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川端康成作品中“花”意象與女性群像的隱喻研究

2022-10-21 16:04
散文百家 2022年1期
關鍵詞:大木伊豆川端康成

李 昭

華中師范大學外國語學院

人的思維具有極強的抽象性和豐富的想象力,在語言與表達上則表現為大量的隱喻。以花喻人,這種語言現象在各個民族、社會中普遍存在。而在日本,受稻作文化歷史淵源的影響,日本文學創作顯現出來的“親植物性”傾向尤為強烈?!叭毡久褡遄怨乓詠砭陀幸宰匀伙L物來感悟人生、體察人情的思維傳統,后來又把這一傳統用之于文學和美學,歸結成為其民族的美學理想‘物之哀’?!蔽锇?,并非指單純的悲哀,而是人在接觸外部世界時自然流露的諸多情感,或喜或悲,或愁或嘆?;谶@種文學傳統背景,日本文學中自然與人成為歷久彌新的永恒話題,“花”意象和人之間建立的隱喻映射也從修辭格的層面上升到語言認知的高度。

川端康成作為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其作品傳承發揚了日本文學傳統的親植物性和物哀之美,以敏銳的感受、細膩的筆觸以及象征性的語言構成了極為強烈的個人風格,與此同時也吸收了佛老思想中的自然觀念,人與自然萬物同為一體,休戚與共。另外,作為一名男性作家,川端康成筆下的諸多作品都以女性為主體展開敘事,塑造了一系列純潔無瑕、兼具母性和神性的少女形象?!坝捎诰衽c肉體純粹的美, 這些女性可以稱為‘圣少女’或‘圣處女’?!弊匀缓团允谴ǘ宋膶W的兩大主題。借助“花”意象塑造女性形象,不僅停留在摹寫容貌、身體等外顯層面,更深入到人物的精神實質和命運軌跡。通過分析體現“花=女性”這一隱喻的相關表達,可以看出川端康成對于女性身體與心靈之美的審美偏向,即無雜質的純粹。

本文選取川端康成部分作品,結合文本中“花”意象與女性身體、氣質和生命的隱喻聯系,對川端文學的女性抒寫進行探討與梳理。

一、以“花”隱喻女性身體

由花的美麗聯想到少女的姣好容貌與身軀,二者共通的無瑕、純凈構成了一種最為直白的映射,在川端文學中反復出現。與其說川端康成是刻意地運用修辭,借“花”意象修飾女性形象,不如說在其認知層面已經形成人等同于植物、女性等同于花的聯結模式,以花喻指女性嘴唇、皮膚、指甲等身體部位。

嘴唇是人的五官中皮膚最薄的部分,因而格外細膩、富有紋理,且呈現出鮮明的血管的紅色,給感官上帶來深刻的沖擊力?!渡揭簟分魅斯盼嵩诙嗽斈軇∶婢邥r,發現慈童面具擁有如少女一般典雅的眉毛與潤澤的肌膚,面具下唇的口紅從唇邊往嘴角漸漸淡去,有如雪上的鮮花的蓓蕾,使得信吾感受到一種“天國邪戀般的激動”和“朦朧而柔和的妙趣”。信吾長久以來忍受著身體衰老帶來的折磨,對年輕而富有朝氣的事物具有不可遏制的憧憬。潔白的皮膚與鮮紅的嘴唇、雪與蓓蕾構成色彩上的強烈對比,官能的刺激直接激發了意識的漂流,使得“花的蓓蕾——嘴唇”“能劇面具——少女”構成一組吊詭的聯想。即便能劇面具與真實的少女的面容相距甚遠,在理性與感性、道德與欲望的混亂交織中,信吾的內心也由面具喚起了情欲?!稖厝灭^》中也出現了將花苞和少女嘴唇聯系起來的類似表達?!霸谒@張睡臉上鑲嵌著兩片蓓蕾般的芳唇和長長的睫毛,像是另一種有生命的東西,鮮明地浮現出來”,“嘴唇”是引發無限遐思的一個身體部分,其柔嫩、飽滿和花苞的質感如出一轍,其中蘊含著年輕生命的無限活力,正是這種富有生命活力的美給人以無盡的想象空間。

