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遲子建城市小說的女性書寫

2022-10-26 20:11聶茂孫彬彥
粵港澳大灣區文學評論 2022年5期
關鍵詞:遲子建

聶茂 孫彬彥

摘要:遲子建的城市小說從女性獨特的視角出發,懷著悲憫情懷,聚焦城市與女性密不可分的邏輯聯系,探討在新的歷史語境下城市精神重構的時代命題。遲子建用女性生存的獨特經驗建構起城市的某個側影,她在聚焦“無根”的異鄉人時,往往與荒蕪的城市相契合,充分彰顯了轉型社會中的個體命運與城市邏輯的精神同構,遲子建透過“人”與“城”的本質關系,真實再現了都市小人物世俗人生的艱辛與無奈。

關鍵詞:遲子建;城市小說;女性書寫;價值重構

劉小楓在《沉重的肉身》中指出:“敘事家有三種,只能感受生活的表征層面中浮動的嘈雜,大眾化地運用語言的,是流俗的敘事作家,他們絕不缺乏講故事的才能;能夠在生活的隱喻層面感受生活、運用個體化的語言把感受編織成故事敘述出來,是敘事藝術家;不僅在生活的隱喻層面感受生活,并在其中思想,用寓意的語言把感受的思想表達出來的人,是敘事思想家”。[1]遲子建的小說創作,是敘事思想家的藝術表達,她從女性獨特的視角出發,懷著悲憫情懷,聚焦城市與女性密不可分的邏輯聯系,探討在新的歷史語境下城市人文精神重構的時代命題。

遲子建筆下的女性主角,不論是美麗多情而充滿活力的年輕人,還是在漂泊中困惑、在生活中掙扎的中老年女性代表,都無一例外地在與城市充滿張力的話語體系中呈示自己的精神氣質和獨特魅力,在日新月異的城市之“變”中彰顯出城市與女性內在關系的“不變”?!暗貓D上有了房屋和街巷,如同一個人有了器官、骨骼和經絡,生命最重要的構成已經有了。最后我要做的是,給它輸入新鮮的血液。而小說血液的獲得,靠的是形形色色人物的塑造。只要人物一出場,老哈爾濱就活了?!盵2]遲子建用城市景觀、街巷、建筑精心繪制了她的哈爾濱地圖,這樣的地圖有如沈從文筆下的邊城小鎮,淡淡的著墨中卻蘊含著無限的山鄉水城的特色。遲子建用各色人物、特別是女性的命運托起城市永不墜下的靈魂,這些靈魂或高貴或卑賤,都在轉型時期和商業因子的雙重擠壓下閃爍溫情的人文光芒。

一、女性生存經驗與城市精神同構

在遲子建的哈爾濱系列小說中,對女性生存經驗的關注依舊成為其城市構建中不能忽略的重要主題。從生物性的角度來講,女性的生存經驗與大自然的潮起潮落相契合,女性創造生命與自然創造萬物在過程和角色上都極其相似。女性善良的品質,使得女性與自然更為親近。遲子建城市小說中,許多帶著自然氣息的形象均以女性身份出現。

例如,《煙火漫卷》中的黃娥就是一個典型。首先表現在其形體方面,盡管她已經是一個孩子的母親,但身材姣好,擁有一副少女姿態?!八暮诙钡拈L發,通常用各色手帕,隨意扎成馬尾辮,像是獻給自己的一束花,松松地垂在腦后?!盵3]不同于濃妝艷抹、透著脂粉氣、追求精致的都市麗人,黃娥以一種清新自然的形象出現在城市之中。其次表現在其性格塑造上。在未進入城市之前,生活在七碼頭的黃娥“一個人走在拇指河和鹿耳河上,能和岸上垂下的樹枝說說話,跟河里的魚兒說說話,跟灰云中的飛鳥說說話,覺得美好?!盵4]她獨享著自然帶給她的一切。她會在蒙蒙雨霧的送客途中,情不自禁投向其他人的懷抱,并向丈夫坦誠。弗洛伊德的人格結構理論將人格分為“本我”“自我”和“超我”三個部分?!氨疚摇笔欠从橙说纳锉灸?,按照快樂原則行事,是“原始的人”;“自我”是自我尋求在環境條件允許的條件下讓人的本能沖動能夠得到滿足,按照現實原則行事,是“現實的人”;“超我”受到社會道德原則、壓制本能活動,追求完美人格,是“道德的人”。黃娥的這一行為,恰恰是“本我”的原始表達,她不認為這種行為是一種丑事。這種不受任何“自我”“超我”的人格表達,反向加強了其作為自然人的表達力度。進入城市,黃娥的自然天性沒有被磨滅。當她看見老郭頭架在兩棵榆樹之間用來晾衣服的鐵絲,毫不猶豫地掐斷,認為樹又沒有犯罪,為什么要綁起來。她喜歡看花,但拒絕養花,因為城里栽種在盆里的花不自由,這是一種女性生命意識的警醒。黃娥始終保持著性格中的天然成分,以自然的性情、坦率真誠的性格,贏得了盧木頭、劉文生、劉建國、翁子安一眾人的青睞。尤其是翁子安對黃娥的守護,跨越了血緣、家世、親情的鴻溝,意味著黃娥的自然屬性最大程度地得到認可,成為照耀鄉村、城市兩個世界的一道亮光。

