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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如曹雪芹來評《儒林外史》,他會怎么說

2022-11-04 14:13陳文新
紅樓夢學刊 2022年4期
關鍵詞:吳敬梓儒林外史曹雪芹

陳文新

內容提要:《儒林外史》把神秘文化掃地出門,以虞博士形象傳達真切實在的生活經驗,以聘娘形象寄寓對青樓女子的厭惡之情,其寫法與《紅樓夢》大異其趣。本文嘗試從曹雪芹的視角來討論這些現象,旨在揭示這兩部名著的品格差異:《儒林外史》以深刻的理性為支撐,《紅樓夢》則依托于豐厚的感性之美;《儒林外史》可以作為生活指南,《紅樓夢》則是生活的詠嘆。它們的不同,造成了傳播接受中的一些有趣差異,也是二者不能相互取代的原因所在。

《儒林外史》和《紅樓夢》是兩部緣分很深的小說,它們都創作于清代乾隆年間,兩個作者,吳敬梓和曹雪芹,都在南京生活過。當時南京還有另一個名人,詩人袁枚,他讀過《紅樓夢》,在《隨園詩話》里留下了有關小說作者的一些記錄,成為后來胡適確信“曹雪芹是《紅樓夢》作者”的重要依據之一。袁枚甚至用炫耀的口氣說,《紅樓夢》里的大觀園就是他的隨園。

袁枚沒有說他是否讀過《儒林外史》,假如讀過的話,他也許不大喜歡。當然這只是推測,但有一條間接證據。吳敬梓的好友程晉芳,曾給袁枚寫過一封信,告誡他說,你現在知名度高,為了傳世,應該把詩集中的那些風懷之作統統刪掉。程晉芳的這一理念近于吳敬梓。袁枚給程晉芳回信說,你的建議我不能接受,正是為了傳世,我要把這些作品保留下來,證明我是一個生理和心理都健全的人。由此看來,袁枚和程晉芳之間,好多理念是不一樣的,這大概可以間接證明,袁枚和吳敬梓在理念上也有較大差異。

這就提出了一個疑問:產生于同一時代的《儒林外史》和《紅樓夢》,其讀者反應何以有如此巨大的差異?如果說差異的產生是由于一部作品偉大,而另一部作品渺小,就不需要加以關注。事實卻是,這兩部作品都很偉大。兩部偉大的作品卻引發了如此懸殊的讀者反應,背后一定有值得思考的原因。

今年9月30號,我在中國藝術研究院的紅學講壇講了一個題目,《假如吳敬梓來評〈紅樓夢〉,他會怎么說》,當時做了個預告,說為了讓曹雪芹和吳敬梓受到公平待遇,在山東師范大學校慶期間,會講另一個題目,《假如曹雪芹來評〈儒林外史〉,他會怎么說》。上一次是給了吳敬梓發言機會,今天則要給曹雪芹發言機會。

講座擬分三個層面展開,分別從曹雪芹的視角來看吳敬梓的創作理念以及他筆下的兩個人物:虞博士和聘娘。

就創作理念而言,曹雪芹也許認為,《儒林外史》把神秘文化掃地出門,是其讀者大量流失的一個原因。氛圍神秘,人物神秘,情節神秘,不僅可以引發讀者的興趣,也是安于小說家的本分。

魯迅曾說:“中國的根柢全在道教?!边@里,魯迅說的是“道教”,不是“道家”。道家是老莊一脈的學術,它主要影響精英文人,道教則是一種土生土長的宗教,它主要影響普通民眾,當然也包括少量精英文人。在道教看來,我們生活的世界,除了人之外,還有仙、鬼和妖精,這些超自然的力量,神秘地影響著人類的生活,有時甚至支配了人類的生活。中國人想了各種方法來與這些神秘力量打交道,道士因此而被倚重。有人說,中國人太講迷信,這是貶義的說法,實際上是說有一種神秘文化,滲透了民眾的日常生活。一個小說家,如果要引起普通民眾的閱讀興趣,盡可能發揮這種神秘文化的作用,不失為明智之舉。

就與神秘文化的關聯而言,《紅樓夢》和《儒林外史》正好成為對照。性格倔強的吳敬梓,他毫不吝惜地把神秘文化掃地出門。而曹雪芹,相不相信神秘文化是另一回事,但他充分利用了神秘文化,則是不爭的事實。作為小說家,他比吳敬梓隨和多了。

