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環畫《少年毛澤東》出版發行歷史考察*

□文│杜 敏

在中共中央黨校（國家行政學院）圖書和文化館珍藏的紅色歷史文獻中，有一本由漫畫家米谷所作、香港新民主出版社于1949年1月出版發行的連環畫作品——《少年毛澤東》。這是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前唯一公開出版發行的關于毛澤東生平傳記的連環畫。因一版一印，《少年毛澤東》現在存世極少，但當年該書曾在中國內地及香港地區，以及東南亞出版發行并引起較大反響，成為中國共產黨傳播革命思想、進行政治宣傳極為生動的文化作品。

一、米谷與連環畫《少年毛澤東》

抗日戰爭勝利后，由于國民黨政府在文化上實施高壓政策，大量共產黨領導的刊物被查封，文化界大批進步人士的生命安全受到威脅，被迫避居香港。然而，相較于歷經辛亥革命、新文化運動以及五四運動洗禮的內地，當時香港地區的文化底蘊薄弱，“香港許多報紙為了迎合小市民的低級趣味，幾乎無一例外地登載‘黃色小說’”，[1]市場上封建迷信、色情荒誕的文藝作品泛濫。這些黃色書報，特別是那些傳播鬼神和命運的迷信讀物包括連環畫，不僅無益于成人的精神消費，也嚴重侵蝕了少年兒童的成長。這種文化現象讓香港文化界進步人士憂心忡忡，激發了通過進步的、革命性的文藝作品改造香港文化土壤的責任感。

一些來自上海及內地其他地區的革命文藝工作者通過中國共產黨領導的出版社和雜志社，發行大量進步的圖書與報刊以開風氣之先，一批宣傳黨的方針政策、鞭撻國民黨反動統治、介紹中共領袖人物等內容的出版物脫穎而出。值得一提的是，作為文化界的重要一員，漫畫界人士創作了大量充滿革命色彩的作品。漫畫家方成回憶，“集中在‘人間畫會’從上海來的漫畫家張光宇、特偉、丁聰、余所亞、廖冰兄、張文元、沈同衡、米谷和我，畫的是針對國民黨反動派和帝國主義的政治諷刺畫，使香港漫畫氣氛為之一變”。[2]米谷的連環畫《少年毛澤東》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誕生的。

米谷，原名朱吾石，浙江海寧人。1938年2月米谷到陜北公學從事宣傳工作，據政協海寧縣文史資料工作委員會內部資料《海寧文史資料（第22輯）》記載，他主要是“繪制馬、恩、列、斯和毛主席畫象（像）”，同時還為朱總司令塑過頭象（像）。同年12月，米谷為八路軍后方政治部的《前線》雜志作漫畫。1941年他到蘇北新四軍工作，后與黨組織失散，輾轉回到上海。從1945年起，他以“米谷”為筆名，在《群眾》周刊、《文萃》《文匯報》《時代日報》《時與文》等進步刊物上發表了大量的諷刺帝國主義和國民黨反動派的時政漫畫。

1947年冬，米谷隨一批進步文藝工作者到達香港后，繼續以畫筆為武器，與國民黨政府的反動統治作斗爭，并于1948年7月重新加入中國共產黨。同年9月，任香港《文匯報》漫畫雙周刊主編，并以“米谷”“M.K.”“李誠”“石蘭”等筆名在《群眾》《華商報》《星期報》《正報》《光明報》《時代批評》《電影論壇》和英文《中國文摘》等報刊上發表一系列時政漫畫。漫畫家張文元評價米谷“充滿創作精力與突出的藝術才華”，是當時香港“創作最旺盛、影響最大的”漫畫家。[3]這一時期米谷的創作在思想性、藝術性方面均臻于成熟，達到了其藝術生涯的創作高峰，“在當時的漫畫界有‘北華（君武）南米’之稱”[4]，也“間接或直接地引導著進步漫畫家的創作活動方向”[5]。

1948年8月，米谷開始了連環畫《少年毛澤東》的創作。通過連環畫的形式介紹領袖人物的人生故事，需要的不僅是高超的技藝，更需要有不懼被眾人評判、敢于面對歷史檢驗的勇氣與底氣。正如米谷在《少年毛澤東》的后記中所說，用筆來描繪領袖毛澤東的故事，他是“感到惶恐的”，但是在朋友們的鼓勵與幫助下，他“下了最大的決心與精力”[6]。

