賽博朋克電影《鈦》的后現代視覺元素解析

李藝琳

朱利亞·迪庫諾（Julia Ducournau）執導并編劇的科幻劇情電影《鈦》（Titane），獲2021年戛納電影節金棕櫚獎，但是評審及觀眾對其褒貶卻大相庭徑。影片中，對賽博空間的構造與表達，在后現代主義的語境下展開，借助沖擊性極強的賽博朋克電影的視覺元素，表達后現代社會的失控與焦慮;通過對賽博格角色的關注及身體的文化想象的延伸，表達后現代社會中人類主體身份認同的再思考，探尋了人性與愛的本質。該文試圖從后現代敘事的視角出發，分析其獲獎原因，探索其對賽博朋克電影的突破與改寫。

后現代主義是相對于現代主義而言的，“后”字，既意味著“純粹的接替”，又意味著“一種類似轉換的東西：從以前的方向轉到一個新方向”。后現代主義產生的社會是迅速進入信息時代（所謂“第三次浪潮”）的后工業社會。賽博朋克就是在這種后現代語境的孕育下產生、成長的，它最早應用于科幻小說，控制論的前綴（cyber）和朋克（punk）構成了它的名稱（cyberpunk）。而后賽博朋克電影的出現，則秉承了后現代主義的風格和特點?！垛仭肪褪且徊康湫偷木哂匈惒┡罂孙L格的后現代影片。電影彌漫暗示、隱喻與象征的視聽語言，創新了賽博朋克電影在后現代文化的敘事風格與特色;對賽博格身體的文化想象的延伸，模糊了人類和物品的社會性別身份，展現了人類與“賽博格人”的情感價值糾葛與悲劇宿命，體現強烈的后現代社會中后人類的多元反叛及顛覆精神，讓觀眾形成對賽博朋克電影哲理性和悲劇性沖突體驗，豐富觀眾的后現代的審美感受。

拼貼式、雜糅化的敘事手法

后現代“新型文本”同當代電影語系中其它文本的重要區別之一，乃是在整體融合中它所獨具的拼接性、混雜性、雜糅性。在朱利亞·迪庫諾創作《鈦》的文本中，指涉家庭、兩性、宗教、愛與人性等多個主題。例如：女主角埃里克西亞（Alexia）生父的冷漠切斷了她與社會的情感聯系，但在文森特（Vincent）的父權控制下，又生成了對愛的認知，這是家庭與愛、人性主題的表達;對于宗教主題的探討也比較顯著，除了文森特直接對消防隊員們說：“I’m God......He’s Jesus.”之外，埃里克西亞妊娠時裹腹的痛苦、溢出的機油質地的乳汁以及最后破洞撕裂的肚皮和新生的鈦娃都將埃里克西亞營造為一個殉道者的形象。正是這樣多種主題的拼貼，突破了單向度敘事，為整部影片創造了一個又一個的敘事層，走向了埃里克西亞找尋自己的旅程。

“后現代主義藝術是一種復制的藝術”，挪用、復制、戲仿是后現代主義電影的一個特征。這部影片一開始就復現了強調身體和情緒方面“運動”與“轉變”的巴洛克藝術，飽和的色彩和動態的熱舞鏡頭傳遞著野性;黑色喜劇風格在公寓中瘋狂殺戮的情節和攝影中也得到展現;而后挪用新法國極端主義的表現手法，與汽車做愛、將自己鼻子打碎等畫面，都展現了迪庫諾對身體元素的迷戀，在影片中打破各種禁忌，將感官推至高潮;還有她對個體身體和情感的解構、重組，再現了解構主義的魅力;此外，影片中對愛、人性的找尋也有薩特存在主義的影響等，眾多風格雜糅在一起，豐富了電影審美意蘊的維度，塑造了別具一格的影像風格。

除了拼貼的主題和雜糅的風格，也不難看出迪庫諾對許多電影作品的參考和借鑒。日本導演冢本晉拍攝的《鐵男》就展現了一個男人的身體逐漸金屬化的過程，其中的臺詞“我們的愛可以毀滅這個該死的世界”也與迪庫諾尋找愛的想法不謀而合;埃里克西亞的兩次“車震”則受到大衛·柯南伯格（迪庫諾心中的老師）的《欲望號快車》的影響;還有消防員面前舞蹈時，在消防員身上拍攝的側線跟隨鏡頭，是她對皮埃爾·保羅·帕索里尼曾拍攝的一個年輕人進入城堡之前拍攝鏡頭的解讀;以及《終結者》和《皮囊之下》對埃里克西亞身體轉變的效果的參考等等，都體現了后現代電影挪用的典型特征。

