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州方言中的“不多A兒”構式探析

李延梅， 李承芳

(延安大學 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 陜西 延安 716000)

林州市是河南省安陽市的一個縣級市，地處山西、河北、河南三省交界處。根據1987年《中國語言地圖集》的方言區域劃分，林州方言屬于晉語區邯新片磁漳小片[1]B7。據1989年《林縣志》所載，林州市內部方言又分三個區域，以城關話為中心，任村鄉為北區，茶店、臨淇、澤下三鄉為南區[2]595，所以三個區域語言存在一些差異。林州方言的研究多數是以市區城關話為研究對象，就目前來看，林州方言的語音和詞匯方面研究相對成熟，而語法方面稍顯薄弱。有關形容詞的兒化研究也比較少，秦溶霞在文中提到了兒化形容詞，但是在對林州方言兒化詞的分類中僅僅列舉了幾個兒化形容詞，如不多些兒、得勁兒、慢慢兒等[3]，尚缺乏對相關問題較為深入系統的研究。

方言中的一些特殊構式是展示各方言間異同差別的一大特色。在林州方言中有一種形容詞短語兒化后表示小稱義的結構“不多A兒”，此處“A”指漢語中的形容詞，整個結構相當于普通話中的“沒多/一點都不+形容詞”，表示“A”的低程度量往小里說，也即對“A”的負面意義的肯定表達，如林州人普遍認為“不多大兒”的意思就是“小”，“不多長兒”的意思就是“短”。張邱林對陜縣方言的兒化形容詞結構進行過研究，提出“兒化形容詞”的概念，分析了兒化形容詞進入的四種句法框架，認為“‘有/沒+多+A’是兒化形容詞經常出現的一種問話和答話語境”[4]，結構中用兒化形容詞和非兒化形容詞存在主客觀條件的不同；辛永芬分析了?？h方言形容詞短語的小稱兒化表現的五種常用格式，并對與之相關的“[不/冇+多+A]兒”結構進行了詳細說明等[5]，同時闡釋了“‘不/冇+多+A’的結構層次是‘[不/冇+多]+A’，即‘不’或‘冇’先跟‘多’組成一個只是低程度量的成分‘不多’或‘冇多’，然后再修飾‘A’”，且認為“不/冇+多+A”的小稱式“[不/冇+多+A]兒”是把一個低的程度量再往小里說，其格式義“是向負面方向兩次移動的結果，即對‘A’的負面意義的肯定?！盵5]參照辛永芬對“[不/冇+多+A]兒”結構的層次研究方法，并結合林州方言的“不多A兒”的具體情況，我們認為林州方言“不多A兒”也是“不”和“多”先組成一個低程度量的“不多”，進而修飾“A”形成“不多A”形式，又因為林州人在語言習慣上一般不這么說，通常會加兒化“不多A+兒”來表示事物小量。為深入了解林州方言“不多A兒”構式的特點，本文從語義特征、句法功能、語用分析三個方面對該結構進行研究分析。

一、 林州方言中“不多A兒”的語義特征

(一)“不多A兒”構式中形容詞的性質

陸儉明認為：“語法研究中所使用的‘語義特征’，它著眼于分析、概括屬于同一句法格式的各個實例中處于同一關鍵位置上的實詞所共有的語義特征?！盵6]117陸儉明將“表量度的，含有[+量度]的語義特征”的形容詞，稱之為量度形容詞，認為“測定量度形容詞的標準是，看能否出現在‘A+(了)+表示定量的數量詞’這個表示偏離的格式里?！盵7]根據陸儉明對量度形容詞的定義標準，林州方言中也有一定數量的此類形容詞。李艷、仝國斌認為：“形容詞的本質屬性是其程度性”，“量度形容詞因若干相對量級的依存關系、若干相對量段或量點的依存關系的存在，表達上具有了[+相對性，+程度性]語義特征?！盵8]如例1：

例1 A.大、高、厚、粗、寬、長、深、遠、重(濃密、寬大)