除了城市外來的漂泊者,遲子建也在城市內部塑造著攜帶自然氣息的女性形象?!镀鹞琛分械膩G丟,在她看來,“燈飾鋪、裁縫鋪、瓷器鋪、蔬菜鋪、鮮花鋪、水果鋪是為女人而生的,能養女人的氣?!盵5]丟丟經營的水果鋪利用天然的地窖儲水果,用原生態沒有上色保留著木香氣的實木木板搭建水果架,用精心購置的器具盛放水果,五顏六色、鮮翠欲滴的水果高低錯落地擺放在水果架上,構成老八雜中一副五彩斑斕的畫卷。作者對丟丟水果鋪的精心雕琢背后,不難看出其用意之深,這個飽含自然生態的水果鋪,顯然不僅滋養著老八雜人的身,也滋潤著老八雜人的心。丟丟家不裝電話,也不用手機,她喜歡過單純日子。丟丟擁有一副熱心腸,當了解到老八雜的人因為經濟無法去太陽島野餐,便主動為老八雜的人舉辦野餐會。丟丟身上閃耀著自然之光和人性美好。

同樣地,《黃雞白酒》中的春婆婆,遲子建也表達了自己的溫情。這種溫情,首先體現在春婆婆對自然風物的追尋與處理上:春婆婆不愛葷腥,不喜歡市場栽培的花朵。她堅持用木門窗,窗戶起著連接室內室外的作用,“在她眼里,金屬門窗冷冰冰的,只有骨頭沒有肉,它們把持家,沒有溫馨感”。其次,這種溫情,也體現在春婆婆對物欲的淡泊,及對精神世界的崇尚上。春婆婆對商場里流金溢彩的首飾、對于被水泡壞的房間都沒有過多的追求,她更愿意把錢花在吃飯、喝酒等生活的享受上,唯一在乎的是丈夫留下的銅煙袋鍋,她把馬奔的生日認作自己的生日。這些都是春婆婆愛情的象征。最后,這種溫情,還表現在春婆婆對現代都市文明的拒絕上。商場里的各色化妝品和香味,對春婆婆來說是一種催眠,擺在貨架上的各色鞋子,在春婆婆看來是對腳的束縛,遠沒有手工完成的鞋樣舒適。如果說黃娥是自然創造的天然產物,那么春婆婆這種生長在城市文明下,卻極力抗拒現代文明的自然、自由的化身,則更能體現遲子建的創作意圖。春婆婆的形象就是一個“博物館”式人物的存在,在被時間不斷覆蓋的城市發展中,春婆婆式的一類人已經消散在時代的洪流中,被時代所拋棄。但遲子建筆下的這個雖然身世凄慘,飽經滄桑,卻坦率、熱烈、樂觀,勇于熱愛生活,善于苦中作樂的老女人卻成為“蒼蒼貌,鐵骨身”,永遠存儲于遲子建理想城市的想象中,構筑起哈爾濱成長的精神底色。