可以從三個方面具體梳理《紅樓夢》和《儒林外史》的這一差異。

第一,從總體風格來看,《儒林外史》是平實樸素的,與日常生活的色調大體一致,而《紅樓夢》則彌漫著濃郁的神秘氛圍,無從問其究竟的場景、人物和情節,不時可見。例如,寶玉的身世就不乏神秘色彩?!皡s說那女媧氏煉石補天之時,于大荒山無稽崖煉成高十二丈、見方二十四丈大的頑石三萬六千五百零一塊,那媧皇只用了三萬六千五百塊,單單剩下一塊未用,棄在青埂峰下?!?第一回)這就是寶玉的前身。而他來到這個凡俗的世界時,“一落胞胎嘴里便銜下一塊五彩晶瑩的玉來,還有許多字跡”。(第二回)這塊玉是寶玉的命根子,可以神秘地丟失,也可以神秘地回來,而一旦丟失,寶玉就不再是一個心智正常的人。癩和尚和跛道士,瘋瘋癲癲,在前五回就已出現,在后面的情節里也時來時去。他們帶有先知的意味,神秘莫測。還有那個甄士隱,一半是常人,一半是先知,在夢幻中見識了一僧一道和通靈寶玉;在家破人亡之后,居然可以飄然而去。所有這些因素,都有助于造成神秘氛圍。神秘的世界是令人向往的,人類生來就有沉醉于神秘的天性?!都t樓夢》可以與這種天性對接,吳敬梓則拒絕提供這樣一個平臺。

第二,從人物身份來看,《儒林外史》是明確的,《紅樓夢》則多少有不確定之處。尤其是寶玉,雖被設定為榮國府的公子,卻又時常讓人聯想到一些特殊身份的人物,例如帝王之類?!都t樓夢》第二回,“冷子興演說榮國府”,賈雨村以一種指點江山的口吻劃分出三種類型的人物。第一種是仁人君子,如堯、舜、禹、湯、文、武、周、召、孔、孟、董、韓、周、程、朱、張;第二種是大兇大惡,如蚩尤、共工、桀、紂、始皇、王莽、曹操、桓溫、安祿山、秦檜等;“大仁者修治天下,大惡者擾亂天下?!钡谌N則介于仁人君子與大兇大惡之間,“上則不能為仁人君子,下亦不能為大兇大惡:置之千萬人之中,其聰俊靈秀之氣,則在千萬人之上;其乖僻邪謬不近人情之態,又在千萬人之下”;如許由、陶潛、阮籍、嵇康、劉伶、王謝二族、顧虎頭、陳后主、唐明皇、宋徽宗、劉庭芝、溫飛卿、米南宮、石曼卿、柳耆卿、秦少游、倪云林、唐伯虎、祝枝山、李龜年、黃旛綽、敬新磨、卓文君、紅拂、薛濤、崔鶯、朝云。賈寶玉自然屬于第三種類型。但第三種類型還可以細分,或“生于公侯富貴之家,則為情癡情種”;或“生于詩書清貧之族,則為逸士高人”;或“生于薄祚寒門,甚至為奇優,為名娼,亦斷不至為走卒健仆,甘遭庸夫驅制”。比照這幾種類型,與賈寶玉最為吻合的是“生于公侯富貴之家”的“情癡情種”,與他對應的人物,是陳后主、唐明皇和宋徽宗三位帝王。帝王將相常常是普通讀者感興趣的對象,在歷史題材的小說、戲曲中,寫帝王將相的比例,遠遠高于寫尋常人的比例。而在所有帝王中,陳后主、唐明皇和宋徽宗又有其殊異之處。他們不是秦始皇那樣濫用民力、手段殘忍的暴君,也不是智力尋常、不理朝政的昏君。他們修養好,為人不俗,且在某一方面才具卓特。比如宋徽宗。他有極高的藝術天賦,無論是繪畫、音樂,還是詩詞,幾乎沒有他不精通的,也沒有他不感興趣的。他的哥哥哲宗去世了,沒有子嗣,他被推上了皇位,不得不操心國事。但他實在只是一個出色的藝術家,做政治家非他所長,因重用蔡京,把朝政給弄壞了?;兆谌绻行也怀蔀榈弁?,在藝術領域他必然更加出色。