在《一只胳膊》中,川端康成則以花朵喻指少女的肌膚與指甲。小說中姑娘的胳膊有著只有西方細長身材女性所擁有的圓潤,這是一種短暫而清純的圓潤,一旦姑娘失去純潔,這種圓潤的可愛也會隨之黯然失色。而這只胳膊的肌膚的顏色,則具有“整個春季都隱藏不露的潤澤,夏季凋零前的蓓蕾的光澤”,令人聯想到花鋪里買來的荷花玉蘭潔白而豐滿的蓓蕾。就連姑娘的手指甲,也具有不可思議的美。盡管少女的指甲經常令人聯想起“內側斜紋閃光的貝殼”抑或”嫵媚飄逸的花瓣”,而這個姑娘的指甲卻比精致可愛的貝殼或花瓣更加透明清澈。從肌膚到指甲,關于女性身體的一切在川端康成筆下都蒙上一層夢幻輕柔的面紗。這是由于其將視覺官能的感受放大到極致,以至于微小的紋理細節都帶來極強的審美感受。而“花瓣”、“蓓蕾”等意象恰如其分地貼合了川端康成眼中女性軀體的美麗之處。

川端文學中對于女性身體進行了極為細致入微的觀察和摹寫,這得益于川端康成極強的感受性和想象力。嘴唇、皮膚、指甲等一切細微的身體部位,以及自然界中花朵的紋理與質感,經過聚焦與放大,在視覺感官上留下了不可磨滅的痕跡。女性的身體部位和花朵又因為潛在的統一性而產生了自然的聯結,呈現出原始、蓬勃、天然的美感。

二、以“花”隱喻女性氣質

“花”是一個范疇寬泛的意象,整體上與溫柔婉約的傳統女性氣質相合。具體選擇什么樣的意象,其隱含的女性氣質也有微妙的分異。在日本文學傳統中,櫻花是極其重要的意象。然而在川端文學中,櫻花并非是構成“花=女性”這一映射中的重要組成部分。相比櫻花而言,川端康成更偏愛黃瑞香花等內斂、低調的花朵形象,以及梅等具有深層精神含義的意象,這和川端康成對于女性氣質的審美有不可分割的聯系。

在《春天的景色》中,身為畫家的男主人公同千代子在歸途中觀賞春天的植物,看到黃瑞香花結出黃色花蕾,感嘆到:“這種花從結蕾到開花,需要一個月。到了寒冷季節,成了禿樹才開花,真夠有耐性啊?!毕挛闹毖?,像黃瑞香花這類“靦腆的花叢實在是太好了”。比起木蘭、緋櫻、紫云英這類花朵盛開的絢爛場面,前者的美是隱忍的、內斂的,在漫長的寒冷季節中苦苦醞釀,才綻放出美麗的花朵。

《花的圓舞曲》中,一舞結束,作為舞者的星枝收到了來自小女孩的獻花?!靶⌒〉奶焖{色花束夾在薔薇和石竹花當中,反而顯出它才是真正的花,鮮艷奪目?!鄙倥侵Σ⒎鞘俏鑸F中舞姿最出眾的舞者,也不是最受師傅期待的弟子,但對舞蹈懷抱著無法控制的著迷,這種沉迷其中、忘記自我的狂熱甚至令她感到了不可承受之重,幾乎要放棄舞蹈。與失敗回國、喪失信心的舞者南條相比,星枝不在乎藝術家的頭銜,也不在意他人的期待,促使她起舞的是原生的內驅力。在星枝身上,隱忍克制的脆弱和肆意張揚的粗糲一同存在,構成其性格氣質的獨特之處。

