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演 藏

2022-06-04 04:17張語酌
海燕 2022年12期
關鍵詞:雨生秦腔師兄

張語酌

“咣當”一聲,那耀目的金黃色獎杯從一雙長滿皺紋的手中墜落到地上。

那雙手,皺紋是那么多,那么深,就如同山坳里挖出來的老樹根一樣,此刻卻緊緊地攥在一起,宣告著手的主人此時的憤怒。而那縷金黃色卻被長了些許綠苔的破磚地襯得更加燦爛。

“你干什么呀,爸!”雨生急吼吼地推過父親,忙捧起地上的獎杯,仔細查看著。一聲雷沒受住雨生的那一推,身子就要栽倒,好在手扶住身后的桌子,這才站穩。

“好啊,你個畜生,反了天了。你那是個什么破物件,還寶貝得不行,你看看你像什么樣子。等著挨戳?”一聲雷指著雨生,氣得聲音都變抖了。

“這可是我辛苦練了三個月的成果,本想著拿回來給你長長臉,摔它做什么!”雨生反復地擦著落在獎杯上的塵土,翻來覆去地查看著有沒有摔壞的地方。眉頭緊皺,眼角泛紅。

“我一聲雷不稀罕!”一聲雷睜大了眼,氣洶洶地瞪著雨生,那布滿血絲的雙眼著實嚇著了雨生。

“你個狗日的,不好好練功,背著我去練那洋人的東西,還一練三個月。說,你什么時候偷偷背著我去的,在哪兒?”

慘了!雨生心下暗道不好,竟然脫口說出了偷偷練習的事。正發愣間,一聲雷一把奪過雨生手中的獎杯,重重地砸在墻上。

“爸,你別摔它。是我錯了,你別摔啊,不要再摔了?!庇晟蠼兄?,就要上來搶,可十幾歲的孩子如何扯得過父親,雨生只得跪坐在地上,眼看著一聲雷將獎杯一下比一下重地砸在墻上。

一陣陣痛心的聲音傳來,雨生早已滿面淚痕,就是沒哭出聲。

“砸爛了你這破物件,我看你還敢不敢背著我偷學那不三不四的東西。滾去祠堂跪兩個時辰,好好反??!”一聲雷雙手叉著腰,臉漲得通紅,微微喘著粗氣,身子也隨著氣息一下一下地輕晃著。

地上的人沒有應聲,只是眼睛死死地盯著那破碎的金色。

“去呀!還等啥,踹你過去呀?!币宦暲走吜R著,又一腳把獎杯踢到了墻角。

雨生緩緩抬起頭,眼睛瞪得老大,臉色慘白,唇間抖個不停。

“我恨你。你從來就沒了解過我想要的是什么,只會讓我練嗓子,學那些過了時的東西?!庇晟穆曇舻偷偷?,像從嗓子眼兒里摳出來似的。

一聲雷似乎沒有料到雨生會頂嘴,神情有些錯愕。

“你那些早就過時了!”雨生大吼了出來,不待一聲雷回應,就猛地起身,奪門而去。

窗子被震得咯咯響,也震碎了一聲雷的心。

一聲雷被雨生的話噎得半天才回過神。老人那兩條腿仿佛再也支撐不住沉重的身子,就這樣跌在了地上。一聲雷兩眼無助地望著被自己踢到墻角的獎杯,好像在看著自己一樣。

忽然,柜子上掉下來一個破舊的相框。被掉落的聲音驚得回過神的一聲雷連忙拾起了相框。相片上的女人溫和的笑臉上多了一道刺眼的裂痕。一聲雷小心地撫摸著裂痕,嘴里喃喃道:“萍啊,你也在怪我嗎?可是沒法子啊,咱兒子不唱的話,還有誰能唱啊?!?/p>

那是十五年前的事了……

“呼喊一聲綁帳外!”

“好!”