陳后主、唐明皇、宋徽宗這樣的帝王,本來就是話題人物,《紅樓夢》把賈寶玉歸入這個系列,足以引發種種聯想。從文化精英到普通讀者,經常有人就賈寶玉的身份展開各種猜測。北京大學的第一任校長,偉大的教育家蔡元培,他說寶玉含的那塊玉,就是帝王用的印章,也就是玉璽;林黛玉象征明朝,寶釵象征清朝;黛玉、寶釵對寶玉的爭奪,就是明、清兩朝對國家控制權的爭奪。這是一個文化精英所做的推斷。還有一些學者,雖然夠不上這個等級,但也是名人。比如寫過《班主任》的作家劉心武,他從《紅樓夢》里讀到的,是雍正、乾隆朝的宮斗。這樣一些聯想,多少與《紅樓夢》人物身份的神秘莫測有關。

第三,從具體生活情景來看,《儒林外史》只寫日常,不寫超常,《紅樓夢》在日常之外,還大寫超常?!都t樓夢》第三回,寶玉和黛玉第一次見面,黛玉一眼看到寶玉,感覺是,這個公子我在哪里見過的;寶玉也是,這個妹妹,我好像以前見過的。他們在赤霞宮見過,那時寶玉還是神瑛侍者,黛玉還是絳珠仙草。這樣一種設定,讓寶玉和黛玉的見面與普通的一見鐘情大不一樣。一見鐘情,只是說第一次見到這個人就再也放不下,而寶玉和黛玉在人世間的第一次見面,是在經歷了幾度輪回之后,又走到了一起。千年等一回,這樣的設定,就使他們超越了蕓蕓眾生。如果沒有這個定位,許多讀者對黛玉也許不那么偏愛,因為日常生活中的黛玉,其實不太討人喜歡。還有那個金釧兒,本來只是個尋常女孩,但她去世之后,《紅樓夢》設計了一個水仙庵來對應她;再如晴雯,也只是一個丫環,去世之后,《紅樓夢》設計了芙蓉花神來對應她。這些都賦予了日常生活超越日常的神圣感。

綜合上面的梳理,可以看出,《儒林外史》幾乎沒有神秘感,而《紅樓夢》則用濃郁的神秘感籠罩了整部小說。這樣一種差異,造成了兩部小說的讀者群的巨大差異。

《儒林外史》,只有那些確實達到了一定思想高度的人,才會喜歡,還有一部分人,則是出于實際的需要必須去讀,比如要拿學位,要給學生授課,等等。完全自發地來讀《儒林外史》的人向來不多,一般讀者,不光讀不起興趣,也讀不懂。

《紅樓夢》就不同了?!都t樓夢》的讀者,至少包括了三個層次。第一個層次,是像魯迅這樣的讀者,他關注曹雪芹真想表達的東西,努力讀出《紅樓夢》的本義。第二個層次的讀者,像胡適,像蔡元培,他們做的最重要的事,是尋找《紅樓夢》背后隱藏的東西,一個偏重于家世,一個偏重于時事。這兩個學者都很杰出,學術訓練也好,雖然他們的閱讀取向不完全妥當,但他們的解讀,終歸還是有意義的。等而下之,數量最多的是第三層次的讀者,他們也讀了一點書,又有聯想能力,于是借助于《紅樓夢》這個平臺,不斷尋找猜謎的樂趣。曾有一位中學老師,用幾萬字的論文來說明賈寶玉是太陽黑子。賈寶玉的前身是赤霞宮神瑛侍者。赤霞的“赤”,是“紅”的意思,那個“霞”呢,一般的本子寫作“紅霞”的“霞”,也有一些本子寫作“白璧微瑕”的“瑕”。那個“白璧微瑕”的“瑕”被解讀成為黑子,“赤”被解讀成太陽,結論是,《紅樓夢》寫的就是賈寶玉這個來自太空的太陽黑子在人世間的一段奇遇。還有一本書,叫《紅樓解夢》,說《紅樓夢》暗藏的是這樣一個故事:曹雪芹和他的戀人竺香玉合謀,把乾隆皇帝給干掉了。這些議論,從學術上講,不必認真對待,但確實促進了紅學的興盛。如果曹雪芹和吳敬梓有機會面對面交流,他可能會提醒吳敬梓,對于第三層次的讀者,不一定看重,但又何必深惡痛絕呢?小說家應該放下身段,好好利用一下中國的道教,否則的話,讀者量是上不來的。