B.小、矮、薄、細、窄、短、淺、近、輕(疏散、瘦小)[8]

林州方言中的“不多A兒”是形容詞“A”的小稱形式，表示程度低。經過調查發現，“不多A兒”結構符合陸儉明所提出的量度形容詞使用范疇，意義上來說主要用來形容事物的大小、長短、高矮、粗細、寬窄，還包括時間上的長短和空間上的遠近、高低等等。但是事實上并不是以上所有這些成反義的詞語都可以互換使用，能進入該結構的形容詞只有A類詞中的“大”“長”“高”“粗”“寬”“遠”“深”“厚”“沉”這幾個，而且不包括雙音節形容詞，也就是說除A類詞中這九個以外的詞和B類詞以及雙音節詞都是無法進入林州方言的“不多A兒”構式中的。具體如例2所示：

例2 可以說：不多大兒、不多長兒、不多高兒、不多粗兒、不多寬兒、不多遠兒、不多深兒、不多厚 兒、不多沉重兒

不可以說：不多小兒、不多短兒、不多低兒、不多細兒、不多窄兒、不多近兒、不多淺兒、不多薄 兒、不多輕兒、不多濃密兒、不多疏散兒、不多寬大兒、不多瘦小兒

能進入這一結構中的量度形容詞有條件限制，僅限于正面意義的形容詞，表負面意義的度量衡特征的“短、低、近、輕”等不能進入此構式，這與?？h、唐河、孟村方言是一致的。但楊正超在唐河方言中發現表示數量的消極意義的形容詞“少”也可以進入[沒/不+多+A]兒結構[9]，這種情況出現在林州方言的“沒多A兒”中，但不出現在本文所探討的“不多A兒”中，所以與唐河方言略有不同。

(二)“不多A兒”結構語義分析

林州方言的“不多A兒”形式是對正面意義的形容詞“A”進行否定后再往小里說的小程度量，兒化小稱標記是附著在整個形容詞短語“不多A”后的。汪國勝、劉大偉將“‘兒’限定于小稱語義范疇”，認為“小稱不僅可以表示事物和數量的微小，還可以表示動作和性狀的輕弱、時間的短暫等”[10]。林州方言的“不多A兒”就是兒化后程度上發生了變化，所表示的事物和性狀等程度量也都變得更小。如例3(1)本文中的例句①-均是筆者通過實地調查，采用問話、錄音等方式獲取了大量方言材料，再經整理歸納所得到的。：

例3 ①咋個兒今年了的[l]西瓜都兒不多大兒了的[l]？(2)林州方言中的“的”讀[l]，寫為“了[l]”。林州方言中的“啦[l?]”相當于普通話中的助詞“了1”，而林州方言中的嘞[l]則相當于普通話中的語氣詞“了2”，下同。(怎么今年的西瓜都不是很大？)

②你過來給我撕不多長兒膠布兒。(你過來幫我撕一點膠布。)

③今年玉黍額長了的[l]都兒不多高兒。(今年的玉米長的都不高。)

④這根兒繩兒倒是不多粗兒吧能使不能??？(這根繩子倒是很細，能不能用呢？)

⑤那條路兒不多寬兒，車過不咾。(那條路很窄，車過不去。)

⑥俺家離俺姥姥家不多遠兒，一會兒就到啦。(我家離我姥姥家很近，一會兒就到了。)

⑦地窖不多深兒，叫我下吧。(地窖不深，讓我下去吧。)

⑧這個蓋地不多厚兒，黑來蓋還冷呢。(這個被子很薄，晚上蓋還有點冷呢。)

⑨這些東西不多沉兒，我自己能掂咾。(這些東西不重，我自己能拿起來。)

以上例①-⑨就是林州方言“不多A兒”構式的使用情況，由于結構意義程度較弱，在人們的認知中這些詞語具有可測量性，肉眼可看出物體的具體屬性。如①中“咋個兒今年了的西瓜都兒不多大兒了的？”并沒有準確說出西瓜的大小，但通過對話，聽話人會明顯感受到西瓜很小，不如往年的大，大概一個手就可以拿起來整個西瓜，暗示西瓜的小。

