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大白饅頭

2022-06-04 04:17董子龍
海燕 2022年12期
關鍵詞:老舅嘴巴

董子龍

那日,我應邀到城關鎮老陳莊的一個朋友家喝酒。他喝醉了,嘴巴里絮絮叨叨一再向我表白說,這事兒俺是第一次告訴外人。他顯然是喝醉了酒,說著,激動地站了起來,一把拽住我的手,說,這件事兒可是俺心里面的一個秘密,俺把它一直藏在這兒。他用手指了指自己的心坎,然后使勁兒比劃著,說,在俺這兒已經隱藏了二十多年了,從來沒有跟一個外人透露過。這一次念起咱們是多年的好兄弟,俺只告訴給你一個人知道。

我頓時覺著心潮澎湃,心里一股熱乎乎的暖流激蕩了起來。

他喝了不少白酒,并且還要試圖再開啟一瓶。那可是我們這里久負盛名的高度烈性白酒。我們這里的人都喜愛喝這種烈酒,傳說是先祖杜康釀造的。這酒好喝,不是用酒精勾兌的,喝了再多也不上頭,回家里倒在床鋪上呼嚕呼嚕扯著喉嚨睡上一覺,第二天起床保管你沒事兒。因此他就拽著又要和我喝,我伸手試圖再一次阻止他,不想讓他再喝了。他喝高了,很激動,端著酒杯直愣愣地面對著我,有些趔趄。不行,你是俺的好朋友、最好的兄弟。喝,不喝不行。說著,脖子一仰,一大杯白酒咕咕咚咚一口氣又灌進了肚里。我有些無奈,只好把酒盅里的酒一口喝進了嘴里。緊接著,他的話匣子一下子就又打開了,話語絮絮叨叨像鋪天蓋地的洪水洶涌而來,再想阻攔是不可能的事兒了。

他滿臉鄭重地說,俺可是一個地地道道的農民,小鎮上祖祖輩輩靠種地為生,家里哪來那寶貝圪垯?俺的祖上又不是名門望族、達官貴人。俺家里人老幾輩兒都是清清白白的莊稼人,哪里會來那寶貝圪垯呢?然而,俺手里的的確確就是有一塊玉,一塊漢代白玉。說著,他用手栩栩如生地比劃著:說得更確切一點兒,是一塊兒有這么大,一拃兒寬,比一塊兒過去燒制的青磚稍長一點兒的漢代白玉枕。為啥俺手里會有這么一塊寶貝圪垯呢?這件事兒還得從俺小時候的一件事情說起,從俺十三歲那年說起。

小時候,俺家里也不富裕,俺爹是村子里泥木兩作的匠人。有手藝的匠人在鄉下很吃香,可以走村串戶獨自攬活兒干,就像小家雀兒似的走哪兒吃哪兒,不會餓著肚子。俺那時候年少,沒事兒就隨著俺爹的屁股后邊出去干活兒打下手。那時候,俺長得還沒有木匠干活兒使喚的木錛錛把兒高,能夠跟在俺爹屁股后頭干啥?說得不好聽一點兒,明是打下手,其實就是想跟著俺爹出去蹭主家一個白面饅頭吃。那時候,日子恓惶啊,哪像現在城里人作孽,把一個饅頭囫圇個兒就扔進泔水缸里了。擱在過去稀罕著哩,誰舍得哇!你敢憨里吧唧把一個大白饅頭撂到泔水缸里?作孽了吧!俺是沒有見過。俺爹知道俺的小心思,在外面攬活兒時常替俺打著圓場,說是讓俺跟隨著他學徒。主人瞧著俺小胳膊小腿兒,瘦得跟麻稈似的沒有一把力氣兒,動了惻隱之心,嘴巴里含混不清地感嘆著道:唉,娃畢竟還小哩。俺爹忙接過話茬子:啥辦法哩,還是趁早學點手藝。主人趁機夸獎著俺爹,說:還是你們有一門兒手藝好哇。

其實,大家都心知肚明、心照不宣。俺一個小犢子娃兒能給他幫個啥忙?不就是想出來混一個大白面饅頭吃。

俺們到了附近村里的一戶人家。那家老人上了年紀,就病懨懨地躺倒在炕頭上,娃兒們尋思著趁老人還有那么一口氣兒盡孝,提前把壽板給做出來沖沖喜。這樣,沒準兒老人會時來運轉身體慢慢地好起來。鄉下里有這種說法,俺們就被請去做壽板。俺人小鬼大,在那里發現了一個圪垯東西,覺著很稀罕。俺看到了病倒在炕上的老人脖子下枕著一塊硬邦邦的石頭。那玩意兒有些特別,顏色泛黃,有些發白,像一塊兒老式的青磚模樣。伸手摸上去不像是石頭,不冰不涼,有些溫潤,像少女的肌膚,外表光滑油亮,是一塊漢代白玉枕。那時候,俺不知道那是一塊兒價值連城的漢代白玉枕,俺只知道那一定是塊兒稀罕物。說真的,那時候,別看俺人小,俺一眼就相中了那一圪垯東西。

俺一時覺著好奇,有一次就壯著膽子,偷偷摸摸走了進去,伸手撫摸著那塊兒石頭。突然,俺發現上面影影綽綽還鐫刻著一些淺淺的圖案,那是一些淺淺的浮雕,上面刻畫著一個女人模糊的形象。這讓俺眼睛頓時一亮,當時一下子就吸引住了俺。說實話,俺當時并不知道那一定是塊兒寶貝。那時候,俺只覺著稀奇,一眼就相中了那塊兒東西。俺背著主人偷偷地窺視著那塊兒東西,仔細地端詳著,越仔細端詳越覺著那上面雕刻的人物特別親切,有些面熟。俺的心里猛地想起了死去了多年的娘。俺徹底地犯了心事兒了,像中了魔一樣。怎么上面雕刻的人物有些像俺娘的模樣?俺越瞧越像,越瞅越覺著眼熟,最后忍不住了竟然想撲上去爬到上邊,喊一聲娘。

這是一個天大的秘密,這個秘密誰都不能講。俺犯了心事兒,中邪了,丟了魂兒似的,心里面重重地壓著一塊兒石頭,有些戀戀不舍,雙眼漸漸地模糊了起來,里面濕漉漉地淌出了淚水。登時,面前滿是俺娘那親切、熟悉的影兒。俺淌著眼淚,趕緊跑出了主人的屋子,把頭轉開,眼睛里紅了幾次。