用溫情而細膩的藝術手法對春婆婆一類“老女人”人物形象進行塑造與重構,這種重構不僅是女性獨特的個體成長和城市人群的集體成長,也是遲子建城市文學創作中一系列女性人物形象譜中的一個縮影?!镀鹞琛分械凝R如云雖然不是小說的主角,但她起舞受孕,終其一生守候自己愛情的生命姿態,和藍蜻蜓起舞擊殺日本鬼子,守護家園的愛國情懷,成為丟丟起舞守護老八雜的精神導師?!锻戆裁倒濉分械募從?,命運充滿了悲劇色彩,年少時繼父賣女求榮的不恥行徑,讓吉蓮娜做出弒父的行為。弒父完成后,吉蓮娜并沒有一身輕松,選擇一生的時間向上帝懺悔。出場時,年事已高的她,在趙小娥看來,“仿佛生活在童話世界中”,她保持著精致的生活習慣和優雅的生活態度。當租客趙小娥闖入吉蓮娜的世界后,她給她修剪頭發、教她如何穿搭、告訴她城市的陽臺是一個不能暴露私密的公共空間,甚至會給趙小娥留下姜湯和“早點回家”的便簽,給了這個漂泊者溫暖和心靈的關懷。吉蓮娜既用跨越年紀鴻溝的美裝扮歲月的容顏,又用虔誠的宗教信仰和愛驅逐城市內心的荒蕪?!稛熁鹇怼分械闹x普蓮娜同樣如此。在劉建國無意丟失其孫子后,謝普蓮娜一如既往地熱情招待他,直至生命最后時刻都沒有見到孫兒的她,至死都沒有埋怨過劉建國一句話。埋葬謝普蓮娜的猶太公墓,祭奠謝普蓮娜的小石子,也成為支撐劉建國的精神食糧。這樣的溫情敘寫,彰顯了遲子建心靈深處的柔軟和暗暮中的亮色。

“女性是這世界民間神話和傳說的有力傳播者。那些我們祖母輩兒的人,也許不識得幾個字,可腦子里裝滿了故事……讓我們看到了光,看到了暴風雨后的彩虹 ?!盵6]這樣的夫子自道,或許正是遲子建鐘愛塑造老年女性形象的理由。遲子建筆下的暮年女性,她們猶如石頭壘砌的老城堡,飽經風霜,卻沒有向命運低頭,仍保有對平凡生活的熱愛、對永恒愛情的向往,歷經歲月流轉,遺留的生活智慧和哲學,成為永照世人的燭光。這樣的燭光,就是重構后的城市精神。

二、“無根”的異鄉客與荒蕪的城市

異鄉客,泛指遠離家鄉到陌生新地進行生活工作的人群。歷史上,一大批俄國人、猶太人等其他種族的人,或主動或被動來到哈爾濱開始新生活。這類人物成為哈爾濱區別于其他城市的獨特構成,也被遲子建捕捉到并進行文學塑造。極具辨識度的跨越國別文化的異鄉客形象也構成了遲子建作品的一大特色?!锻戆裁倒濉分械募從群汀稛熁鹇怼分械闹x普蓮娜可以算作第一代移民,她們有著純正的異域血統,但因為種種原因遠赴哈爾濱,并將其作為第二故鄉。在異國他鄉,她們沒能夠被同化,到老都保持著異域生活方式。原有生活方式的沿襲,在某種程度上可以看作她們精神歸鄉的寄托?!镀鹞琛分械凝R耶夫,不算嚴格意義上的異域人,更應該稱之為一個在哈爾濱長大的混血兒,這種身份讓他經常感嘆生不逢時。黃頭發、白皮膚、高鼻梁、凹眼窩的異域長相,生父不詳的身世之謎,讓齊耶夫的童年蒙上了一層陰影,遭受繼父的排擠、同學的欺壓。不論是在政治斗爭的年代,還是和平年代,他始終是一個不受待見的存在。在集體磚廠干活時,常常被打得鼻青臉腫;到了適婚的年紀,相親對象因其血統望而卻步。每當他走到霓虹橋時,俯身看著橋下穿行的火車,心就會躁動起來,“有背起行囊的欲望,可卻不知道目的地在哪里,于是愁腸百結,淚水盈眶?!盵7]正是這種異域“歧視”讓齊耶夫始終神色憂郁,產生強烈的無根之感。