在攝像上，她從攝影師南·戈丁等人的作品中汲取了養分，參考了其對比鮮明、光影流動的一系列拍攝人物及她的朋友們不在場時景觀的方式，如作品《床上的南和布萊恩》，利用黃色的光線渲染了特殊的氛圍，迪庫諾將其運用到許多室內的場景中;除此之外，溫斯格·霍默的《夏夜》、勒內·瑪格麗特的《光之帝國》都啟發了迪庫諾對關鍵場景的光芒以及畫面色澤質感的創造。光怪陸離、五花八門的拼貼、挪用、雜糅方式，交叉了現代和傳統的話語模式，不僅毫無違和感，反而創造了持續的視覺刺激、精妙的敘事節奏和多重的新鮮感受，形成一種嶄新的表現手法和審美風格以及意蘊。不過仍有不少專業的電影人對此頗有微詞，他們表示，憑借大量賽博朋克以及其他風格的元素堆砌嘩眾取寵，像是一場獵奇的秀，所以這些元素的融合成為他們評判這部影片的關鍵。而對于非專業觀眾而言，很難解讀如此繁雜的敘事手法，因此，吸引他們大多注意力的是具有沖擊力的視覺奇觀和獨樹一幟的敘事內容。

界限消弭的敘事內容

美國學者唐娜·哈拉維（Donna Haraway），在《賽博格宣言》里宣布：一個賽博格（Cyborg）統治的后人類時代業已到來。所謂賽博格，是一種“控制論有機體”（cybernetic organism），一個“生物體與機器的混合雜交物，是一種社會現實，也是一種虛構的創造物?！痹谌祟惿眢w基礎上重組賽博格身體，是賽博朋克電影的一條發展路徑?！垛仭分械陌＠锟宋鱽啺l生車禍后，在腦部植入了鈦合金幫助頭骨修復，于冷漠的家庭和冰冷的金屬雙重影響下，鈦和人類肉體由控制沖突所引發的矛盾逐漸凸顯，埃里克西亞出現對肉體、對人類的厭惡，反而對沒有生命的，冷冰冰的金屬產生了欲望，甚至在金屬的驅動下開始消滅人類，成為了后現代主義理論家德勒茲提出的“精神分裂主體”，即“與社會不關連的、解離開的、解轄域化了的軀體?！卑＠锟宋鱽唽τ慕廨犛蚧绞绞瞧茐娜祟惖纳眢w以及與金屬親密接觸，她將發簪、椅子、燒火棍等等的器具嵌入人類身體，企圖將人類變成自己的同類或者說是消滅人類;對金屬的欲望驅動她將變態的心理付諸危險的行動，從親密的撫摸轉變為與汽車粗暴的性愛。在她雙手纏繞安全帶抒發欲望時，我們同樣可以看到汽車的彈跳，賽博格與汽車產生了欲望的交織與共鳴，能夠懷汽車的孩子就是她被迫解轄域化成功的證明，痛苦的妊娠反映、擴張的金屬子宮、溢出的機油乳汁，一步步摧毀了身體與金屬、人類與異類的邊界。最后，電影結尾鈦娃的出生則代表人類肉體的徹底消亡。這種人類與機器深度嵌合的賽博格身體想象力的創新，打破了常規的秩序，顛覆了人們對賽博朋克電影的認知，創造了一種獨特的金屬美學。但是由于這種創新帶來的，影片中多數裸露、性愛、暴力等畫面以及演員真實的表演讓許多觀眾無法接受。除此之外，在人類與機械的博弈中：是共生還是毀滅？迪庫諾對此也做出了模糊的回答，用埃里克西亞的消亡創造了人類與機械形態共生的鈦娃，但是并沒有表明這副軀體控制權的所屬，即對賽博格與人類主體性的看法，不過這也可能是她想表達的賽博格自帶的悲劇性和哲理性的宿命，看似永恒無解的沖突構造了賽博朋克電影的美學特質?！昂蟋F代主義的典型特點之一，就是它喜歡利用最新的科學技術成就”。而科技成與人類息息相關，所以，這種后現代的設定，也向觀眾傳遞了對植入異物的恐慌和與手術失敗的焦慮，不過導演并沒有提供緩解這些情緒的方法，這或許也是這部影片沒有受到大眾喜愛的一個重要原因。