俺的心里裝滿著心事兒,裝著那個天大的秘密。背過臉兒,俺就偷偷地跟俺爹說,爹,那老頭脖子下枕著的那一圪垯東西不賴哩,俺相中了。俺爹當時心里咯噔了一下,臉上的表情遠遠超出了俺的想象。他黑著臉說,你相中那玩意兒干啥?不頂饑不頂渴的,不就是一塊兒破石頭嘛,有啥稀罕哩?俺告訴爹說,那圪垯東西看著不像是一塊兒石頭。俺爹說,不像是石頭即便是一塊兒金鑲玉,擱在咱們的手里有啥用處?俺不知從哪里犯起了牛勁兒,執拗著說,俺就是相中了想要。俺爹急了,氣嘟嘟地沖著俺發著火,你這娃小小的年紀腦子不該是出了毛病了吧!那一塊兒破東西是人家的,咱們跟人家非親非故的,人家憑啥給俺?即使給俺了,咱們得欠下人家多大的人情哇?即使那樣,咱們又得拿啥跟人家換?俺總不能把你送給人家了吧!把你送給人家,你是一個吃貨,白搭給人家人家也不一定稀罕哇。俺爹不高興地數落了俺一陣兒。俺說,那俺可以不再吃人家給咱蒸的大白饅頭。說罷,俺渾身哆嗦著,說出話語的時候嘴巴里有些抽搐。

一種熟悉而又極其陌生的表情,一下子又落在了俺爹的臉上。他愣在那兒了,他怎么也沒有想到俺為了一塊兒破石頭竟然會如此失望、傷心。他愣在那兒了很久,模樣像一根枯木樹樁一樣一動不動僵硬著。最后,他嘴巴里喃喃地嘀咕著道,你這娃……腦子里該不會真的出了毛病了吧?俺痛哭流涕地滴著眼淚,噘著小嘴兒,依然執拗著說道,俺就是喜歡那玩意兒。俺爹嘆了一聲,扔下手里正在干活兒使用的刨子,一屁股蹲坐在地上。

半晌,他都黑著臉,沉默地坐在地上,伸手抓著自己的頭皮,仿佛那里面長滿了抓不完的虱子。

吃飯的時候,俺說到做到,主家替俺們準備的大白面饅頭端上來了,俺就是不肯再吃。俺爹滿臉的愁云。他手里攥著的筷子停住了,擱在了半空,眼睛直愣愣地看著俺的小臉兒。最后,他拿起了一個大白饅頭硬塞進俺的小手里,說,給,吃吧。俺萎靡不振的樣子,還是執拗倔強地不肯吃那大白饅頭。

俺爹無奈地放下了手里的筷子,走了出去。他那傷心欲絕的模樣,至今讓俺回想起來心里還覺著難受。那時,天空上也飄起了大片大片的烏云。俺爹在外面待了一會兒,眼睛凝視著天空嘆了嘆氣,又兩手空空地扭身走了回來。他再一次垂頭喪氣地嘆了口氣,遲疑地道,吃吧。俺猜疑著,他去過了主家的屋子里了,最后啥也沒有跟人家說就又走出來了。俺爹臉上的表情一直木板板的,他的模樣讓人迷惑不解。俺心里登時覺著涼了半截兒,一種無望失落的感覺彌漫在心頭上。俺心里隱藏著一個天大的、不能言傳的秘密哇。俺無法把一切都告訴給俺爹。

俺眼睛里有些淚花在閃爍,心里的渴望一直在燃燒著。

晚上,俺跟俺爹都神魂顛倒地躺在主家的西廂房里,兩人都直瞪著眼睛睡不著。俺的內心里似乎是被啥緊緊地揪著,腦海里滿是小時候娘帶著俺玩耍的情景。娘身上有一種旁人從來沒有見過的美,她那白皙的臉上,兩彎兒眉毛細溜溜的,下面是一雙兒明亮清澈的眼睛。那雙眼睛讓人立刻聯想起美麗的琥珀或者天空上清亮的月牙兒……

黑暗中,俺爹說,娃,東西是人家的,俺咋好開口跟人家討要哩?

俺沒有吭聲,眼睛直愣愣地注視廂房里黑黢黢的屋棚,心里窩著狂亂的怨氣,兩只眼睛就像壁虎似的爬在高高的屋棚上。爹說,再者說,你小,長大了咱們家里有了錢,你想要啥爹就給你買啥,爹決不阻攔你。俺還是躺在那兒沉默著,一聲不吭,眼睛依舊爬在高高的屋棚上。爹終于有些憋不住了,他忍無可忍地一骨碌從床鋪上爬起身來,他坐在那里一直埋著頭,吸著煙。他手里攥著的紙煙的火苗,螢火蟲似的隱隱約約忽明忽暗地閃爍著,一直燃燒到深夜。最后,他披上外衣下鋪走了出去。俺真真切切地感覺到他身子佝僂著走了出去,他在院子里躑躅了好一陣兒,還是忍不住走進了主家的房屋里。主人家娃就守候在臥床不起病倒在炕上老人的炕前,到了很晚,俺爹才回到了俺們居住的廂房里。他似乎意識到俺依舊會躺倒在床鋪上,不肯睡覺,依舊在等待著他帶回來的消息。他臉上帶著笑容,小聲地告訴俺說,娃,你踏實地睡覺吧,事兒俺跟主家說了,等咱走的時候,人家就把那圪垯東西讓給咱,讓咱抱走。俺一下子激動了起來,說,爹,真的哇?他抬頭看了下俺,說,真的,娃睡吧。

