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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神”和“物”在人物的世界中繽紛
——《陶純中篇小說集》評點

2022-08-05 08:22□佘
神劍 2022年3期
關鍵詞:汪家王凱作家

□佘 曄

軍旅作家陶純將新近發表的五個中篇結集出版,以“故事里的人物”與“人物里的故事”相互綰合的方式呈現一個成熟作家特定階段的創作概況,以此表達其對所處時代癥候的獨特把握和生活世界本身,無論是以讀者的身份與之對話,還是以論者的身份予以觀照,都是一件必要而讓人驚喜的事。

作為穿軍裝的作家,陶純是中國當代軍旅文學的一份驚喜與饋贈,無論是《我們的連隊》《紅領章》等軍旅劇,還是軍隊反腐題材大作《一座營盤》,都為當代軍旅題材寫作提供了新的觀察和反思的視角。但是,在這之后,更確切地說,在頗受關注和好評的《一座營盤》和《浪漫滄?!分?,這本由中國言實出版社出版的最新中篇小說集居然無關“軍旅”,講述的都是與部隊、軍人等軍事元素不沾邊的故事。無疑,這是作家的自我挑戰與突破,也是作為軍人的陶純才情與勇氣使然,以“貼著人物飛行”的態度與認知展現了唯物史觀強調的“物和精神”在現代人世界的繽紛姿態,在此基礎上表達作家對現代性社會人、物種生存、發展邏輯的批判性理解,以期在自然、本真的生活圖景中剖析社會與人生,照亮陰霾與黑暗。

“精神的歷史”:人性與情感

這本集子中的5個中篇分別是發表于《當代》2017年第1期的《平平的世界》《芙蓉》、2020年第2期的《靈界奇遇》《十月》、2020年第6期的《阿P正傳》《湘江文藝》、2021年第5期的《王凱的故事》《福建文學》、2021年第5期的《汪家的寶貝》。僅從這些作品的題目出發,我們便可以感性地認識到,這是作家為心目中的人物畫像、立傳。這些阿P、王凱、汪宇佳們在陶純的藝術世界中走出,走向現實社會的廣闊天地,生動而鮮活。無論是靈界的老魯還是動物界的平平,他們都經歷著人們的經歷,痛苦著人們的痛苦,悲歡著人間的悲歡。在三十多年的摸索與實踐中,陶純自覺擯棄了敘事視角的復雜和手法的炫技,特別是中短篇創作,讓人物快速入場,并力求使主要人物在讀者心目中快速地鮮活、立體起來。這是作家陶純對小說人物主體性認識的高度警醒,也是其自覺的藝術追求。正如他在這本集子的代序中坦言:好的小說,必然由于里面有生動而鮮活的人物,否則很難成為好小說。所以,塑造人物是小說之本,小說生來為人物。如果你寫的人物有一個被人記住,你就是個了不起的作家。

