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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深處的路

2022-09-06 02:34黃璨
星火 2022年5期
關鍵詞:廚娘掌子面礦工

○黃璨

進入地下的方式

有兩種。一種是罐籠,“井”字形的鐵支架,陳年的銹跡斑斑,滴著四壁冰冷的水,“嗵”的一下,像墜入寒夜里的一個夢。對于初乘的人是噩夢,來不及撤回的兩分半鐘,心還在井口,人已跌入深淵。一種是特供吉普,同樣“井”字形的簡單方正,卻能牢牢框住人的不安,緩慢地沿蛇形的路蜿蜒下行,一點一點那樣地緩慢,把明亮從身后剪斷,遁入黑暗的盤枝錯節。

是沉睡十七億年的龍首山寂寞衣袍下的垂直600米乃至1000米,被1958年秋日一個牧羊人低垂的眼翻動,照亮了緊隨其后的尋礦人疲憊的臉,從此釋放出它全部歲月里的光,鎳、金、銀、銅、鉑、鈷、鈀、鋨、銥、釕、銠……人們開始了地下的行走,戈壁開始生長出街道、工廠、商店、呼吸。

起初還只在地上,在西北強勁的風中,人們手持單調纖細的鋼釬,試圖在牧羊人翻起的那塊“孔雀石”腳下鑿出一條通往富庶的路,卻發覺現實遠比想象中艱難。固執的龍首山一邊用那塊耀眼的石頭誘惑人們,一邊又緊守著心底的秘密,不愿讓任何人碰觸。

沒有誰能夠抗拒這樣的誘惑,自亞當夏娃開始學會用樹皮裹身,到現在連低一等的動物都開始施用華麗的飾品,已充分表明人們接受誘惑的能力是所有生物里最強悍也是最頑固的。這無可厚非,如果沒有對誘惑毫無保留的接受,人又怎么可能由從前的單純的人變成現在的繁復的人,世界又怎么可能像現在這樣搖曳多姿。

人們用威力十足的鋼炮在那里轟出一個大坑,像戰爭時期用力所能及的最大攻勢收復一塊領土,且不用向任何人表示歉意。人們在那個被破碎的大坑里用欣喜若狂的鋼釬翻到更多的孔雀石,并一塊一塊細細地整理它羽毛上所有的光亮和色彩,用以裝點大地之上這個光色泛濫亦行將枯索的世界。

這沉默了十七億年的龍首山想要說出的話啊,當終于找到一個出口,便再也不用矜持不用忍耐,而是滔滔如洪水一般涌向一個不再黑暗不再擁擠不再閉塞的廣闊空間,并長長地在大地上舒了一口氣。那孔雀石扎根的地方,經人們數十年的艱難行走,已擴至長1300米、寬700米、深310米,成為中國最大的人造露天礦坑,并在1964年國家最需有色金屬時,使中國徹底摘掉“貧鎳國”的帽子,持續完成了26年的開采任務,共采礦2903萬噸,像上蒼賜福于西北大地上的一顆珠寶,熠熠發光。

…………

2021年初冬的一個上午,我獨自來到龍首山露天礦坑的觀瞻臺。經過57年的歲月侵蝕,它已作為一種遺址而存在,除了那些深情歲月里的懷舊者,極少有人光顧。

西北的冬天帶著它慣有的蕭瑟的灰。掛在樹枝上不多的幾片枯葉的褐灰,刻在觀瞻臺石碑上的幾行楷書的淺灰,被陽光畫在石階上的影子的黑灰,自上盤旋而下的礦坑道路上塵土的蒼灰,它們深深淺淺相互浸融,在幽藍的天色下顯得沉靜而深遠,好像一枚被歲月封塑的舊書簽,擱淺在時間的博物館里再難翻起。

只是,當你站在坑頂向深處探看,你會發現在它的坑底側身處,有一個從高處需睜大眼睛才能看得清的很小的洞口。人類的欲望從來沒有盡頭,露天礦坑想用它側身處這個針尖一樣大小的洞,把人引入欲望的更深處。它想看人們在地下究竟能走多遠,那些泥土以及石頭的阻力遠大于地面上已經建起的高樓。并且,地下空氣稀薄,會讓人邁不動腳。