在創作過程中，米谷遇到的最大困難是缺乏創作所必需的權威素材?！坝捎诓牧纤鸭睦щy，使這工作做起來感到非常棘手?！盵7]當時還沒有毛澤東自己撰寫的自傳，關于毛澤東生平傳記的書也很少。唯一較為詳盡的資料是埃德加·斯諾所著的《紅星照耀中國》（中譯本《西行漫記》）的第四篇《一個共產黨員的來歷》，記錄了毛澤東本人講述的少年時代的故事。當時，多家出版社以《毛澤東自傳》為書名將其單獨出版。但是，由于是轉述，又經過翻譯，書中的內容是否準確無從考證?！半m然據（斯）諾說這些材料是由毛澤東自己向他講述的，但我們不能不懷疑一個資本主義美國的記者，是否不會應用他的生花妙筆，把某些適合美國知識分子胃口的小事情來加以渲染和夸大?！盵8]這也是讓米谷感到惶恐的重要原因之一。因此，他強調“這一工作僅能說是作為一種技巧的試探，至于內容的正確性還需要待全國解放后，才能加以修正?！盵9]從中可以看出，米谷的創作態度相當認真。

米谷創作連環畫《少年毛澤東》的過程十分辛苦。當時，“他除了為《文匯報》主編漫畫雙周刊外，還每天發表國際漫畫和國內時事漫畫”。[10]同時，他還擔任香港進步美術家組織“人間畫會”的副會長兼秘書長，代表畫會主持《星期報》，編輯出版《時代漫畫》“反扶日特刊”、《這是一個漫畫時代》月刊等?！爱嫊粌H指導會員的工作和學習，還要關心會員的生活問題，作為畫會領導人，米谷一直是繁忙的?！盵11]

利用休息時間加班加點，經過4個多月的辛勤創作，1948年12月，連環畫《少年毛澤東》終于完稿。全書以87幅漫畫清晰地講述了毛澤東青少年時期的人生經歷，從1893年毛澤東出生到他的求學經歷，一直記述到1905年，毛澤東目睹家鄉韶山哥老會為反抗官府壓迫而被鎮壓，對災民的同情以及對官府的痛恨?！霸谏倌昝珴蓶|的心靈中留下了永不磨滅的印象，少年時代的毛澤東就已經形成了反抗壓迫的思想了！”[12]

1949年1月，連環畫《少年毛澤東》由新民主出版社出版發行，香港印刷工業合作社印制。首版印刷2000冊，精裝與平裝兩個版本（見圖1、圖2）均為16開，分別定價為港幣四元五角、二元五角。精裝本封面為米黃色，上有紅色圓形窗花般的剪紙圖案。圖案最頂端為祥云，“毛澤東”三個字居中并突出大寫，左右兩側為稻穗；“少年”與“米谷作”分別巧妙地被設計在其上下方，和諧地構成一個整體；頁面底端印有“米谷作”與“新民主出版社發行”。扉頁是米谷為毛澤東所畫的戴帽素描頭像，并在左下角注有“M.K.1948”的作者簽名。平裝本封面為淺綠色，“少年毛澤東”豎版靠右排列，“毛澤東”3個字突出為紅色字體，左側為稻穗圖案。平裝本的扉頁與精裝本相同。值得一提的是，扉頁中的毛澤東素描頭像，與后來所作的朱德畫像一起，在當時被廣泛使用。如在1949年4月解放軍渡江前夕的《文匯報》上，6月5日的《華商報》第4版的一則《中國人民領袖像》的廣告中，以及在6月21日第2版的題為《新政協籌備會的二十一個常委》文章中，用的都是這張畫像。

圖1 《少年毛澤東》精裝本封面

圖2 《少年毛澤東》平裝本封面

二、《少年毛澤東》的出版發行經驗

連環畫《少年毛澤東》一經出版就得到了業內人士以及廣大讀者的好評。在1949年2月2日舉辦的“人間畫會”春季畫展中，米谷從《少年毛澤東》與《小二黑結婚》兩套連環畫里抽出來兩幅黑白畫參展，被評論為 “畫面干凈，筆筆不茍，毫無疑義，作者是通俗連環畫的一名能手?！盵13]2月5日《華商報》“文化藝術”專欄，刊發了題為《〈少年毛澤東〉有聲有色〈革命與和平〉有真有假》的文章稱贊米谷的創作，指出：“毛澤東是新中國的人民領袖，替他‘寫’一本傳記已經不容易，何況還要畫成連環畫？然而米谷先生竟把這工作擔當下來了！而且還繪得這樣有聲有色，這真不能不令人佩服他的藝術造詣?！盵14]此后，2月13日，漫畫家張光宇發表題為《米谷的〈少年毛澤東〉畫傳》的文章也評價該書“是最近出版的一本優秀連環畫，它將無疑地成為大眾所歡迎的一本圖畫?！盵15]連環畫《少年毛澤東》的成功出版，主要有以下幾個方面因素的促成。