那晚,俺發現俺爹在床鋪上翻來覆去折騰了一宿沒有睡著。

第二天,頭頂上的日頭開始暖暖的,后來有些刺眼,再后來就變得十分絢麗、溫暖了。俺也變得天真快活了起來,像一只兔子在俺爹的面前跑來跑去,啥活兒都爭搶著跟俺爹干。俺爹眼睛里閃爍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淚水。俺就下巴揚向了天,天空上真的有喜鵲飛過,在嘰嘰喳喳地叫。俺的心情快活極了。臨到中午吃午飯的時候,俺愉快地坐在俺爹的身旁,伸手抓過了筷子,夾起了菜,正要往嘴巴里送的時候,突然發現了俺們吃飯的飯桌上沒了大白饅頭,全是黑窩窩頭。俺爹手里抓著一個黑窩窩頭,主家吃的也是這樣的黑窩窩頭。俺爹邊吃邊說,主家也很不容易哇,黑窩窩頭吃著香。俺爹的表情顯得十分平靜,他津津有味地大口嚼著手里的黑窩窩頭,一副十分香甜的模樣。

俺的心里油然而生一種難以言說的感覺。

俺爹的干勁兒更足了,他干脆夜里挑燈夜戰加起了班。木匠活兒是力氣活兒,白天忙碌了一天,晚上再加班干活兒那可是不得了的事兒。他給自己尋找了一個借口,說下家的活兒追趕著屁股哩,沒有法子哇。其實他是想著加快進度,加快進度就可以多給主家省下點花費。主家對俺爹的人品十分滿意,并且不斷地夸獎著他的手藝精湛高超。俺爹手下的活兒干得的確不賴。他更加細致、賣力了,他把棺材板上哪怕是一個釘眼兒,一個細微的瑕疵,都不會放過,他拿一塊兒精心挑選的邊角廢料精細地刮磨,然后給修補得天衣無縫。棺材的每一塊木板,甚至每一塊檔頭都用刨子刮得光滑細膩,整個棺槨經過了他的手精細打磨得像一面鏡子,能夠照見人影兒。主家在一旁瞅了又瞅,看了又看,最后用手撫摸著新打成的壽板,就像撫摸著自己娃兒細嫩的皮膚。他們臉上流露著的都是滿意的贊嘆與愜意的微笑,嘴上不住地夸獎、贊嘆著俺爹的手藝高超,難怪是附近有名的木匠哩。

俺爹心里好像長長地松了一口氣兒,一塊兒石頭落了地。

棺材做好的那天,俺爹隨著主家走進了病人躺臥著的屋子,主家坐在炕沿上,手里抱著那塊青磚式的石頭,用手撫摸著戀戀不舍地說道,這玩意兒的確是一寶貝圪垯哩,俺老人一直有腦袋疼痛的毛病兒,自從俺娃從外面給俺撿回來了這一個玩意兒后,老人每天夜里枕著它,再也沒有疼過。你說奇怪不奇怪?俺爹嘴巴里趕緊連連地附和著說,是的,是的,真是奇怪,奇怪。老叔,你知道……俺是出門討力氣干活兒的莊稼人,要不是這娃兒執拗……俺爹用手指了指規規矩矩站在一旁的俺。主家終于不再說啥了,他抱著那圪垯東西,戀戀不舍地從炕沿上站了起來,沖著俺父子倆笑了一下說道,其實這一圪垯玩意兒,俺也不曉得是啥。東西是娃在外面撿回來的破玩意兒,黑黢黢的,俺看著像塊枕頭,就用刷子刷洗了,拿來給老人墊了腦袋。娃兒見了稀罕,看起來娃兒與它有緣,你們抱走吧。再者說,這一段你們在俺家干活兒,把工錢都給俺省下了,人心都是肉長的,不能沒有良心哩。主家說著,眼淚在眼窩子里打著圈兒。俺爹有些于心不忍,又說,老叔,不然俺再給你家打幾件家具吧,哪怕是桌子板凳啥的也行?主家抹了一把眼淚,苦笑著說,不用了!然后他用雙眼在家徒四壁的屋子里四下逡巡了一遍兒,說,你瞧瞧俺這破家值得你再下勁兒?就是值得,俺也給你拿不出打桌椅板凳的木料哩。

俺爹終于不再說話了。那一天,俺發現俺爹突然蒼老木訥了許多。

回家路上,俺爹背上扛著他那做木工活兒的家伙,俺懷里抱著那一圪垯東西。俺爹心情顯得十分沉重。他說,娃,俺咋越琢磨越覺著不對勁兒,咱們這樣是不是有些不厚道,對不住那位老人哩?東西是人家娃撿回來孝敬人家老人的,咱給人家干了幾天活兒就死乞白賴地給人家要走了?那時候俺年幼無忌,說起話來只管嘴巴里痛快、直來直去亂往外撂。爹,咱們可不是白占他家的便宜哩,咱們把工錢都給人家搭進去了呀?大白饅頭也幫他家省了。俺爹背著木匠家伙一愣,兩個肩膀哆嗦了起來,他脊背上扛著的家伙突然開始變得異常沉重。他皺著眉頭,沉默了半晌,嘴唇囁嚅著說道,不管怎么說,都是咱們不對,那是人家娃……誰知道俺的小嘴突然冒出來一句話,不對,那根本就不是他們家的,是他娃在外面撿別人家里的。俺爹一下就愣在那里了,他扛著做木工的家伙彎起了腰,轉過身來的時候,眼睛里一片的惆悵、茫然,你這娃,小小的年紀說話怎么能夠這么的刻薄哩!

俺看著俺爹心事重重的樣子,心里沉重得好像裝滿了東西。

月光冷冷地垂直著從俺的頭頂上澆灌下來了。夜晚似乎很涼,俺的影子也怕涼似的蜷縮在了俺的腳下,俺一直沉默著,不再說話了。

這么多年過去了,俺的心里也一直壓著一塊沉重的石頭。一眨眼,時光匆匆過去了,俺感到心里壓著的那塊石頭似乎是越來越沉重了。以前,俺曾經隨著俺爹給人家做過木活兒的那戶主家的老人早已作古,家里的娃也搬到了外地,他們一家人仿佛從世界上消失得無影無蹤了。俺爹像一盞油盡燈枯的油燈,生了一場重病之后,就病懨懨地躺倒在病床上再也起不來了。俺進了附近村子里一所小學當了一名收入微薄的教師,俺曉得了那是一塊價值連城的漢代白玉枕。盡管俺是一名老師,但是家里還得靠著田地過活。俺一邊教學,一邊靠種地養活癱瘓在床的俺爹和俺自己。俺爹的重病花去了俺所有的工資和家里的積蓄,俺有些上天無路入地無門的感覺,心里頭老覺著這是不是上天對俺的刻薄的一種懲罰和報應。俺想到了“打劫”,俺對待從前那位臥床不起的主人……似乎就是一種徹頭徹尾的強盜行為。

這天,俺的老舅找到了俺教書所在的學校。他臉上的表情像是一個剛剛出爐烤焦的大燒餅,氣喘吁吁地在不斷地往外冒著熱氣。他說,無論如何得給你爹弄去看病,他是你爹!