齊耶夫排解這種精神困境的方式有兩種,一種是尋求心靈歸鄉。齊耶夫去紅梅西餐廳當廚子,通常搭乘公共汽車。但每隔十天半個月,他會步行一次,否則就會像遭了大旱的禾苗,無精打采。他步行的目的不是呼吸身體之氧,而是補精神之鈣。他會繞道去瞻仰各座教堂,這些教堂曾在他兒時受歧視時,帶給他慈母般的安慰,現在也帶給他故鄉般的溫暖。教堂和他身上的一半血緣有著千絲萬縷的關系,成為他寄放靈魂的空間。齊耶夫解困的另外一種方法是所謂的抱團取暖式身體歸鄉。齊耶夫成年后,喜歡結交與他有相同血緣的人。與他關系最好的尤里,無父無母,甚至不知道親生父母的身世。相同的血統,相似的成長經歷,使他們惺惺相惜,“仿佛是尋根溯源,認祖追宗”。他們從彼此身上確認了自己的身份,同時又成為彼此的慰藉。正是這種身份一致的認同感,讓齊耶夫愛上羅琴科娃。齊耶夫表示他同時愛著丟丟和羅琴科娃。他對丟丟一見鐘情,這種本能的愛欲是真正愛情的表達。而他對羅琴科娃的愛,既來源于她的俄羅斯血統讓他有了一種身體歸鄉的錯覺,又見證他內心深處對身份認同的極度渴求。當羅琴科娃講述自己祖父的故事后,齊耶夫懷疑他們之間可能存在血緣關系,這種懷疑,讓他始終沒有辦法獲得一個堂堂正正的身份,反而陷入更大的自我認同困境中。

《煙火漫卷》中的于大衛同樣是第二代異域混血兒。小說中盡管沒有十分明顯表露出于大衛對于異域血統的不適,但對劉建國的那句“只要不是因為銅錘有猶太血統而嫌棄他就行”,實質上跨越血緣親情和民族限制,實現了與齊耶夫的精神互照,只是在這里表現得更為隱晦。于大衛身上呈現的最為顯著的是他對于自我的懷疑,這種懷疑超越了對于異域血統的歸鄉表達,更具現代性意味。當他和謝楚薇的孩子銅錘丟失,謝楚薇又喪失生育功能后,他無時無刻不在進行著自我懷疑,懷疑銅錘的身世,懷疑自己是否具有生育能力,這是他對過去自我的否認。面對世界的喧囂,他的心卻一片死寂。面對被他視作尋親站臺的老建筑,他茫然不知是哪兒,這是對當代文明和異鄉文化價值的否定。開著燈飾城和鐘表店的他,對時間和空間毫無感知,像是虛無的存在,這實際上是對他未來的否認。在過去、現在、未來三個時空中,于大衛對于自身的否認,讓自身生命的無意義和虛無達到情感的巔峰。當他懷疑自己的時候,只能從謝楚薇對他的態度中,分析自己,重塑自信,自我的認同只能借助他者的態度得以實現。當最終找到丟失的兒子,他意圖彌補缺乏的青春歡愉,試圖重建自己的身份體系時,最終仍以失敗告終。

這種自我的虛無感,同樣體現在劉建國身上。劉建國為尋找丟失的銅錘傾其一生,犧牲了所有的青春和生活,結果意外地發現自己的身世秘密:他并不是生物學意義上劉鼎初家的二兒子,而是父母不詳的日本遺孤。隨著養父母的過世、大哥劉光復的病逝、妹妹劉驕華的精神異常,原本尚且可以給他慰藉的家分崩離析,昔日愛情的徹底無望、有些好感的黃娥又注定不屬于他,自己的小家也尚未建立起來。最終,生出“活了大半輩子,竟然連自己是誰都不知道,他對鏡子中的‘我,突然感到陌生”[8],這是多么的諷刺、滄桑與辛酸??梢哉f,以于大衛、劉建國為代表的群像,共同構成了“我是誰”的經典哲學命題,寄寓著遲子建對城鎮化嬗變中城市與人之價值重構的某種認同。