鏗鏘有力的唱腔,其聲亮也壯。未見其人便惹得臺下一片叫好。這聲音,便是出自以《斬單童》響徹西北五省的花臉狠角一聲雷之口。

隨著音樂,四個刀斧手就位,緊接著,一聲雷踱著步子登上臺前。只見一聲雷著一身大紅色蟒紋開衩袍,頭頂朱紅小額子,五花臉配上紅虬髯的口條,煞是威風。然而手上的雙環鐐銬,卻暗示著臺上的主角早已不是威風凜凜的大將軍,而是一個即將入法場的死囚。大抵一代梟雄單雄信,奔赴法場就該是如此模樣。

“不由得豪杰怒氣發,某單人獨騎把唐營踩……”

臺上的一聲雷,聲聲叫罵酣暢淋漓,真真好似單童一般,在刑場上展示著最后的英雄氣節。

臺下的觀眾那更是熱鬧非凡,人擠人,腳踩腳。拍手叫好的,跟著哼唱的,喝茶倒水的,還有蹲在角兒里吸溜吞面的,各種聲音都混在了一起。

然而此刻,一聲雷的徒弟猴子卻是急踩著腳鐙子朝戲臺這邊奔來。

“一個一個投唐該不該……”一聲雷唱得情感真切,好像真如法場上的落敗將軍一樣,氣憤著自己的將士投唐背主。

“師父,師父……”

臺上正熱鬧著,一陣急切的叫喊聲卻硬是從嘈雜的場子外面擠了進來,可見來人是多么急切。那聲音便來自一聲雷的大徒弟猴子。猴子一邊緊蹬著自行車一邊大喊著,連叫不好。

“師父,師父,不好了?!焙镒拥搅藞鲎油鈬?,直接跳下了自行車,使勁兒朝著臺前擠,不知蹬到了什么才終于撲到了臺邊的圍欄上,腳丫子被撞得讓猴子一咧嘴,他卻也什么都顧不上了,大吼道:“師父,不好了,師娘肚子疼,怕是快生了,師父趕緊回家啊?!?/p>

臺上臺下的人都被猴子這一嗓子給震住了,頓時都停下了手里的活計。

插圖:賈文龍

一聲雷反手卸下了手上的鐐銬,跳下了戲臺子,大聲問道:“你師娘現在在哪兒?”

“還在家哩,王嬸兒照看著,說是快生了,讓我喊您回去?!?/p>

一聲雷聽罷二話不說,忙拽下了一身行頭,三兩下扒了戲服,一股腦兒甩到猴子手中,跑到了自行車那兒,一抬腳跨在車座上,便飛也似的往家趕。

眾人見一聲雷的戲沒唱完就走了,紛紛嚷嚷著,表達不滿。

“這怎么沒唱完就走人了?!?/p>

“哎呀真掃興?!?/p>

“我這可是從外鄉趕過來瞧戲的,哪有這樣的道理?!?/p>

猴子對著戲迷們連忙鞠躬道:“各位對不住了啊。今兒就到這兒了,散了吧大伙兒,散了吧?!?/p>

猴子說完,轉身對著跑堂的說道:“小五子,衣服你先接著,代我跟班主道個歉,我先追師父去了?!闭f完,猴子便將一身行頭扔給了小五子,抬腳便沒了影兒。

小五子看著懷里有些發皺的衣服,撇了撇嘴,嘟囔著:“這行頭金貴著呢,也就是他一聲雷?!?/p>

烏云急劇地朝一起攏,眼見著天上打著閃。

一聲雷和猴子還未進門便聽見白萍的哼哼聲。二人急忙把自行車扔在門口,跑進了屋子,天空一陣悶雷。

“萍,我回來了?!币宦暲紫屏碎T簾子就往炕上奔,那五花臉皺著顯得有些滑稽。

“哎呀你個狗日的咋才回來,你看看你媳婦兒都疼成什么模樣兒了?!蓖鯆饍阂娨宦暲走M屋,便埋怨了起來。

“先別說那么多了,萍,我扶你起來,猴子你把后院的拖車騎過來,王嬸兒,拿上幾床棉被,咱們現在趕緊去醫療站?!?/p>

“唉?!焙镒雍屯鯆饍簯寺暠闳ッ盍?。一聲雷緊握著白萍的手,他一向硬朗的心此刻是第一次這么急切、焦慮,既害怕又有些無助。

“沒卸裝就跑回來了呀,你也不怕你這五花臉嚇著孩子?!卑灼寂Τ冻鲆粋€笑容想安撫一聲雷不安的內心,卻不想更加顯得臉色蒼白。

“萍,你別說話了,來,我抱你起來,咱們馬上去醫療站?!蓖鯆饍簩⒚薇讳佋诹送宪嚿?,一聲雷與猴子二人將白萍放到上面后,王嬸兒又在白萍的身上蓋了一層棉被,三人這才急三火四地出發。