事實證明,沒有什么能阻止人們前行的腳步。經由這個小小的針尖一樣的洞口,人們在地下修建了房子,雖然不似地上的那樣華麗,像原始人避寒的山洞;人們精心地打磨好桌椅,將它們擺放在那山洞一樣的房子里,雖然僅夠不多幾人走累了歇息;人們在房子的頂端懸掛起或明或暗的燈光,借以在地下進行生命的光合作用,好有充裕的力量去抵抗黑暗。然后,人們在這些房子、桌椅、燈光之間鋪設了無數條經緯相通的路,讓地下的行走不再冷清,不再孤單。

人們知道,無論罐籠的方式還是吉普車,地下的路都很長,要走很久。

鳥叔和他的巷道

不顧我的建議,他們堅決為我們選擇了吉普。

“你是外來人,我們得盡可能保證你的安全!”他們用強硬的口氣說。

他們甚至有些生氣。

罐籠拒絕陌生的氣息。

只有日復一日下井的礦工才可以乘罐籠。他們早已熟悉了由此而生的恐懼?;蛘哒f,恐懼已經長成他們身體的一部分,被每天下井前必備的安全宣誓蔑視,再也不敢抬頭。

“罐籠也安全,絕對的安全?!彼麄兘又终f。

但保不住不安全。誰知道呢,這世上的事。一個開心的人笑著笑著就哭了,一段平常的路走著走著就斷了。一句莊重的誓言,喊著喊著,就會被沉重的現實擊得支離破碎。

唯有緩慢可以讓陌生漸漸地不那么陌生,像一種顏色洇入另一種顏色,像一個聲音匯入一大堆聲音。是吉普的燈暈染出的巷道的黑,由淺緩緩地洇入深,淺是因為地上的光尚能夠攀壁而入,深是光的耐力不足以抵抗更深的地下的黑,只能陷得更深、更黑。是無數條巷道經無數次曲折環繞發出的嘯叫聲,像網一樣縱橫交錯在地的最深處,連技術最熟練情感最細膩的蜘蛛都找不到它的方向。

司機卻一臉的白,且泛著油光,像心上綴著紛揚的喜事。我感覺我認識他。我想了好幾分鐘。我還假裝不經意地多看了他幾眼。我問:“你是不是那個叫鳥叔的網紅,就是抖音上跳廣場舞那個?!?/p>

他一下子笑了,揚起眉大聲說:“是啊,我是鳥叔?!?/p>

沒錯,那個網名叫鳥叔的熱衷于廣場舞的中年男子。

他在瞬息萬變的抖音上跳,在廣場庸雜的人群中跳,在居室幽滑的地板上跳,在喜洋洋掛著紅色橫幅的商鋪的促銷活動上跳,在翠色如滴的公園的柳樹底下跳。他還穿了唐三藏紅黃的袈裟,在一個自助洗車店的門口一起一落地跳。

他跳的時候眉毛是彎的,眼睛是彎的,嘴巴也是彎的,這使他略有些肥胖的身體更顯得圓,像好幾個圓括號疊加在一起。但他跳得很靈活,很輕盈,像一根粗壯卻柔韌的柳枝擺動著在風中舞蹈。正是他一身彎彎的喜氣,使這越來越黑越來越繞的巷道不再那么單調陰郁,也不像最初預想的那樣令人恐懼。

但巷道仍會在行走的很長一段時間內都沒有光亮,像被塵封在一片漆黑里。也許,這世上有些地方根本就不需要光,像一個內心平靜的人,從不需要額外的笑來裝扮。何況,吉普車有它自己的光,如一支蛇形的劍,一路刺破前方的黑,并在對面來車傳出天空般巨大的轟鳴聲時,遠遠地在黑暗中找一處側凹的會車點停下來,安靜地等對方駛過。有時等很久了,卻眼睜睜看它岔入另一個彎道。

但也得等,等是巷道戰勝黑暗的唯一法寶。包括熟知這巷道每一道路口每一次呼吸每一個標點符號的鳥叔,他在地下已等了足足二十年,從起初的焦躁不甘開始,把清瘦的身子等成了圓括號,把青澀的黑發等成了兩鬢斑白,把眼中的清澈等成了龍首山暮色下端嚴的深靜。他知道,這同城市一般大小的地下宮殿,如果沒有進就不可能有出,進的永遠都比出的緊要。他亦知道,人這一輩子既然沒辦法大富大貴,那就安靜地等時間慢慢經過,并在等待中慢慢咀嚼生活苦澀又甘甜的滋味。等吧,這世上沒有比“等”更安穩的字了。