影片中，除了人類與金屬的物種之間界限的消弭，性別的流變也吸引了多數人的目光。美國學者唐娜·哈拉維指出：“賽博空間不會強加女性的某種本質，甚至連作為女性的基本特征也可以完全不存在，而女性自身則成為了性別科學話語之下的機器復雜的社會構造范疇?！彼杂捌邪＠锟宋鱽喰詣e的模糊與流變，是這部賽博朋克電影的特征之一。正如導演迪庫諾所言：在我看來，性別無法定義一個人的身份。這也是酷兒（queer）精神的體現。她設置埃里克西亞或者說阿德里安的角色，建構了一個典型的酷兒形象，即“與常態文化立場相抵牾”“在性、性別或性向方面無法歸類或不想被歸類的生命個體”。在影片剛開始，迪庫諾就構建了具有超現實意味的車展場景，試圖去解構觀眾心中性別二元對立的刻板印象。在車展上的舞者們跳舞時，身邊的男性對待她們的方式就同對待汽車一樣，拿著手機拍攝、駐足觀賞和挑選，埃里克西亞通過極度性感的舞蹈掌控著男性和觀眾的目光，此刻的她成為了欲望客體，處于男權社會的凝視之下，帶觀眾踏入了一個性別身份的陷阱。隨著她用發簪殺人、與汽車做愛后懷孕、放火燒死自己的父母等情節的推進，她身上野蠻、剛烈、怪誕等與普遍認知不匹配的特點逐漸顯露，男性氣質與女性氣質交纏模糊，不過這里她仍是女性的身份。轉折點發生在警察對她的通緝時，她在車站看到尋找失蹤男孩阿德里安（Adrien）的信息后，埃里克西亞主動剪發、撞碎自己的鼻子，向男性身份靠攏，自然地發生了形象上的性別過渡。心理的轉變則發生在她嘗試離開文森特時，目睹了公交車上男性對獨身女性的日常侮辱后，她決定堅持自己的男性身份。尤其是在加入消防隊后，她忍受著肚皮脹裂的痛苦，每天堅持用束帶裹緊自己妊娠后期的腹部，不僅僅是想偽裝自己的男性身份，更是主觀上想融入男性社會，甚至在這種心理作用下，可能由于雄性激素的刺激，阿德里安開始長出胡子，男性性別身份的建構已經完成。但是在消防站的聚會上，阿德里安站在高臺上，克制又自由地以過去的方式起舞時，女性特質又悄然釋放，在場的消防員們不適的表情以及尷尬的舉動，是阿德里安性別流動達到高潮的證明。影片的另一個關鍵角色，消防隊長文森特，多次注射藥物維持自己的男性身體，自我努力建構一個符合社會期望的男性形象，但事實是他身體變得脆弱，內心軟弱不堪，甚至不能像妻子一樣直面兒子的死亡，與輕松就能殺死人的埃里克西亞形成鮮明的對比，所以在性別的不停模糊、流變中，如何判斷真正的男性和女性的角色呢？這些酷兒精神的表達都向觀眾傳遞著一個思想：不能用性別定義任何人。

在人類與金屬的物種融合之中重構個體，在女性與男性的二元對立框架的破壞下重估價值，導演迪庫諾選擇了最直觀的表現方式：將大量裸露的、蒼老的、傷痕累累的身體橫陳在觀眾面前，用兇殘的、發泄鋪天蓋地的欲望的暴力與性，傳遞了極度沖擊性的痛苦，猛烈地沖擊著正常的動機模式和價值觀。所以大多觀眾很難接受這種撕裂的生理和孤獨的心理上的雙重“痛毆”，直呼殘忍和惡心，甚至不能堅持看完這部電影。不過，“后現代最令人驚奇的一點就是它把曾經秘而不宣的東西公開宣布為自己的意識形態，并把這一精神貴族的財產變成了現今大眾的財產”。為“反叛傳統的標準化機能”所驅使的后現代話語，讓“賽博格帶來的隱喻，模糊了所有范疇乃至對立的兩極界限”，打破了社會的刻板印象，向觀眾傳遞了超越物種、身份與性別的東西，即影片的內核，獨特的敘事情感。

