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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醫“通和”思想源流及其意義

2022-11-15 14:37劉昭純
山東中醫雜志 2022年10期

劉昭純

(山東中醫藥大學,山東 濟南 250355)

“通和”的概念最早見于南朝,可追溯于《莊子》。它融合“通”與“和”的思想內涵于一體,用來闡釋自然界的各種現象、規律,以及人與自然、人與社會、人與人之間復雜多變的關系,成為中國傳統思想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它既是認識事物及相互聯系的一種思維方式,又是處理和協調各種復雜關系的原則和方法,同時還是一種“交通成和而萬物生”的理想狀態。由于中醫學在形成和發展過程中,深受中國傳統文化和哲學思想的影響和滲透,因此,作為中國傳統文化重要組成部分的“通和”思想必然會深深地根植于中醫學術之中,構成中醫理論的重要部分,并直接影響著中醫理法方藥立論與臨床實踐。

1 “通”與“和”的基本概念

1.1 釋“通”

“通”,形聲字。從辵(chuò),甬(yǒng)聲?!墩f文解字》:“通,達也?!北玖x為通達、通暢,即通行無障礙、沒有阻塞、可以穿過。如《周易·系辭傳》:“往來不窮謂之通”,“推而行之謂之通”;《呂氏春秋·達郁》:“血脈欲其通也”。日常所說的“通衢大道”(四通八達的道路)、“通邑”(四通八達的城市)等,均為此意?!巴ā?,又引申為疏通,即使之通暢、使之通達、使之不阻塞之意。如《呂氏春秋·慎行論》“以通八風”,唐代柳宗元《柳河東集》“疏之欲其通”。平素大家耳熟能詳的“通風”“通氣”“通便”“通下水道”等均取此意。概言之,“通”具有“通達”與“疏通”雙層含義。其中“通達”是一種目標與狀態,而“疏通”則是一種方法與手段。

中國傳統文化特別重視“通”,認為自然界天地萬物之間要“通”,人類社會的各個層次之間也要“通”?!巴ā笔亲匀唤缛f事萬物發生發展的根本動力和前提,是人類社會和諧與進步的根本保證。如《周易·泰·彖傳》:“天地交而萬物通也,上下交而其志同也?!本褪钦f,在自然界層面,只有天和地之間的陰陽交感通達,才有萬物的生生不息,暢通和諧,各遂其生;在人類社會層面,只有君與臣、上與下、人與人的交流溝通,才能志同道合,事業通泰,國家昌隆。再如《易經·系辭下》曰:“窮則變,變則通,通則久”,即言流通、暢通是自然界的常態,是天地萬物生生不息長久發展的前提?!兑住ふf卦》還有“天地定位,山澤通氣”“感而遂通”等,都是在強調“通”的重要意義。

“天人合一”是中國傳統文化中整體觀念的核心思想,它肇端于遠古時代的“神人交通”“絕地通天”(《尚書·周書·呂刑》),發展于春秋戰國,“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道德經》),“生氣通天”(《黃帝內經》),“通天下一氣兒”(《莊子·知北游》),而最終于北宋時期形成“天人合一”的概念。所以,“天人合一”的核心在于“通”,即天道與人道相通,自然與人體相通。這不僅是中國古代哲學的思維方式,同時也是人生不斷追求的理想境界。

1.2 釋“和”

“和”,形聲字。從口,禾聲?!墩f文解字》:“和,相應也”。其本義是聲音相應,和諧地跟著唱或伴奏。如《周易·中孚》:“鳴鶴在陰,其子和之?!奔代Q在樹蔭處鳴叫,幼鶴跟著應和?!昂汀?,又有和諧、和順、適中、恰到好處之意。如《廣雅·釋詁三》:“和,諧也?!薄稄V韻·戈韻》:“和,不堅不柔也?!薄墩撜Z·學而》:“禮之用,和為貴?!薄昂汀?,又引申為調和、和解、調治,即使之和諧、使之適中、使之恰到好處之意。如《尚書·周官》:“宗伯掌邦禮,治神人,和上下?!薄吨芏Y·天官·食醫》:“食醫掌和王之六食、六飲、六膳、百羞、百醬、八珍之齊?!薄都崱み^韻》:“和,調也?!睆堓d《正蒙》:“仇必和而解”。平素我們常常提到的“和胃”“和難”“和神”“和天下”等均取此意。概言之,“和”有“和諧”與“調和”雙層含義。其中“和諧”是一種目標與狀態,而“調和”則是一種方法與手段。

