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賓館的時代記憶

高洋

說起東方賓館，老廣州人應是熟知的。相對它向外租售房間、提供住處的酒店業務，廣州本地人更多是因為它于上世紀80年代引領的文化娛樂風潮而得聞大名。

上世紀80年代的廣州有八大旅游賓館：東方賓館、白天鵝賓館、白云賓館、流花賓館、人民大廈、廣州賓館、礦泉別墅和南湖賓館。除了改自民國時期愛群大廈的人民大廈，東方賓館屬其中最早建成開業的，也是其中“最好玩兒”的。

1957年春季，第一屆中國出口商品交易會在廣州開幕，經周恩來總理提議，大家一致稱其為“廣交會”。為了接待受邀參加廣交會的外商、國際游客以及返穗華僑等涉外群體，避免出現住房緊缺的問題，廣州市政府興建了羊城賓館、華僑大廈、廣州賓館和新愛群大廈等一批高水平賓館。

其中，羊城賓館于1959年在當時的西村公路（今流花路）西段南側動工，1961年10月11日建成開業，以800張床位、1200個餐位的硬件基礎，被稱作當時“廣州市規模最大的一家高級賓館”。1966年8月，羊城賓館改名為東方賓館，邁上了代表東方走向世界的發展道路。改名后的東方賓館進一步以民族特色馳名中外。1972年首次擴建時，在原有的工字型8層建筑基礎上，于西側建造了11層的南北向新樓。新舊樓之間合圍成了一處半開放的嶺南園林，景色秀麗、意趣盎然。

改革開放后，我國與世界各國的交往日益頻繁，前往廣州參加廣交會、旅游觀光的外國人與日俱增。但作為主要涉外賓館之一的東方賓館卻因為相對老舊的設備設施、時常出沒房間內的老鼠而常被外賓投訴。

1978年10月，鄧小平與國家有關單位會談時，提出了“利用外資建旅館”以發展旅游業的想法。11月，中央便成立了“利用僑資、外資建設旅游飯店領導小組”。1979年6月，在賓館經理楊獻庭的領導下，東方賓館經國家有關部門和廣東省政府批準，向香港上海匯豐銀行借貸了2200萬元港幣，對賓館中的1008個房間進行了改造裝修，并新建了港式露天餐廳、桑拿浴室和彈球機。

令人詫異的是，在當時而言，如此驚人的借貸金額與整修力度，東方賓館竟以邊整修、邊營業的方式，于1980年底便連本帶息還清了貸款。一時之間，東方賓館的發展事跡被作為有效引進外資的成功經驗在全國進行宣傳推廣，東方賓館名聲大噪。

住宿條件改善后的東方賓館讓前來下榻的外賓稱贊不已。當時，到廣州來的國際旅人之間還流傳有“找住宿，去東方”的口碑，使得東方賓館的入住率迅速上升。直至今日，在國內相關旅游會話、酒店服務培訓教材中，都還保留有數則中、英、日多語的東方賓館案例，如：“請問去東方賓館在哪兒坐車？”“對不起，我們沒有空房了，不過，我可以介紹您去東方賓館?！?/p>

整修后的東方賓館在硬件設施獲得提升的同時，亦根據住宿外賓的文化娛樂需求，在賓館內開設了不少當時看來很是新鮮的娛樂項目，在娛樂消費還不那么普及的1980年代之初廣受關注。音樂茶座和東方樂園就是其中最具有標識性和代表性的。

廣州人對音樂茶座并不陌生。自民國時期開始，曲藝茶座就是粵劇的主要表演場所之一。在上世紀30年代后，粵劇鼎盛時期的一代名伶大多都曾在曲藝茶座演唱過，如張月兒、小明星、熊飛影、徐柳仙，等等。曾創作出《帝女花》《牡丹亭·驚夢》《蝶影紅梨記》等名作的粵劇劇作名家唐滌生亦是曲藝茶座的?？?。曲藝茶座，自那時起便是廣州人娛樂生活的重要組成部分。