接下來討論第二個層面:從曹雪芹的視角看吳敬梓筆下的虞博士。

虞博士是《儒林外史》為讀書人樹立的一個榜樣,吳敬梓以這個形象為載體,努力把他從辛酸苦辣中得來的人生經驗傳達給讀者。對此,曹雪芹也許會說:小說是不能當作生活指南來寫的。虞博士的處世之道確實可以供讀者參考,但是有幾個讀者喜歡虞博士呢?反倒是寶玉,雖然決不能作為生活的榜樣,喜歡他的讀者卻真不少。

虞博士和寶玉不在同一年齡層次上,寶玉才十幾歲,而虞博士早已進入婚姻生活和仕宦生涯。但這兩人有一個顯著的共同點,都不在乎功名富貴。這里先講他們的同,再講他們的不同。

《紅樓夢》里的寶玉,與兩個人關系格外疏遠,長輩中是他的父親賈政,姐妹中是他未來的妻子寶釵。賈政總是告誡寶玉,得好好讀書,賈政這樣做,當然是有理由的。人生實際上包括兩個階段,第一個階段是成年之前,所要做的是為成年后干一番事業而接受必要的教育;第二個階段是成年之后,把所受的教育轉換為社會生活所需要的能力,建功立業,成為一個有頭有臉的人。賈政是個有責任感的父親,他對于寶玉的管教之所以那么嚴格,是因為不這樣寶玉就不能成為家族的頂梁柱。寶釵“教育”寶玉,動機和賈政是一樣的:身為男人,總是要干一番事業的,否則何必來這個世界走一趟。寶玉對寶釵不像對黛玉那么親近,就是因為寶釵有意無意地行使了教育者的職能,而黛玉從不說這樣的“混賬話”。寶玉把追求功名富貴的人稱為“祿蠹”。他是一輩子不做“祿蠹”的,他對功名富貴,采取了拒斥的態度。

虞博士也不在乎功名富貴?!度辶滞馐贰返谝换?,“借名流敷陳大義”,說“這個法定的不好”,意思是在科舉取士的制度下,讀書人看重的是功名富貴而不是人品。根據這個“大義”,《儒林外史》把讀書人分成了四個類型:有心艷功名富貴而媚人下人者;有倚仗功名富貴而驕人傲人者;有假托無意功名富貴自以為高被人看破恥笑者,最終以辭卻功名富貴品第最上一層為中流砥柱。所謂辭卻功名富貴的人,包括了虞博士、莊紹光、杜少卿和后來的四大市井奇人,他們是《儒林外史》所樹立的讀書人的榜樣。這些人生榜樣中,虞博士是最為出色的,充分體現了原始儒家不為功名富貴所左右的人格風范。

上面說的是虞博士和賈寶玉的同,而他們的不同也許更值得關注。

虞博士看重他對家庭的責任,總是把養家活口作為人生要務,在人生的每一階段都盡力打理到位。他的故鄉常熟,是人文薈萃之地。當時有位云晴川先生,古文詩詞天下第一,虞博士到了十七八歲,就隨著他學詩文。吟詩作文,自然是高雅的,但鄰居祁太公卻從自己的生活經驗出發,知道養家活口乃是一切高雅事情的前提,勸他說:“虞相公,你是個寒士,單學這些詩文無益。我少年時也知道地理(看風水),也知道算命,也知道選擇(挑選吉日),我而今都教了你,留著以為救急之用?!庇莶┦拷邮芰怂慕陶d。后來,虞博士又聽從祁太公的建議,讀了幾本考卷,出去應考,成了秀才。做秀才的收益,用祁太公的話說,是“進個學,館也好坐些”。果然,進學的第二年,二十里外楊家村一個姓楊的就包了虞博士去教書,每年三十兩銀子,這筆收入足以贍養全家數口。后來又考了舉人、進士。在國子監博士任上,虞博士在盡責于公務之外,對夫妻養老和孩子的未來也有周到安排。他對杜少卿說,這幾年已經攢了一筆錢,買了幾十畝地,再做幾年官,再買幾十畝地,養老是不愁的;至于兒子,現在教他讀書,同時也教他學醫,就算以后考不上舉人、進士,也可以靠行醫養家糊口。虞博士這樣一種處理生活的方式,是靠譜的,足以給讀者提供借鑒。

