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關

鐘愛文

這天早晨上班時，劉源心情還挺好的。年底局里要調整領導班子，有消息傳出來，說劉源已被定為副局長的人選。當了多年的辦公室主任，如果能再上一個臺階，他當然是求之不得。

但是，當劉源從局長辦公室出來后，好心情就打了折扣。局長告訴他，去年的民主評議他的分數在所有中層的下游，這次人事調整之前，還會有一次民主評議，就在下周，讓他最好提前準備準備。

劉源一聽，心就涼了。他心里清楚，自己的人緣這兩年并不好，有許多人對他有意見，怎么可能給他高分呢？他心里也明白局長的意思，這是在提醒自己要跟大家搞好關系。

不過，局長也安慰他，說這辦公室主任算是局里的大管家，在這個位置上管的事多，得罪的人也多，領導們心中都有數，勸他不要太在意，以后的工作該怎么做還怎么做。

局長最后補充了句，“你放心，我肯定會支持你?！?/p>

雖然領導的最后一句話給了他一點安慰，但一周后的民主評議，一旦自己的分數落在后面，哪怕領導再支持，提拔的事那也是水中月、鏡中花。想來想去，他還是決定出血本宴請一下大家，籠絡一下關系。

不料，面對他的吃飯邀請，同事們大都以各種各樣的理由推托，結果劉源訂了一大桌好菜，卻只到了三個哥們。朋友提議把菜退了，劉源心情很郁悶，賭氣說不退，人家酒店已經備好了，退不得，咱們今天就奢侈一回，吃不了就兜著走。

喝到最后，大家都有點喝多了，朋友們離開后，劉源見桌上剩了不少菜，就讓服務員打包。他本想把剩菜帶回家，但從酒店出了門，風一吹，酒勁上來，他心想自己人緣今天落到這么差的地步，都是拜保安大趙所賜，便打車回了局里。

一進大門，劉源就徑直進了保安室，把手里的飯兜往大趙面前一拍，說：“大趙，沒想到吧？我又給你帶剩菜了?！?/p>

大趙打開兜看了看，剛要說話，劉源一抬手，打斷他：“你放心吃！今天是我自己花錢請客，沒花公家的錢，不腐??！”

大趙說：“劉主任，自己花錢也不能這么大手大腳啊。剩這么多，太浪費了?！?/p>

劉源說：“我樂意！今天老子就大手大腳一回，花我自己的錢，你管得著嗎？你要不吃，我就拿去喂狗！”

大趙見他喝多了，也不跟他計較，趕緊扶他坐下，為他倒了一杯水，說：“行，我吃。謝謝您了，劉主任，我可好久沒吃你帶給我的飯菜了?！?/p>

劉源哼了一聲：“你還好意思說，要不是你，我……也不會得罪那么多人?！?/p>

大趙笑笑說：“劉主任，你做得挺好啊，別人不知道，反正我身邊的人都說你這個干部很稱職，很好?！?/p>

劉源哼了一聲：“下面的人說我好有屁用？他們又沒資格投票，關鍵是上面的人也要說我好。你知不知道，他們背后叫我葛朗臺！什么葛朗臺呀？索性叫我吝嗇鬼好了?！?/p>

大趙說：“葛朗臺也沒什么不好啊，你給公家當家、管公家的錢，那就要做葛朗臺！”

劉源嘆了口氣無奈地看著他：“你呀……真不知你是在幫我還是在害我?！?/p>

大趙笑道：“我當然是在幫你，誰讓我們是老鄉呢?！?/p>

大趙是一名復員軍人，兩年前來到局里當保安。因為兩人都當過兵，又是老鄉，劉源就對大趙挺照顧的。他是辦公室主任，官不大，權力不小，常有人巴結他。有一回兩人聊天，劉源隨手把別人硬塞到他口袋里的兩盒煙拿出來送給大趙。沒想到大趙一看，說：“中華啊，腐敗來的吧？我抽不起?！?/p>

劉源臉上就有些掛不住，說兩盒煙而已，怎么就腐敗了？大趙說：“不是你自己花錢買的就是腐敗。劉主任，我提醒你，拿人手短，吃人嘴短，人家不會平白無故送你東西，你拿了人家的煙，就得為人家辦事?！?/p>

