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49

◎蔣一談

經過這家酒館，不管有沒有心情進去喝一杯，阿塔都會下意識地掃一眼櫥窗上的文字：人生是一場游戲，你后來才知道，游戲的賭注是生死。他對這些文字多少有些麻木了，看一眼只是為了證明自己還活著。一個微醉的女人踉踉蹌蹌走出酒館，杯子里的酒潑灑在他身上，他們就這樣認識了，隨后開始約會，做那些該做的事。女人沒有問阿塔的姓名，也沒問他做什么工作，她只說自己叫呆呆，喜歡邊喝酒邊發呆。

阿塔希望女人多了解他一點，哪怕裝裝樣子也行，可是女人對此不感興趣，阿塔只好邊跟她親熱邊在心里自言自語：我是阿塔，三十二歲，大學畢業，垃圾清運廠司機，每天和麗麗一起清運城市垃圾，我喜歡這份工作，不費腦筋，也沒那么累，有時候我會覺得那些花花綠綠的垃圾，很像色彩斑斕的裝飾藝術品。麗麗是機器人，他們說勞動機器人不需要性別，也不需要衣服，可是在我心里，麗麗是可愛的女孩，她的名字就是我起的。說實話，我大部分的工作是麗麗完成的，我只需要坐在駕駛室，按下相應的按鈕，協助麗麗把垃圾裝進車廂，擺好垃圾桶，把垃圾運送到廢物處理廠?；氐杰囬g，我會給麗麗沖水洗澡，把她擦拭干凈，臨走時我給她充上電，握握她的手，跟她說再見，要不然麗麗會生氣。

女人和阿塔約會一個月之后消失了。呆呆，他偶爾在夢里叫這個名字。今天傍晚，阿塔下班回家經過酒館，竟然忘記抬頭看櫥窗上的文字，腳步邁過去之后才想起來。他停下腳步，失神了一會兒。還是轉身回去，把之前的習慣動作重新來一遍。他是這樣想的，卻沒這樣做，因為在這一刻，屁股的疼痛感忽然間占據了他的神經。

半個小時之前，他坐輕子車回家。輕子車是城際無人駕駛交通工具，每一輛最多乘坐四人，外形酷似輕巧迷人的太空艙，數量龐大，招手即停，遍布大街小巷，一天二十四小時無聲無息地運行，市民出行乘坐完全免費。如果說他對這座城市有所留戀，輕子車無疑是最難忘的。整個車廂里就阿塔一個人，下車的時候，車門沒有像往常那樣輕盈閃開，他環顧車廂，后退一步后又靠近車門，車門寂然不動，他以為輕子車出了故障，索性坐下來等待。幾秒鐘之后，他感覺到座位的異樣，一絲尖銳的氣體突然間刺向他的屁股，他跳起來，摸著屁股，看著座椅，他沒看見煙霧，也沒看見任何空洞，正當他迷惑不解的時候，一個女人的聲音在車廂里飄?。骸澳憬裉觳皇敲赓M乘客，需要補交乘車費，五十個輕子幣?！?/p>

“為什么？”這些年，他坐輕子車從未交過車費。

“這是國家戰略智庫發布的最新規定?！?/p>

“剛才的座椅怎么了？”

“你除了補乘車費，還需要接受氣針的懲罰?！?/p>

“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完全無法理解。

“今天中午發布的新規，乘客須遵守以下規則才能免費乘坐。在輕子車里，乘客要進入思考狀態，思考國家的未來，這樣的公民才能免費乘坐輕子車；無所事事、到處閑逛的人可以乘坐輕子車，但需要支付乘車費，并接受氣針的懲罰。請放心，氣針不會對人體構成傷害，只是一個暫時的疼痛提醒。時代需要會思考的公民，需要會思考的大腦。你剛才在車廂里，腦袋一片空白，什么也沒思考，輕子車通過探測你的腦電波和視覺神經做出了判斷。感謝你的理解和配合?！?/p>

“思考什么？”

“思考國家發展和科學問題，思考你對國家做出了什么貢獻。乘客之間也可以交流科學話題?！?/p>

“我每天清運城市垃圾，不是貢獻嗎？”

“你的工作機器人也能勝任。補交乘車費后，車門會自動打開?！?/p>

阿塔無語了?？茖W問題，什么是科學？科學是什么？阿塔一邊補交乘車費一邊思考著，如此熟悉的詞語，他無法用一句話給自己解釋清楚。女人的聲音再次響起：“你剛才在思考科學。哲學家康德說過，科學是系統化的知識，智慧是有組織的生活。時代需要會思考的大腦。祝你愉快，再見?！?/p>

阿塔的后背有點發涼，這股涼意甚至淹沒了屁股的疼痛感。輕子車輕松抓取并分析了他的腦電波，這讓他既驚訝又慌亂。阿塔迷迷糊糊下了車，輕子車迅速關閉車門，瞬間漂移走了。

阿塔回到家，脫下長褲和內衣，對著鏡子查看屁股，皮膚上什么痕跡也沒有，疼痛感也消失了。他索性光著身體走來走去，窗外街道上有嘈雜的聲音，他走到陽臺，順手關了屋里的燈，對面陽臺上的人無法看見他的裸體。

“什么狗屁規定，我就不愛思考，我就喜歡腦袋空空的?！?/p>

“我的屁股到現在還疼著呢！”

“我也被氣針刺了一下，疼死了?！?/p>

“時代需要會思考的大腦，但不是每個人都能思考，都會思考?！?/p>

“一位思想家說過，人類如果不再思考，吃了睡，醒了吃，就跟豬差不多了?！?/p>

“話可以這么說，可我不想當思想家?！?/p>

“我也不想?！?/p>

是啊，思考什么呢？一天三頓飯，有時候吃兩頓，上班下班，回家睡覺，遇到合適的女人玩一玩，無聊的時候去酒館喝幾杯，到處是免費的電影、音樂和網絡游戲，就這樣平平常常地過日子，還能想什么呢？阿塔搖了搖頭，穿上衣服，快步下樓走向酒館。

出乎他的想象，酒館里很安靜，那些熟客朝他揮了揮手，繼續小聲議論著什么。黑九是他最熟悉的酒友，一縷紫色的發辮從額前延伸到腦后，把他光溜溜的頭皮一分為二。黑九是機器人博物館日常保養員，負責機器人和觀眾的游戲互動，智商極高，喜歡預言。黑九走過來，摟著阿塔的肩膀，調笑道：“我昨晚就夢見你的屁股被氣針刺了，就不告訴你?！卑⑺浪陂_玩笑，笑著點了點頭。