無聊的等待中,我看到鳥叔同旁側彎道開車過來的一個司機做了一個鬼臉,他原想快速躲到旁邊凹進去的會車點,沒想到被拐彎的這輛車搶了先。我笑著建議他下去和那司機打一架。我說,等你們熱氣騰騰地打完一架,路就通了。這充溢著原始氣味的巷道太適宜男人打架了,那將是多沸騰多彪悍的一個場面,振奮人心。

當然不會打起來。愚蠢的人才會以武力解決心底的憤懣。聰明的人往往都喜歡一派和氣,無論真的還是假的。聰明的人現在越來越多了。

及至午飯時間,聰明的鳥叔說,我吃過了,在外面等你們。我有些疑惑,一直隨他的車,怎么沒看到他吃午飯。但他說他吃過了,并在我們再一次喊他一起吃飯時朝井下食堂的門口長長地看了一眼,然后離開我們走向他的吉普車。

鳥叔熄了車燈在黑暗的巷道里睡著了,且睡得很深,以至于我們敲了幾次窗玻璃才醒。

鳥叔說,人在巷道里一般睡得都比地上踏實,因為沒有網絡沒有人聲沒有任何多余的干擾。

鳥叔說,只有在巷道里,人才會覺得自己是睡在真正的黑夜里。

真正的黑夜純粹,沒有一絲光,連夢都擠不進去。

又是勞模的一天

飯后一轉身,同伴不見了,一旁的勞模豹子一樣飛出硐室。

“這地下巷道就像迷宮,你要獨自亂走,會迷路,會走到廢路上去的?!?/p>

“你根本不知道什么地方安全,這里隨時都有冒頂的危險,你會被砸著的?!?/p>

“給你配的手電筒也不拿,臺車那么高,司機看不清巷道里的人,就只能靠手電筒晃動的光來識別對方,你以為它是擺設嗎?它是用來說話的!”

“再別亂跑了,我得保證你的安全?!?/p>

勞模今年37歲,十分地健談。在井下遇到這樣一個健談的人很幸運,你可以知道關于井下的很多事。

你會知道巷道頂部隔段出現的那鐵絲網罩著的朝上的深洞,既是一個通風口,又是充填材料的下行通道,還是工人最緊急的逃生之路。之前一次火災,幾個礦工差點就出不去了,最后是順這個洞口爬到安全地帶。

你會知道在狹窄的巷道內,當身后來車,得趕緊貼墻站著等車過去。如果對面來了車,它就會專門停下來等你過去。人動車不動,車動人不動,如果違反這條秩序,你會被車擠成肉餅,那可是幾百萬的特供車,結實得很。

你還知道巷道粗糙的墻壁隔段出現的兩個并排的鐵皮盒子樣的東西,一個是水一個是氧氣,巷道一旦出現危險,你得靠它們來拯救自己,拯救你在地上擁有的一切。

你還知道一個洞口從頂部突兀垂下來兩根細長的棉線,是為了對焦找到掌子面的中心位置,避免礦脈偏離你的視線和你的挖掘方向,否則你幾十年在地下的活就白干了。

你要知道,這里一切的一切都得給安全讓路,哪怕不出礦,哪怕不掙錢,你每天都得好好地完整地從這里走出去。

……很高興勞模是這樣愛說話的一個人。

他還很英俊,那種眼睛毛毛的、臉盤方方的、線條像雕刻出來一樣的英俊,讓人看一眼由不得心上歡喜。

他幾乎沒有什么娛樂。上班,下班,接孩子,吃飯,刷抖音,計劃明天的工作,夜色濃黑時上床睡覺。

他看起來那么年輕卻在井下待了十七年,且從沒想過要調離工作崗位。

“這里也挺好的!我們班上還有一個25歲的男孩,家里給他買房買了三十萬的車,他仍愿意在井下工作?,F在的工作不好找,既然找到了,那這里也就挺好的?!彼卣f,雖然敞開的工作服下,灰色T恤的下擺破了一個三角的口。要是到地下更深更熱的地方,就只能全身只一條短褲,汗珠嘀哩嘟嚕往地上滾。