天空中的云壓得極低,沒有一絲風,空氣中靜得出奇。一聲雷有一下沒一下地抽著煙袋,顫抖的手卻出賣了他此時焦灼的心情。猴子來來回回地走著,不停地搓著滿是冷汗的雙手。

“誰是病人家屬?”護士掀了簾子,問門外的兩人。

“我是!大夫,我妻子咋樣咧?”一聲雷顫抖著說道。

“送來得晚了,胎位也不正,大人小孩兒只能保一個。病人要保小孩兒,你呢?”

一聲雷此時已經說不出話來了,只愣愣地看著猴子。

“病人現在虛弱得很,趕快下決定吧。晚了就都保不住了?!?/p>

“保大人,保大人啊大夫?!币宦暲谆剡^神來,死死地抓住護士的胳膊,“保我的妻子,快去,快去啊?!?/p>

“病人要保小孩兒,那你趕緊進去和病人說好?!?/p>

一聲雷被護士帶進了產房,一眼便看見虛弱的白萍,五尺高的漢子,眼淚“唰”地就下來了。

“萍啊,咱以后還有機會,乖啊?!币宦暲籽劢怯行駶?,一向大嗓門的他,此刻嗓子仿佛被什么東西給堵住了似的。

“我這身子骨本來就不好,長年臥病,你也知道的。這個孩子來得不容易,保孩子吧,求你了,柱子,求你了?!卑灼伎蘖顺鰜?,不知道是心疼一聲雷此刻的樣子,還是害怕即將到來的生離死別。

“我……我怎么能……”一聲雷跪在了病床邊,那因唱戲挺直的腰桿終究是彎了下去。

“柱子,保孩子吧,只是你要答應我,孩子生下來,不要讓他學秦腔,好不好?”

聽后,一聲雷愣住了,瞪大了雙眼盯著虛弱的白萍,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秦腔是他的命,萍也是他的命。自從白萍懷孕之后,他每天都在期待著,孩子生下來能夠手把手,字字句句地教孩子唱秦腔。

“求你了柱子,答應我,這是我最后的愿望……”說完,白萍便暈了過去,產房的護士連忙叫了大夫,一邊將呆住的一聲雷往產房外拽。

下雨了。雨水來得急,也大得很,打在一聲雷的臉上。

一聲雷的五花臉被雨水沖破了。猴子在他耳邊大叫著什么,他也聽不見了,他心里只想著白萍最后的話。

“保孩子?!?/p>

“不要讓他學秦腔?!?/p>

“柱子,答應我……”

一聲雷的淚一滴一滴掉在了相框上,這是他在白萍死后第二次哭。一聲雷將相框緊緊地摟在懷里,任鼻涕流到了嘴角,也不擦,就這么一直無聲哭著。

摔門離家的雨生來到了北坡,那是他和猴子師兄練嗓子的地方,那地兒空曠人少,不怕擾了村里人休息。

“有傅朋清晨起閑游玩,出城來在郊外散悶消閑??刺壹t和柳綠……”猴子正在練《拾玉鐲》,那嗓音清麗,仿佛新雨后的嫩草,還散著些許令人舒適的香氣一般。見雨生走來,猴子便停了下來。

“生兒,今兒怎么沒去大倉庫那兒,來了北坡,莫不是想好了,以后練秦腔?”