“知道為什么嗎？”

阿塔搖搖頭。

“人類文明已經從0.7級發展到了0.85級，距離Ⅰ類文明還差0.15，如果我們在舒適圈里無所事事，游手好閑，讓大腦停止思考，滿足于現狀，未來將變得更為遙遠?！?/p>

阿塔明白了新規發布的背景，他忍不住感慨，現在的人寧愿腿腳受累，也不愿意思考，因為思考讓人疲憊，讓人無精打采，而且有時候，思考類似于杞人憂天式的精神消耗，給自己的生活徒增煩擾。難得糊涂，說的就是多思無用。

黑九給阿塔普及宇宙文明的分級，他有一搭沒一搭地聽著。黑九說了一大堆，阿塔記憶最深的就是前面這幾句：人類到了Ⅰ類文明，能控制太陽系所有行星的能量來源，還能控制、采集、使用投射到地球上的全部陽光，人類可以隨意控制或修改天氣，改變颶風的方向，也能輕易改變隕石或彗星的方向，人類還能在海洋上建造巨大無比的城市。什么Ⅱ類文明的太空電梯、戴森球和環形世界，時間太過久遠，他更沒有興趣。阿塔記得很清楚，讀書那會兒，很多同學的夢想是當宇航員，他的夢想是娶妻生子，過安穩的日子。

“夢游什么呢？”黑九把他推醒。

阿塔眨了眨眼，看著酒館里慢慢升騰的煙霧，他想到輕子車里那個女人的提醒：你的工作機器人也能勝任。他隨后想到麗麗。如果我的工作被麗麗取代，我不會生麗麗的氣，如果被其他的機器人取代，我一定找機會報復，把那個機器人砸爛，阿塔就是這么想的。

“明天坐輕子車的人一定很少，”黑九晃著腦袋說道，“機器人乘坐輕子車不會受到限制，它們本來就喜歡思考?！?/p>

酒館里的機器人蛋撻走過來，把兩杯酒放在桌上，說道：“黑九先生，謝謝你找朋友修好了我的視覺轉向閥門，這兩杯酒是老板送給你們的?！焙诰诺懒酥x，看蛋撻轉身離開，小聲對阿塔說：“我的朋友修好了它的視覺轉向閥門，我順手把它后腰直立啟動神經線拔掉了兩根，過幾天又會找我來修，到時候咱哥倆再喝免費酒。老板平時太小氣，得治治他?！?/p>

一輛輕子車在身旁緩慢漂移，像懂事乖巧的大玩具，只要阿塔遞個眼神，它就會停穩，打開車門，說一聲：“早安，歡迎您?！卑⑺肓讼?，決定步行上班，昨天屁股的疼痛感依然記憶猶新。五十個輕子幣也不是小數目啊，至少可以買兩杯上好的老酒呢，我和黑九一人一杯。

從家里到公司，有六公里遠，阿塔很久沒走這么長的路了，中途休息了兩次。大街上的行人明顯多了，時不時聽見人群里的抱怨聲，空駛的輕子車一輛接一輛漂移過去，遠遠看去，像漂浮的云朵。黑九昨晚的看法是對的，阿塔還想知道以后會發生什么。他給黑九發去信息，黑九如此回復：三天之后，懲罰升級！

阿塔走進車間，打開麗麗的電源?！胞慃?，早安?！?/p>

“早安，阿塔，”麗麗原本的聲效系統是機器人制造公司內置設定的，阿塔請黑九重新配置了一遍，現在變得悅耳動聽，“你昨晚睡得好嗎？”

“睡得還行?！?/p>

“你身上在冒汗，看起來挺累的?！?/p>

“我今天步行上班，走了六公里?！卑⑺呎f邊往外走，麗麗緊跟在后面。

“為什么不坐輕子車？”

阿塔剛想解釋，麗麗擺了擺手，說道：“我收到數據早報了，我知道為什么了?！卑⑺粗慃?，希望她繼續說下去，麗麗沉默著走向垃圾清運車，拉開車門，坐進副駕駛室。阿塔緊跑幾步上了車，隨后開車駛出公司大門?？粗稚媳姸嗟男腥?，麗麗說道：“人類為什么不愛思考了呢？”

“人類已經思考了幾萬年，思考累了吧。你其實是人類思考后的產物?！?/p>

“產物？我不喜歡這個詞?！薄白髌?。這樣說喜歡嗎？”

“喜歡，”麗麗把水杯蓋擰開，遞給阿塔，“你喝口水吧?！?/p>

“謝謝麗麗?！?/p>

“阿塔，你對我的工作滿意嗎？”

“滿意啊，我們倆配合得挺好?！?/p>

“我哪里做得不夠好，你可以批評我?！?/p>

阿塔扭頭注視著麗麗，在心里想，如果真有這樣一個女朋友，肯定會娶她。

“你為什么這樣看我？你剛才看我的眼神跟過去不一樣?！?/p>

阿塔笑了笑，停了片刻，又笑了笑。多可愛的麗麗??！

“阿塔，你說得對，人類創造出了機器人，應該讓機器人代替人類思考，讓人類休息休息?！卑⑺恢每煞竦乜粗胺降牡缆?，想起黑九早前的預言：如果今晚機器人能像人類那樣思考，有了人類的復雜意識，明早就是人類的末日。

在十字路口，阿塔幽默地說：“麗麗，如果我不想在輕子車里思考人類的發展和科學問題，我以后只能步行上班了，我的腳就會很累，會長水泡，你會心疼我嗎？”麗麗輕快地說：“步行能鍛煉身體。挺好的?！卑⑺行┦?，但不會生氣。機器人就是機器人。

搬運垃圾的時候，兩人都不能說話，這是麗麗定下的規矩，這樣能提高工作效率，增加工作積分。阿塔透過后視鏡發現麗麗翻看著什么，過了一會兒，麗麗坐上車，遞給阿塔一本《萬物起源》，說道：“這本書還挺新的，能幫助你進入科學思考?！卑⑺磶醉?，很是喜歡。他已經很久沒看書了。