音樂茶座可以說是曲藝茶座的衍生物。二者都在飯店、酒樓、茶舍等餐飲、住宿空間開設，只不過后者唱的是粵劇等曲藝內容，前者唱的更多是當時的“時代曲”，也就是我們現在說的流行音樂。

1980年前后，音樂茶座在東方賓館復蘇，初衷是為了給住在東方賓館的外賓們提供一項夜間娛樂消遣活動，沒想到卻在廣州乃至全國范圍內走紅。

關于東方賓館音樂茶座的具體開設時間，一直是存有爭議的，1978年、1979年、1980年等說法都有，這恰恰從側面說明了它作為改革開放產物的新生屬性。音樂茶座的開設時間、地點、演唱內容與表演人員等組成元素并不是一成不變的，而是隨著改革開放的推進、受眾的需要、市場的擴大以及政府的管理不斷調整的。

據現有史料看，音樂茶座的開辦得到當時廣州市委宣傳部和文化局的批準，最初是開設在東方賓館花園餐廳內的一個小方形表演舞臺上。七八位來自廣州本地文藝團體的在職演員前往“炒更”，組成了包含爵士鼓、電吉他、弦樂、管樂的現代電聲樂隊，每晚9點開始演出。

隨著外賓的增多與廣州市民的捧場，音樂茶座逐漸從花園餐廳轉向了座位更多的翠園宮餐廳。晚餐時間結束后，翠園宮餐廳便搖身一變成了一處娛樂空間。

每到晚上9點左右，翠園宮餐廳便響起婉轉動聽的樂聲，或單由樂隊演奏，或在樂隊演奏的基礎上再專門請人演唱。演唱的曲目從最初的國外名曲到后來的港臺流行音樂，再到嶺南音樂等民族歌曲等，形成了以抒情歌曲為主的表演風格，《太陽島上》《萬水千山總是情》《軍港之夜》《小河流水》《外婆的澎湖灣》等都是常演曲目。起初是一位歌手獨唱，拿著話筒邊走邊唱，慢慢發展出男女對唱、多人合唱、邊唱邊跳等不同形式，娛樂氣氛漸趨活躍。而邊唱邊跳的形式更是在音樂茶座后期進一步演化為歌舞廳這種全新的娛樂消費選擇。

那時廣州并沒有本土流行歌手，也沒有自己的流行音樂。來自廣州軍區戰士歌舞團、廣東省歌舞劇院、廣東民間曲藝團等文藝院團的年輕演員們，通過模仿、學唱港臺流行音樂歌曲，漸漸轉型為“茶座歌手”。無論是演唱風格還是代表曲目，“茶座歌手”都與港臺流行歌星很相似，因而當時便誕生了一批“廣州港臺歌星”，如“廣州鄭少秋”陳浩光、“廣州羅文”李華勇、“廣州劉文正”呂念祖、“廣州鄧麗君”劉欣如等，成為市民的趣談。

1981年，東方賓館開始在社會上廣招歌手、樂手等相關演出人員，組建了“東方輕音樂隊”，專為音樂茶座表演。在1983年的《羊城晚報》上仍然可以看到當時的相關信息：“為了發展旅游事業，豐富旅游賓館和外賓、港澳同胞、華僑的文娛生活，我館考聘十五名左右的音樂演員和獨唱演員，組建樂隊?！?/p>

在輕音樂隊組建的同時，茶座歌手出入于東方賓館音樂茶座與其它賓館跟風開設的音樂茶座之間，每晚唱上兩三首歌，跑上幾家茶座，每月的收入就能達到幾百甚至上千元，成了最先富起來的那批人。其中，呂念祖更是憑借一首《萬里長城永不倒》唱上了1985年的春節聯歡晚會舞臺，讓大部分北方觀眾領略到了粵語歌曲的魅力。