雨生沒有答話,死咬著嘴唇。

“生兒,咋咧?”猴子見著雨生神色不對,不由慌了神。

“我爸把我的獎杯給摔了。師兄,我是真的不想練秦腔了?!庇晟活^栽在了猴子懷里,放聲大哭。

雨生哭得很急,身子也跟著抖個不停,好像要把那三個月的辛勤練習中所有忍下的痛苦和委屈全發泄出來一般。雖然父親總是讓他練他不喜歡的秦腔,可雨生還是想得到父親的認可。

那摔壞的不只是獎杯,也摔壞了兩人之間最寶貴的東西。

“生兒,師父只是一時氣急了?!焙镒虞p輕拍著雨生的背,安撫著他,只是雨生哭得更厲害了。

猴子看著哭得聲嘶力竭的師弟,心里很不是滋味兒,他有些后悔自己的決定了。要是自己不幫雨生瞞著師父,讓雨生去學那些什么嬉皮笑臉的東西,會不會雨生就沒這念想,也就不會這么痛苦了。

那是三個月前的事了……

“不對不對,詞兒又錯了。是二十年報仇某再來,不是三十年。生兒,你今兒這前頭幾句戲詞就沒對上的,咋咧這是?跟師兄說?!焙镒涌粗裉鞝顟B極其差的雨生,不由得有些擔心。

“師兄,我……”雨生嘟囔著,在猶豫要不要告訴猴子。

“生兒,有事兒就說,再這么下去,師兄就不愛惦你了?!焙镒幽闷鹆藥熜值募茏?。雨生一看便著急地說了出來:“也不是什么特別要緊的事。我就今兒放學跟三子去了趟村后邊那個大倉庫,給三子他爸送了點膏藥?!?/p>

“送膏藥咋還送成了這副德行了,誰彈嫌你啦?”猴子還是很愛護自己的小師弟的,要是真被人欺負了去,他絕對第一個討說法去。

“不是!”雨生噘著嘴,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猴子也跟著坐在了旁邊。

“總不會是三子他爸捶你了吧?”猴子挑眉,心里開始有點沒底了。三子他爸那人是村里的鐵匠,還是出了名的渾人,又長著一身棒子肉。自己身上這二兩肉要是去他那討說法,肯定被搗成肉泥了。

“哎呀不是,師兄你想哪兒去了?!?/p>

“那你倒是快說啊,看你這樣,我身子都不美氣?!焙镒影底酝铝艘豢陂L氣,還好不是三子他爸動手了。

“就是倉庫樓上有個小破間兒,傳來音樂的聲音,我聽著好聽,就上去瞧了下?!庇晟蛄颂蜃齑?,又磨了兩下,摸著下巴,躲避著猴子探究的目光。

“怎的呢?”猴子示意雨生繼續說下去。

雨生快速眨了眨眼,抿了抿嘴唇,吞吞吐吐地說道:“就是見他們幾個唱得跳得特好看,我就想跟著學?!?/p>

雨生話一說完,猴子就皺眉了,聲音也不自覺放高了,“你小子想學旁門左道的東西?”

“那不是旁門左道,是西方流行的東西,叫嘻哈,是唱跳并行的一種文化?!庇晟杆俜瘩g著,聲音也不自覺高了點。

“你別跟我嚼些我聽不懂的,就那啥嬉皮笑臉還有咱這秦腔唱得好聽舞得好看?”猴子自小就拜在一聲雷名下,自然覺得是老祖宗傳下來的最好。那些個洋人的東西,他是打心眼里瞧不上的。

雨生一聽自己師兄這么說話,也急了:“不是什么嬉皮笑臉,是嘻哈。這東西比秦腔好聽多了,動作也好看,是師兄沒見過,不懂?!?/p>

“洋人的東西咋就好過咱老祖宗傳下來的了!”聽著雨生直夸洋文化,猴子語氣也不好了。

“師兄,是你讓我說的,你咋還罵我?你也知道我就是不喜歡秦腔,咿咿呀呀的。我還是唱花臉的,黑的白的朝臉上一糊,原樣兒都沒了。還不如師兄你的小生,施了官粉,也能看得出鼻子眼睛的。頭面不好看就算了,花臉唱下來一場,嗓子都快廢了?!庇晟较朐轿?,又不自主地抽泣了起來,這一下算是把這快十年的委屈都說盡了。

猴子打從雨生出生就疼著他,也親眼看見了雨生練習花臉的不容易,看著雨生不斷顫抖的小身板兒,不由心下一軟。

“那成,這樣吧,我幫你瞞著師父,來北坡這邊的時間就去倉庫那邊學。要是學了幾天發現還是咱的秦腔好,就回來,知道不?”