“我第一次下井,看到那么大的工作室,想著人竟可以把這么大的房子建在地下,簡直太神奇太偉大了?!彼荛_心的樣子。

幾個工人經過,笑呵呵地對他說:“又是勞模的一天?!?/p>

他也坦然地笑,“嗯,又是勞模的一天?!?/p>

他笑得亦好看,睫毛長長地遮著眼睛,有一種霧蒙蒙的清澈。

他是這個班的班長,還是井下最前線最危險的掌子面鉆眼取礦的臺車司機,每天的取礦量在全工區第一。

他見過一個礦工因疏忽大意被晃動的鋼絲繩砸死,聽過一個礦工被突然爆裂的輪胎強大的氣壓打到墻壁上把腦袋打碎從此成為植物人,他還知道一個礦工被一臺鏟車擠在墻角再也無法呼吸。

而他,這個愛說話的英俊能干的勞模,將在這樣的地深處一直干下去。

也許,會干到年老力衰再也干不動。

化了妝的廚娘

地下也要吃飯。

地下的飯和地上的飯沒任何區別。

有時候,廚娘會在廚臺常備著的幾個小罐里分別裝一些飯菜然后送到地上,告訴地上的人們,地下的飯同地上一樣營養豐富,且各方面都達標。

土豆牛肉、魚香茄子、素炒西蘭花、米飯、花卷,或手指輕輕一按就會陷進去一個大坑的暄饅頭。

一人一大盤,山一樣堆著,吃得完吃不完地堆著。

剩下也無妨,有老鼠在墻角等。是偷偷跟著人跟著車進入地下的老鼠,它們的牙齒不夠鋒利,沒能力開鑿地下的路。它們兼任地下的警報員,巷道一有危險,它們往哪兒跑,人就往哪兒跑。

在這里人們從不傷害老鼠。連蟲子也不傷害。生命有輪回也有因果。況且,地下那么寡淡,需要點生的氣息。

“下一次是清湯羊肉,你們來吃?!蔽顼堖€沒開始,廚娘已為我們預訂了豐盛的下一次。她化了妝,不算濃也不算淡,也不算不濃不淡,就是化了妝。她的口紅是暗紅色,有些深,有些艷,還隱隱地有些兇。她給人一種硬朗的男人的感覺,但她精心地化了妝。

我們聊天那會兒,她一邊做煎餅一邊看我們,然后很正式地給我們端了一盤過來。我覺得她是自作主張給我們端來的,她理應經過什么人同意才端來,但她直接做好端過來放在我們面前,并且什么也沒說。

整點開飯時礦工的餐桌上并沒出現這樣的煎餅。

一般情況下,井下沒有女礦工。井下的工作女人干不了。舊時,女人不下井還有另外一個原因:不吉利。還有其他忌諱,比如男女間不正常的事(之前就出過一回)。井下雖陰暗,卻是個講究干凈的地方。

只有做飯是女人在地上地下都能干的事。男人成堆的地下世界,若灶臺上再出現一個穿著圍裙的男人,整個畫面就會有那么一點失衡。

自來水是600米之上的地面順地脈引下來的。液化氣、菜蔬、米面則是吉普車經曲折的巷道專運過來。最開始那會兒,菜蔬米面甚至鍋碗瓢盆都由廚娘坐罐籠從地面直接背下來,每天山一樣重的大編織袋,將廚娘壓成了弓背的蝦。后來,有人提出這樣不人道,便換了吉普車運送,廚娘單獨乘罐籠下井。

兩個廚娘,我只記住了那個化著不濃不淡妝卻讓人覺得她化了很濃的妝的女人。我們剛進硐室她便無事找事似地大聲嚷:“這邊桌子我還沒擦呢,你們先坐那邊?!逼鋵嵞菚何覀儾]有要坐下的意思。