吉登斯在《現代性與自我認同》一書中談到現代社會是一個走向異質化的社會,造成人與人之間越來越大的差距,不僅表現在經濟社會地位上,也體現在個人的發展上。[9]然而,現代的價值虛無造成個人日益覺得孤獨、微不足道,消解著存在的全部意義,剝奪著自我存在的安全感。真正主體性的自我的缺位,只能由一個個鏡像序列的他者來指認?!拔沂钦l”的發問揭開了我們內心深處的真實境遇,直接指向了現代都市社會普遍的精神癥候。

除了跨國別的異域人群像,遲子建還刻畫了一群“進城者”形象?!斑M城問題”作為中國城市化進程中的重要的社會現實,貫穿了中國現當代文學的發展始終。這些夾在城鄉之間的邊緣人物,隨著城市的發展,永遠在漂泊與掙扎中,展現了中國式城市社會變化下底層人物的生存境況和精神困境。例如,《晚安玫瑰》中的陳二蛋作為主人公趙小娥的第一任男朋友身份出鏡。這個來哈爾濱上大學的農村男孩,不論在外在形象還是內在氣質上表現出濃厚的鄉土氣質,性格木訥,心地純潔,加之盡管用功卻成績平平,讓他對城市的最初體驗以挫敗告終。他與城市的氣質格格不入,使他最終走上了返鄉的道路?!稛熁鹇怼分械碾s拌兒六七歲的年紀,處在充滿好奇、能快速接受新事物的性格塑成期,然而城市中良好的生活條件、優渥的教育環境、黃娥千方百計的努力始終不能夠打動他。無論做什么,雜拌兒總會和他老家的事物作對比。幾年的都市生活讓雜拌兒長高了、強壯了、臉上的癬褪了,脫去了初到哈爾濱時的瘦小模樣,但始終未曾改變他回家的決心。故事的最后,黃娥和雜拌兒又都回到了七碼頭。

這種“進程—返鄉”的敘事模式,昭示著遲子建筆下人物進城奮斗的失敗,在現代都市文明主導的話語體系下,鄉土文明只能處在邊緣地位或者以退場的方式告終。上述人物在主觀層面,沒有主動融入城市的意愿,造成了始終與城市存在隔膜的生存困境與“無根”的尷尬。即便是遲子建筆下努力融入城市的外來者,也同樣面臨著生存處境,在鋼筋水泥和冷冰冰的人際關系中,人的孤獨與城市的荒蕪適成對照。

例如,《踏著月光的行板》中的林秀珊和王銳為了生活能夠繼續,選擇進城打工。這條進城之路造成夫妻雙方分離、僅能靠居所附近的公用電話維持聯系。拮據的生活,辛酸和悲涼幾乎浸潤著所有進城者的生活?!锻戆裁倒濉分械乃蜗嗫鼇碜酝饪h的貧困家庭。在政府機關工作的他,待遇和工資尚可,但因為家庭條件的限制,始終在租房住。房子也成了他和趙小娥情感破裂的根源。在中國傳統觀念中,房子向來被視為安身立命的根本。在一座城市中有了屬于自己的房子,等于擁有了一張城市身份證,也擁有了成為城市人的底氣和自信。在同樣一無所有的進城者趙小娥和擁有自己房產證的聾啞人柳琴之間,宋相奎可以說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后者。當這個秘密暴露后,宋相奎下意識解釋:“千萬別往房子上聯想,我圖的不是這個?!边@句話恰恰出賣了他。如愿擁有住房的他生活并不如意,與聾啞人的結合意味著進入了一個無聲的孤獨的家,同時,后代的生存命運也承擔著遺傳的風險。雖然宋相奎的進城之路看起來比較成功,實則以犧牲愛情、尊嚴、家庭為代價,最終也以失敗告終?!锻戆裁倒濉分械内w小娥,起初作為一個大學生,小眼睛、尖下巴、有點焦枯的發質、蠟黃的臉色等鄉下人特有的外貌特征加上物質層面的拮據造成了她心理的自卑,連第一段戀情,似乎都是舍友施舍的產物。畢業后的她,擁有一份報社校對員的工作,實則是報社中的邊緣工作。輾轉幾次的租房經歷,讓她覺得“我就是一只流浪的貓”[10]。最后一任房東吉蓮娜雖然給予她很大的優待和關懷,但須小心翼翼遵守著主人的生活習慣,偽裝自己成為主人喜歡的模樣,還有吉蓮娜經常在她回家之后重新給門上鎖的動作,無疑讓她產生融入城市的無力感。房主甚至男朋友的不可信任、生活工作中自我的壓抑,無處宣泄的精神壓力只能自我承受,直至造成心靈異化。