1.運用雅俗共賞的藝術表現形式

《少年毛澤東》別出心裁，采用連環畫這一通俗易懂的表現形式介紹領袖人物的事跡，與當時大多數人民群眾的閱讀水平相契合，拉近了領袖與群眾的距離?！鞍俜种耸陨系奈拿?，是舊中國替我們遺留下來的毒癥，肅清這種毒癥，是從事新中國建設的文化教育工作者首要的工作，而圖畫教育必然在這方面取得很大的意義，因為有眼不識字的人，都有眼能看畫”。[16]在當時，不論是在香港還是在內地，無論是鄉村還是城市，連環畫是大眾喜聞樂見而又廣泛流傳的藝術形式。各個階層尤其是一般民眾與兒童，大都喜歡雅俗共賞的連環畫。事實上，當時香港幾乎所有的報紙都大量登載連環畫。早在20世紀二、三十年代，魯迅就申明連環畫“不但可以成為藝術，并且已經坐在‘藝術之宮’的里面了”。[17]毛澤東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中也指出，“普及的東西比較簡單淺顯，因此也比較容易為目前廣大人民群眾所迅速接受”。[18]內容上的淺顯易懂、形式上的喜聞樂見以及快速的印刷傳播技術，都讓連環畫成為對大眾普及知識、傳播思想的非常生動又廣受歡迎的藝術形式。

2.作者嚴肅認真的創作態度及高超的畫技

米谷有著扎實漫畫功底，是深受讀者喜歡的漫畫家。他的作品一旦問世，總能贏得漫畫界同人和讀者的一致贊揚。在1947年第5期的《文萃叢刊》上，有讀者就認為：“米谷，漾兮（注：張漾兮）之木刻都可增加貴刊之美好?！盵19]并且，米谷是一位創作態度非常認真的藝術家，具有精益求精的匠人精神。方成評價米谷的漫畫，“每件都力求處處精到，在人物形象刻畫和筆墨、構圖以及在細節上都十分認真地下功夫”?！跋袼康淖髌纺菢?，使構思和畫面藝術形象都力求達到完美之境者，也是不多的”。[20]深厚的藝術功底加之精益求精的匠人精神，成就了米谷的這部佳作。也只有這種精雕細磨的經典作品，才能樹立起領袖人物的光輝形象，真正具有影響人、感召人、帶動人的力量。

3.黨領導下的新民主出版社的影響力

“新民主出版社從成立的第一天起，就十分明確自己的職責：編輯、出版、發行宣傳黨的方針、政策的書，向海內外廣大人民群眾特別是向尚在反動勢力統治下地區的人民群眾，宣傳毛澤東思想，進行形勢教育，擴大中國共產黨的影響，為建立新中國作輿論準備”。[21]在大量翻印出版發行毛澤東著作和馬、恩、列、斯著作的同時，新民主出版社也自行編輯出版圖書，《少年毛澤東》就是該社自行編輯出版的圖書之一。米谷在《少年毛澤東》的后記中寫道：“我要感謝沫沙牧良兩兄，在我工作的進程中，他們給了我許多幫助與鼓勵?！盵22]這里所提到的廖沫沙時任新民主出版社主編。同時，連環畫《少年毛澤東》出版后，該社充分利用香港的區位優勢及《華商報》的發行渠道，將圖書廣泛發行到東南亞地區及歐美、澳洲等地。在1949年2月20日《大公報》（香港）上專門介紹，米谷的《少年毛澤東》等畫冊出版以來銷路甚廣，并指出“此現象為近年來美術界所罕見”。[23]

4.全方位營銷推廣

一是通過新書預告來營造聲勢。1949年1月5日，《華商報》刊發了題為《米谷作毛澤東畫傳》的新書預告：“米谷新作《毛澤東畫傳》，年底已經脫稿，這是全部畫傳的第一冊，共計九十幅，描寫毛氏的家庭環境和初期學校生活，對毛澤東的堅強不屈、好學不倦的性格和勞苦的田地工作等描繪詳細，首頁并附有毛氏最近畫像，將由新民主出版社出版，聞日內正在趕印中?！盵24]從這篇新書預告可以看出，新書初定的題目是《毛澤東畫傳》，同時此處的“九十幅”出版時實為八十七幅。在報紙上發布新書預告，無疑是為了能夠引起大眾對此書的關注，提升該作的知名度。