雨生自然是滿口答應,還拉著師兄展示了好些都是猴子從沒見過的東西。猴子雖然談不上喜歡,但是看自小被家里管得極嚴的師弟第一次這么開心,還是陪著雨生鬧了一晚上。

可猴子看著如今懷里的雨生哭得這么厲害,心里更加自責了?!皫熜?,我覺得我在這里待不下去了?!庇晟迚蛄?,便抬起頭來,看著猴子如是說。

“生兒,你這是什么意思?”猴子有種不好的預感。

“師兄!”雨生跪了下來,這一跪,猴子愣住了。

“我真的不想再學秦腔了,師兄你沒發現時代不同了嗎?現在你一年和我爸接多少場戲?戲班子都散了四年了?!?/p>

猴子聽了雨生的話,陷入了沉默。是啊,戲班子都散了四年了,自己也半年沒接活兒了,村東頭的大武生揭不開鍋,因為是練家子,給鎮上有錢人當護院了,做得好,一下子就發達了。自己呢?師父呢?只有縣政府逢年過節才請師父出來唱一出,可是聽的人也是越來越少了。

兩天后的晚上,北坡的風吹得人舒服著,好似少女的手溫柔地撫摸,只是坡上的兩個人此刻都沒有心情享受。那晚,猴子還是不死心地希望雨生回心轉意。他實在是舍不得這個自小看著長大的師弟??捎晟軋远ǖ乇硎?,再在這待下去,他一輩子就沒戲了。

可讓猴子沒想到的是,雨生這一走,竟再也沒回來。村上的人閑話也就多了起來。一聲雷的身體也是越來越差,猴子看在眼里,悔在心里,疼在骨子里。

這幾年,電視媒體越來越發達,電視上的節目層出不窮。老百姓的日子再也不像從前那樣單調了,所以,出門聽曲兒聽戲的自然就少了。不過,就算是真的老戲迷,管你喜歡的是豫劇、京劇,管你追的是程派還是梅派,電視上都會讓你更盡興,好戲一出接一出不斷。

這天,猴子和一聲雷照例出來唱戲??纱孱^戲樓上,一聲雷見底下零星幾個人,不由得心里一酸,脫口說道:“人又少了??!”

猴子見一聲雷如此模樣,連忙勸慰道:“師父您別這樣,看得猴子心里不好受?!币宦暲灼沉艘谎酆镒?,沒說話,轉身去化裝了。

猴子見師父還是老樣子不搭理自己,心里更加不好受了。已經整整八年了,打師父知道雨生是自己幫忙走的以后,八年來沒正眼兒瞧過自己,也沒有說過一句話。猴子成全了雨生,卻委屈了自己八年。

剛開始,雨生還時不時地來封信,最近這兩年,一封信也沒有來過。

“呼喊一聲綁帳外……”

戲開演了。

猴子看著臺上年近六旬的師父還強撐著身體給為數不多的老戲迷唱戲,眼睛便有些酸澀。分明已經不吃香的東西,師父為何這么多年還在繼續堅持著呢?他很清楚師父的身體一天不如一天,《斬單童》又是極其耗費體力的戲,他看著越來越單薄的師父,心疼得要命。

“哎,這戲聽著不帶勁兒啊,吼出來一點氣度都沒有,走了走了,回去陳叔那兒借電視看?!迸_底下一個抽著煙袋的老頭,磕了磕煙灰,背著手,離開了。

“徐三哥端杯酒把某祭……”

“奠”字還未唱出來,臺下的人就走光了,一聲雷身子一個沒站穩便栽倒在了地上。他聽不見戲臺的人出來叫喊,也聽不見猴子焦急的聲音,他只聽見了八年前雨生的那句話:“你那些早就過時了!”

昏迷之前,一聲雷嘴里喃喃道:“真的到這個時候了嗎?”