而寶玉很少為榮國府的衣食住行操心,也沒有這方面的能力。他倒也讀書,但當真下了功夫的不是四書五經,而是楚辭、《文選》;倒也跟人打交道,但樂意交往的不是賈雨村這樣有事業心的人,而是大觀園中的女孩以及和女孩們氣質相近的秦鐘等人;倒也參加鄉試,考上了舉人,但不是為了成為家族的頂梁柱,而是要給母親和妻子一個交代,考上舉人以后,就出家了。

是不是寶玉本來就沒有家庭生活壓力?當然不是。寶玉所面對的壓力,其實比虞博士等人大多了。他出身于一個貴族家庭,榮國府上上下下,人口達數百之多?!度辶滞馐贰分械募彝?,一般都是五、七口人,虞博士、莊紹光、杜少卿,都是如此。所以,像虞博士,只要有機會做國子監博士這樣的閑職,就可以給一家人提供充裕的生活費用。而同樣的收入是沒法維系榮國府的運轉的。這種壓力讓寶玉感到恐懼,情不自禁想要躲避。有次他對黛玉說,就算以后收入少了,難道還少了我們幾個人的?他說的“我們幾個人”,包括賈母、賈政、王夫人、寶玉和黛玉。說這樣的話,就是為了躲避壓力。反過來看,賈政對他的嚴加管教,寶釵、湘云對他的勸說,則是提醒他,壓力就在那里,躲是躲不開的。

寶玉用出家來擺脫生活的壓力,當然是不靠譜的。他的母親指望他來養老,他的妻子指望他來養家,他的姐妹們指望他來照應,一句話,他的家族指望他撐開一把巨大的雨傘,好遮風避雨,而這一切都因為他的出家成了泡影。在王夫人、寶釵、探春等人眼里,還有比寶玉更不靠譜的人嗎?

吳敬梓和曹雪芹都是在經歷了人生挫敗之后來寫小說的,但寫作動機明顯不同。吳敬梓出生在一個科舉世家,而他自己偏偏科場不利,始終沒有考上舉人,家產也敗光了,落到了極為窮困的境地。此時此刻回首人生,他致力于把中年經驗告訴讀者,實話實說,有志于為讀者提供人生指南。寫《紅樓夢》時的曹雪芹,也處于人生的低谷,自愧一事無成,有負于家族和祖宗的教養之恩。但更重要的是,他還說了另外一句話:萬不可因我之不肖,而埋沒了家里的幾個姐姐妹妹,閨閣當中,本自歷歷有人。曹雪芹是把少年時代的審美感受,如實地寫進了小說,他沒有用中年經驗來改變當初的感受,反而是以所目睹的美的短暫易逝來加強了這種感受。不是為了教育讀者,而是為了寫出美的消逝和難以忘懷。這是曹雪芹格外了不起的地方。年輕人讀《儒林外史》,就像和父親、叔叔們在一起。假如老成持重的中年人難以讓人親近的話,這可能就是《儒林外史》少有讀者的原因之一。這種閱讀心理,吳敬梓可能是了解的,但他不予理睬,他有他的執著信念。對這樣一個倔強的小說家,曹雪芹如果有機會跟他交流,也許會說:小說不是用來解決社會問題的,不要把小說當作社會生活指南來寫。小說承擔不了這個功能,也不應承擔這個功能。在生活中我們必須靠譜,不靠譜則是藝術的專利。藝術如果不能擺脫地球的引力,就沒有盡到自己的職責。

最后談第三個層面:從曹雪芹的視角看吳敬梓筆下的聘娘。

《儒林外史》中的聘娘形象,寄寓了吳敬梓對青樓女子的厭惡之情。吳敬梓曾在秦淮河畔狂嫖濫賭,浪擲祖上留下來的家產。他的堂兄吳檠有一首《為敏軒三十初度作》的七古,這樣描寫吳敬梓當年的所作所為:“一朝憤激謀作達,左■史妠恣荒耽。明月滿堂腰鼓鬧,花光冉冉柳鬖鬖。禿衿醉擁妖童臥,泥沙一擲金一擔。老子于此興不淺,往往纏頭脫兩驂。香詞唱滿吳兒口,旗亭法曲傳江潭。以茲重困弟不悔,閉門嚄唶長醺酣。國樂爭歌康老子,經過北里嘲顛憨。去年賣田今賣宅,長老苦口譏喃喃。弟也叉手謝長老,兩眉如戟聲如甝。男兒快意貧亦好,何人鄭白兼彭聃。安能瑟縮如新婦,鉤較虀鹽手饋盦?!痹娭械摹白蟆鍪穵{”指的是樂工和歌伎,而“醉擁妖童”,指的是狎弄孌童。這種青樓浪子的生活,曾讓吳敬梓陶醉不已。后來,當吳敬梓不再有錢,這些青樓中人,就對他形同陌路了。這一經歷,讓吳敬梓對煙花女子深惡痛絕,在《儒林外史》中,他借董老太太的口說:“自古道:船載的金銀,填不滿煙花債。他們這樣人家,是甚么有良心的!把銀子用完,他就屁股也不朝你了?!逼改锏男蜗?,就是在這種情緒中塑造出來的。

