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雙腿

劉梅秀

在我的印象中，父親雖然個子不高，但他就像一座山一樣支撐著我們的家，他的雙腿就像擎天雙柱。一百多斤的重擔壓不垮他，狂風暴雨摧不倒他。60多年來，父親為我們遮出了一方平安的天空。

我的老家曾是遠近聞名的貧困村——炎村村。母親早逝使我家的光景雪上加霜，為貼補家用，父親耕作之余，會進山跟人家鋸木板掙錢，到了秋末又上山燒木炭、掮毛竹、捉石蛙。這些生計有一個共同點，就是都要和冰冷的石漿水打交道。石漿水是山里人對深山老林里泉水的稱謂，因為這種水是從懸崖峭壁的石縫里滲出來的，帶著大地深處沉睡千年的冷氣，匯成溪流后仍在難見天日的山澗內流淌，其幽至見而生寒，其涼至沁入骨髓。若是放在今日都市里，實為難得解暑之珍品，然而，對一個長期與大山打交道的人來說，卻不亞于一種慢性傷害。洗澡用的是它，走路蹚的是它，渴了喝的也是它。長年累月，寒氣聚積在體內，難以排釋，關節炎成了我們山里人的通病。

父親的關節炎癥狀比其他人更嚴重。因為他白天鋸木板，夜晚又要進山澗捉石蛙，在水里浸泡時間太長，雙腿成了天氣一變就疼痛難忍的老寒腿。雖然我很早就知道父親患有關節炎，但粗心的我總沒有覺察到他的腿有什么變化。甚至我工作成家后，父親堅持不來我家住，要在老家種田，我還認為他這是老有所樂的寄托。偶爾聽別人說父親的腿有點跛，我都不相信，因為我固執地認為，現在生活條件改善了，又不用干太多的活兒，父親的關節炎應該早就好了。何況，我每次問他身體是否還好時，他總是說沒事。

直到前不久，我和父親一前一后地走，我無意中看到父親行走的姿勢，一腳高一腳低，身體大幅度向后倒，我這才真正地覺察到，我心中一直偉岸如山的父親，竟成了如此孱弱的老人。在我的再三追問下，父親才告訴我，其實他的腿一直沒好過，還有一年比一年更嚴重的趨勢。每到秋冬季節，陰雨天氣，常常痛得整夜難眠。疼痛難忍時，他就貼上一塊膏藥，從沒去看過醫生。

當我再次端詳父親的左腿時，不由震驚了：膝關節明顯變了形，膝蓋突出，關節凹陷，肌肉萎縮，腿肚青筋虬結，腳指甲全是再也洗不掉的青泥顏色。父親就是拖著這條病腿，每年把幾千斤稻谷從田里挑回家的，且不說播種、插秧、施肥的種種艱辛。再看看我自己，空有一雙結實、健康的腿，卻常常在各種名目的應酬中推杯換盞，還心安理得地享受著父親從鄉下帶來的糧食、米酒和蔬菜。想到這里，我的臉上有一股火辣辣的灼熱感。

時至今日，我仍沒能為父親的腿找到有效的治療方法，他也繼續在鄉下老屋中生活，只是我一有空就會回到老屋陪父親，幫他干點活兒，陪他聊聊天，以彌補我內心的歉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