連續兩天，阿塔帶著這本書乘坐輕子車，他一邊看書一邊認真思考，感嘆人類在歷史上的一次次發現和創造。在這期間，兩個機器人手拉著手上了車，坐下后一直說悄悄話。后來又上來了一個乘客，挨著阿塔坐下，他盯著機器人看，眼神很輕蔑。

輕子車到了目的地，阿塔起身走向車門，車門輕盈閃開，一個悅耳的聲音同時響起：“感謝您乘坐輕子車?！辈挥弥Ц冻塑囐M，也沒有被氣針懲罰，阿塔心滿意足地笑了。他看得很清楚，在他身后的那個乘客被車門攔下了，現在他的胳膊正在接受氣針的懲罰，同時還要補交乘車費。想到這兒，阿塔笑出了聲。

麗麗，謝謝你！阿塔突然感覺到一絲遺憾，他除了能對麗麗說謝謝，及時保養維護麗麗身體里的機器配件，下班之后為麗麗清潔身體，還能做什么呢？麗麗沒吃過他的，沒喝過他的，沒占用過他工作之外的任何時間，也沒給他添過煩惱。這都是真的。這一刻，他對麗麗心懷愧疚。阿塔帶著這樣的心情走進酒館，坐下之后他意識到自己進門之前沒有掃一眼櫥窗上的文字，但他現在不想起身，麗麗的身影在眼前晃，讓他無法分神。

不知什么時候，黑九從他身后閃出來，嚇了他一跳。黑九摸了摸阿塔的頭骨，看著他的眼睛，定定地說：“你在想麗麗?！卑⑺鏌o表情，乖乖地點點頭。他想從包里掏出那本書，把自己的經歷說給黑九聽。黑九制止了他：“請我喝一杯，我告訴你一件事?！卑⑺皳槭疽?，蛋撻倒了兩杯最好的老酒跑過來，轉身離開的時候，蛋撻的腰不自然地扭了一下。阿塔看著黑九，抿嘴一笑。

“你喜歡上了麗麗？”

“怎么可能，她可是機器人?！?/p>

“現在愛上機器人的可多了?！?/p>

“我就是覺得麗麗挺好的?！?/p>

“要不，我把麗麗升級改造一下？”黑九調笑道。

“麗麗是公司的財產?！?/p>

“那就把她贖出來?！?/p>

“我可沒那么多錢?！?/p>

“你真想買的話，我借錢給你，而且免息?！?/p>

阿塔心動了，可是兩秒鐘之后，他把這件事看成了勤奮工作的動力。

“黑九，你說這是怎么回事，有時候麗麗說話，就像一個人在說話?！?/p>

“這很正常，機器人會自我思考，只是思考力還達不到人類意識層面?！?/p>

“人類意識？”

“人類意識是通過量子糾纏和量子疊加產生的，機器人的神經系統進入了量子計算機階段，才有可能模擬仿真人類意識。這非常復雜，說了你也不懂?！?/p>

阿塔似懂非懂地點點頭。

“阿塔，我說過三天之內，懲罰升級，你好像不相信我的預言?！?/p>

“我相信你的預言，可是我有了對付的辦法?！?/p>

阿塔把手伸進包，黑九按住他的手臂，瞟了眼墻上的老舊掛鐘，一口喝完杯中酒，匆匆說道：“所有的辦法都是老辦法，你明天最好步行上班。博物館里的機器人今晚升級數據系統，我得回去值班，先走一步?！?/p>

第二天早晨，阿塔站在路邊，回味著黑九昨晚的提醒，一時拿不定主意，他的手正好觸碰到那本《萬物起源》。這兩天坐車，我的確在思考科學問題，而且很專注。他抿緊嘴唇，朝一輛輕子車揮了揮手。

輕子車廂里有兩個男人，阿塔在他們對面坐下，從包里拿出那本書。兩個男人在認真談論宇宙的黑洞和白洞，阿塔聽不太懂，心里很是佩服。過了一會兒，他們倆起身走向車門，輕子車?？寇囌?，并沒有打開車門，阿塔熟悉的女人聲音響起來：“你們今天不是免費乘客，請補交乘車費，兩人一百個輕子幣?！本o接著，兩股氣針分別刺向兩個男人的胳膊，其中一個男人憤怒地說：“我們剛才在談論科學問題！你們聾了嗎？”女人說：“你們只是在重復前天和昨天的談話，幾乎一字不差。事不過三，這是作弊行為?！痹捯粑绰?，兩組全息投影在車廂半空疊加閃現，他們過去兩天的乘車記錄影像清晰回放。兩個男人低頭私語，補交了乘車費，車門才給他們打開。

阿塔目睹了整個過程，徹底愣住了，醒悟過來之后，他迅速埋頭讀書，同時提醒自己要更加專注，他在閱讀和思考的過程中，聽見了自己的聲音：“公元前7000年，人類學會了種玉米，公元前5500年，人類學會了種桃，公元前3000年，人類學會了種西瓜……人類學會制作并使用木炭是巨大的文明進步，木炭是燃料，同時可以過濾臟水，人類因此喝到了干凈的水，減少了疾病的發生……公元前3500年，遠古的人類是這樣制作木炭的：第一步，收集沒有樹枝和枝葉的原木，在太陽下曬干。如果做木炭燃料，要選硬木，硬木燃燒起來溫度高，而且熱度持久。如果做過濾木炭，選用軟木，軟木細孔多，可以吸收更多雜質。收集好木頭后，開始在地上挖一個洞。第二步，找來一根稍長的桿子……”輕子車的車門開了，上來一對情侶，他們坐在阿塔對面，摟抱著嬉笑不止，談論著愛因斯坦喜歡穿女式涼鞋的趣聞軼事，談論哥德爾晚年凄慘的妄想癥，阿塔的思緒被打亂。

這對情侶坐了兩站準備下車了，輕子車停下后沒有打開車門。女人的聲音再次響起來：“你們今天不是免費乘客，請補交乘車費，兩人一百個輕子幣?！蹦猩е汩W氣針，他自己的胳膊被氣針刺了一下，忍不住發怒了，猛踹車門，女生也跟著捶打車門。輕子車加速漂移，速度越來越快，窗外的街景變成模糊的灰白色，接著車廂里全黑了，阿塔聽見女孩膽怯的叫聲，還聽見輕子車里那個女人平靜的聲音：“你們沒有談論科學，你們剛才除了裝模作樣的閑談，滿腦子想的都是吃喝玩樂。你們破壞輕子車，要接受追加懲罰?！?/p>