“和”是中國傳統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其內容多見于《易經》以及儒家、道家的經典著作。如《易傳·乾卦·彖傳》:“乾道變化,各正性命,保合大和,乃利貞”?!按蠛汀本褪恰疤汀?,意思是說天道與人道的變化,各有自己的規律,只有保持各自的平衡和諧,才能普利萬物,生生不息。再如《中庸》:“和也者,天下之達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萬物育焉”;《孟子》曰:“天時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荀子》:“萬物各得其和以生”;《道德經》:“萬物負陰而抱陽,沖氣以為和”;《國語·鄭語》:“夫和實生物,同則不濟,以它平它謂之和,故能豐長而物歸之”。都是在強調“和”的重要意義。

更重要的是,“和”文化早已深深扎根于華夏百姓的日常生活,成為民眾重要的信仰和思想觀念。它既是調節人與自然相互關系的基本法則,又是協調人際關系、適應社會群體發展、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理性規范,諸如“和能生財”“和能睦鄰”“家和萬事興”“和能興國”“政通人和”等等。

1.3 釋“通和”

“通和”一詞,是融合了“通”與“和”的涵義而構成的復合詞匯,包含著通暢與和諧、疏通與調和等多層含義,具有較好的通用性。它最早見于南朝《永明十一年策秀才文》,可追溯于《莊子·田子方》。該篇曰:“至陰肅肅,至陽赫赫。肅肅出乎天,赫赫出乎地,兩者交通成和而物生焉”。意思是說地之陰氣上升,天之陽氣下降,兩者相互交通合和而生成萬物??梢哉J為,這里所說的“交通成和”即為“通和”一詞之雛形。

“通”與“和”具有不同的內涵。但由于兩者關聯密切,相互影響,相得益彰,又常?;榍疤?,互為因果,相輔相成。故后世才有可能將“通”與“和”的涵義融合,合并構成“通和”這一新的概念,并用以解釋人與自然、人與社會、人與人之間復雜多變的關系。凡天人合和、和諧社會、和好的人際關系等,一刻也離不開相互之間的交流與溝通,而交流與溝通又常常以“和”為基礎條件。不“通”無以為“和”,不“和”亦無所謂“通”。因此“通和”既是一種集“通”與“和”于一體的思維方式,又是處理和協調各種復雜關系的原則和方法,同時還是一種“交通成和而物生焉”的理想狀態。在現代漢語中將“通和”解釋為“互通往來和好”“通暢緩和”“通達平和”等,就是這種既“通”又“和”的理想狀態。

2 中醫“通和”思想源流

起源于先秦時期的中醫“通和”思想,涵蓋了中國傳統自然觀、人文哲學等方面的內容,蘊含著深邃豐厚的文化內涵,在其奠基形成、傳承發展和不斷完善的過程中,又雜糅儒釋道多種文化于一體,深深根植于中醫學術之中,構成了中醫基礎理論的重要部分,并直接影響著中醫理法方藥立論與臨床實踐。

2.1 先秦時期

有了人類,便會有病痛,于是也就有了醫療活動。最初的醫療行為往往是本能的、自發的,比如運動以祛寒、按摩以鎮痛等。因此,在春秋以前,人們對疾病的認知基本停留在本能的、感性的認識階段。此后,隨著醫學知識的不斷積累,加之精氣神學說、陰陽五行學說以及天人合一等古代哲學思想的形成和完善,人們開始探索人的生理、病理、診斷、治療和養生等問題,并逐漸形成中醫學的系統理論。因此,與中醫學相關的“通和”說大量散見于先秦諸子的文獻中,及至《黃帝內經》成書,“通和”已成為中醫系統理論的重要組成部分。

《黃帝內經》認為,“通”“和”是人體生命運動的一種常態,也是人與自然和諧相處、人體自身陰陽和平、內在臟腑經絡與外在五體九竅關系協調的最佳狀態,貫穿于整個生命過程中。而“郁”“滯”“結”“壅”“瘀”“積”“聚”“癥瘕”“痞”等“不通”與“不和”,則是人體生命運動過程中的一種變態,所反映的是一種病理。正如《素問·六微旨大論》所說:“出入廢則神機化滅,升降息則氣立孤危。故非出入,則無以生長壯老已;非升降,則無以生長化收藏。是以升降出入,無器不有”。因此在治療上要用“通法”“和法”,以“求通”與“求和”。