縣醫院的病房里,一聲雷緩緩地睜開了眼,他看見一張蠟黃的臉和一雙布滿血絲的眼睛。

“猴子啊,你說秦腔真的到頭了嗎?”

“師父,不會的。您別瞎想了?!?/p>

“雨生他娘早年留過洋,學了不少洋文化,我估計她那個時候就看出來中國的戲劇要變天了。我違背了他娘的遺愿,逼著他學花臉,逼了十年,終于把他給逼走了?!?/p>

與師徒兩個落魄的生活不同,雨生這幾年終于打拼出了一些成績。如今的雨生正在美國新時代唱片公司的樂隊休息室里,此時的他有些郁悶,因為他在前天公司內的新曲PK賽中輸了,只得了個第二名。因為只剩下最后一個星期了,如果不能拿到公司的第一名,他就沒辦法站到全美大獎賽的舞臺上了。只是,最近樂隊的創作靈感都不太好,幾首新寫的小樣都被淘汰掉了。

可八年的努力,早就讓雨生更加堅韌起來,他不會就這么放棄的。雨生在練習室里默默對著墻面為自己打氣,卻不由得想到了《斬單童》的戲詞,想也沒想,就唱了出來,“單童一死,心還在,二十年報仇某再來。刀斧手押爺法場外,等一等小唐兒祭奠來?!?/p>

多年唱跳練習的他,氣息比從前穩了很多。所以時隔多年,再次唱起秦腔,卻并沒有退步。而雨生也很驚訝自己居然將唱詞記得這么清楚。

“砰”的一聲,休息室的門被踹開了,喬治操著一口蹩腳的中國話,說道:“你唱的那是什么?”雨生被喬治嚇了一跳,隨即便用流利的英文回答道:“秦腔,中國的一種戲劇?!?/p>

喬治表示他從來沒聽過這樣的曲子,非常震撼。他覺得可以在曲子中嘗試看看融入這種風格。

聽到喬治的提議,雨生下意識地拒絕了。在他的眼里,秦腔是一種過時的旋律,而且唱法又很粗獷??蓡讨萎敿淳头穸怂挠^點。喬治認為秦腔聽起來很振奮人心,而且在美國還沒人聽過,喬治覺得可以試著增加一些秦腔元素,畢竟他們沒有時間了。雨生最后同意試試看。

出人意料的是,一周后的演出異常成功,也拿到了出賽權。公司上下都對雨生樂隊寄予厚望。雨生望著臺下歡呼的人們,腦子里忽然閃出了零星的記憶,那是他很小的時候,躲在戲臺子帷幕的后面,看著臺下那些人看著臺上演出的父親,也是這般的瘋狂。不知道怎么了,雨生此刻只想著回家,匆忙向公司請了假,什么也沒收拾,只帶了錢包便買了機票,踏上了回鄉的路程。

一路上,雨生沒有休息,一心只想著回家。八年中吃過的苦記不得了,他只記得臨走那天猴子師兄難那張難過的臉,還有父親騎車去鎮上唱戲的背影,腦海里一遍又一遍地回放著父親在戲臺子上的威風凜凜。

到家那天剛下過雨,路上到處是積水,村頭的老樹不見了,還叫他著實摸了好久才摸到三官廟。

回到家里,大門緊鎖著,以為父親去了師兄那里,便循著記憶來了北坡,發現師兄家里也沒人,雨生這下是真慌了,忙趕到王嬸兒那兒,卻只見記憶里的土坯房不見了,修成了個大房子。雨生心里急,沒多想,便走到了上屋,推門就到西屋里,見王嬸兒正坐炕上看電視,這下心里有了底,連忙說道:“王嬸兒,看電視呢,見著我爸去哪兒了沒?”

“你是誰???咋一下沖我屋頭來咧,你想干啥?”

雨生被王嬸兒的話整得一愣,連忙換了家鄉話,“王嬸兒,我是雨生,我回來沒見著我爸,就來問問您?!?/p>

王嬸兒一下子便下了炕,鞋都沒穿,拉著雨生的胳膊說:“你真的是雨生?”

“嘖,呼喊一聲綁帳外。這下您信了吧?”