俺抬頭看看天空上的落日,落日已經把俺的臉頰染紅了。俺心里酸溜溜的,一直很不是滋味。最后,他說,你手里不是還握著一個老物件嘛,干脆拿出來換幾個錢吧,你爹病成了啥樣子了!俺注視著老舅那雙牛眼似的眼睛,一直沒有吭聲。老舅顯得很不耐煩了,他瞪著眼睛,說話的口氣像是往俺臉上噴射火焰,你娃子說話哩,你是要爹還是要你那寶貝圪垯?俺頓時覺著臉上火辣辣的,臉頰上有一種被火燒糊的感覺。俺說了,舅,不是娃兒不舍得那一圪垯東西,那東西自身就不是咱家的。老舅一聽就火了,他指著俺的鼻子罵著,俺看你這娃腦瓜子是不是有毛病了?那畢竟是你們爺倆兒拿工錢換回來的……再者說,他們的東西來路就正經了?

俺低垂著腦袋,被老舅數落得狗血噴頭。

老舅臉上鐵青,氣鼓鼓地走了。

這日,俺正站在自己家的田地里挽著袖子翻地。俺用鐵锨一下一下地把腳下的土鏟起來翻過去,然后掄起鐵锨把翻過來的濕土摟平搗碎。俺也是一個種地好手,人也勤快,不惜力氣。經過俺翻整的田地,泥土細細的,很平坦,像篩子篩過似的。俺打算趁著周末,盡快把那塊兒地平整出來,然后種上玉米、大豆之類的秋莊稼。村里其他農戶地里的莊稼都破土而出,冒出了小小的嫩芽,俺家里因為俺爹有病給耽擱了下來。季節由不得人哩,俺得趕緊擠著時間跑到地里拾掇土地播種玉米、大豆。

眼前的山上光禿禿的,荒涼之極。山腰上雖然長著一些亂蓬蓬的野草雜樹,但稀疏可見,遠處的地方看過去就像是一堆堆被捅破的爛豬腸子,里面依稀裸露著光禿禿的泥土。這座山不高,就在眼前,山腳下隔著一條甘水河,這是流經城關鎮的唯一的河流。河對面有塊平地,附近有一片茂密的樹林,俺家的莊稼地就在這里。俺飛快地揮動著鐵锨,平整著眼前的土地,心里一直亂糟糟地惦記著在家病臥著的爹,心里很不踏實。俺爹已經生病臥床多時了,家里經濟拮據,手頭兒不寬裕,沒有能力把俺爹送往縣城里的醫院。城關鎮里的鎮衛生院對俺爹的疾病又無能為力、束手無策。俺只想趁空兒趕緊把莊稼地翻耕出來,播種上玉米、大豆、芝麻等秋季作物,不然就真的錯過了時令,耽誤了一季收成。

老舅蹚著湍急的河水,板著臉,深一腳淺一腳地走了過來。河水有一股子腥味兒,河面上總有這么股奇怪的腥味兒。河岸的石頭上爬滿了綠綠的青苔,河水撞擊著甘水河河面上的鵝卵石弄出些白花花的浪花。河岸上長滿了過膝的雜草和一些低矮的樹叢。河里有水蛇,手指頭那么粗,時??吹剿鼈冇蝿釉谒嫔?,如果受到了驚嚇,很快就會躥到草叢里。

老舅蹚著河水,板著臉,想著心事兒。他抬起了頭,上了岸,瞧見了俺正在一锨一锨用鐵锨飛快地翻著濕漉漉的土地。他挽著褲腿兒,怒氣沖沖地一步一步地向俺干活兒的地塊兒走了過來。老舅褲腿濕淋淋的,走到了俺干活兒的地頭,他鼓著兩只牛眼站在那兒。他不吭聲、皺著眉,像一個老樹圪垯似的瞧著俺。

俺心事重重,做事兒過于專心、投入,沒有料到老舅會尋到地頭里來。

老舅就鼓著眼珠子站在那里,他歪眉倒眼地看著俺。四周寂靜得能夠聽到遠處甘水河的河水,撞擊著河里裸露著的大塊兒鵝卵石發出的花花的水聲和天空上偶爾飛過的鳥鳴。老舅有些按捺不住了,他用嘴巴有意地輕咳著。俺被這突如其來的咳聲驚醒了,驟然抬頭,發現了老舅氣嘟嘟地站在了俺的身旁。老舅鐵青著臉,眼睛鼓鼓地直直地瞅著俺。

俺心里亂糟糟的,清楚老舅尋上來的意思。俺說,老舅……

老舅不容分說,跺著腳,俺不是你的老舅。你說,還要你爹不要了?

俺抹了把額頭上濕淋淋的汗水,笑了笑說,俺爹是慢性病,老病秧子,俺是想……

老舅跺著腳,等待著這一季秋莊稼收成了,糶了糧,換了錢?俺真想撕爛你那一張臭嘴。哼,虧你做娃的能夠說得出口……那時候等到是該埋你爹了!

俺眨巴著眼睛,張著嘴巴,像一截樹樁一樣戳在那里。俺神情有些迷茫、悵惘。

老舅眼睛有些濕潤了。他哀嘆著說,你娘離開得早,是你爹一把屎一把尿把你拉扯大的,容易嗎?再者說,你爹又只有你這一個娃,你不給你爹看病,讓誰給你爹看???

俺的手心里立刻冒出了冷汗,心里十分緊張。

火辣辣的太陽越來越燥熱了,就像一個火盆似的扣在頭頂上。地頭的野草發出細微的響聲,仿佛快要燃燒起來了。俺的腦袋被烤得頭皮發麻,汗水不停地從臉頰上往下流淌,脊背上流淌著的汗水把衣裳已經浸濕透了,緊緊地貼在后背上,讓俺覺著十分難受。

老舅兩只眼睛不停地眨巴著,他瞅著俺逐漸失去了耐心。老舅心痛地說,你看,你這一個鬼樣兒?