此外,趙小娥身上還背負著另一重“自我缺失”的現代性癥候。自從她知道自己的不明身世,就從未放棄過尋找自己血緣關系的親生父親,這種尋找可以看作對自我的追尋。而哥哥等人忘掉自己是“強奸犯”的女兒的告誡,切斷了通過外界的指認來肯定自我的路徑。隨著親生父親的浮出水面,自我終于可以得到肯定的同時,又隨著“弒父”的行為,徹底消解了自我的意義。都市生活造成的精神壓抑疊加“我是誰”的現代精神癥候,使趙小娥的精神徹底崩潰。外來人艱難的進城之路,宣告失敗。

這些異鄉人在一定程度上可以看作遲子建自身生存經驗的真實寫照,初到城市的遲子建有如她筆下的異鄉人,她始終不肯將哈爾濱看作真正的故鄉,倔強地堅守著自己的故鄉。然而殘酷的現實不僅是故鄉難回,甚至是故鄉不再。歸鄉的失敗,只能重新將眼光放回到城市。進城之路同樣困難重重,城市之中地理意義上“家”的難尋,物質生活的壓力、社會關系的破裂,無時無刻不在挑戰心靈的極限,造成精神的荒蕪?;蛟S遲子建正是想通過這些異鄉人歸鄉的失敗和進城的艱難,來證明只能真正找到心靈的故鄉,明確精神信仰,才能獲得真正的自由。

三、“人”與“城”:都市小人物

的世俗人生

文學的本質是人學,書寫城市的目的,不僅在于展示城市發展的變遷、社會生活的變化,更為重要的是通過書寫“人”與“城”之間的關系,呈現人的生存真實,進而觸摸城市的溫度和靈魂。從這個意義說,遲子建城市小說中人物群像的立體化呈現,有效打破了城市人物單一化的敘事傳統,營造了更為豐富的可控探討的城市空間。

透過“人”與“城”,遲子建對都市小人物的俗世人生的描寫,首先表現為去中心化的大眾書寫,即作品中豐富的人民性。閱讀遲子建的作品,很容易感受到彌漫在文本中的小人物的生活氣息。面對特殊的偽滿洲國史,遲子建選擇了用小人物呈現大歷史,《偽滿洲國》中包括溥儀在內的,從達官顯貴到販夫走卒上百個人物均以小人物面目登場,這背后體現的哲學是無論多宏大的歷史,分解到民間,便是日復一日的生活,從古至今,蕓蕓眾生永遠是支撐歷史這座大廈不可動搖的根基。又比如,《白雪烏鴉》中的伍連德是拯救哈爾濱鼠疫的關鍵人物,他足夠以一個英雄身份出場,然而遲子建筆下的伍連德雖然有著臨危受命的民族大義,毫不猶豫擔下撲滅哈爾濱鼠疫的重任,但也會心存顧慮,他擔心沒有機會再見到遠在天津的妻兒,害怕哈爾濱的鼠疫不能得到有效控制,遲遲沒有等到朝廷關于同意焚尸的決定時內心充滿絕望,這些描寫實際上消解了完人式英雄人物的表達,將伍連德降位成一個有血有肉的平民英雄?!半m然伍連德確實是個力挽狂瀾的英雄。我想展現的,是鼠疫突襲時,人們的日常生活狀態?!盵11]《白雪烏鴉》中伍連德僅僅作為一個小人物出場與眾多小人物共同找尋著危城之下的人性光芒?!镀鹞琛分械膩G丟雖然作為文本中的絕對主角,但齊如云與齊耶夫的故事、老八雜其他居民生活的描繪等等共同分解了中心人物敘事模式,他們生活的老八雜成為各色小人物聚集的中心,共同演繹著他們的城市人生?!稛熁鹇怼分械膭⒔▏此剖切≌f的主人公,實則為小說的線索人物,劉建國的故事串聯起了劉鼎初夫婦、劉光復一家、劉驕華一家、于大衛一家的故事。他所開的“愛心救護車”不僅建立起了翁子安、黃娥等人物之間的關系:翁子安是劉建國“愛心救護車”的忠實顧客,黃娥正因為聽說劉建國的故事生出進城托孤的想法,翁子安和黃娥又因為劉建國這個中間人建立了聯系,通過這種聯系串起榆櫻院里的所有故事;同時這種關系又承擔著收集更大范圍內人間煙火的功能,“愛心救護車”上發生的故事,包括走過的城市地理空間,搭載的各色人物,共同搭建起人間的煙火漫卷,也搭建起遲子建的文學世界。這些小說文本共同證明,遲子建的本意并不在于塑造一兩個典型人物,而是通過小人物群體畫像來實現城市面貌的豐富再現。