按照陶純自我對優秀作家的界定,我認為他的努力與嘗試是成功的。如果把這五個故事中的五位主人公放置在同一個場域來進行公共審視的話,他們斑斕的人生際遇就是當下這個波譎云詭、復雜多元世界的典型象征,在寫出人物個性和獨特性的同時,背后流露的是作家對人的處境及其命運的深刻關懷,這是現實主義文學的偉大傳統,也是文學發展到今天仍然被作家常用常新的偉大傳統。小說《阿P正傳》作為向魯迅先生筆下的阿Q致敬之作,從一座城市的老街改造說起,引出漢華老街居民阿P的故事和悲喜人生。阿P住在漢華街轉角的一個矮小的灰磚房里,無父無母,無固定工作,愛喝酒,愛唱戲,愛湊熱鬧,與漢華街租住地下室的外來務工人員相比,擁有城里獨立住房的阿P顯然優越感十足,唯一的缺陷就是右腿似乎比左腿短那么一丁點兒,這成為阿P在漢華街想高調甚至體面生活的最大軟肋。對阿P來說,這一缺陷是天生的,個人無法做任何的努力與改變,只能接受與順應;對作家來說,給愛好面子、習慣自我安慰的阿P設置這一缺陷是故事發展的必然邏輯,也成為決定人物命運最終走向的內在動力,阿P作為漢華街“名人”的形象得以確立。美國作家索爾·貝婁長期關注知識分子的思想與生活,他的勾勒知識分子心態和生存境遇的長篇小說《赫索格》成為窺視動蕩復雜的美國社會里知識分子精神和心理危機的一面明鏡。索爾·貝婁的創作繼承了19世紀歐洲現實主義小說的優良傳統,如托爾斯泰、福樓拜、德萊塞等人關于小說人物的主張和信念。在《赫索格》中,他體會到“人的狀況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難于明確闡述”,并引用英國女作家伊麗莎白·鮑恩的話說:“人物并不是作者創造的。它們早就存在,必須去尋找。假如我們不去尋找,假如我們不能重現他們,那是我們的過錯?!?為什么要說起索爾·貝婁關于現實主義小說人物創作的這一理念,我認為,作為漢華街“名人”的阿P與作為知識分子的赫索格、“精神勝利法”的代表人物阿Q的出現及其所代表的社會階層的處境有異曲同工之妙,堪稱典范。與其說阿P這個人物是虛構想象的,不如說是作家從生活中發現(現實生活中的阿P無處不在)并加以塑型的。有點跛腳的阿P會拿自己與瘸腿的拿破侖比,聊以自慰;跟漢華街掃大街、賣烙餅的老頭們鬧不愉快,以己之長攻人所短;戀愛的鬧劇弄了一出又一出,最后一個也沒成。當然,“阿P特色”表現得最生動形象的要數阿P在漢華街擔任清理整頓督查“大隊長”期間,與以往在漢華街的單槍匹馬、被人橫挑鼻子豎挑眼的窘境相比,這個月的日子簡直有種“橫著走的感覺”。饒有意味的是,死要面子活受罪的“阿P特色”在與鄰居李剛日夜的較量中體現得淋漓盡致。李剛不準阿P加高房屋多賺取拆遷款,阿P則時不時到李剛的屋檐下方便、偷窺,二人的矛盾日漸升級。多年以后,開著豪車、帶著性感女人和大戒指的李剛來到阿P的水果攤前有意挑釁時,想起當年的女友被“搶”、開車被“黑”等新仇舊恨,阿P作為男人的自尊心受到無底線的羞辱,終于用水果攤上的尖刀果斷地刺向李剛而結束了這一切!這一刀,似流星劃過黑色夜空,短暫的議論與喧囂之后,阿P如漢華街被推倒的房屋一樣,只活在了人們可能的記憶中?!栋正傳》沒有引人入勝的故事情節,有的只是對阿P日常生活某個切面的展示與彼時心理狀態的描摹,卻剝繭抽絲般地從復雜、逼仄的生存處境中將阿P凌亂、散漫的生活狀態“明確闡述”出來,用阿P的必然死亡來照見人們精神的危機與暴力,成為有自醒之人的鏡像。只是,時代發展到今天,環顧四周,類似阿P這樣的小人物、大人物還是太多了,甚至成為一種集體無意識,人性的弱點袒露無余,但作家已然完成了他的使命。

在這本集子里,陶純立志給我們這個時代不同類型的人物畫像。與成功講述阿P式的自我安慰、自我欺瞞的人性故事一樣,《汪家的寶貝》聚焦年輕女性的婚戀問題,通過汪家父母給寶貝女兒汪宇佳找對象的跌宕經歷,映襯出現代人面臨的情感困境與自我束縛。第一眼看到這個題目,心想故事的主人公如果是女性的話,那一定是有關現實婚姻題材的,憑著想象和猜測慢慢地來到“汪家”,看到汪家父母確實是給寶貝女兒張羅對象時,心想這個何其優秀的寶貝在找對象的路上一定是坎坷孤獨的,風景看遍,皆為遺憾。事實也證實了我的聯想,直到汪家母親去世,宇佳找對象一事還處于未完成時,這一任務也自然地落到了汪家父親的身上,至此,小說戛然而止??梢哉f,《汪家的寶貝》是我看了開頭就知道結尾的故事,它的成功之處也就在于此。就人物塑造來說,作家陶純寫出了汪宇佳這一類人在交往對象時存在的普遍心理或者說畸形人格,即總是希望對方盡可能地優秀、完美,最好能滿足自我對愛情、婚姻所有的美好想象,下意識地用自我或者他者的優點去否定對方,而看不到愛情本身的寶貴與婚姻生活的本質。同時,外界的干擾、世俗的偏見、父母的干預、個人遭遇等,都會在此留下痕跡,或深或淺,或好或壞。其實,無論是阿P的精神安慰,還是汪宇佳的精神局限,作家陶純都無意去批判,只是借助這些生動的人物形象還原不同人物群體的生活真相,展示人物“精神的歷史”在現實世界的復雜歷險過程,剩下的都交由讀者。