她大概早就注意到我們,并且在打量和猜測我們。我覺得她是想引起我們的注意,她的每個動作幅度都很大,也很有力量。

“她精心化了妝?!蔽胰滩蛔ν橛终f了一遍。

“女人嘛!何況,井下這么多男人?!蓖榈幕貜妥屓诵睦镉行┎皇娣?,但似乎又覺得沒錯。

桌子的確沒擦,落著水漬,落著只有手電筒光照射巷道時才會出現的顆粒狀灰塵。一個特大號的塑料水杯,特寫鏡頭般獨立在桌面上,瓶身沾滿灰塵,手柄一層厚厚的污漬。立式熱水器下端的接水盤已經銹成黃褐色,殘留的廢茶葉蓋住了滲水孔。一臺很久未見過的舊式座機電話,藍藍的在墻的一角顯得孤獨。

事實上,如果沒有手電筒那樣仿佛能穿透一切的光,地下巷道幾乎是看不到灰塵的。即便一輛擠滿巷道的大臺車洶洶涌涌經過,它所揚起的灰塵也會在昏暗的燈光下以薄霧的方式,呈現出一種渺渺的、不合時宜的美。

巷道的黑竭盡全力想要把所有的灰塵藏起來不讓人覺察。它知道,那些灰塵會讓人得矽肺病,會縮短人生命的歷程。作為被告,它不好意思表現得那么明目張膽。

來硐室吃午飯的礦工們身上也全是污漬,同陳舊的巷道一樣斑駁的灰色,像一張張鉛色素描。倘不是那廚娘嘴上涂著的濃而烈的口紅,整個畫面就會讓人覺出蒼白乏力。對此,當為廚娘頒獎。

看我持手機抓拍同伴吃飯的樣子,廚娘追過身來看。我說好看吧?廚娘的聲音在我耳邊風扇一樣地響:“這照片很性感?!?/p>

我抬起頭注意看她,見她眼神里聚著一種很亮的光。還有她周身那種強悍的氣息,壓得我微微有些窒息,直不起身來。

“你是不是惦記上人家了?”一個吃完飯打算離開的礦工,枯白著臉壞笑。那廚娘連看都沒看他一眼,卻將眼睛瞟向對面另一個埋頭吃飯的矮胖男人,大聲說了一句:“我惦記的是他?!?/p>

硐室里一片哄笑,包括那個正在吃飯的沒時間抬頭的矮胖男人。

廚娘也跟著笑,肆無忌憚地。

笑完,吃完,礦工們走了,工作間又剩下那兩個廚娘,她們開始收拾殘局,叮鈴咣啷的廚具的碰撞聲讓硐室顯得格外安靜。

另一個廚娘自始至終都很安靜,沒聽她說過一句話,像不存在似的。

化妝廚娘關于性感的那句話,我卻一直記到出了井,記到這會兒我寫下這句話,也許很多年以后還會記得。

礦工走路的樣子

巷道里礦工走路的樣子完全可以用“颯”這個字來形容,仿佛自帶一種鏗鏘有力的節奏。

“嚓……嚓……嚓……嚓……”幾人一排穩健地大步流星,身體同樣角度地略向前傾,排山倒海一般,在巷道蒙著塵霧的燈光里由遠及近,很有一種視覺上的沖擊力。

大概他們身上統一的工作服與安全帽,還有整齊劃一的黑色長筒靴,給了人凌厲的英武氣派。這樣的氣勢似乎生來就可用來打破陰暗巷道里的局促與沉默,否則人們年復一年日復一日在地下的行走將是多么地令人絕望。

事實上,無論礦工在巷道的哪個位置—休息硐室、臺車駕駛室、掌子面、廢料堆積點、維修現場—以什么樣的姿態甚至隨便往哪里斜身一靠,呈現在人視線里的整個場景必然是狂放的油畫的顆粒質感。粗糙的水泥的灰色,潑灑在巷道每一面斑駁的墻壁上,每一個倏忽而現的拐角,將無論是走著的坐著的,還是笑著的沉默著的礦工臉上或曲或直的線條,浸染得形同雕塑一般的凝重和深邃,男性的力量在地下六百米深處也可以彰顯得如此生動如此淋漓盡致。

知道同伴在笑我什么。因為每見一位礦工我都要忍不住脫口而出一個“帥”字,連自己都不明白何以巷道里的礦工會如此俊美,無論老的還是少的。一個眼睛毛茸茸的二十多歲的男孩,站在陳舊的灰泥墻那里很安靜地看我們,讓我無端想起十多年前的一個夜晚,小區待建新樓的臨時工棚內傳出的一個年輕的青?;▋旱某?。那是一種清澈而憂傷的聲音,在夜晚深靜的灰色天幕下讓人想起故鄉,想起戀人,想起兒時赤腳趟過的路,像一個久不愿醒來的夢。