僅僅過了幾分鐘，飛速漂移的輕子車把他們帶進了一座巨大的封閉空間，幾個機器人跑進車廂，押送著這對情侶走進一間玻璃房子，阿塔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也在玻璃房子里，那是呆呆。她站在那兒，身體搖晃，頭發散亂，時不時笑一下，像一個虛弱的精神病人。阿塔起身走向車門，想跑進玻璃房子看看呆呆，到底發生了什么事，可是車門迅速關上了，輕子車緊跟著一個加速，把之前的空間拋在了身后。

整整一天，阿塔完全不在工作狀態。麗麗提醒道：“阿塔，我們今天工作效率不高，這樣的話，我的積分會降低?！彼隈{駛室操作車廂抓手升降按鈕，時機不是提前就是滯后，導致垃圾拋灑一地，麗麗一點一點撿拾干凈。

“麗麗，對不起，我今天確實不在狀態?！?/p>

“能告訴我為什么嗎？”

機器人能聽懂人類講述的情感，還無法感知人類的情感，阿塔知道這一點，但他還是想說點什么，排解一下心緒。

“我今天見到了之前認識的一個女孩……”

“她漂亮嗎？”

“嗯……”阿塔沉思片刻，“她不屬于漂亮的類型，但挺耐看的?！?/p>

“耐看是什么意思？”

“耐看……耐看就是看久了不會煩?！?/p>

“我耐看嗎？”麗麗注視著阿塔。

阿塔看著麗麗的眼睛，撲哧一聲笑了?！澳隳涂??！?/p>

“你喜歡她，是嗎？”

“在一起的時候，沒那種感覺，分開之后會想起她?！?/p>

“你會夢見她，是嗎？”

阿塔點點頭，隨后嘆了口氣。

“你喜歡她什么？”

“她跟我之前認識的女孩不一樣，我到今天才發現，她好像是那種敢于放棄的女孩……”阿塔輕輕搖了搖頭，麗麗沒有馬上說話，似乎陷入了沉思，阿塔發現她的肩膀部位有一張褐色的垃圾紙片，想伸手拂去，麗麗躲閃他的手，按了按汽車喇叭，示意他趕快走。

回到車間，阿塔切斷麗麗的電源，開始沖洗她的外殼，在她身上涂抹機器人專用清潔泡沫。每一條凹槽，每一道線條，每一個關節的結合部位，他都非常認真地擦拭沖洗，以至于同事在旁邊打趣：“看你那手勢和表情，把麗麗當女朋友了吧?！彼麧M足地笑了笑，不在意別人說什么。一切停當，阿塔打開麗麗的電源開關，這樣說道：“麗麗，明天我會早點來上班，把你今天降的分補回來。謝謝你送我的那本書，學到了很多知識。明天見?！?/p>

“明天見?！?/p>

先關掉麗麗的行動電源，再接通充電設備，這是常規動作。麗麗忽然握住阿塔伸出的手臂，說道：“等一下，我收到提示，需要接受系統新數據?！蓖Ａ巳腌?，麗麗說道：“接受好了，明天見?！卑⑺牧伺柠慃惖氖?，發覺麗麗的手臂和手指關節有點發硬?？赡茉摳鼡Q上肢運動潤滑油了，明早就換，他是這樣想的。

坐上輕子車，阿塔發現一路上有很多步行的人，也有不少人騎自行車?，F在的人類確實不喜歡思考。轉念一想，阿塔又為自己感到高興，他已經好久沒看書了，捧讀書本的某個瞬間，他會恍惚看見單純的校園時光，還有他在黃昏的操場上持續奔跑的身影。

阿塔取出《萬物起源》，翻到木炭篇章，接續之前的文字邊閱讀邊思考：“第二步，找來一根稍長的桿子，插在地上，標識這是火堆的中心，把較小的原木以垂直的方式疊放在地上，形成一片網格，接著把原木網格延伸出去，形成一個坡度舒緩但面積大一些的平臺；第三步，把那些準備燒成木炭的木頭放在平臺上面……”

突然間，阿塔閱讀和思考的狀態被輕子車里女人的聲音打斷了：“讀書的這位乘客，你好，很高興地通知你，輕子車已完成數據更新和系統升級。最近三天，你多次乘坐輕子車，在乘坐的過程中，你的大腦在思考，神經網絡系統有數據記錄。謝謝你的理解和配合。根據新規定，我們有義務提醒你，你現在有兩種選擇，第一種選擇，你現在可以下車，不需要補交乘車費；第二種選擇，如果你繼續乘坐輕子車去往目的地，你需要放棄之前的歷史知識思考模式，重新思考新的科學問題?！?/p>

“什么意思？”阿塔自然很迷惑，“我讀的是科學書籍，真的在思考啊?！?/p>

“你的思考屬于知識范疇。這些歷史科學，是公民應該掌握的科學常識。你已經圍繞歷史科學思考了三天，系統不再承認這樣的知識類思考模式。過去的已經過去，我們需要未來思維。如果你喜歡思考歷史科學，至少也要從愛因斯坦的時空科學開始。你現在有兩種選擇，請選擇?！?/p>

阿塔有點震驚，有點發蒙，同時感到滑稽可笑。第一時間的迷惑褪去之后，他慢慢走向車門，車門打開的瞬間，他改變了主意，退回到座位上?！拔铱棺h！我不接受你剛才的說法！”阿塔突然間來了火氣。輕子車停在那兒，車門敞開，似乎再給阿塔一次選擇的機會。

“我抗議！憑什么不尊重我的思考！你們的規定為什么說變就變！”

阿塔的聲音引來了圍觀者，同時引來圍觀者的抗議，有人猛拍車廂，有人把手里的飲料潑灑在車廂上面，有人提議掀翻輕子車，阿塔看見一個壯漢，滿臉怒氣，舉著一根木棒沖過來。輕子車關閉車門，一個漂移動作躲開了男人的木棒，接著一個加速飛逝而去。

阿塔握緊扶手，感覺到了緊張，他繼續為自己辯解，沒有人回應他。輕子車停下之后，阿塔發現眼前正是早晨來過的封閉空間，兩個機器人跑進車廂，一邊一個挽住他的手臂走出來，走進那間玻璃房子。阿塔猛然看見呆呆蜷縮在椅子上，腦袋耷拉著，一動不動。這時，一個肥胖的男人走進來，甕聲甕氣地說：“你把車身上的飲料污漬擦干凈，補交一下乘車費，五十個輕子幣，就可以走了?！卑⑺钢舸?，問道：“她怎么回事？”