“物的歷史”:境遇與生態

有研究者曾對陶純九十年代的創作予以觀照,認為這是一位關心審美、善于抒情、善于營造小說情境的作家。今天,我們理解《陶純中篇小說集》繞不過去的一個關鍵點是作家在開篇的序言,在這篇《小說生來為人物(代序)》一文中,作家為我們透露了兩個核心觀點:一是塑造人物是小說之本;二是每個作家除了掌握創作的“基本盤”之外,還要盡可能地拓展題材,不斷地挑戰自我。這里,我們再次提及人物,塑造被讀者難以忘記的人物是這部集子傳遞出來的強烈信號和作家的不懈追求,為了達到這一目標, 從《靈界奇遇》和《平平的世界》來看,作家通過巧妙的視角切入和敘事手法的獨特運用,使得人物的總體完成度達到較高水平。

《靈界奇遇》將躺在高干病房處于昏迷狀態的“著名作家”老魯置入虛擬的鬼魂世界中,通過講述老魯在陰間的生活經歷和心理活動,用幽默、戲謔甚至不動聲色的語言展開對靈界生活的想象和重構,以一種死亡重生的方式揭示現代人隱秘復雜的內心世界,在新鮮而驚奇的閱讀體驗中,帶給人無盡的遐思。讀《靈界奇遇》,有一種時空穿梭的奇異感,在巧妙的細節呈現和情節設計中,文本意欲傳遞的警示和諷喻意義油然而生,且自內向外,酣暢淋漓。陶純筆下的“靈界”即陰間地府分上、下層,上層是一般鬼魂的生存場所,下層是讓人聞風喪膽的地獄“異托邦”,專為生前罪孽深重的亡魂而設,還有為上善之人準備的天界,可視為靈界的“烏托邦”。老魯擔心黃泉路上被發配到地獄,想找鬼判活絡活絡,沒想到鬼判說“靈界也在搞反腐”而遭到拒絕。而且從鬼判的口中,我們得知,靈界的階層劃分不以職位高低、財富多寡、資歷深淺作為評判標準,重要的依據是生前作惡的多少。這里,作家通過老魯與鬼判之間的對話,借老魯神態由緊張不安到趨于安定的轉變,表達現實世界中人們對公平正義的渴望及其反腐敗斗爭的深入人心。更重要的是,借鬼判之口傳遞出一種因果輪回的善惡觀和“人爭不過天”的宿命論思想,這是陶純之前的創作中鮮有涉及的。老魯在靈界的上層安定下來后,抓緊在“五七”期間拼命地收紙錢,因為靈界生活也是需要花費的,只不過靈界的人心如死灰,不爭不搶,真正再現了“行尸走肉”的本來模樣。與陰冷的靈界其他鬼魂相比,老魯的日子算是風生水起了。一個偶然的影子現身,讓老魯有幸碰到了在陰間主管戶籍的魏傳更。老魏不僅是老魯生前的發小,也是推動小說情節發展的一個關鍵性人物,是敘事的明線(暗線為老魯想完成《新史記》的下半部寫作)。在老魏的引薦與謀劃下,老魯先后見到了秦王嬴政、晉代皇帝司馬熾、四大美女之一的楊玉環、西楚霸王項羽、闖王李自成、曹雪芹、魯迅等歷史文化名人,每一次相遇都是一次人性的檢視和歷史的反思,同時反襯出作家高超的歷史題材處理和把握能力?!鹅`界奇遇》并非歷史小說,而是巧妙地將人物置于一個特殊的環境中,展開與歷史人物的對話,通過主人公在特定情境中的一言一行,反觀自身,達到以古諷今、以古喻今的陌生化效果。