勞模也在一旁看著我笑,“井下人少,環境又單調,只要看到一個活脫的人,便會覺得很特別。等他們下班回到地面,混在人群里,你會發現他們其實普通到不能再普通,更不要說帥了。人在特定的環境下是很容易產生錯覺的,那不過是你心里期待或想象的結果?!?/p>

我有些吃驚地看了一眼勞模,他的解釋很意外也很精準。記得很多年前,我曾狂熱地欣賞過一位頗有建樹的作家,我欣賞他的文字,欣賞他的安靜,欣賞他每說一句話都是哲理,每一個動作都暗含藝術的隱喻。然而后來的某一天,當我在形形色色川流不息的人群中再一次看到他,竟發覺他不過是大街上一個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蒼老了的人,所有之前他留給我的印象都只是我因文學而強加在他身上的一種光環,既不真實又不可靠,完全是一種假象。

人們總愿意用期望的夢來蠱惑自己,現實卻從不會因此而改變?,F實是,在這樣的地下巷道,除了隔世的孤獨,陰郁的灰暗,你看不到陽光,見不到綠色,更談不上什么活色生香的娛樂。在這里待久了的人會臉色蒼白如揉皺了的毛邊紙,像被福爾馬林的藥水浸泡過。這是地下水泥的灰和陰暗強加給人的一種“福利”,愿不愿意都得接受。

當然,在地下行走的人無需過多的聲色,他們只為單純地掘取,為地面之上欲望的滿足。從這里生長出的生活,就像暗夜樓道里的聲控燈,只要不發出聲響,隨時都會被人遺忘。就像這地下曾開掘出的很多路,自失去價值的那一天開始即成了廢路,無任何余地。

地下的路阻力重重,人沒有轉身的力氣。

人臉上的血色正一點一點遺落在昨天的路上。

掌子面

“掌子面”,好像一巴掌拍下去一個印,手有些生疼。其實是專業術語,“(采煤、采礦或隧道工程中)開挖坑道不斷向前推進的工作面”。

掌子面隨礦脈向前或者轉彎。礦脈在600米乃至1000米以上的地表測出來,用細細的筆繪成圖,由施工人員垂直找到它地下的坐標,開始挖。

不能成片地挖,要隔道挖,否則會坍塌。幾條并列的線,這一條線挖差不多了,用鐵絲鉚釘框住,水泥沙子石頭填充凝固,回過頭再從旁邊這條線挖。

填充體得比例規范,鉚釘得一遍一遍加固,還是為防坍塌。地下最要緊的便是把往前的路用最堅硬的東西撐住,人隨時隨地能跑出來。一般情況是,把需要的路留下來,不需要的路填結實。

水泥花錢買來,石頭沙子戈壁灘挖來,從地上轟隆隆運到地下,轟隆隆倒入挖空的那些線上,氣勢很大,成本不小。

總不能把山挖空就不管了,拿了人家的東西總得還回去。雖然有偷梁換柱的意思,但只要山自己沒異議就行。

山能有什么異議?你愛怎么就怎么吧,哪怕你把我挖空了撂那兒我也是山,也許萬年以后再變成水,但那是以后的事了。

沒有人想過要把山挖空了。

也沒有人去想地表以下600米乃至1000米挖空了會是什么結果—也許生態主義者會想,但那是另外一個范疇。挖礦的工人更不會去想,他們是按每天的工作量計工資的,挖得越多工資越高,日子越來越亮。至于山的空與不空,與他們無關。

甚至,在地上行走的人,也從來沒想過還有一些人正沿著地下的路在挖上面的山,一邊挖一邊填,一邊填一邊挖,直到把這座山曲曲繞繞地挖完。

“這座山什么時候能挖完?”

“應該還可以挖三十多年吧?!?/p>

“那三十多年以后呢?”