吳敬梓的態度,曹雪芹可能不以為然。他也許會說:如果我寫聘娘,一定呵護有加,我不會用這種大煞風景的筆調。

這個話題分三點來談。第一,《儒林外史》是如何寫聘娘的;第二,歷史上的女性書寫有哪兩種不同的向度;第三,《紅樓夢》的女性書寫是什么取向。

秦淮河畔的青樓名妓,一般讀者所熟悉的,有柳如是、李香君等。柳如是后來嫁給了錢謙益,李香君曾與侯方域定情,她們才藝不俗,用情極深,向來傳為佳話。這樣一些角色,在《儒林外史》中卻轉化成了聘娘。吳敬梓的書寫,大體著眼于兩個方面,一是聘娘的才色,一是聘娘的人品。

聘娘的才色,無疑是一流的。她的長相不用說了。一次,鴇母對聘娘說,那些國公府里的夫人,肯定比她長得好多了。聘娘的回答是:人只要長得好,并不在乎貴賤,那些國公府里的夫人,我見過的,一個個團頭團臉,沒什么出奇。一個能把國公府的夫人不放在眼里的人,她的容貌,當然是過人的。聘娘的歌唱水平也是一流的。她的拿手歌曲是《清平調》,也就是李白為唐明皇、楊貴妃寫的那三首《清平調》,在秦淮河畔,沒人比她唱得更好。聘娘還是一個詩的行家。當時的南京,有個響當當的詩人,叫陳木南,聘娘和他談詩,真能搔到癢處。聘娘的為人也足夠聰慧。一次,陳木南和青樓幫閑鄒泰來下圍棋,眼看就要輸了。聘娘把自己的寵物,一只小貓,放到棋盤上,把棋子給弄亂了,避免了讓陳木南輸棋的尷尬。

與她的才色形成反比,聘娘的人品,卻不怎么高。她之所以和詩人陳木南交往,原因有三。其一,往常接待的多是些商人,膩了,想換幾個文士名流來破破俗。其二,陳木南有錢。他的表兄徐九公子給了兩次資助,合起來是四百兩銀子,都用在了聘娘身上。其三,聘娘想借此實現富貴夢。她曾問陳木南:“你幾時才做官?”陳木南道:“這話我不告訴別人,怎肯瞞你?我大表兄在京里已是把我薦了,再過一年,我就可以得個知府的前程。你若有心于我,我將來和你媽說了,拿幾百兩銀子贖了你,同到任上去?!逼改锫犃诉@話,當晚便做了一夢,夢見陳木南果然“升授杭州府正堂”,身為知府夫人的她,“鳳冠霞帔,穿戴起來”。聘娘確信,她的才色不一定遜色于楊貴妃,當然應該得到可與楊貴妃媲美的榮華富貴。

與詩人陳木南形成對照,《儒林外史》還寫了斗方名士丁言志。丁言志聽說聘娘善于談詩,欣羨不已,把自己的詩卷成一卷,興沖沖上門拜訪,要跟她談詩。見了面,聘娘劈頭說道:要談詩,可以的,拿花錢來?!盎ㄥX”,就是在青樓的花銷。窮得叮當響的丁言志,在自己的腰包里掏了一陣,總共也就掏出二十來文錢。聘娘見了,笑道:你這幾個錢,只好去豐家巷的下等妓院。這個細節告訴讀者,聘娘是看重現實利益的,沒有錢的詩人入不了她的法眼。

這是《儒林外史》所寫的聘娘。這個形象,假如到了曹雪芹筆下,他會如何處理?要回答這個問題,有必要梳理一下歷史上女性書寫的兩種不同取向,一種是著眼于利害關系,一種是基于審美態度。