其次,遲子建對都市小人物的俗世人生的描寫,也體現在全景式的人物呈現上。遲子建在小說文本中塑造了一批帶有鄉土氣息的人物,這與其說是她對于人性之惡的回避,毋寧說這是城市化進程中所帶來的精神隱痛?!饵S雞白酒》中既有熱心舉報違章棚廈、報警意圖拯救失足女大學生的春婆婆,也有沉迷金錢利益的春婆婆的兒子馬勝、虛偽的前鐵路局瀆職中層干部尚易開、在金錢利益下主動獻身的女大學生,這些人物表明遲子建已經清晰且深刻地意識到現代文明下市民對錢、權、名、利的追逐?!饵S雞白酒》中有一個細節:鄭二楞和小咸菜夫婦進城打拼,把一雙兒女交給鄉下的父母撫養。在城里長大的小巴奪,不愛學習,迷戀網絡游戲,小小年紀就和同學稱兄道弟、在外吃吃喝喝,沒有一點學生樣子。遲子建由此認識到,在年輕一代中,個體的精神困境早已經突破了城鄉的地域限制,工具理性思維的張揚導致的物質與精神的失衡已經成為普遍的問題?!锻戆裁倒濉分屑扔袨樾虧M釋放人員提供工作的齊德銘父親;也有對著領導點頭哈腰,對著職位比其低的同事,卻覺得高人一等、裝腔作勢的宋相奎;還有外表光鮮亮麗、實則精于算計、自私狹隘的黃薇娜?!稛熁鹇怼分屑扔杏脛Ⅱ溔A的話來說“盡管有著這樣那樣的缺點,但是沒一個見利忘義的人,還算半個理想主義者”的劉家三兄妹:大哥劉光復,為了拍東北工業紀錄片四處奔波,把家底都折騰空了;二哥劉建國,為了找銅錘,幾乎走遍了黑龍江每個地方;妹妹劉驕華,碰到生活中不公平的事情,哪怕與自己無關,也不會像社會的大多數人一樣裝聾作啞。同時也存在著,榆櫻院里的老郭頭和陳秀的結合看似是最美夕陽戀的互相陪伴,實則陳秀為了老郭頭的遺產,老郭頭希望有人照顧。劉建國和黃娥開“開心救護車”遇上的一位昏迷的老人,兄弟倆著急救治老父親的原因,竟然只是家產下落不明,父親尚未交代清楚。這是多么殘酷的現實。城市文明大行其道的背后,是理想主義的破滅,金錢至上的原則侵襲生活的每個角落?!稛熁鹇怼分袆Ⅱ溔A的兒子,作為專業的影評書評人,卻從來不看內容,只依據簡介寫;他會因為趕影評而拒絕送大舅生命最后一程等等,這些思維和行為方式讓劉驕華非??床粦T。但他對母親提出的“飲食節目的目的可能是為了阻擊小三、降低離婚率”表示贊同,對彌漫洋名稱的街市表示反感,并給母親為刑滿釋放人員所設的攤位起名為“德至”。向來坦率真誠的黃娥隱藏著丈夫被氣死的真相,在城市中努力制造尋找丈夫的假象,頗具責任感、善良的劉建國隱藏著曾經猥褻幼童的秘密。難逃世俗的眾人,既有明亮的一面,又有陰暗的一面,大愛大善與小奸小壞并存才無限真實切近復雜的人性。遲子建的內心,就像大自然的天地萬物,善惡并存,復合雜糅,這才是真實的人類,真實的世界。行走在真實的人間世俗中,遲子建既能以冷靜的態度批判物欲社會帶來的惡習,同時,又對他們報以最大的寬容,努力挖掘哪怕只是一瞬的人間美好,構成接地氣的全景式的市民日常畫卷。