俺抹著臉上蜘蛛大的汗珠子,眼睛一直注視著遠處的河流。

這時候,山下的村里顯得十分寂靜,連雞鳴狗叫也能聽得清楚。鄰居們下地干活兒了,他們有的就在不遠處的山坳里,看起來只有火柴頭那么大。在這里,能夠影影綽綽看得到他們在自家地里彎腰忙碌的身影,但是很難看清楚他們彼此清晰的面孔。老舅摸出了一根煙,放在嘴里燃著,眼睛不時地往山坳那邊瞅著,像是瞅著那里遺忘著的啥東西。其實,他啥也沒有看。他腦子里在不停地想著俺爹的病情,想讓俺盡快把俺爹送進縣城的大醫院里去瞧病。他想不明白,俺究竟是咋著不想送俺爹去縣城里的大醫院瞧???抱著金碗討飯吃,手里攥著那圪垯東西干啥呢!老舅嘴上嘀咕了一句,你又不是那種不孝順的娃。這個問題把老舅給弄糊涂了,他反復琢磨著,想得腦袋都疼了。

俺十分執拗、固執,就是一根筋。以往家里為了給俺說媒討媳婦,勸俺說把俺手里的那圪垯東西拿出來賣了吧。俺站起來了,往地上吐了一口痰,說,呀呸,俺情愿一輩子不要媳婦,也不能夠把俺那塊兒東西拿出去給糟蹋了!家人盯著俺的臉,看了半晌,忽然把到嘴邊的話兒又重新咽回了肚里。

老舅手里攥著紙煙,沉默著抽了半晌。最后,他慢吞吞地說,你爹為了你也活得很不易哇!

俺說,嗯。

老舅知道俺的性格執拗,倔起來像一頭老牛,只要認準的路,肯定會一條道走到黑。因此他慢吞吞地試探著說,你看這樣行不行,咱們先把你手里的那塊兒東西拿出來賣了,解決一下眼下的難事。你爹的病情已經火燒眉毛了。

俺沉默著,低垂著頭。

老舅突然彎下了腰,他嘴巴里吧嗒吧嗒地抽著煙。他一邊抽煙一邊拿眼瞟著俺說,老舅也沒有心思昧了你的寶貝……一圪垯爛石頭有啥好哩?俺是為了你爹病秧子身體,俺手頭上又不寬裕,不然俺才懶得搭理你。

俺依舊像一根老樹樁似的戳在那里一動不動。

老舅又絮絮叨叨小聲地嘟囔著,再者說,那東西還是你爹帶著你去給人家干木活兒掙來的。當時,你爹看著你喜歡那東西,硬是舍去了人家的工錢。那一家人厚道,日子也很不寬裕。當主家提出讓你們和他們都吃一鍋飯的時候,你爹就說了,俺啥條件都可以答應,就是一張飯桌上必須給俺娃留一個大白面饅頭,娃嘴饞哩,跟著俺就是想吃上一個大白饅頭哩。因此你爹就隨了主家一鍋吃飯,吃飯時特意給你留了一個白生生的大饅頭……

俺眼眶里的淚水登時模糊了……

老舅氣嘟嘟地站起來走了。臨走時,他撂下了一句話兒,哼,憋吧,俺看你能夠執拗到啥時候?

連續多日,俺都是寢食難安。俺覺著躺倒在病床上的爹很瘦,像一根干柴棒。俺爹的頭發亂蓬蓬的,就像腦袋上頂著一個雞窩。俺的腦海里不住地想著老人的疾病,俺想得腦子都快要炸裂了。俺想到了大白饅頭。人到了這一把年齡應該知道天高地厚了,因此俺決定拿出自己手里一直珍藏著的那圪垯東西,啥子狗屁漢代白玉枕、寶貝不寶貝的,啥能有俺爹的身體重要!俺徹底地想開了,再者說,以前那家做壽板的主家已經不曉得搬往何處去了。俺準備拿出那玩意兒,換錢給俺可憐的老爹看病。俺想到了這里,頓時眼窩里濕漉漉的。

去他娘的漢代白玉枕,哪能夠當俺親爹親娘?俺徹底想開了。

老舅自從那日訓斥了俺以后再也不肯露面了。起初,俺還真認為老舅是跟俺慪氣吶。這天半晌,俺瞅見了老舅鬼鬼祟祟貓著腰走進了俺的家里,他手里拿著一個裝化肥的蛇皮編織袋。

俺喊了一聲,老舅。

老舅驚慌得幾乎就要蹦起來了。他急頭巴腦地扭頭就是一句,你想嚇死老舅哩!

俺滿臉的迷惑,問他一句,老舅,你慌慌張張干啥哩?

老舅說,俺能干啥!

俺又追問了一句,沒有干啥你慌慌張張跑恁快干啥?

老舅說,俺只是隨隨便便過來看看你爹的病情。

俺瞧著他手里拿著裝化肥的蛇皮編織袋。

老舅一把把俺拽進了灶火門兒,板著臉問道,嗯,俺來問你,你那圪垯東西真的打算帶進棺材里呢?

俺搖了搖頭。老舅立馬激動了起來。他說,這就對了嘛,俺沒有看錯人。俺外甥畢竟是親的嘛,不會撂下你爹的病不管不顧的。說著,他小心翼翼地四處瞅了瞅,然后壓低聲音說道,嗯,對了,老舅這一段給你娃物色了一個很好的下家,大老板,絕對是有錢的主兒。說著,他趕緊拿過了手里的蛇皮編織袋,然后又語氣很重地說,你可拿定主意哇,人家那邊遞過來話兒,絕對是大價錢,三十萬。

俺腦海里一片懵懂,沒有聽清楚老舅說的話。俺有些舍不得,心里還在遲疑、猶豫。

老舅慌了手腳,你還在遲疑啥哩?過了這個村就沒這座廟了,大價錢,絕對好的大價錢哩!