先說生理?!饵S帝內經》認為,人的生成離不開臟腑氣血的“通”與“和”。如《靈樞·天年》:“血氣已和,營衛已通,五臟已成,神氣舍心,魂魄畢具,乃成為人?!闭f明只有血氣營衛的“通”與“和”,人體生命運動才能順利進行。一旦出現“血氣虛,脈不通”,則“中壽而盡也”?!豆茏印芬苍f:“氣通乃生,生乃思,思乃知,知乃止矣?!?/p>

人體正常生命活動離不開臟腑氣血的“通”與“和”?!饵S帝內經》認為,人體是以五臟為中心的整體,只有五臟陰陽之氣調和,五臟與各臟腑組織器官相互聯絡的通路暢通,人體才能安和健康。如《靈樞·脈度》說:“五臟常內閱于上七竅也。肺氣通于鼻,肺和則鼻能知香臭矣;心氣通于舌,心和則舌能知五味矣;脾氣通于口,脾和則口能知五谷矣;肝氣通于目,肝和則目能辨五色矣;腎氣通于耳,腎和則耳能聞五音矣。五臟不和則七竅不通”。這里重點強調的就是“通”與“和”以及兩者相輔相成的關系。在生理上,內在的五臟是與外在的七竅息息相通的,七竅之所以能“通”,之所以能發揮“知香臭”“知五味”“知五谷”“辨五色”“聞五音”的功能,關鍵在于內在五臟的“和”,即五臟的功能正常。反之,若“五臟不和,則七竅不通”。說明“通”與“和”是常態,是人體正常的生理狀態,“不通”與“不和”則是變態,是人體的病理狀態。而且“通”與“和”密切相關,相互影響,相得益彰,互為前提,互為因果。

“六腑傳化物而不藏”(《素問·五臟別論》),以降為順,以通為和,是說六腑之間是互通的,而且只有保持通暢和相互關系的調和,才能發揮正?!皞骰铩钡墓δ?。五臟之間亦必須交通合和。例如,心主神明,為“君主之官”,有“使道”與其他臟腑器官相通,若“君主”明彰,“使道”通暢,則十二臟腑功能安和,身心康??;若心神不明,則“使道閉塞而不通”,疾病叢生,“形乃大傷”(《素問·靈蘭秘典論》)。再如,“腎者主水,受五臟六腑之精而藏之,故五臟盛,乃能瀉”(《素問·上古天真論》),說明腎與五臟六腑皆通,并為之貯藏精氣。唯有此,腎才能通泄精氣,以完成人類生殖繁衍之功能。又如《素問·玉機真臟論》說:“脾脈者,土也,孤臟以灌四傍者也?!彼陌?,即肝心肺腎四臟,說明脾臟與其他四臟相通相和。其他如肺“通調水道,下輸膀胱,水精四布,五經并行”;肝能疏通全身氣機、疏通暢達脾土,“土疏泄,蒼氣達”(《素問·五常政大論》),“土得木而達”(《素問·寶命全形論》),均是在說明五臟之間只有相通相和,才能發揮各自的功能。

聯絡溝通必須要有通路?!饵S帝內經》認為人體內存在著多種聯絡通路,諸如“經絡”“經脈”“血脈”“氣化”“使道”等。這些通路必須是通暢的,而且通路的各個環節又必須是和諧的。不然,無以為用,無以為和。正如《素問·調經論》所說:“五臟之道,皆出于經隧,以行血氣,血氣不和,百病乃變化而生”;《靈樞·海論》說:“夫十二經脈者,內屬于臟腑,外絡于肢節”;《靈樞·經脈》說:“經脈者,所以能決生死,處百病,調虛實,不可不通?!?/p>