二、 林州方言中“不多A兒”的句法功能

(一)“不多A兒”結構在句中充當的成分

1.“不多A兒”作謂語

林州方言中的“不多A兒”構式可以在句子里充當謂語成分，形容某物體的性質程度大小，但與形容詞有本質的不同。進入該結構中的量度形容詞，不能受副詞“很、太”修飾，如不能說“很不多寬兒/太不多寬兒”；沒有重疊形式，如不能說“不多長長兒”?？谡Z中的“不多A兒”作謂語一般位于句尾，具體參考例4：

例4 ⑩咱家門外面的那個墻不多高兒。(咱家門外面的那個墻不高。)

以上例子“不多A兒”結構都出現在主語之后充當謂語來修飾主語，形容物體的小量。

2.“不多A兒”作補語

“不多A兒”也可以在句子里充當補語成分，跟在動詞后補充說明謂詞的結果、程度、數量，如例5：

上述“不多A兒”在動詞后作補語，補充說明事物的低程度量。

3.“不多A兒”作定語

林州方言中的“不多A兒”還可以在句子中作定語，修飾中心語，如例6：

“不多A兒”在句中作定語也是比較常見且穩定的，因為其整體還是帶有形容詞性質的一個結構形式，能夠修飾句子里的名詞，而且所修飾的名詞是后指性的，即主要修飾賓語。比如上例中，“不多大兒”指“小貓”的大小，“不多粗兒”指“線”的粗細，“不多沉兒”(“沉”就是普通話里的“重”，林州方言說“沉”不說“重”)指“箱子”的輕重，所以“不多A兒”在林州方言中作定語主要修飾名詞賓語。

4.“不多A兒”可以與“的”組合構成“的字短語”作主語

林州方言中的“不多A兒”結構可以和助詞“的”組合構成“的字短語”，在句子中作主語，指稱具體的事物。林州方言中的“的”通常發音為“了[l]”，為了說明“不多A兒”可以與“的”組合構成“的字短語”，此處將“了”仍寫作“的”，讀音上讀為“[l]”。如例7：

“不多A兒”加“的”后構成“的字短語”，充當主語，具有指稱意味，所指的事物是上文中出現過或一定語境下不需指明聽話人也清楚的已知信息。當然“不多A兒”本身就是通過比較而具有程度小的意味，加“的”后仍然與參照對象進行比較得出所指稱的具體事物，如例“不多大兒的”就是指從地里眾多西紅柿中比較出很小的西紅柿；例“不多長兒的”指眾多裙子里很短的裙子；例“不多厚兒的”指包餃子容易破的很薄的餃子皮。另外，的字短語“不多A兒的”單獨指稱事物時具有不確指性，只有通過同類事物比較才能知道所指稱的具體事物，并且前面常用“些”“幾個”等不確指的數量短語修飾，但是如果不是的字短語，“的”后面有名詞，便可以是確指的。

(二)可以單獨成句

林州方言中的“不多A兒”構式可以單獨成句主要體現在對話中，尤其是人們的日?？谡Z對話，如例8：

乙：“——不多沉兒?！?不沉。)

乙：“——不多長兒?！?短一點的。)

乙：“——不多寬兒?！?窄一點的。)

“不多A兒”可以在句中充當句法成分，也可以獨立成句，單獨成句的條件必須是在對話中，而且是說話雙方明確知道談話內容或指稱對象的語境下可以省略其他句法成分實現簡單回答。但是如果在沒有語境的情況下，“不多A兒”是不可以單獨成句的。

(三)可以受副詞“就”修飾

“就”在現代漢語中屬于常用詞，按詞類劃分，它分屬于動詞、介詞、副詞三類，其中作為副詞使用范圍最廣泛[11]?！熬汀痹诹种莘窖灾惺褂妙l率非常高，可以作為程度副詞、范圍副詞、時間副詞、語氣副詞。方言中的“不多A兒”結構已經表達程度義，但是仍然可以用程度副詞“就”修飾“不多A兒”來加深程度，表示更小的程度量。如例9：