最后,遲子建對都市小人物的俗世人生的描寫,還體現在苦難敘事下的人文關懷??嚯y是生活的底色。遲子建對此深有體會,親人的逝世、愛人的離去讓她感知到人生的蒼涼。眾生皆苦,人生來就是一場悲劇,所有的喜劇不過是悲劇的過程。然而,在悲劇面前,別無選擇只能承受。由此可見,一方面,遲子建筆下的人物幾乎全都深陷苦難的泥沼中,接受命運無常的戲弄;另一方面,遲子建又在日常敘事中消解苦難的沖擊。

遲子建細致勾畫著人間煙火,充滿著溫情,夾雜著苦難。在她筆下的小人物身上,往往洋溢著令人動容的人性之光。這種人性的陽光體現在《白雪烏鴉》中:于晴秀內惠能干、頗具真性情,雖然在鼠疫中失去了所有的家人,仍然面帶微笑繼續生活;陳雪卿為愛燃燒一生,丈夫逝世后勇敢追隨;翟芳桂雖是妓女出身,但她一直在努力和為她贖身的丈夫抗爭,做自己的主人;秦八碗鼠疫期間無法實現老母回鄉安葬的遺愿,便剖腹自殺陪伴母親;王春申看起來雖然窩囊,自己的人生一直被女人壓制著,但他仗義、有著悲憫情懷,在大難面前亦能夠毫無畏懼投身其中?!镀鹞琛分械耐鮼砘?,為了傅鐵能心無旁騖地回城,故意暗示自己可能要結婚了。傅鋼離開后,獨自守護著他們的孩子,不肯打掉。在傅鐵慘遭意外身亡后,帶著兒子進城為其守著家等等,這些小人物無不令人動容。與同樣身為女作家的嚴歌苓善于從極端環境中挖掘人性的秘密不同,遲子建總是試圖在日常生活的圖景中展現人性的光輝。這樣的光輝,就像樸素的生存信仰,給人以寒夜的溫暖和前行的力量。

總之,遲子建著力表現城市那片喧嘩熱土上的生活之流,作為從神秘而奇異、哀傷而溫情的文學故鄉北極村走出來的作家,遲子建用她那一貫的細膩描摹和洞察人心的幽微細節,深情塑造著一大批生活在森林般擴展的城市之底層人物群像。遲子建用女性生存的獨特經驗建構起城市的某個側影,那些飄忽而過的人、有意無意發生的故事,面對隱秘的悲傷或敞開的傾吐,無論是唏噓還是喟嘆,都會給人身臨其境之感,讀來唏噓不已。不僅如此,遲子建在聚焦“無根”的異鄉客時,其價值原點往往與荒蕪的城市相契合,詩化的語言,豐沛的情感,流動的情緒,充分彰顯了轉型社會中的個體命運與城市邏輯的精神同構,遲子建透過“人”與“城”的本質關系,真實再現了都市小人物世俗人生的艱辛與無奈。所有這些書寫,正是遲子建城市小說的文學特色和時代價值之所在。

[注釋]

[1] 劉小楓:《沉重的肉身》,華夏出版社2007年版,第126頁。

[2] [11]遲子建:《白雪烏鴉》,人民文學出版社2013年版,第287頁、第286頁。

[3][4][8]遲子建:《煙火漫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20年版,第20頁、第31頁、第267頁。

[5][7]遲子建:《起舞》,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166頁、第212頁。

[6]遲子建:《也是冬天,也是春天》,中信出版社2019年版,第158頁。

[9]? [英]安東尼·吉登斯:《現代性與自我認同:現代晚期的自我與社會》,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98年版,第263頁。

[10]遲子建:《晚安玫瑰》,人民文學出版社2017年版,第12頁。

本文系2020年教育部人文社科后期資助一般項目《中國新時期文學道路選擇研究》(批準號:20JHQ042)之階段性成果。

作者單位:東莞理工學院;

中南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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