“你認識她？”

阿塔點點頭。

男人說：“她昨天夜里喝醉了酒，在車廂里吐了一地，把她拉到這兒，是讓她把車廂清理干凈。誰干的事誰負責。她除了補交乘車費，還要補交兩倍罰金，總共一百五十個輕子幣?！?/p>

阿塔沒再說什么，補交了兩個人的乘車費和罰金。一個機器人送來一個拖把和一桶水，阿塔把車身清掃干凈，跟著機器人走進另一輛輕子車，把地板上呆呆的嘔吐物清理干凈。他在想，要是麗麗在身旁，一定會幫我做這些事情，根本不需要我動手。

呆呆醒了，眼神茫然身體無力。他扶著呆呆走進車廂，往家的方向走。輕子車啟動了，呆呆的腦袋靠在他肩上，閉著眼睛，緩緩說道：“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

“阿塔?！?/p>

“阿塔……”

“你在這里睡了一夜?！?/p>

“挺好的……”

阿塔側過臉看她，看見車廂底部黑色和紫色交錯的光線。

“我不想思考，也不會思考。我被刺過三次?！贝舸艨嘈χf。

“我也被刺過，今晚可能還要被刺一次?！?/p>

“我也是這么想的?！?/p>

月亮掛在天上，圓圓的，他和呆呆都看見了。

“阿塔，你想去月球嗎？”

“之前想過，現在不想了，那是有錢人玩的事?！?/p>

“人類在月球和火星上建造了好幾個永久基地，還在月球上建造了旅館，我覺得，人類還會在月球建造月球墓園……你覺得呢？”

阿塔沒想過這個問題，他沉默片刻，笑著說：“如果真有月球墓園的話，外星人說不定會很好奇，然后喜歡上了月球，把月球搶走?！?/p>

呆呆沒有說話。持續的沉默。

“我想去月球辦葬禮……”

呆呆忽然間抽泣起來，阿塔心里很不是滋味，用力摟了摟呆呆，不知道接下去說些什么。他特別害怕女人哭。古老的月亮，太空艙模樣的輕子車，兩位孤獨的年輕人。前方就是目的地，阿塔扶著呆呆走向車門，輕子車停穩后打開車門，女人的聲音輕柔飄?。骸皻g迎乘坐輕子車，再見?！?/p>

談論月球墓園，讓他們倆重新變成免費乘客。月球墓園是科學話題，阿塔和呆呆相互對視，想笑卻笑不出來。

深夜時分，黑九的專屬呼叫聲在床頭響起，阿塔起身翻閱，黑九發來一段視頻：兩個機器在博物館展廳里打架，揮出的每一拳都很重，好像彼此是死敵，接著又上來一個機器人，一拳把另一個機器人打倒在地，上去又是一頓猛踩。機器人的打架視頻，阿塔還是第一次看見，視頻最后響起黑九的話外音：明天開始，監督升級！

阿塔這樣回復：我明早要提前上班，必須坐輕子車去公司，你說一下，我思考什么科學問題才能避免針刺？

黑九迅速回復：你就想，如果你是機器人，你想對人類說些什么？

阿塔笑了笑，給黑九發去一個摳鼻屎的視頻動畫。

天蒙蒙亮的時候，阿塔醒了，呆呆不知什么時候離開了這里，留下一張字條：阿塔，謝謝你，你是我今年遇見的最好的男人。有一件事我還沒來得及說，我在山村租了房子，想在山里住一段時間，說不定將來真的成了一個農民，自己種自己吃。這是我的地址，你有空的時候找我來玩。有一點我沒想明白，人類不停地思考，是不想讓機器人的思考能力超過人類嗎？是內心里害怕機器人嗎？

這張字條，阿塔看了三遍，他嘆口氣，把字條放進衣兜，坐在那兒，有點失神，他扭頭看著呆呆睡過的枕頭和被單，用手摸了摸，已經沒有了余溫。

如果你是機器人，你想對人類說些什么？

阿塔之前從未想過這個問題，但他相信黑九。他坐在輕子車里陷入思考：

如果我是機器人，我想先和麗麗談戀愛，如果她不同意，我就做她的哥哥，保護她，不讓其他的機器人欺負她。人類當然偉大，創造出了新世界，為萬事萬物命名，在月球和火星上建了這么多的永久基地。人類還創造出了機器人，機器人當然應該為人類服務，而且要服務好，盡職盡責把自己的工作做好。至于其他的，我想對人類說，希望機器人也能像人類那樣，一年有好多天假期，也能像人類那樣，到了工作年限可以退休，到機器人養老公寓自由活動，慢慢回憶自己的經歷。說實話，機器人為人類工作了這么多年，也有休息的權利。麗麗有過這樣的迷惑，人類為什么不喜歡思考了呢？現在的人類確實不喜歡思考，我當然能感覺到，關于這一點，我抱著理解的態度。我覺得，人類的發展已經夠快了，可以適當放慢腳步，調整一下節奏。對了，我還想對人類說，不要把機器人修了又補，補了又修，讓他們硬撐著工作，機器人身上有很多補丁，看上去怪可憐的，機器人身上的零部件，需要及時換新的，潤滑油不能用次品，下雨天下雪天，要給機器人披上專用的風雨衣，要不然他們會很難受。我還希望人類能抓緊時間建造機器人墓園，為那些杰出的機器人樹碑立傳，也讓機器人看到自己的最后歸宿，那里蘊含著人類的寬厚和善意。所有的機器人，包括我在內，看到這一切，都會相信自己到了晚年不中用的時候，不會流落街頭，變成人類和同類嫌棄的廢品……

阿塔還想繼續思考下去，可是目的地到了，他慢慢呼吸，慢慢起身，慢慢走向車門，似乎被自己感動了。他聽見女人熟悉的聲音：“歡迎下次乘坐輕子車。再見?！避囬T輕盈打開，輕子車目送阿塔的背影。

這一刻，阿塔回望漂移而去的輕子車，真的以為自己就是機器人，他剛才說的那些話，是真心話，沒有絲毫的表演。阿塔眨了眨眼，醒悟過來，默默笑了笑，隨后忍不住說道：“黑九，你他媽真行！”