林州方言中受“就”修飾“不多A兒”后等同于“就這么A”，如“就不多長兒”等同于“就這么短”，“就不多大兒”等同于“就這么大”，“就不多寬兒”等同于“就這么寬”。這里的“就”略帶夸張意味，“就”字重讀，加深程度小量。

三、 林州方言中“不多A兒”的語用分析

(一)“不多A兒”的語體特征

人們在不同交際領域的交際活動中，會運用到不同的語言表達體系，即語體。語體分為口語語體和書面語語體，兩者的語言材料和表現手段具有不同的特點。林州方言中的“不多A兒”構式主要運用于口語語體中，具有很強的口語色彩。

在林州方言中使用到“不多A兒”這一結構時，其發音有明顯的地域色彩。例如：“不多大兒”的讀音為[p3tuo31tr44],但由于受到后面主要元音的影響，讀音就會發生變化。當“A”為“大、長、沉、深”時，主要元音是[ɑ][a][e]，韻母為開口呼，那么“多”平聲變為了入聲，讀為[p3te3tr44]等；若“A”為“寬、粗、高、厚”時，韻母為合口呼，“多”讀音不變。這一結構的讀法與林州人的發言高亢洪亮、清晰短促直硬渾厚密切相關，并且說話人可以簡練、形象地傳遞給聽話人準確信息。在調查過程中，筆者了解到同屬晉語區邯新片磁漳小片的河北磁縣方言也有此結構，但是他們已經不受形容詞主要元音的影響，一致讀“不多大兒”為[p3tuo31tr44]等。在結構上又與他們同屬邯鄲市的雞澤方言有很大不同，我們用“不多A兒”結構表小程度義，而在雞澤方言里用“不+X點兒”結構來表示。這些構式的組成要素有所不同，但是所表達的意義卻又非常相近，充分展示了方言的口語色彩和地域差異。

(二)“不多A兒”的感情色彩

感情色彩是說話人對他人或客觀事物的一種主觀感受、態度、看法和情緒表現。感情色彩主要有褒義、貶義和中性的感情色彩三種類型。林州方言中的“不多A兒”構式表示的主要是貶義的感情色彩，表明因為客觀事物的不盡完美、相比同類事物有所欠缺，說話人對客觀事物持不滿、否定、厭煩的態度。如例10：

以上兩例放在具體的語境中，“不多大兒”和“不多高兒”的貶義色彩更加明顯，更能表達說話者對“網上買的盆兒”和“小孩能吃”的不滿、反感的主觀情感傾向。

另外，也有部分“不多A兒”結構表示中性的感情色彩，是對客觀事物或現實狀況的描寫、反應。如例11：

由于林州方言中的“不多A兒”是對正面形容詞“A”的否定，表示低程度量，所以其表達的貶義色彩數量較多，中性義較少。

(三)“不多A兒”的語用功能

人們在交際活動中主要通過言語來交流思想表達感情，且言語活動必須在一定的語境中進行，如果脫離具體語境而片面理解句子本身含義，那么是無法準確把握對方言語的真正意圖，雙方也就無法真正有效地交流和溝通。所以，人們在實際語言交際中不僅要理解句子的表面意思，還需要結合具體語境去理解說話人所要傳遞的準確信息。

在特定的語境中，林州方言中的“不多A兒”呈現出以下語用功能。

1.強調功能

一開始我們已經知道，林州方言中的“不多A兒”構式是對客觀事物的“大小、長短、高低、遠近、粗細”等方面的體現，具有凸顯事物特征的意義，這也正是為了突出強調事物的特征。如例12：

2.主觀評價功能

說話人在傳遞信息時對客觀事物的描述會帶有一定的主觀性，增強言語表達效果，如例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