東方賓館音樂茶座的受眾范圍亦逐漸擴大。最初開設的時候，它只對住在賓館內的外商、港澳同胞、返鄉華僑開放，門票為6元外匯券一人。作為門票的“茶券”中包含了賓館提供的飲料、小食。隨著市場與風氣的開放，廣州市民也能通過高價購買或其它手段弄到“茶券”門票，進去一聞“時代曲”。音樂茶座因此增加了表演場次，從之前僅在一年兩屆、一屆一個月的廣交會期間演出，發展為全年營業。去東方賓館聽音樂茶座，一時成為廣州青年男女時尚的娛樂消費方式。

一傳十，十傳百，東方賓館音樂茶座的名聲很快就傳開了，成為全廣州乃至整個廣東餐飲空間的娛樂標配。1981年時，廣州全市56家音樂茶座的聽眾總數相當于全市影劇院觀眾的總和，哪怕到了音樂茶座漸趨衰落的1989年，廣東全省也還有輕音樂團隊156個、音樂茶座91家。東方賓館音樂茶座在1980年代掀起的娛樂風潮之大足以自此觀之。

廣州的音樂茶座潮流在1987年左右達到頂峰，東方賓館亦于該年至1988年間，與日本國際開發交流株式會社合作，共同投資開設了當時國內首家卡拉OK。在此之前，東方賓館的音樂茶座漸趨衰落，逐漸改為歌舞廳形式，東方賓館輕音樂隊后來也移至賓館1989年新建的國際會議中心為賓客奏樂助興。

除了音樂茶座，東方賓館內還設有彈子球室（早期對臺球室、保齡球室的稱呼）、配有電子游戲機的游戲室、舞廳等不同形式的娛樂項目。其興起歷史大都與音樂茶座類似，亦逐漸被市內其它公共空間模仿，成為廣州市民當時娛樂生活的一部分。

青年人向往音樂茶座，而孩子們則被東方賓館所建的大型游樂園東方樂園所吸引，去東方樂園玩一次，是那時廣州孩子們共同的夢想。

東方樂園是東方賓館和香港建圖有限公司合資興建的，位于當時距廣州市區8公里的北郊，在白云山麓、大金鐘水庫一帶，一期工程占地365畝，投資2000萬美元。1985年7月1日開園營業，被稱作當時“國內第一家大型現代游樂園”。其實此前中山市就已經和日本商人合建了真正意義上的國內首家大型綜合游樂場——中山長江樂園，不過它的游樂項目只有18個。但東方樂園確實稱得上是當時廣州的第一家大型游樂園，也是第一家開在廣州人家門口的游樂園。

東方樂園開園時就設有25項機械游樂項目，更有一個綜合的“水上世界”。為了滿足游客們邊娛樂、邊游玩的需求，還在園內開設了一條“美食街”，租賃給市內各大知名餐館，用以售賣美食。園中還有專門銷售旅游紀念品的店面，銷售產品可謂全矣。

當時的東方樂園市場效益同樣獨領風騷。開業不到半年，日均入園游客已達萬人左右，節假日可達到兩三萬人次，最多時更是創下單日入園10萬人次的記錄。正如1988年《羊城晚報》刊載的《十萬游人歡聚東方樂園》描述的那樣：“從清晨起，浩浩蕩蕩的車流、人流如潮水般涌向廣州東方樂園。游客中不僅有廣州及郊縣的，還有肇慶、中山、南海的?！?/p>

除了廣州市民和外來游客的認可，東方樂園還被國際游樂協會接納為大陸首家會員。國家當時的游樂設施檢測標準都是參照東方樂園制定的，可見其國際化水準已居當時國內前列。

上世紀80年代的東方賓館不僅僅是一家高端的涉外賓館，更是廣州人文化娛樂生活的一部分，已經作為廣州人民奮力推進改革開放、創新文化市場業態的一個縮影、一個符號，永遠留在人們的記憶之中。

（作者系文史學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