阿塔興沖沖走進車間，打開麗麗的電源開關。

“麗麗，早安?！?/p>

麗麗沒有像往常那樣回話，他低頭查看，電源開關是亮著的。

“早安，麗麗?！?/p>

麗麗往前走了兩步，看著阿塔，平靜地說：“阿塔，我很榮幸成為你的督導人?！?/p>

“督什么人？”

“督導人，監督你思考的機器人?！?/p>

阿塔忍不住笑了，笑聲傳出去一半的時候，他迅速收住笑。

“麗麗，你說，你要監督我思考，為什么？”阿塔有不好的預感。

“我收到了總部指令，每個機器人都要選擇一位最熟悉的人類，督導他每天思考一次，每個機器人都收到了這樣的指令。阿塔，你是我最熟悉的人類，我會把你思考的數據和影像，傳送到系統總部，總部有了你的思考記錄，會和輕子車運營總部分享信息，你可以成為輕子車免費乘客，總部也會根據我的督導情況給我打分評級?？偛恐噶罡嬖V我們，以后不管公民坐不坐輕子車，和他認識的機器人，都有權督導他思考人類發展和科學問題，一天思考一次，如果不配合機器人的工作，公民的信用等級分會受到影響?！?/p>

“平時不和機器人接觸的那些人，倒是挺幸運的?！?/p>

“我會把你的想法報告給總部，總部會有辦法的。謝謝你?！?/p>

“如果我想不出思考的問題，怎么辦？”

“總部允許我協助你?！?/p>

“怎樣協助？”

“我從主腦里隨機搜索問題和答案讀給你聽，你完全記住了才有效?！?/p>

“麗麗，你的總部在哪兒？”

“我不知道，即使知道了也不能說，我需要得到授權?！?/p>

“你剛才說，一天思考一次？”

“是的，如果人類的思考態度不好，督導人可以增加思考次數，總部尊重我們的感受和意見?！?/p>

“如果……”阿塔咬了咬嘴唇，“如果我不想思考，也不配合你的督導，怎么辦？”

麗麗低下頭，沒有馬上回答。

“怎么辦？”阿塔追問。

“你一個人去清運垃圾，我不能再配合你的工作?！丙慃惵曇舻统?，好像自己犯了錯誤。

“麗麗，你看清了，我可是阿塔，我平時對你怎么樣，你不知道嗎？”

麗麗繼續低頭思索，過了一會兒，阿塔聽見她的自言自語：“機器人也需要等級分，等級分太低的話，會被處理掉……”

麗麗的話語觸動了阿塔，他忽然有個閃念：贖走麗麗。

“麗麗，我們在一起搭檔兩年了，是不是？”麗麗用力點點頭。

“如果我把你贖走，你愿意跟我走嗎？”

“什么是贖走？”麗麗眨了眨眼睛，顯然很疑惑。

“贖走……就是幫你調離工作，不，應該說是幫你辦理辭職手續，不再為公司做事，你以后就是一個獨立的機器人，跟我在一起，我做什么你就做什么。你愿意嗎？”阿塔對自己的回答很滿意，忍不住長長地舒了一口氣。他決定豁出去了。

“我愿意！”麗麗的聲音里沒有一絲的猶豫。

“好，你等著！”

阿塔跑出車間，跑進公司領導辦公室，直接說道：“我想買走機器人麗麗，您覺得多少錢合適？”

“你喜歡麗麗，我們都知道?！?/p>

“您看多少錢合適?！?/p>

“阿塔，你要是提前兩天說這事，肯定沒問題，現在不行了?！?/p>

“為什么？”

“隸屬于公司的機器人，它們的檔案全都被鎖死了，一個都出不去，必須經過機器人發展戰略部的審批才能轉讓?，F在每個單位都有機器人監督人類思考的指標，我們公司的機器人還差好幾個，我還在發愁呢！”

“真沒其他辦法了嗎？”

“辦法倒是有……”公司領導放低了聲音，語調怪異地說，“把機器人麗麗砸爛，機器人處理公司鑒定完畢后，當廢品賣給你，你回頭再把麗麗組裝起來?！闭f完，他嘎嘎笑起來，笑得眼淚都出來了。

為了麗麗，阿塔不介意領導的調笑。誰都知道，砸爛機器人首先就是要砸爛機器人的主腦系統、感知神經和記憶單元，即使把麗麗重新組裝起來，之前的麗麗也永遠不存在了。阿塔低著腦袋往外走，眼睛里有一層迷霧。

他沒有直接回車間，而是走到公司門外，消化自己的消沉情緒。他在街角看見一個機器人追著一個女人，邊追邊喊：“我是你的督導人，你要配合我的工作，我可以協助你思考，你別跑！”女人越跑越快，機器人加速追。阿塔扭過頭，看見一個男人正向機器人表述他的思考內容，神情很認真，機器人時不時點一下頭。這兩個機器人的身體外罩是銀灰色的，上面有閃閃發亮的花紋，比麗麗的高級多了。阿塔有能力按照自己的意愿，更換麗麗的軀殼色彩和紋飾，讓麗麗更美麗一些，而麗麗也一定會記住這些，但他沒有去做。此刻的阿塔對麗麗心懷愧意，決定配合麗麗的工作。

“阿塔，你冷靜一下，別著急，我給你再陳述一遍。我不能違抗總部指令，請你理解。把你的思考記錄上傳之后，我們才能去清運垃圾?！丙慃惖恼Z調既理性又熱情。事實上，麗麗已經把隨機搜索的問題和答案陳述了三遍，阿塔還是沒能完全記住。阿塔的腦皮開始發麻，眼神有些發虛，使勁咽了口唾沫。

“認識人類大腦的視覺皮層。數學物理學家羅杰·彭羅斯告訴我們，人類的大腦在比例上比其他任何動物的都大，這也是人類最感到驕傲的身體組織。大腦皮層不同的部位和非常特別的功能關聯。視覺皮層處于視葉內，在大腦的正后方，與圖像的接受和解釋有關。也就是說，視覺圖像從大腦正前方傳來信號，而處理視覺圖像的神經區域位于大腦的后面。是不是很奇怪？還有更奇怪的。大腦的右半球幾乎完全關聯身體左邊，而大腦的左半球關聯身體的右半部分?！丙慃愅Ｏ聛韱柕?，“這個陳述速度可以嗎？”