著眼于利害關系,古代史家在解釋歷史上的重大變故時,常常用到一個術語,“女禍”。假如一個王朝政治敗壞,他們首先想到的是,可能是帝王沉溺于女色的緣故,要不就是一個壞女人把皇上帶偏了。比較典型的例子是唐明皇。許多人把他的皇帝生涯分作兩段,前一段勤于國事,開元之治足以媲美貞觀,后一段荒淫誤國,導致了安史之亂的發生。幾個著名的唐代詩人,老杜杜甫,小杜杜牧,都曾把安史之亂歸因于“女禍”。杜甫的長篇五古《北征》,其中有這樣兩句:“不聞夏殷衰,中自誅褒妲?!薄鞍А敝赴玩Ъ?,“夏殷”指夏朝和商朝。杜甫得知楊貴妃在馬嵬坡被迫自縊,寫了這樣的詩句,他以為,唐玄宗允許軍人們處死楊貴妃,這是一個英明的決定。夏商之所以衰落,是因為褒姒和妲己沒有被除掉;唐王朝之所以轉危為安,是因為把楊貴妃除掉了。這是杜甫的意思。杜牧寫過《過華清宮》絕句,說“霓裳一曲千峰上,舞破中原始下來”。唐明皇所寵幸的楊貴妃,是個舞蹈藝術家,最擅長的是霓裳羽衣舞。杜牧說,就是因為楊貴妃的魅力太大了,唐明皇天天跟她一起享樂,結果耽誤了國事。杜甫、杜牧所代表的,是一種著眼于利害關系的書寫取向。

另一種書寫取向,是把女性作為審美對象。晉代畫家吳逵,說過一句名言:“世無花月美人,不愿生此世界?!眳清拥囊馑际?,假如天上沒有月亮,地上沒有鮮花,人世間沒有那些美好的人,我不愿活在這個世界上。有許多掌故或作品,都體現了和吳逵相同的取向。阮籍是魏晉時期的奇人之一。他鄰居家有個女孩,才色過人,沒出嫁就去世了。阮籍與她家并無多少交往,卻趕去痛哭了一場。有人批評他任誕不檢,其實是不理解他那哲人的胸襟。阮籍所悲傷的,是青春的摧折,是美的凋謝,是生命之流的突然中斷。一個美麗而才情不俗的女孩子,轉眼間就從這個世界消失了,能不為之黯然神傷嗎?晚明小說《小青傳》所表達的情愫亦可作如是觀。小青“風期異艷,綽約自好”,卻嫁給不知憐香惜玉為何物、憨跳不韻的某生,致使小青橫遭妒婦的摧殘,才十八歲便成為一縷斷魂。她能做的唯一努力是將其真容經由畫師之手留在世上,然而,就連她的畫像也差點被妒婦燒掉。難怪清初張潮會在篇末評語中發出這樣的感慨了:“紅顏薄命,千古傷心。讀至送鴆、焚詩處,恨不粉妒婦之骨以飼狗也!”青春與生命的短暫,芳時難留,煙景不再,任何一次美的零落都會觸發難言的愁恨。小青在作者筆下就是美的象征。她的早逝令作者不勝其悲,惋惜她不能如《牡丹亭》中的杜麗娘那樣在牡丹亭畔重生。

那么,曹雪芹的《紅樓夢》,其女性書寫是什么取向?