俺手心里往外冒出了一層汗。最后,俺抱出來了那塊玉枕,就像抱著俺那胸膛里怦怦直跳的心臟。

老舅用了幾件破衣服一裹,塞進了裝化肥的蛇皮編織袋里。這袋子安全,不扎眼兒,鼓鼓囊囊像是出門兒趕集似的。

俺戳在那里一動不動。

老舅把一切都弄得妥妥當當嚴絲合縫的,說,走,俺們去等那大老板去,一手交貨一手拿錢。

俺說自己不愿去了,畢竟是自己珍藏多年的寶貝,像剜了心頭兒里的肉。

老舅說,啥話哩?你的東西你不愿去,讓人家戳老舅的脊梁骨哇!

俺還是在猶豫著,老舅拽起了俺的胳膊就往外走,走走走,啥話哇?你爹為了拉扯你差點兒就熬成了骨頭渣子了!

老舅把那裝著寶貝的蛇皮袋子遞到了俺的手里。俺手里提著蛇皮編織袋,就像提了一袋子滿身劇毒的毒蛇。

城關鎮西部就是香爐山,隸屬秦嶺山脈。俺跟隨著老舅,鬼鬼祟祟走出了村莊,翻過幾座山梁,俺逐漸就失去了耐心。老舅翻著眼皮兒,說,你想是去趕集哩,隨便抱著一只豬娃?

俺沒有吭聲。

俺們倆又吃力地爬過一架山梁,來到了一個地方,再往前走就是一個崖根了。老舅靠近了崖根,走近一棵粗壯巨大的老刺柏樹下,老刺柏樹樹冠碩大無比,樹下一片陰涼。俺們站在樹蔭下,嘴巴里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老舅氣喘吁吁地說,嗯,就是這個鬼地方,俺們等著吧。

俺四處瞅了瞅,覺著十分寂靜、神秘,像特務秘密地下接頭的地方。老舅說,啥事兒哇,敢大意呀?

俺平靜了下來,就耐心地坐在那樹蔭下的一塊兒大石頭上等著。

這個地方很好,正好可以瞧到山腰里的半個村子。那半個村子像懸在那里的一個粗糙的土蜂窩。這時候,村子里有人走動,就像一只只忙忙碌碌的小蜜蜂似的。從這里看去,那里的人的確只有蜜蜂那么大。不時的,俺還可以看見有人趕著羊群順著山坡往上面爬。也許,那人還要去下地,因為他一手握著羊鞭,肩膀上還像是扛著下地干活兒的鋤頭。

天空藍瓦瓦的,就像有一些大片大片潔白的瓦片搭在上邊。遠處有鳥兒宛轉悠揚地叫著,老舅豎起了耳朵認真仔細地聽著。忽然他從那鳴叫聲中,聽到了不一樣的聲音。俺忙抬起了頭,俺看到了幾只叫不出名兒的小鳥從俺們的頭頂上驚叫著飛了過去。俺把自己的目光從那里收了回來,注視著老舅。老舅也顯得有些不耐煩了,口里低聲地抱怨了一句,談妥了的時間哩,怎么連根兔子毛影兒也沒有看見呢?老舅脫了自己腳上的鞋,拿著鞋子往外倒里面的東西。俺就坐在那里仰著憨臉,看著藍瓦瓦的天。在山腳下的時候,看到的天空就是那么大,原以為爬上了山頂天空應該不一樣了吧,沒承想還是那么點兒大。

俺腦子里胡思亂想著,忽然蹦出來了一個十分迫切的問題,老舅怎么會把接頭交貨的地點選擇在了這個鬼地方呢?見財起意,雙方火拼的實例多著吶。影視劇里販毒、倒賣黑貨等等每當到了關鍵的鏡頭,都是雙方翻臉,開始揮舞著鋼管、砍刀一陣昏天暗地里胡打亂砍。俺想到了這些血腥的場面,這一些問題在俺的腦子里擠呀撞呀,最后,搗騰得自己的心窩里火苗直躥。老舅嘴巴里哼唧了一聲,沖著俺撇了撇嘴,罵了俺一聲笨蛋,這是一個老熟人,靠得??!俺不再說啥子了,俺的眼睛老往四周瞧,四周林密溝深。這一瞧,就又發現接頭的地方地勢上明顯存在嚴重的問題。接頭的地方怎么能選擇在一個崖根上呢?假如真的出現了意外,被警察追捕包抄過來,人根本沒有一個回旋逃跑的余地。老舅用眼睛瞅瞅四周茂密的山林。俺本來想老舅肯定比俺聰明,老舅畢竟是自己的老舅,家里遇著了事兒都是喊他過來處理的。老舅為俺們一家傷透了腦筋,三十萬哩,到了手里,先把你爹的病給瞧了,余下的錢再給你娃翻蓋三間青磚到頂的大瓦房,再把你娃的媳婦給娶回家里……到那時候,老舅就撒手不管了。

老舅給俺規劃著前途,俺心窩里暖洋洋的。天空上的日頭,開始的時候也是暖洋洋的,火辣辣的,一會兒日頭就躲進了四周茂密的森林里去了,現在又露出了一張火辣辣的大臉兒。

俺心里像有一只大螞蟻亂爬?,F在,俺就坐在那棵刺柏下,果然有一只黑黢黢的大螞蟻在那里慢慢地爬。俺心里凌亂,眼睛慌亂地看到不遠處的山梁上隱隱約約出現了幾個晃動著的人頭,他們也不時地往這邊山崖上張望。俺很快意識到不妙,警惕了起來。老舅臉上卻流露出了得意的笑容。他微笑著,悠悠地點燃了一根紙煙,喜滋滋地吸了一口,嘴巴里悠悠地吐出了一口青煙,說道,看見了嗎?他們還是來了。是他們哩,俺不是說他們一定會來的吧。然后,他又多了一個心眼兒,吩咐著俺,讓俺帶著手里裝著貨的蛇皮編織袋,遠遠地躲在附近的森林里隱藏起來莫動。他先過去打探一下虛實,等情況坐實了再讓俺掂著東西出去,這樣可以確保萬無一失。