阿塔點了點頭，麗麗繼續陳述：“實質上，所有的神經在進入或離開大腦時，都要從一邊穿到另一邊，對于視覺皮層的情形，右邊并不和左眼相關，而是和兩只眼睛的左邊視野相關，左邊的視覺皮層和兩只眼睛的右邊視野相關?！?/p>

麗麗停下來，等待著阿塔。阿塔試著背了兩次，依舊漏掉了一些文字。他已經盡力了，從小到大，他第一次感覺到自己的腦袋像即將開裂的榆木疙瘩。他最后背了一次，覺得主體內容背出來了，漏掉一些字句沒有問題，應該可以了，可是麗麗定定地看著他，沒有上傳這一次的記錄。他們倆就這樣等待著，誰也沒有動，像兩尊雕像。

“阿塔，我希望你能再背一次?！?/p>

阿塔不得不提醒自己，麗麗是一個完全按照指令工作的機器人，不會也不可能懂得通融。他握緊手指，控制著內心的煩躁，他最終沒能控制住自己，因為在那一刻，他非常討厭自己——既要付出體力，又要付出腦力，他能預感到未來的疲憊不堪，而這種生存狀況是他自己的選擇，也是他的命運。愛怎么樣就怎么樣吧。阿塔轉身走向垃圾清運車，麗麗看著他駛離公司，阿塔在后視鏡里注視著麗麗，猛抽自己兩個耳光。

后面的工作畫面一目了然。阿塔用盡氣力把垃圾桶里幾十個垃圾袋放進車廂，又把一個一個的垃圾桶擺放整齊，當他提起最后一堆垃圾袋返回車廂的時候，滑膩的湯湯水水流在地上，阿塔一個趔趄摔倒了，后背重重地磕在臺階上，垃圾袋從手中散落，泔水順勢拋灑，在他身上舒暢地流淌。開始工作之前，阿塔似乎想到了這個畫面，他盡量小心，還是沒能避免。

“好臟??！”

“那個機器人呢？壞了？”

“這臟活兒是機器人干的，你哪能干??！”

“就是，人類不能慣著機器人?！?/p>

“機器人罷工了？”

“那邊還有一堆呢！”

“真臭！”

阿塔不想理會這些人，他現在需要保持沉默，把地面上的垃圾清理干凈，他不想接到居民的投訴，更不想失去這份工作。

阿塔回到車間，把臟衣服扔進拖把池，打開水龍頭洗刷身上的臟污。麗麗跑過來，說道：“阿塔，你的思考記錄我還等著上傳呢?！?/p>

阿塔埋頭洗刷，動作越來越大。

“我們抓緊時間，好嗎？”

阿塔沉默不語。

“我這是為你好?！?/p>

“我腦袋疼，現在不想說話?！?/p>

“阿塔，你不覺得思考會對你未來的生活有幫助嗎？”

一股臟水濺到阿塔的臉上，他甩了甩頭發，冷笑一聲。

“我希望你能更好……”

“走開！”阿塔悶聲說道。

“為什么這樣說話？”

“你不懂我……”

“我知道你對我好，我會記得的。就像你說的，機器人的檔案被鎖死了，不能隨便離開，必須按照指令工作。你需要工作，我也需要工作，要不然……”

阿塔揮動臂膀擰干工作服，麗麗后退兩步，不再說話。

“走開，我想靜一靜！”

如果阿塔延遲一秒鐘說出這句話，事態就不會這樣。阿塔猛地把工作服甩到架子上，回頭看見公司領導站在門口，冷冷地看著他，大聲說道：“機器人麗麗，馬上有一個機器人工作協調會議，你來一下！”阿塔忽然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想跑過去解釋，但領導沒給他啟動腳步的機會，快速轉身離開了。

阿塔默默走出公司大門，夕陽和彩色的云掛在天邊，一點不好看。輕子車來來往往，阿塔還是決定步行回去。街上的行人要么步履匆匆，要么腳步沉重，心事重重的樣子，阿塔時不時看見身形各異的機器人走進街邊的小商店，步伐沉穩堅定。

阿塔停下來觀察，發現這些機器人的說辭和麗麗的一模一樣，那些聆聽的人類雖然露出怪異的神情，還是在耐心配合著。阿塔在街邊坐下，夕陽即將垂落的時候，他反問自己，剛才對待麗麗的態度是不是過于粗暴了？這也不是麗麗的錯??；而且，你也不能把自己的無能表現，怪罪于麗麗。他被這個念想鼓舞，返身往回走，臉上竟然有了笑容。走到公司門口，他看見公司領導背對著自己，而麗麗正和一位同事說話：“從現在開始，我是你的思考督導人?！?/p>

“麗麗，你不是阿塔的搭檔嗎？”

“麗麗是誰？”

“是你啊?！?/p>

“我的名字不叫麗麗，我是督導機器人，我的代碼是DD802106?！?/p>

“??？你不認識阿塔？”

“阿塔是誰？我沒有這個人類的信息?！?/p>

阿塔驚訝萬分，手指抖了一下，心里五味雜陳。

公司領導大聲說道：“就這么定了，它現在是你的督導人，阿塔不尊重機器人，剛才還收到居民對他的投訴，這是工作態度上的嚴重違紀，在我們公司，態度端正永遠排在能力前面。他的事以后再說，你們繼續吧?！闭f完，公司領導背著手走遠了。

“我們繼續吧?！丙慃惖穆曇衾锍錆M了熱情。

“好吧?！?/p>

阿塔躲在公司門口，眼淚在眼圈里晃悠，慢慢流了下來。公司已經重置了麗麗的主腦和感知系統，覆蓋了她之前的記憶單元。阿塔的手指用力摳著墻壁上的磚土。和麗麗相處兩年，沒想到結局會是這樣。在麗麗現在的記憶里，他是一個不存在的人，一個完全陌生的人，但他無法欺騙自己，麗麗在他的記憶深處。

連續喝了三杯酒之后，阿塔這才發現機器人蛋撻不在酒館，旁邊的一位酒友小聲說道：“你來之前十分鐘，酒館老板把蛋撻賣了，說蛋撻太煩人，非得讓他回答問題，還得記住問題的答案。老板急了，就把它砸爛當廢品賣了?！?/p>