《美麗與悲哀》中,十六七歲的少女音子愛上已有家室的作家大木,經歷流產失子和精神崩潰的痛苦后前往京都,自立成為一名畫家,內心卻仍殘留著對大木和孩子的愛戀。而大木卻以音子為模特創作了《十六七歲的少女》,憑借此書名利雙收。音子所畫的牡丹圖筆觸盡情肆意,在“大得有些不自然的碩大的花里”,大木看見了她的品格氣度,以及孤獨靈魂的閃光。而在其弟子慶子據音子描述所作的梅花圖中,孤單的一朵花竟然交雜著紅白兩種顏色,抽象的筆觸“像怪異的靈魂在搖動”。牡丹和梅花,代表音子經歷逆境重新振作,生命如花怒放;即便遭遇背叛與利用,愛情一如少女時期真誠純凈,在“她身上呈現出一種純情的悲哀,一種‘美麗的痛苦’。她的懦弱、她的剛強,都集中到悲哀上來?!?/p>

“花”意象的選擇側面體現了川端康成對于女性氣質的偏好。相比于一齊盛放的熱烈奪目的櫻花,川端康成更欣賞靦腆、堅忍的花朵,這一點體現在女性氣質上則表現為美而不張揚,雖然柔弱但具有不可撼動的意志力,遭受種種苦苦難仍能不失天真,純情和悲情交織形成川端康成筆下獨有的女性形象氣質。

三、以“花”隱喻生命境界

“植物的命運和人的命運相似,這是一切抒情詩的永恒主題?!薄痘ㄎ疵摺泛汀妒闱楦琛穬善髌窂娏业亓髀冻鲎髡叩姆鹄纤枷?。佛教提出“同根同體”之說,認為“草木之開花結實,同人之榮興”,將自然與人生合二為一。道家提出“天人合一”,即“天地與我并生,萬物與我為一”。這與西方文化倡導到的“人為萬物尺度,自然只是工具”致用自然觀大相徑庭。無論是佛教禪宗還是老莊思想,其秉持的自然觀是將自然與人置于平等的地位。川端康成在作品中批判了古往今來存在的將人與自然萬物割裂開來的傾向,認為這是一種“自我陶醉的空虛的步伐”,認為無論是文藝創作還是人類社會都需回歸自然?;ㄗ鳛樽匀唤缰凶罹哂写硇缘拿赖男问?,象征著生命的精華,在川端康成筆下成為女性精神與生命的承載。

《抒情歌》“全盤繼承了佛教倫理尤其是輪回思想”。無論是在西方神話,還是東方禪宗,記敘人死后靈魂不滅、轉世輪回,來世轉生為動植物的故事不在少數。而在佛教禪宗中,“蓮花”是極為重要的文化意象,其一代表“凈土世界”,其二代表“重生輪回”,兩重含義互為倚靠、緊密相連。川端康成在《抒情歌》中,假借女性口吻,抒寫愛人離世以后,想象其轉世成為面前壁龕中早開的紅梅,而自己也像希臘神話中轉生成為花朵的故事主人公一樣,化作一朵白蓮。這朵白蓮意味著撇開怨恨、妒忌、哀愁等種種雜念,心中只剩下圣潔、純粹的愛。

在《美麗與悲哀》中,川端康成也提及了“火中生蓮”這一奇異的意象?!盎鹬猩彙痹境鲎苑鸾痰浼毒S摩詰經》:“若火中生蓮花,人們會說稀世罕有。菩薩在欲樂中中行禪定,同樣稀世罕有?!被鹬猩彶⒎鞘乾F實中的景象,而是一種超現實的幻想,用以闡述人的精神世界抵達的理想境界:即便遭遇巨大不幸,抑或被欲望所牽絆,仍能保持內心的禪定和潔凈。十六七歲的少女音子愛上已有家室的作家大木,經歷流產失子和精神崩潰的痛苦后前往京都,潛心磨煉成為一名畫家,內心卻仍殘留著對大木和孩子的愛戀。而大木卻以音子為模特創作了《十六七歲的少女》,憑借此書名利雙收。音子的弟子慶子愛戀音子,出于對大木的嫉妒而對大木發起復仇,音子卻說她從未想過報復抑或仇恨,甚至因慶子的偏執自負而對慶子產生了一瞬間的殺意。最終,這些扭曲狂亂的情緒隨著回憶起與大木年久的愛情而平息,音子內心燃起了奇異的火,火中浮現出一朵盛放的白蓮。即便遭遇到背叛與利用,她仍然保持著毫無雜質的柔情,愛和美的那一面戰勝了嫉妒、憤恨等消極的情緒。正如佛教中火中之蓮的意象,在痛苦的煉獄中綻放出純潔的花朵。

