆站著，一句安慰的話也說不出來，心痛死了。這么美一個女人居然要挨刀，腦海中竟然浮現出當年他們一起分割豬肉的場景。

越想越難過，他也蹲在地下抱著腦袋大哭起來。一邊哭一邊說，都是我不好，是我害了你，人家都說老生氣就要得癌，是我把你給氣壞了，氣出毛病了。我對不起你……

你說得對，老哥，她老公不是渣男，他就是出息不大，但心眼兒還是好的，而且真心喜歡萊蒂，見不得萊蒂受罪。

萊蒂突然坐起來，擦了一把臉沖著他吼道：哭什么哭？老娘得癌關你屁事！天還沒塌下來呢。老娘去做手術就是了，老娘去上海最好的醫院！老娘買了重疾險的，怕個屁！

幾個“老娘”一出口，萊蒂便重振雄風。

作為一個保險業務員，萊蒂當然沒忘記把自己當成客戶，幾年前就給一家三口買了重疾險?，F在這重疾險讓災難有了兜底的。

萊蒂和老公以最快的速度去了上海。

他們托朋友掛到了最好的專家號。專家看了片子和檢測結果后安慰了他們一番，說還不算嚴重，是早期。世衛組織已經明確乳腺癌是低死亡率的癌癥之一。大部分早期乳腺癌患者經過治療都安度了一生。

兩個人大松一口氣。

但是，討論到具體手術時，問題來了。

醫生問萊蒂，是做一次性全部切除，還是做乳房重建？全部切除就不用解釋了，就是把有腫瘤的那個胸全部切掉，很徹底那種；重建的意思就是手術后可以再做個乳房。那么在手術的時候，要先把皮膚乳頭和乳暈保留下來，只把里面的腺體切除……

萊蒂說我懂了，就好像把包子里面那個壞了的餡兒掏空，再重新裝沒有問題的餡兒。

醫生忍住笑說，是的，就是那個意思。

醫生說萊蒂的腫瘤3.5公分，不算大，并且位置也還好，符合重建的條件。萊蒂問，兩種手術區別大嗎？醫生說，后者的手術當然要麻煩得多，費用也比較高。萊蒂毫不猶豫地說，我要做乳房重建。我不怕麻煩，不怕花錢。

她沒說“我怕個屁”，畢竟是在醫生面前。

但老公還是跟醫生說，他們要回去商量一下。老公上網到處查看資料，這才發現得這個病的女人真多。關于手術意見也不一致，有人認為沒必要做重建，徹底切除為好。第一是怕手術不徹底，第二是怕萬一復發更麻煩。就算是不復發，也要多受很多罪。

老公就勸萊蒂，咱們還是做全切吧，反正孩子也大了，咱們也不能再生養了。萊蒂說，我不是為孩子。老公說，我這里你盡管放心，不管你變成什么樣我都會和你在一起的。我保證，我發誓，絕不嫌棄你，一輩子照顧你。萊蒂說：你越是這樣勸我越要保留。我不想后半輩子變成一個被你同情的女人，我還不到四十，我日子還長。

這就是萊蒂，她當時還差幾個月就四十歲了，按我們老家習慣，都說她四十一歲了。但她一定會說，我還不到四十歲。老公犟不過她，只能同意。本來他們家的大事都是萊蒂做主的，何況這件事就是萊蒂自己的事。

老公忽然大喊一聲，那就做，怕個屁！

萊蒂哈哈大笑，然后就撲進老公懷里嗚咽起來，讓老公心疼得不得了。萊蒂說，我轉了一圈兒，還是覺得最愛你，我要為你好好活。

老公竟然在那個時候，有一種因禍得福的感覺。

我接個電話，我老婆。

喂，老婆。什么，你已經出來了？……唉。叫你不要著急嘛。這個天氣還是有點兒冷的……哦哦，我明白了?，F在還不到十二點。嗯，我們快到了。

師傅，我們還有多久可以到高速路口？

喂，我們大概還要半個小時，最多四十分鐘。你先找個避風的地方坐著。嗯，知道了，安全第一。

你看我老婆，她居然找了個送外賣的，把她拉到高速路路口了，她聽人說，明天就不能出城了。所以非要在十二點之前跑出來。

我趕緊把故事講完。

萊蒂的手術還是比較順利的，雖然持續了六個小時，讓等在外面的老公心急火燎的。但醫生說，手術很順利，基本達到了預期效果。

總算沒有白跑這一趟。夫妻倆都踏實多了。

兩周后就拆線了，傷口恢復得也不錯。但還不能回家，要等石蠟報告出來，再讓專家會診，再確定下一步的治療方案。

可石蠟報告遲遲不出來，也不知什么原因。萊蒂就讓老公先回家，畢竟家里還有個孩子，她自己一個人留下來等。

老公剛走了兩天，就發生疫情了，你說寸不寸。而且很快蔓延，形勢一下緊張起來。萊蒂感覺不對勁兒，她再去醫院問石蠟報告，醫院竟然不能進了。

萊蒂當機立斷，決定馬上回家。但長途車的車票已經買不到。她就找出租車，準備花大價錢坐出租走，但還是不行，沒人愿意跑那么遠，害怕跑出去就回不來了。

她就給老公打電話，讓老公在老家找個車去上海接她。

她居然能想出這么一出，我也真是服了她了。我跟她說，出租車跑長途？還是跑往返，你知道花多少錢嗎？她說你要是舍不得，我就走路回家。我現在就開始走。

嚇得我，屁滾尿流。三百多公里呀。但是我知道她是說到做到的，她真的敢走。一個才做過手術的女人，我就是傾家蕩產也得給她找到車。所以嘛……

哎師傅，看到沒有，前面路邊站著的那個人？看到沒？就是頭發亂飛的那個，站得筆直的那個，我一眼就認出來了，我老婆！

好家伙，還像個女漢子似的。

師傅你覺不覺得她站在那兒就像一面旗幟。

而且永遠都不會倒下的那種？

嗯？我說什么了？哦，你是問我？是萊蒂像一面旗幟，還是我老婆像一面旗幟？

嘿嘿，差不多吧。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