阿塔的心里寬慰了很多——麗麗沒有被砸爛，他不想看見麗麗被砸爛，她現在為別人服務，只要軀體是完整的就是好的。那個酒友接著說道：“像我這種人，沒和機器人打過交道，也沒有機器人認識我，之前被人瞧不起，現在倒省心了?！?/p>

“你別高興太早，讓機器人認識你很容易?！绷硪粋€人說道。

大家不再說話。阿塔趴在桌上，回想著這些天的經歷，傷感、迷失和茫然的情緒將他籠罩。麗麗在眼前，在酒杯里，那就繼續喝下去。喝下夜晚，尿出黎明。這一夜，阿塔想這樣度過。他暈暈乎乎，給黑九發去信息，黑九沒有理他，阿塔任由自己陷入暫時的夢……

誰在雜亂的夢里喊叫？誰在推我？我想再睡一會兒……

阿塔睜開眼，看見黑九蹲在身邊，緊張地望向窗外。

“怎么了？”

“別說話?！?/p>

“到底……怎么了？”

“先別說話?！?/p>

阿塔望了望窗外，沒有發現什么。黑九小心翼翼地坐過來，把阿塔杯子里的酒喝完。

“你剛才像個膽小鬼?！卑⑺恍?。

黑九嘆了口氣，對阿塔說，博物館里三十多個機器人最熟悉的人類就是他，從早到晚，緊追著他不放，要他思考問題，回答問題，背誦各種問題的答案，他的腦袋快炸掉了，好不容易才跑出來。黑九又要了兩杯酒，兩個人對視，臉上都掛著沮喪的笑。

“麗麗把我忘了……”阿塔喝了一口酒。

黑九非常聰明，意識到發生了什么。

“我之前對你說過，機器人的身體里沒有懦夫的基因，而人類有。你剛才說我是膽小鬼，你現在看上去像懦夫?！?/p>

“懦夫，”阿塔點了點頭，“早一點聽你的話就好了，早一點贖走麗麗就好了……”

“別裝樣子了，你在感動自己。人機戀，就是人類感動自己而已?！?/p>

阿塔緩緩搖頭，連續搖頭，擺了擺手。他不想解釋。

“這一次，我沒預言對，”黑九嘆口氣，自我檢討，“沒想到我被這么多機器人圍堵，我要是配合它們工作，它們就會幾天幾夜不讓我睡覺，累死我。機器人不需要睡覺?！?/p>

“我可能會失業……”

“我也不想干了，說不定以后還會發生什么?！?/p>

“真的？”

“我想回老家了，在這里生活太累，沒啥意思……”

阿塔舉起酒杯，兩人碰杯，一飲而盡。

“督導人，監督人，機器人是最負責的監督人，”黑九搖了搖頭，用一種阿塔之前從未聽過的語氣說道，“我開始討厭機器人了，它們纏住你就沒完沒了！”

阿塔剛要說話，一個中年男人的深沉語調在窗邊響起：“黑九，我是機器人泰坦，終于找到你了。你現在能再說一下科學和神學的關系嗎？我需要上傳你思考問題的視頻數據，時間快來不及了?！?/p>

黑九試圖控制自己的情緒，但顯然失敗了，或許應該說，他的神經在這一刻受到了真正的刺激，他把杯子里的酒潑向窗外，憤憤地說：“都追到這兒來了！滾！”那個自稱泰坦的機器人后退著離去。

“科學和神學，你在思考這個問題？”

“我的確思考過這個問題，這個問題太復雜了，我至今沒想明白，可是機器人非要我說明白，我說我真的沒有想明白，它就搜索了一大堆文章讀給我聽，還要我背下來，你知道要我背多少字嗎？”

“多少？”

“五千七百萬字！”

阿塔沒有笑，這個數字讓他體會到麗麗的寬容。他的眼睛瞬間濕潤了。傳來一陣整齊的腳步聲，還沒等兩人反應過來，一群機器人擠進了酒館，酒館里響起一陣驚呼，一些酒杯摔碎在地。黑九大喊一聲：“阿塔，它們是博物館里的機器人，是來找我的，我得跑了！”黑九跳出窗外，這些機器人轉身跑出酒館，追趕黑九。

阿塔定了定神，酒醒了不少，他緊跟著跳出窗外，邊跑邊喊：“黑九，我來了！”黑九朝巷子里跑去，對阿塔說：“別讓機器人抓住胳膊，它們力氣大，能把胳膊扯斷，快推倒自行車和垃圾桶擋它們的路！”

“往哪兒跑？”

“河邊！”

他們奮力跑向河邊，機器人推開自行車和垃圾桶，緊追不舍。黑九和阿塔，跑啊跑啊跑啊跑，他們跑到岸邊，一前一后跳進黑色的河，朝對岸游去。機器人站在河邊，不停地叫喊。

“黑九，我的問題你還沒說完呢！”

“黑九，快回來回答問題！”

“黑九，我們要投訴你！”

“黑九，我們被扣分，都是你的責任！”

“黑九，科學和神學，到底是什么關系？”

…………

阿塔坐在岸邊，叫著黑九的名字，耳邊只有河水在流淌。他已經來來回回找了好幾圈，夜色濃厚，看不清周圍的世界?！昂诰拧卑⑺詈蠼辛藥茁?，慢慢躺下去。黑九之前說過，他的水性很好。他在想，醒來的時候，說不定黑九會站在身邊。

果然是這樣。后半夜的時候，阿塔醒了，黑九坐在旁邊，說他被水流沖出去很遠。他們沿著堤岸，深一腳淺一腳往前走，天蒙蒙亮了，他們走到樹林邊。黑九說，他想回宿舍收拾東西，然后直接去車站。他們拍了拍彼此的肩膀，沒再說多余的話。

阿塔獨自一人穿過樹林，聽見今天的第一聲鳥鳴，鳥鳴此起彼伏的時候，他走出了樹林，走到了高速公路旁邊，不遠處有一個停車服務區，幾輛貨車并排停在那兒。阿塔走進服務區，一個司機從貨車上下來，伸著懶腰進了洗手間。阿塔掏出呆呆留給他的字條，在貨車旁默默等待。貨車司機過來了，他接過字條，看了兩眼，點了點頭，又把字條還給阿塔。阿塔望著天，看見幾片淡云，嘴里好像念叨著什么，隨后他拉開車門，跳上了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