就我的閱讀感受而言,與《汪家的寶貝》看開頭便預知到結尾的體驗相反,中篇小說《平平的世界》從一開始就完全打破了我對“平平”的想象,小說開篇第一句“三個月大的時候,王世科把我帶到了江家”,想當然地認為故事應該是從一位乖巧可愛的小孩身上開始的。緊接著“我靦腆羞澀地蹲伏在地板上,大氣不敢出”,才發現“平平”是作家筆下一只洞察萬物、深諳世事的金毛犬,閱讀興趣瞬間達到高潮。作為禮物,平平被王世科送到了省油氣公司總經理兼黨委書記的江貴清家里,江書記家里的一動一靜、一來一往就是平平的世界。平平在這里成長,在這里交友戀愛,也在這里衷心地陪伴著主人,仔細打量著有關人類的一切活動。江貴清夫婦出事前,平平享受著與主人同等的廳級干部待遇,很受人類、犬類尊敬;江家出事后,平平被人帶到太行山深處的農村,生活完全變了一副模樣,從大城市的高官家庭一下跌落到窮苦農家,平平身心都承受了巨大的挑戰,在日漸蒼老的暮年,最終投井而亡?!镀狡降氖澜纭肥且徊康湫偷膭游飻⑹挛谋?,脈絡清晰。與所有的犬類一樣,狗狗平平不會說話,但冰雪聰明,察人觀物的能力特別強,小說通過平平大量的心理活動描寫和內心獨白講述了“那家 那人 那狗”的日常倫理和火熱的生活。平平是主人江貴清家的一面鏡子,既是主觀在場者,又是客觀見證者。作家巧妙地選擇動物這一動態敘事要素,平靜、客觀地展現了人在欲望面前的丑陋與欲罷不能,以及欲望的不可救贖。同時,這個小說也在一定程度上傳遞著當下人與動物和諧共生的生態文學理想,在《平平的世界》里,平平不僅是主人的伴侶,是彌補人類精神空虛、情感缺失的填充物,更是人類一面窺視自我、反觀自我的透視鏡,這是陶純的動物敘事超出一般作家表現深度的地方。

最后,還得重點說說《王凱的故事》。如果說《平平的世界》作家有意處理的是人與動物之間的關系,那么,《王凱的故事》敘述的落腳點則是如何呈現并看待“他人眼中的自我”的問題。作者選取了主人公王凱本人、妻子、情人、好友和“作家陶純”等不同身份的人來講述自我與他人眼中的王凱模樣。在他人眼中,王凱是好警察、好老公、好朋友;在作家和王凱眼里,王凱是一個羨慕警察職業、一心想當警察而不得的“冒牌貨”。但是,王凱假冒警察的一系列行為與語言是如此合乎邏輯,他人在對王凱的回憶與講述中的情感又是如此真摯,小說的看點和戲劇性正凸顯于此。北京大學中文系吳曉東教授在分析法國偉大作家紀德的《田園交響曲》時,指出紀德“以為每個人的生活當是由兩種相反的力所構成。這兩種力的相互排斥、掙扎,才形成一切生命的源泉。所以在藝術中我們有想象與現實的對立,在意識中有思想與行動的分歧,在社會中即形成個人與集團的抗衡,在戀愛中即形成情與欲的沖突。因此他的作品所表現的常是一大片戰場,在那里上帝與惡魔作著永遠不斷的角逐”。這種戰斗與角逐也在王凱的世界中充分展開,在不同身份視野下的“王凱”的世界中充分展開。陶純借助語言、行動、情節、細節等不同的形式質料建構起一個嚴絲合縫的“王凱”世界,供王凱本人和他者共同觀察、共同講述、共同剖析、共同判斷、共同較量,由此開啟一段段不同境況的心靈之旅,最終展示的無疑是作家心理探究和人性解剖的深度。

綜上觀之,新作《陶純中篇小說集》是一張張現代人臉譜和內心精神圖譜的合集,給我們生動地展現了現代社會與“人”有關的一系列生活事件和心靈事實。這里面,有人性的丑陋與沖突,有歷史的無情與虛幻,有欲望(“物”)的呈現與克制,有情感的抉擇與釋放,等等。作為從事影視劇本創作十余年后再次回歸小說現場的陶純而言,這種杰出的“講故事”“講好故事”的能力在筆下的這一個個人物身上拿捏得恰到好處。這些人物和故事帶給我們的,除了閱讀時的“驚艷或屏息”,還將有文學史里的記憶與流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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