《難經》是以問答釋難的形式編撰而成,為中醫學四大經典之一。該書共討論了八十一難,其中很多內容都涉及到體內各組織器官互通互用以及聯絡溝通的通路問題。如《難經·二十七難》曰:“圣人圖設溝渠,通利水道以備不然”;《難經·二十八難》曰:“溝渠滿溢,流于深湖”。就是將十二正經比作“溝渠”,將奇經八脈比作“深湖”。當十二正經氣血滿溢時,就會流入奇經八脈,蓄以備用;當十二經脈氣血不足時,奇經八脈所儲存的氣血則可溢出給以補充。兩者交通成和,互通互用,共同維持著人體陰陽氣血的協調平衡?!捌邲_門”理論為《難經》所獨創,涉及到飲食物從攝入、消化、吸收到糟粕排泄的整個通路。其中“唇為飛門,齒為戶門,會厭為吸門,胃為賁門,太倉下口為幽門,大腸小腸會為闌門,下極為魄門”(《難經·四十四難》)。沖,要也;門,關卡。七沖門即消化通道上的七個重要關卡,其作用在于既要保持消化道的通暢,又不能通之太過。其中任何一個“沖門”發生病變,都會影響整個消化道的通暢,導致在飲食物的攝入、腐熟、運化、輸布和排泄上出現異常,甚至危及生命。事實上,七沖門也是整個消化道最容易發病的部位,諸如賁門癌、賁門狹窄、闌尾炎、痔瘡等。還有,《難經》認為三焦也是人體內的重要通道,可通行、輸布原氣于全身,主管諸氣的氣機與氣化。凡腎中之元氣自下而上行至心肺,輸布于全身;胸中大氣自上而下行至肝腎,以資元陰元陽,均以三焦為通路。正如《難經·六十六難》說:“三焦者,原氣之別使也,主通行三氣,經歷于五臟六腑”;《難經·三十八難》也說:三焦“有原氣之別焉,主持諸氣”。

再說病機與治療?!饵S帝內經》認為,很多疾病都是因為“郁”“滯”“結”“塞”“壅”“瘀”“積”“聚”“痞”等“不通”或“通之不暢”所致。因此,“不通”是人體疾病的根本病機,無論外感六淫、內傷七情,抑或飲食勞逸致病,大抵都是如此。因此需以“通法”治療“不通”。又因“通”與“和”常?;橐蚬?,所以“不通”又常常同時伴有“不和”。因此在治療上既要求通、求和,還要注意通中求和,或和中求通。

《素問·熱論》在論述熱病的成因、傳變和癥狀時說:“三陰三陽,五臟六腑皆受病,營衛不行,五臟不通,則死矣”。即說明“不行”“不通”不僅是一種病理狀態,而且可以危及生命。因此,在治療上要“各通其臟脈”。再如《素問·至真要大論》在詳述了病機十九條之后特別強調,要“謹守病機,各司其屬,有者求之,無者求之,盛者責之,虛者責之。必先五勝,疏其血氣,令其調達,而致和平?!薄笆琛?,通也。就是說無論病機“皆屬于心”“皆屬于肺”,還是“皆屬于風”“皆屬于熱”,也無論是“盛”還是“虛”,都必須在弄清病機的基礎上,以疏通之法祛除血氣中的瘀滯,才能使臟腑機能調達,經絡通暢,身心和平。這既說明通法在治療上的重要性,又同時說明“通”與“和”的密切相關性。重在“通”,以通求和,通中寓和。

據《呂氏春秋·古樂篇》記載:“昔陶唐之始,陰多滯伏而湛積,水道壅塞,不行其源,民氣郁閼而滯著,筋骨瑟縮不達,故作為舞以宣導之?!边@里的“氣郁”“閼”“滯”,都是“不通”,是“筋骨瑟縮不達”的根本病機,在治療上“為舞以宣導之”,就是通過舞蹈這種運動方式進行“宣導”,以使之“通”,最終達到陰陽和平之目的,亦是通中求和。

再如《素問·生氣通天論》曰:“凡陰陽之要,陽密乃固,兩者不和,若春無秋,若冬無夏,因而和之,是為圣度。故陽強不能密,陰氣乃絕,陰平陽秘,精神乃治,陰陽離決,精氣乃絕?!笨梢?,體內陰陽和則健康無病,“不和”則為疾病狀態,而“和之”是治療疾病的最好法度。也就是說,“和之”可以使陰陽雙方恢復“陰平陽秘”的平衡協調狀態。反之,如果不及時采取“和之”這種方法調治,陰陽雙方將不再相互維系,“交通成和”的關系將會破裂,以致陰陽不通,相互格拒,或“陰盛格陽”,或“陽盛格陰”,最終導致“陰陽離決,精氣乃絕”,生命運動終止。因此,這里的“和之”既包含著“求衡”,又蘊含著“求通”。

2.2 漢唐時期

漢唐時期,是中醫基本理論在臨床實踐中加以驗證、充實和發展的重要時期,其主要成就表現在“辨證論治”理論體系的形成和藥物方劑學方面的進步。在這一過程中,《黃帝內經》的“通和”思想也得到進一步發展和充實,使其更具有臨床指導意義和實用價值。