蓮,尤其是火中之蓮,達到了純情與悲情、美麗與悲哀交織的巔峰,也成為川端康成筆下女性的生命境界的最高點。生命規律帶來了生離死別,感情的復雜幽深滋生了背叛利用,面對這些宿命一般的障礙,終歸還是愛以壓倒性的力量戰勝了其他情感。也同樣是因為愛,女性被圈禁在原地,既是愛的信徒也是愛的奴隸。女性的生命因悲哀更見美麗,也因美麗愈顯悲哀。

四、結語

文學是文化的復合體,反映時代背景、社會環境以及作者的個人思想。從“花”意象和女性群像的隱喻中不難看出,川端康成對永恒少女的謳歌,對極致之美的追求。從女性主義的角度出發,“永恒少女”與“真實少女”之間存在難以逾越的鴻溝。女性如同花朵一樣,無論是身體還是精神,成為審美的對象,是客體,是他者。這和日本社會長期以來的父權制社會形態有密不可分的聯系,女性隱忍、克制地依附于男性,接受著男性目光的審視和其制定的標準,“她們清醒地知道自己應該是美麗的,美麗是男權文化對女性的特殊規定?!蜻@美麗,她們可以被愛。而這被愛終究是悲哀的?!?/p>

川端康成并非沒有意識到文化背景和性別立場帶來的局限性,他在《美麗與悲哀》中借作家大木之口告訴讀者,人們喜歡的并非是作為小說模特的音子,而是大木眼中美化、虛構、增添了理想成分的音子。作為唯美主義文學的代表作家,川端康成進行文學創作的首要任務是感受美和刻畫美,而并非道德說教。他超越一般作家的地方也在于,洞察了日本女性的困境和心理,卻沒有以自大的態度插入自己的評判,而是貼近女性的命運,以藝術的形式賦予了悲情以美感和價值,將女性形象雕琢成一朵凝聚了美麗與悲哀的“永生花”。

1.吳舜立.自然審美:川端康成的文學世界[D].陜西師范大學,2010.

2.[日]小林芳仁《.川端文學中圣少女系譜及其特征》,國文學解釋與鑒賞,1997年,第4期.

3.[日]川端康成著,葉渭渠譯.伊豆的舞女[M].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1:101.

4.[日]川端康成著,葉渭渠譯.伊豆的舞女[M].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1.

5.[日]川端康成著,葉渭渠譯.伊豆的舞女[M].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1:91.

6.[日]川端康成著,葉渭渠譯.伊豆的舞女[M].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1:30.

7.[日]川端康成著,葉渭渠譯.伊豆的舞女[M].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1:31.

8.劉勁予.悲美·丑美·凄美——論川端康成的《美麗與悲哀》[J].中國人民大學學報,1998(05):108-112.

9.[日]川端康成著,葉渭渠譯.伊豆的舞女[M].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1:301.

10.[日]南博著,劉延州譯.日本人的心理[M].上海:文匯出版社,1991:47.

11.吳舜立.自然審美:川端康成的文學世界[D].陜西師范大學,2010.

12.[日]川端康成著,葉渭渠譯.伊豆的舞女[M].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1:134.

13.[日]川端康成著,葉渭渠譯.伊豆的舞女[M].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1.

14.道生編譯.維摩詰經[M].貴陽:貴州大學出版社,2012:79.

15.劉勁予.悲美·丑美·凄美——論川端康成的《美麗與悲哀》[J].中國人民大學學報,1998(05):108-1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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