“哎呀,你個狗日的還知道回來??!這一走也沒個信兒,多少年了??!還找你爸呢,前陣子唱戲倒臺上了,這還住院沒回來呢,聽人說是腦溢血,猴子在那兒陪著?!?/p>

雨生心里有一種不好的預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到的醫院,等回過神來,已經在一聲雷的病房外面了。

雨生站在門口,大口大口地喘著氣,只是他沒有推門。他不敢!

這時,里面傳來一陣動靜,忽地門就被打開了,猴子和雨生撞了個滿懷。猴子卻急匆匆地拉著走廊上的護士喊道:“快叫大夫,我師父他不行了,快叫大夫?!?/p>

“師兄?!庇晟p輕的一句話,卻撞在了猴子的心上。

眼看著手術室的門關上,雨生和猴子坐在門口的椅子上,都是一言不發。

“師傅是一周前出的事?!焙镒勇氏却蚱屏顺聊?。

雨生心里有個地方被揪了一下,揪得生疼,說不出話來。

“這兩年怎么沒寫信???”猴子眼睛紅了一圈,哽咽著問出這話來。

“去美國了?!庇晟粗镒雍永?,面色如蠟,心里更加難受了。記憶中那個唱小生的師兄,俊美瀟灑。

“這次回來了,就別走了吧?!焙镒邮箘艃簭纳ぷ友蹆簱赋鰜磉@句話。

“下個月有一場比賽,拿了第一,就實現當初說的話了呢?!庇晟蹨I終于止不住了,他有些恨自己到現在居然還能說出這樣的話來。

“啊,那敢情好啊。那樣師父肯定會很高興呢?!焙镒右部蘖?,哭得很難看。

“師兄你就別開玩笑了,爸肯定還得把我的獎杯給摔了?!庇晟χf,卻比哭還難看。

“祠堂香桌底下有個箱子,我無意間看到的。里面全是你在國內舞臺上比賽報道的剪報,比我的還全哩,嚇人吧?!焙镒右残α?,卻不如不笑。

雨生愣住了,他的心空了,卻又滿了。

雨生突然想到什么,正要說,卻見手術燈滅了,大夫走了出來,摘下口罩,無奈地搖了搖頭。

雨生緩緩地向病床走過去,他覺得這段路格外漫長,自己的腳步異常沉重。

一聲雷戴著氧氣罩,全身插滿了各種不知名的儀器。雨生覺得那些儀器好礙眼,擋住了他父親的身體,讓他覺得自己與父親隔得好遠。

“爸,兒子終于要成功了。我終于拿到公司的第一名了,可以參加大獎賽了。終于可以讓你過上好日子了?!庇晟鸁o聲地哭著,跪在床邊,看著八年未見的父親。

猴子站在墻邊,無助地扶著墻面痛哭。

“爸,你知道嗎?我將秦腔的元素融入到了現代音樂里面,已經得到公司的認可了呢。下個月我拿這個曲子參加比賽,一定會贏的?!庇晟o緊地攥著父親的手,好像生怕他撒開一樣。

在一聲雷的墳前,雨生和猴子并排跪著。涼風吹得刺骨,此刻卻似乎能暖一暖二人冰冷的心。

雨生將那個箱子里的一沓剪報拿出來,就著燒紙錢的火,都燒了。

“還走嗎?”猴子眼睛死死盯著火盆,火好像更加旺了。

“嗯?!庇晟喍痰囊粋€字,卻好像用盡了全身力氣一般。

“那我等你?!焙镒右琅f盯著火盆,也不怕煙熏了眼睛疼。

“不,跟我一起走吧?!庇晟聪蛏磉叺暮镒?,堅定地說。

猴子疑惑地看向雨生,眼里充滿了不解。

“我覺得,我的夢想,需要師兄和我一起實現?!?/p>

一個月后,全美大獎賽的舞臺上,兩個黃種人征服了所有人。臺下的觀眾比當年戲臺子底下的人還瘋狂。演出結束后,雨生和猴子一起回了老家。

雨生將新得的獎杯和八年前那個獎杯放在了一起。陽光透過玻璃窗照射在獎杯上,在長了綠苔的磚地上映出兩道金色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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