老舅十分謹慎。他偽裝成趕集的鄉下人,不緊不慢晃晃悠悠地往山崖下走。俺就隱藏在茂密的森林里,四周樹高林深,樹密草茂,躲藏在里面個把人就像躲藏著一只小野兔子。俺趴在一片矮樹叢里,矮樹叢像一扇屋門把四周關閉得嚴嚴實實的。老舅走了一陣子,俺就待在里面覺著忐忑不安。俺想探出頭來瞧瞧外面老舅接頭的情況究竟怎么樣了,就把茂密的矮樹叢扒開了一條縫兒,眼睛正好能夠瞧見外面。俺突然驚呆了,俺瞧見了老舅被幾個民警押解著向俺藏身的地方走過來了。附近還有幾個警察飛一樣朝俺躲藏的地方包抄過來。俺心頭一緊,一屁股癱倒在地上了。這時候,俺覺著天空上的白云都在頭頂上飄,自己的心也隨著白云飄浮不定。俺把眼睛從遠處的地方一點一點地收了回來,身旁的矮樹叢忽然變得越來越矮了,越來越稀疏了,里面漸漸地發現難以躲藏住一只小兔子了。俺的腦袋迅速地熱了大了,然后更大更熱了,甚至很快就要爆炸了。那么老舅的腦袋會不會也同樣熱了大了,甚至會爆炸呢?

老舅的眼睛里不是滿眼的矮樹叢,而是茂密的森林。他在試圖把警察們往別處的森林里引,森林像洶洶滔滔的大海,躲進去了一個人就像散落進去了一粒沙子。老舅很快就走向了一片森林,那一片森林茂密擁擠,俺看不清是啥子樹木。很多年前,老舅跟著村民們進山挖過靈芝到過這一片森林。面前這一座山,也跑過多遍,但是老舅也沒有注意到那些是啥子樹木。也許他以前知道,現在疏忽了。押解老舅的民警在朝四周的方向指指點點,嘴巴似乎是瘋狂地張合著,把一些很尖厲的聲音傳過來,被風吹散到很遠的地方。尖利洪亮的聲音傳遍了整座山林,俺藏匿在矮樹叢里,耳朵里能夠聽到那種刺耳洪亮的聲音。老舅開始大聲地、嘶啞地叫喊著,讓俺快跑。密密匝匝的草叢劇烈地搖晃著,滿眼的森林也劇烈地搖晃著,如同山洪暴發,河水洶涌猛漲。其他的警察早已警覺,他們四下散開,向俺藏匿的方向飛快地奔跑過來。他們很快形成了包圍圈兒,像包粽子似的把俺包抄在了那片樹叢里。開始搜山,他們把森林里的小兔子像野豬一樣地往外攆。老舅的衣衫被山風刮得緊緊地貼在他的身上,凌亂的頭發被風吹得像一根根亂蓬蓬的枯草。老舅簡直像一個剛從墳墓里跳出來的倔強的厲鬼,面目猙獰著在向俺撕心裂肺地狂喊。俺慢慢地睜開了眼睛,胡亂地看著周圍的群山。俺對眼前的一條山路充滿了信心,想從那兒撒開兩腿肆無忌憚地往山路上狂奔。警察們注意到了那一條山路,他們要的就是這樣的效果。俺剛從矮樹叢里一露出頭,還沒有呼哧呼哧躥出多遠就被撲上來的民警一把按住了。俺被撂倒在了一處矮樹叢里,周圍的野草十分凌亂,俺手里抓著幾根雜草。一個民警把手里的硬邦邦的冰冷的槍口對準了俺的腦袋,俺立馬嚇得一屁股癱軟在地上了。

老舅看著俺可憐巴巴手里緊拎著的蛇皮編織袋,臉上沮喪的表情一下子凝重了起來,凄苦了起來。他渾身像一堆爛泥似的癱軟了,用手揪著自己的頭發,恨不得把整個頭皮都揪下來。他心里好一陣兒沮喪、難過,突然嘴巴里長嘯著,發出了一聲很空洞的哀嘆,聲音有些悲愴、凄迷、絕望,唉!

俺眼睛里淚水嘩嘩的,山風把聲音送到了很遠很遠的地方。俺們被警察押解著,一個頭兒拿出來對講機沖著里面匯報著,隊長,隊長,我們抓住了一對兒文物販子。

押解俺們的路上。老舅賠著笑臉,小心翼翼地對那個領頭的說,老哥,放了俺們吧,俺們可是好人哇。

那個領頭的嘴巴里擠出一陣譏笑,哼,好人?好人還會販賣國家文物?

老舅向他們解釋道,報告政府,俺們可沒有販賣國家文物。這東西本來就是俺祖上傳下來的東西,俺祖上是翰林,在朝廷中做過大官哩。

那個領頭的很不耐煩地說,俺曉得你們家祖上還做過皇帝,他們讓你倒賣國家的文物了嗎?

老舅張著空洞洞的嘴巴僵硬在那兒。過了好一陣兒,他趕忙解釋著說,你老哥教育得對,教育得對,俺聽政府的。隨即,他那雙小眼珠子滴溜一轉,壓低聲音說:老哥,你看能不能這樣……這個東西能值十多萬……賣了錢……你拿大頭?

那個領頭的忽然急了,他把下巴骨抬了起來沖著俺們,瞪著雙眼,好像不是吼老舅,像是吼一只癩皮狗,再敢胡說,俺把你……

俺自卑極了,他們押著俺們向山下城關鎮派出所里走去。老舅耍著心眼兒有意走得很慢,磨蹭著、拖拉著,像一個腿腳不方便的老者。押解的警察還以為他的腿腳有啥毛病兒、不靈活。人碰到麻煩事兒,總會是這樣的。老舅心里空落落的,十分沮喪,就這樣磨蹭著走著,他沒有料到會出現這種結果。他磨磨蹭蹭地往前走著,他的胸口堵得難受、恓惶。早曉得是這么個樣子,當初絕對就不會讓俺把東西抱出來。早知今日何必當初哩?今日可害苦俺了,落得個雞飛蛋打。

老舅摸著腦袋往前走,他臉色煞白地想著心事兒。他突然抓著頭皮,沖著那個領頭的嬉笑,低聲說道,老哥,俺娃也是你們政府里的人……

那個領頭的抬頭很不耐煩地瞥了老舅一眼,戲謔地答道,知道,是朝廷里的一個大官,不對,是皇帝。

俺心里徹底地失望了。俺看到了老舅心神不寧、嘴巴不停地蠕動著、抽搐著,但就是啥話也說不出來。

俺懷疑著自己的耳朵。

俺們被押解到了城關鎮派出所,推進了一個黑屋子里,咣當一下外面落了把大鐵鎖。

老舅的心里涼了半截兒。他張著嘴巴站在那兒,眼睛呆呆的。

第二天,那個領頭的開了門,走進黑屋子里。他表情嚴肅地說,走吧,出去了再也不能干這種倒賣文物的勾當了。

老舅張著嘴巴站在那兒不肯離去。他遲疑著說,俺那……東西哩?