二是刊發廣告進行宣傳推廣。2月1日，《華商報》的頭版又刊出了連環畫《少年毛澤東》的宣傳廣告，這樣介紹此書：“這是一本描寫人民領袖毛澤東少年時代的畫傳，由名畫家米谷先生用盡四個多月的心血，每一筆每一劃都經過仔細的考據和精心忖摹才抵于成。從這些畫面里我們可以看出誕生出這杰出人才的時代背境，更知道他少年時代替日后事業植下了些什么根苗?！盵25]同時，廣告中號召大家都來閱讀，“少年們看了它，將給自己增加無限勇氣和啟示；青壯年，老年人看了它也會給自己回憶過去或教育下一代一個借鏡?！梢宰魉囆g品欣賞，也可以作傳記讀?！盵26]隨后在2月6日第5版、3月20日第6版中，新民主出版社刊發了同樣內容的廣告對新書進行宣傳推廣，讓更多的讀者了解此書。

三是通過評論與探討提升出版物影響力。2月10日、11日，《華商報》“茶亭”專欄連載了作家端木蕻良《米谷的畫》一文，開篇即說米谷的創作是中國人的真生活，“在我近些年所看到的這些繪畫里，我最喜歡米谷的畫”“真是生動極了！”[27]他總結了米谷作品的六大“好處”：“一、是米谷熟悉人民的生活里的真情緒。二、中國氣魄中國作風。三、老實。四、為老百姓打工。五、排斥假藝術，走向真藝術。六、使西洋技巧和中國傳統得到某種統一?！盵28]同時也指出：“有些線條還可以省去，那樣會顯得更樸素更有力量，而樸素有力的東西，自然會有更大的感動力?！盵29]張光宇的《米谷的〈少年毛澤東〉畫傳》評論文章，在肯定其創作態度、畫風、用筆等優點的同時，也指出畫傳在服裝造型、編排與版口及封面設計上有提升空間。3月6日《大公報》（香港）的“新美術周刊”專欄中也刊發了讀者浚汶先生的題為《湖南人看〈少年毛澤東〉》評論性文章。這些文章對作者本人及作品的評論以及由書中內容所引發的討論是嚴謹而實事求是的，既擴大了該書的社會影響，也有利于作品本身的進一步提升。

四是促銷活動擴大受眾覆蓋面。8月23日《華商報》第4版，刊發了新民主出版社的“本社舉行半月大廉價”活動廣告，廣告中列出了18種新書，其中就包括《少年毛澤東》，將平裝價格降至1元，精裝降至1.5元。接下來的8月26日、8月31日、9月1日、9月7日《華商報》也還持續對該活動進行推廣。通過降低售價的促銷方式，使更多的公眾有能力去購買并讀到宣傳共產黨及其領袖人物的優質讀物。

三、余音與思考

連環畫《少年毛澤東》故事性強，又兼具連環畫的藝術魅力，通俗易懂、老少皆宜，出版發行后產生了良好的社會影響。方成曾回憶道《少年毛澤東》“銷路很廣，我親戚家里大人孩子都愛看。香港居民對共產黨及其領導人很不了解，反動宣傳的恣意歪曲，使他們對共產黨和社會主義心懷疑懼，這本通俗的‘小人書’在政治上的作用不能低估”。[30]在內地，“戰士作家”高玉寶也受此書的影響走上了寫作之路。1949年8月，長沙解放不久，作為軍郵員、只會寫100多個字的高玉寶借了《少年毛澤東》連環畫來看，“毛主席幼年學習的故事，使我很受感動，特別是讀到這幾句話，‘毛主席少年的時候很好看舊小說。有一天他忽然發生了一個疑問：他所讀的小說中，主人翁為什么總是文臣武將，才子佳人，永遠看不見一個耕田漢？’”[31]這令高玉寶下決心要把自己受的苦寫給“窮哥們”看。從那時開始，高玉寶克服各種困難開始寫作，終于創作了流傳一時的長篇自傳體小說《高玉寶》。

連環畫《少年毛澤東》無論在創作形式，還是在宣傳推廣上，對領袖人物的宣傳工作都具有開創性的意義。新民主出版社自1946年成立以來，為全面宣傳毛澤東及毛澤東思想，以單行本的形式出版《毛澤東選集》，翻印出版了《毛澤東印象》（愛潑斯坦等著）、《毛澤東自傳》（埃德加·斯諾著）、《毛澤東論》（張如心編著）等，深得讀者歡迎。這本《少年毛澤東》也精準契合了當時心懷崇仰之情的人民迫切希望了解領袖成長歷程的愿望，與其他毛澤東相關著作形成了全方位、多元化的宣傳格局，滿足了不同讀者的需求，使領袖人物的形象更為生動具體，富有感染力，達到可信可親、深入人心的傳播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