曹雪芹也是從審美角度加以書寫的,還為此設計了寶玉這個人物。在他筆下,寶玉的特點是“意淫”,對所有出色的女孩子,都想獻殷勤,對所有出色而命苦的女孩子,都心疼不已?!都t樓夢》中有這樣兩個細節。第一個是“齡官畫薔”。一次,寶玉從他母親那里回大觀園去,見一個女孩在花架下蹲著寫字。寶玉想,這個女孩翻來覆去寫同一個字,一定是心里有難解的事,她長得那么瘦,受得了么?于是在一旁癡癡打量。這時,天上下雨了,有意思的是,雨點落到了寶玉身上,他想到的不是自己淋濕了有可能感冒,而是這個女孩淋濕了有可能感冒,于是喊了一句:妹妹,不要再寫了,小心淋濕了生病。這個女孩扭頭看去,因為寶玉長得秀氣,又隔著花架子,她把寶玉看成了女孩,便回了一句:姐姐,難道你是淋不濕的?言下之意是說,你提醒我淋濕了生病,你不也一樣嗎?寶玉這才一溜煙跑回了怡紅院。第二個細節在第四十二回,“變生不測鳳姐潑醋 喜出望外平兒理妝”。鳳姐過生日,好多人都來給她敬酒,鳳姐不好拒絕,三下五除二,喝醉了。平兒扶她回自家房間,誰知賈璉正在家里偷情,一邊做不三不四的事,一邊說些不三不四的話,好些話都是罵鳳姐的。那個女人還說,平兒比鳳姐還好些。鳳姐聽見這話,喝醉的人,怒氣攻心,扭身一巴掌刷在平兒臉上。這一巴掌讓平兒很丟面子。平兒雖然是丫環,但在榮國府里,經常代鳳姐打理家務,好些主子還要跟她套近乎。鳳姐這一巴掌,把面子給打沒了,平兒傷心之極,以至于尋死覓活。寶玉把平兒請進怡紅院中,又是安慰,又是請她洗臉、梳頭、擦脂粉,樁樁件件,極其周到。寶玉在讀儒家經典方面缺少天賦,但在照護女孩這些事上,他是真有靈性。平兒當時的感覺是,經常聽人說寶玉會給女孩獻殷勤,果然名不虛傳?!都t樓夢》接下來寫了寶玉的心理活動,包括兩個層次。一是說寶玉本來就想找機會表達對平兒的敬重和愛惜,但因她是賈璉的房里人,而賈璉是寶玉的堂兄,不大合適;今天竟意外得到這個機會,讓寶玉深感愜意。也就是回目里說的“喜出望外”。二是說寶玉想到,平兒沒有父母,孤苦伶仃,服侍鳳姐這樣霸道和賈璉這樣俗氣的人,真不容易;盡管平兒做得如此之好,今天仍平白挨了一巴掌。想到這些,寶玉不禁黯然神傷。由寶玉的心理活動,可以看出,他對平兒的愛惜,也同對齡官的愛惜一樣,同樣沒有功利目的,僅僅是出于對人世間那些美好的人、美好的事的愛惜之情。

《紅樓夢》是以寶玉的美感體驗為中心構筑成的一部小說。不是說曹雪芹不懂生活的艱辛和復雜,實際上,《紅樓夢》也寫了人與人之間的利害關系,寫了家族管理的真實境況,但是他把這些都用寶玉的美感經歷覆蓋起來了,沒有讓它們進入小說的中心。寶玉說過一句讓許多人大惑不解的話,“女兒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泥做的骨肉,我見了女兒,我便清爽,見了男子,便覺濁臭逼人”。這一句話似乎荒唐,但真能傳達《紅樓夢》對女性的崇拜。

我一直有個想法,如果要對中國的審美文化有深入了解,必須讀唐代張若虛的《春江花月夜》、劉希夷的《白頭翁》,宋代晏幾道、秦觀的詞,清代洪昇的《長生殿》、曹雪芹的《紅樓夢》。這些作品表達了中國古人面對這個世界的似水柔情。如果不能體會這種柔情,對中國人的了解是不完整的。比如,假如只讀《三國演義》,所理解的只是在政治軍事斗爭中建功立業的中國人;假如只讀《水滸傳》,所理解的只是以俠客為中心的邊緣社會;假如只讀《西游記》,所理解的只是童話世界的正義和偉大;讀了《紅樓夢》,對于人類個體的心靈世界,才有更深入的體察?!都t樓夢》沒有對人類生活的所有方面平均用力,但他寫透了人類對美好事物的珍惜和憐憫。

以我的理解來看,假如曹雪芹來寫聘娘的話,他一定會用寫晴雯、寫妙玉的筆調。盡管這些人物有太多不足,但曹雪芹寧可淡化她的不足,也要把她的魅力寫足,他的立足點跟吳敬梓有所不同:《儒林外史》是用深刻的理性支撐起來的,《紅樓夢》則依托于豐厚的感性之美;《儒林外史》是生活指南,《紅樓夢》則是生活的詠嘆。

以上就是今天講座的主要內容。我們的解讀,不是價值判斷,不是說《儒林外史》比《紅樓夢》好,或者《紅樓夢》比《儒林外史》好。而是說,這兩部偉大的小說,它們確實有諸多不同,這些不同正是它們不能相互取代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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