那個領頭的有些迷惑,說道,啥東西?

老舅張著大嘴巴,說,你們昨日抱走的,放在蛇皮編織袋里的東西?

那個領頭的瞪著眼,你們還提那東西?那是國家的文物,沒收了。

老舅嘴巴張得大大的,他覺著一股血腥味兒往上沖,那是俺外甥那一年用雪白的大白饅頭換回來的哇!

那個領頭的向老舅瞪著眼。

老舅覺著嘴巴里有一股熱乎乎的血腥味兒直往喉嚨眼兒涌。他顫抖得如同雪地上的一只可憐巴巴要死的麻雀,嗷嗷地大哭了一場。最后他不哭了。他擦干了眼淚站了起來,迎著夕陽余暉的方向拼命地想著心事。那時正是夕陽的余暉將落未盡的時刻,橘紅色的夕陽把他黑黢黢的臉膛渲染得滿是血色。他像一頭毫無頭緒的瘋牛,橫沖直撞、沒有目的。他跑到了村東頭,跑出了村子,然后覺著方向不對,很快就又調轉了方向,向村西頭沒命地奔跑了過去。奔跑的過程中,他懵懂地看到了老陳莊許多村民正張著黑洞洞的大嘴,想要沖他勸說著啥。

那時候,他幾乎瘋狂了,腦袋里滿是那漢代白玉枕,嘴巴里不住地嘀咕著,那是俺外甥舍不得吃大白饅頭換來的哇!他沒命地狂奔著,耳朵里聽不進去村民們勸說的話,迎著夕陽的余暉拼命地往那里奔跑。夕陽,橘紅色的余暉像鞭梢似的落在了他那黑黢黢的臉龐上,把他的臉頰抽打得通紅。村西頭正汪著的一片夕陽,像一堆燃燒殆盡的火焰。夕陽下的城關鎮、老陳莊所有人的面孔都是灰塌塌的,上面布滿了惶恐、驚詫的表情。最后老舅像泄了氣的皮球低垂著頭,神情沮喪地回到了家里。他把自己關閉在房屋里,就像一名精神頹廢的老者抱著頭嘶啞著嗓子,嗷嗷地痛哭了整整一宿。那天,一定是俺老舅最為心碎、傷心、難過的一天。翌日,他重新打起了精神,抹了一把淚水走了出來,他要到外地去找他的娃兒,俺的表哥。他說,俺就不信他們同朝為官,就沒有門道遞上一句話?

隔了幾天,在外地工作的表哥果然把電話打到了縣里,他和縣里的一個領導是熟人。領導微笑著說,這事兒你咋不早說呢?東西已經處理掉了,怎么還能給你贖回來呢?

俺爹也就是因為缺錢沒能得到及時有效的治療死掉了。這件事兒讓老舅以及他的娃兒心里難受了好一陣子。老舅總跺著腳,沙啞著喉嚨近乎凝噎地說,那是俺外甥舍不得吃大白饅頭換來的哇!

老舅傷心得像一條河流,苦愁的淚水無論如何總是流淌不完。此后,他心里涌起了一種很深的連他自己也說不出來的苦愁。從來沒有見過他會如此的悲傷、無助、孤獨而恓惶過。

冷漠遠比明顯的痛苦與凄楚更讓人覺著傷心。

多年之后,俺經過不斷地學習、深造、研究,成為這方面小有名氣的專家,偶爾還能夠登上當地的電視節目給別人的珍藏掌掌眼。俺徹底地意識到了,從前被城關鎮派出所沒收的那圪垯東西,僅僅是塊民國石枕而已。這時候峰回路轉,俺老舅的娃兒工作也有所變動,準備調回本市做代理市長了??h里的人馬上得到了風聲,他們不曉得又從哪里變戲法兒似的弄回來了一塊漢代白玉枕,趕緊抱著送到了老舅家里。老舅下巴抬得老高,眼睛仰著注視著藍天,好像天上湊巧有一群麻雀飛過來似的。來者小心翼翼地沖著俺老舅賠著笑臉,說,大水沖了龍王廟了。老叔,你老看……俺老舅猛地轉過了頭,鼓著兩只眼珠子吼道,哪個是你們的老叔?真想撕爛你們的那一張臭嘴。老舅氣嘟嘟地道,那是俺外甥用雪白的大白饅頭換來的,說俺搗騰文物?

來人繼續賠著笑臉,小心翼翼地沖著他點頭哈腰。

據說,這是他們花了大價錢重新又給俺們購回來了一塊漢代白玉枕。這是一塊真真切切的漢代白玉枕哇!俺的胸口好像被堵得要死,幾乎喘不過來氣了。日頭已經落坡了,天邊的晚霞一片暗紅。這一次他們還到俺手上的玉枕,的的確確是一塊上等好料的漢代白玉枕,價值至少也得一百萬哩!

老舅鼻子里哼唧了一下,賭著氣道,坑死他哩,誰讓他們昧著良心,貪下了咱那圪垯東西哩?

俺覺著鼻子里酸酸的。紙錢無聲地在俺爹墳頭上燃燒著,淡淡的青煙飄蕩在田野里。俺掬起了一捧黃土,把它撒落在了俺爹的老墳頭上,然后仰起了頭凝視著天空。天空昏沉沉的,啥也看不清楚。俺撕心裂肺地想,俺只想自己年少時貪吃的,那雪白的白面饅頭。忽然,俺臉上的淚水珠子嘩啦一下滾落了下來……

猜你喜歡
老舅嘴巴
老舅養魚
嘴巴嘟嘟
送給老舅兩包煙
嘴巴不見了
嘴巴不見了
給嘴巴幫幫忙
我是“漏嘴巴”
91香蕉高清国产线观看免费-97夜夜澡人人爽人人喊a-99久久久无码国产精品9-国产亚洲日韩欧美综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