反中心化的敘事情感

“后現代主義哲學的基本特征是反中心化?！贝颂幍摹胺粗行幕鄙婕昂芏嗑S度，在《鈦》中表現最明顯的是視覺元素下的情感反中心化，“后現代主義哲學反中心化的理論策略是‘解構’或‘消解’”。埃里克西亞的情感從影片一開始就是已經被解構或消解的狀態，她沒有自己的本性，感受不到人類的復雜情感，只會對金屬產生欲望，而這種欲望主要受到她腦袋里植入的鈦金屬的驅動，所以會發生類似上一秒還在抱著對方親吻，下一秒就用發簪穿破對方的腦袋這樣的事件。所有不合常規的行為都是她與傳統的人類主體決裂的表現，這種行動類似于的德勒茲提出的“逃逸線”（lineofflight），在她放火燒死父母的時候，“裂縫已變成決口，欲望的涓涓細流已匯成滔滔江水，傳統主體已經土崩瓦解?！边@也是解轄域化的表現。在遇到丟失兒子阿德里安的文森特之后，埃里克西亞在這種被控制的舒適下，欲望轉向復雜的情感，發生再轄域化，尤其是在她決定成為阿德里安之后，觸發了她對文森特的情感，讓她第一次感受到了人性，這種令人難以置信的自由是她生命里從未擁有過的;當背景播放著Future Islands的 “Lighthouse”，所有的消防員一起跳舞時，她清晰地感受到了超越她自我的東西，即對文森特的渴望，但是文森特在看到他引以為傲的阿德里安，在高臺上像個女人一樣舞動時，他轉身直接離開了;這種情感沒有得到反饋，她只能再次解轄域化，在汽車上發泄欲望，但是這次并沒有成功，她回到家中，告訴文森特：I love you，甚至在生命的最后還在祈求文森特的陪伴，而文森特也經歷了巨大的思想轉變，接受了埃里克西亞的人性。影片中蔓延到熒幕前的視覺元素“火”的使用，也是反中心化情感的一種暗示，埃里克西亞用火燒死了父母，將欲望解構，森林中燃起的熊熊大火，是情感的重構，后來文森特撲滅了打火機點著的火，又是情感的壓制與解構的嘗試。在這種反復的轄域化與再轄域化的過程中，反中心化的情感也陷入了解構與重構的循環，而且這種情感非常復雜，它產生于人類自我意識微弱甚至沒有的時候，它穿梭于親情、愛情和友情之間，導演迪庫諾在訪談時曾說過，我深信愛是一種你對他人的感覺，不管他/她是誰，不管他/她身邊的一切。他/她們是非常難定義的，他/她們可以不分性別，不分出身，不分他/她們在生活中做什么。這種反中心化的、無條件的情感就是迪庫諾想傳遞的后現代主義思想，但是很多觀眾都被夸張的敘事內容吸引，忽視了這部影片的本質，無法感受這種最原始的人性與愛。

結語

整體而言，《鈦》在后現代語境下，使用銳意創新的后現代話語，從全新的敘事角度引導人們觀看和思考。這種大膽、挑釁式的后現代表達帶來的強烈的視聽沖擊，得到了不少觀眾的贊許與支持，但也讓一些觀眾無法接受，這注定了它只能成為小眾電影的命運。但是，我們不能否認，如此繁雜的元素地拼貼與雜糅、特別的賽博格設定，跨越物種、性別與身份的界限，在最本質的人性與愛中，尋找賽博朋克電影的后現代答案，的的確確是對賽博朋克電影的突破、創新，這或許就是它獲得金棕櫚獎的真正原因。至于直觀視覺元素背后的賽博朋克電影永恒的主題：賽博格控制論，即人類主體性的思考問題，導演迪庫諾則將這個問題留給了觀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