張仲景非常重視“通”與“和”,他在構建“辨證論治”體系過程中大量援引了這一理念。例如《金匱要略·臟腑經絡先后病脈證第一》說:“夫人稟五常,因風氣而生長,風氣雖能生萬物,亦能害萬物。如水能浮舟,亦能覆舟。若五臟元真通暢,人即安和”。即是說在正常生理狀態下,五臟元真之氣通暢,內養臟腑經絡,外濡四肢百骸,內外協調,身心安和。就像“風氣能生萬物”“水能浮舟”一樣;反之,若五臟元真之氣“壅塞不通”,則可產生津液停聚,氣機郁閉,血液瘀滯,百病叢生。就像風“能害萬物”、水“亦能覆舟”一樣??傊?,五臟元真是否通暢與人體身心安和息息相關,通暢即可安和,安和則可通暢。在正常生理狀態下,這是一個不斷良性循環的過程。在病理過程中,則相互影響,相互損害。

在闡述病理和治療問題上,張仲景認為,很多疾病都是因為“通”與“和”的失常所致,當通不通、當和不和,或通之太過與不及都是疾病。因此,他把“通”與“和”作為重要的治療手段,同時又將“通”與“和”作為最終的治療目標。

例如《傷寒論》第387條:“吐利止而身痛不休者,當消息和解其外,宜桂枝湯小和之”。中醫學歷來認為“不通則痛”“不榮則痛”。本證“身痛不休”,顯然是“不通”所致。正如黃元御所說:“吐利既去而痛不休,以表寒未解,經氣壅滯之故”。而張仲景用桂枝湯“和解其外”令“小和之”,顯然是在用和法治療“壅滯”“不通”之證。這是和中求通。不僅如此,張仲景還用和法治療“通之太過”之證,他認為“病常自汗出者”,是“衛氣不共營氣諧和故爾”,應“復發其汗,營衛和則愈,宜桂枝湯”(《傷寒論》第53條)。汗孔又稱“玄府”,掌控著汗液的排泄。在正常情況下,汗孔是通暢的,且隨著體內生理情況和外界氣候變化而有相應的調節,可排泄多余的水分,帶出熱量和代謝廢物。若當汗出而無汗,為“玄府”閉塞不通,通之不及;不當汗出而有汗,則為通之太過。本條“自汗”屬通之太過,基本病機為營衛不和,因此在治療上用桂枝湯調和營衛,使“營衛和”則自汗痊愈。這是以和法治療“通之太過”的異常病變。

再如《傷寒論》第229條曰:“陽明病,脅下硬滿,不大便而嘔,舌上白苔者,可與小柴胡湯。上焦得通,津液得下,胃氣因和,身濈然而汗出解也?!逼渲小懊{下硬滿”是少陽氣郁不通,“不大便”是陽明病腸道不通,“嘔”是胃氣上逆,病在上焦。張仲景用小柴胡湯和解少陽,便可使“上焦得通,津液得下,胃氣因和”,大便自然也就通暢了。眾所周知,小柴胡湯為和解之劑,也是和法之代表方劑,而今用以治療“不通”之證,可見二者可互通互用,相得益彰。和中求通,和中寓通,和則通。

還有《傷寒論》第208條:“陽明病……若腹大滿不通者,可與小承氣湯,微和胃氣,勿令至大泄下”;第209條:“陽明病……其后發熱者,必大便復硬而少也,以小承氣湯和之”;第250條:“太陽病,若吐、若下、若發汗后,微煩,小便數,大便因硬者,與小承氣湯,和之愈”。小承氣湯為《傷寒論》三承氣湯之一,由大黃、枳實、厚樸組成。承氣者,承順胃氣之下行,可使塞者通、閉者暢,是典型的通里攻下之劑。因此,用于治療“腹大滿不通”“大便復硬而少”等,藥證相符,無可非議。然而張仲景不言“瀉之”“下之”“通之”,而言“微和”“和之”,除了因為小承氣湯瀉下作用較為緩和之外,大概還是在提示我們“通”與“和”密切相關。通中求和,通中寓和,通則和。

藥物方劑學方面的進步是漢唐時期中醫學發展的重要成就之一。期間提出的許多藥物配伍原則以及所記載的方藥,大都體現了中醫學的“通和”思想,為后世中醫治則治法的發展以及方劑學理論體系的構建奠定了重要的基礎。

《神農本草經》是我國現存最早的一部藥物學著作,對于藥物學的運用,提出了“凡此七情,和合視之”的配伍原則,為臨床藥劑配伍提供了規范。后世徐子才、陳藏器等根據中醫病機學說,把藥物的作用分為十類,就是歷來所說的“十劑”。其中特別提出“通”劑,認為“通可以去滯,即通草、防己之屬是也”。