“三十多年以后再往別處挖唄?!?/p>

“就像我們的包工隊,這地方的活干完再到別處干,總不能餓死在這里?!?/p>

掌子面是人在地下將山挖下去的全部理由。它把一部分礦露出來,另一部分藏在身后,一步一步來誘惑人。

沒有人能抗拒這樣的誘惑。這堅硬的巖石的礦,黑烏烏的像發著鉛色的光,把人的眼睛都晃花了。它還夾著暗紅色的紋理,像宣紙上打了底尚未被墨壓住的紅色,似乎沒這紅色來做底,后面畫上去的墨色就要跌下去似的。

攝影師讓兩個礦工在暫停施工的掌子面的礦石上擺出掘礦的動作。他一路的沉默似乎就是為了這一刻。他和他的助手早已手持照明燈將掌子面布置得像幽暗深洞里透出的一片光。

過幾日便是礦工所在單位的勞模表彰會,掌子面這樣重要的場景怎么能落下呢。人們會為這里的每一個畫面熱烈地鼓掌,甚而為某一個感同身受的鏡頭熱淚盈眶,這是一個優秀的攝影師最想得到的結果。

是一名敬業的攝影師,下礦井拍攝已有無數次了,但每次來還是第一次的感覺。他蹲在凌亂的礦石上,甚而跪倒在礦石面,將照相機鏡頭調得很低,好把礦工的形象拍得高大偉岸一些,雖然這亦是他的一廂情愿。

一個成天在黑暗巷道里跟礦石塵土打交道、全身沾滿污漬的人,形象能偉岸到哪里去呢?他們不過是短暫地配合攝像師擺出他想要的姿勢。等攝像機鏡頭咔咔咔閃完,他們還是那個滿身污漬灰頭土臉整日不見陽光的普通礦工,生活也依舊是一天一天的開心或不開心,順意或不順意。

但他們在掌子面配合得很認真,雙腿一前一后擺出的弓步如劍的出鞘,臉部肌肉像銅塑一樣擰得很緊。就連坐在礦石堆擺出閑聊的樣子時,亦嚴肅地曲膝支肘顯出一種有力的端莊。

在攝像師鏡頭前前后后高高低低不停的角度變換中,整個掌子面的拍攝效果更像舊時鄉村幕布上一部經典的黑白老電影,漫漫地有一種舊情緒在那里漾。

更多的人只在回憶往事時才會想起這樣的鏡頭。若干年后的今天,黑白換成了彩色,這陳舊的黑白電影便只能托付給尚不能完全掌控地下道路的人來放,地下的崎嶇允許它的慢。

他們放得謹慎且認真,像在重過一次舊日的生活。等這些生活都放完了,再由他們自己遺忘。

掌子面的路每時每刻都在成為過去的路,不會有人再回頭。

回到地上

我的路在地上,礦井只是我偶爾的一次深呼吸。若不是第一次的好奇心支撐,我在井下一刻都不愿意多待,那里沒有能照亮我的光。

礦工們把自己的燈架在了井下,那是他們冗長歲月里的光。他們知道,已經選擇了的路就得走下去,已經邁出的腳退不回去。他們早已同黑暗達成了協議,讓與生俱來的恐懼只在遠處安靜地注視,不去傷害任何一個恪守規則的人。他們在那里笑,颯颯地走,低頭勞作,默默地愛。他們把心留在那里,讓它像礦石一樣堅硬,像礦石一樣有紅色的紋理做底飾。

這是他們自己的路,別人替代不了。

也因此,當我們又經十幾分鐘巷道的曲折迴繞到達出口,看到地面的光毫無阻隔地撲來,竟似久居樊籠的人終于見到光明,說不出的心情大好。

天是那樣藍,喜鵲叫得那樣歡,兩輛相向而行的車竟還停在那里不管不顧地聊。短短八個小時的井下,好像這地面所有的一切都換了新模樣,所有的生命都長出了新枝葉。

一切都是新的。人們臉上的笑,入口處閃爍的紅綠燈,一側山坡上的荒草,山頂高立的辦公樓。就連那樓前的宣傳牌上,也是一行行紅彤彤的好消息。

我回到了地上,在一束嶄新的陽光下站著。

我想起羅伯特·勃萊寫下的那首詩:

從床上起來,我做過夢

夢見馳過古堡和火熱的煤堆

太陽高興地躺在我的膝上

我忍受著黑夜,活下來了

在黑暗的水中漂洗過,像任一片草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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