劉源氣道：“這么說，我送你煙也是要求你辦事了？你能辦什么事??？”大趙說：“不管能不能辦事，我都不會拿人家的東西。所以啊，我還是抽我自己的煙踏實?！闭f完，拿出自己的劣質香煙點上一根，美美地吸了一口。

劉源哭笑不得，從那時起，他就知道大趙這人脾氣有點直，就跟他的外表一樣，一身正氣。不過，說心里話，他挺喜歡大趙的正直、淳樸。

辦公室主任平常迎來送往的，經常有應酬，有時候看到有剩飯剩菜，覺著扔了可惜，他就打包拿回來送給大趙。大趙也不嫌棄，吃得有滋有味。

不想，后來有一次，劉源給大趙帶回了一條沒動過筷子的魚。等他再次經過保安室的時候，大趙跑出來攔住他，把他請進了保安室。劉源一看桌子上的魚沒有動過，就問：“怎么不吃？不合胃口??？”

大趙搖搖頭，臉色嚴肅，問他：“劉主任，這魚是你特意買給我的吧？”劉源笑道，“當然不是，剩下的?！贝筅w納悶地問，“怎么沒動過??？”

“今中午點的菜太多，沒人吃它?！?/p>

大趙有些生氣，說：“我說劉源，中央三令五申嚴禁超標準接待，你點那么多菜，是不是嚴重超標了？”

劉源一聽，心想你一個小保安，管的還真寬。他心里不高興，嘴里說出的話就不友好了：“怎么？你當自己是紀委干部呢？告訴你，我是嚴格按照規定點的，想不到一桌人都不愛吃魚，就剩了下來，你到底要不要？”

大趙卻認真地說：“不要，這是公款宴請，不管你超沒超標，我堅決不要?！闭f完，大趙就把飯盒蓋上，塞到了劉源手里。

劉源看看手里的飯盒，再看看一臉正氣的大趙，臉上不覺一紅，忽然覺著自己矮了一頭似的，有些無地自容。

從那時起，也不知怎么回事，劉源竟有些害怕看到大趙，不管是拿了別人一盒煙還是公家的一支筆，尤其是招待客人回來經過大門的時候，他更是抬不起頭來，心里惴惴不安，老覺著保安室的大趙在對他指指點點，似乎在說：看，這人又腐敗了。

于是，每次經過保安室，劉源都像過一道重兵守護的關卡一樣，要經受一次心理煎熬。要想讓心里舒坦，面無愧色地過關，唯一的辦法就是管住自己的手腳，每次出去吃飯的時候能省則省，盡可能少點菜。

慢慢地，他竟然變得越來越摳門，明明工作餐每人五十元的標準，他總是卡在二三十元。久而久之，人們在背后都稱他這個大管家為“葛朗臺”、“老摳”，許多同事對他有了意見，人緣也越來越差。

等酒醒了，劉源覺著人家大趙什么也不圖，就是真心為自己好，自己有些過分了，便去找大趙道歉。不想大趙根本沒往心里去，還嬉皮笑臉地說劉主任花自己錢買的菜還挺香，以后，腐敗來的東西他不要，但劉主任自己花錢送的東西，多多益善。氣得劉源差點罵人：“你想得美！花自己的錢，老子以后也是老摳?！?/p>

過了幾天，局里如期對中層干部進行民主評議，劉源怎么也沒想到，他這個“葛朗臺”竟然獲得了許多人投的信任票，得分名列前茅。

年底，局里開會宣布任免名單，本來不抱希望的劉源意外地被提拔成了副局長。

會上，領導讓劉源講幾句。劉源站起來，說自己現在心情很復雜，要感謝的人也很多，但第一個要感謝的人，就是門口的保安大趙。

大家面面相覷，不知這跟大趙有什么關系。

劉源就講了自己過“關”的故事，他說大趙就是守關的哨兵，想過他那一關，就必須先過自己的良心這一關。而不管是做人，還是做事，只有過了良心這一關，才能坦蕩、無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