還有陶弘景在《輔行訣臟腑用藥法要》中記載了51首方劑,其中有“救卒死中惡方五首”。他認為:“中惡卒死者,皆臟氣被壅,致令內外隔絕所致也”,故應“開五竅以救卒死中惡”。五首方均為外用方,每方用藥一二味。其作用分別為:點眼以通肝氣,吹鼻以通肺氣,著舌可通心氣,啟喉以通脾氣,熨耳以通腎氣[1]。

事實上,《傷寒論》中就記載了許多“通”與“和”的方劑,專門用于治療這類“通和”失常的病證。如設桂枝湯調和營衛以止自汗出;小柴胡湯和解少陽以通腸胃;半夏瀉心湯和胃降逆以開結除痞;小承氣湯通里攻下以理氣和胃;四逆散調和肝脾,通陽氣以達四肢;白通湯通陽破陰以合和陰陽;通脈四逆湯回陽通脈以使陰陽通和順接。凡此,或通中求和、通中寓和,或和中求通、和中寓通,或通和并舉。

2.3 宋元明清時期

宋元明清時期,隨著中醫臨床實踐經驗的不斷積累,在理論層面的探索也愈加深入,中醫學的“通和”思想也日趨成熟,越來越顯示出對臨床實踐的指導作用。

宋金時期,成無己開注解《傷寒論》之先河,首次提出小柴胡湯為和解半表半里之劑。他在《傷寒明理論》中說:“傷寒邪在表者,必漬形以為汗;邪氣在里者,必蕩滌以為利;其于不外不內,半表半里,既非發汗之所宜,又非吐下之所對,是當和解之可矣。小柴胡湯為和解表里之劑也?!贝撕筢t家均從其說,遂以和解少陽半表半里為和法第一要法,小柴胡湯也就成為和法之代表方劑。然細究之就會發現,小柴胡湯證的基本病機在于表里不和,而表里不和的根本原因在于邪郁少陽,以致少陽經氣郁而不得疏泄,“表里相拒”而內外不通,樞機不轉則氣行不暢。因此,在治療上應祛除半表半里之邪氣,使少陽經氣通達、表里互通、氣機暢通。故方中用柴胡輕清升散,疏邪透表,“使半表之邪得從外宣”;用黃芩清泄少陽郁火,“使半里之邪得從內徹”(《名醫方論》);用半夏散結消痞,和胃降逆;再用人參、大棗、生姜、甘草扶正以助祛邪。最終可使“上焦得通,津液得下,胃氣因和,身濈然而汗出解”。所以,小柴胡湯證的“和解”沒有離開“通”?!安煌ā睙o以為“和”,“不通”也不可能“和”。

金元四大家從不同角度豐富和發展了中醫學理論,且流派紛爭。但無論是寒涼派、攻邪派,還是補土派、滋陰派,都從不同側面論證了中醫“通和”思想,且各有建樹。如劉完素提出“留而不行為滯,必通劑而行之”,并創防風通圣散,以散風壅,開結滯,宣通氣血,祛除在表之郁熱;創三一承氣湯通下瀉熱,以治熱邪郁結在里。張從正主張攻邪,認為人體氣血宜通不宜滯,“惟以血氣流通為貴”,其著名的汗、吐、下三法之主旨即在于“使上下無礙,氣血宣通,并無壅滯”?!把a土派”以李杲為代表,善用溫補脾胃之法,提出脾胃為氣機升降之樞紐,“清氣不升,九竅為之不利”“脾胃虛則九竅不通”。同時認為疼痛是體內某一環節不通的表現,凡風寒暑濕燥火諸邪侵襲,或瘀血、痰飲、水濕、食積等有形之邪留滯體內,造成氣血運行滯澀、經絡壅塞,便會產生疼痛,即所謂“不通則痛”。故在治療上,主張“諸痛為實,痛隨利減。汗而通導之,利也;下而通導之,亦利也;散氣行血者,皆通導而利之也”(《此事難知·隨痛利減》)。即是說“通導”可以暢通氣機,調和血脈,治療疼痛諸癥。所謂“通則不痛”是也。朱丹溪是滋陰派的代表,在治療上雖強調“滋陰降火”,但同樣重視“通中求和”。他認為,“氣血沖和,萬病不生,一有悱郁,諸病生焉。故一身諸病,多生于郁”?!坝簟闭?,阻滯、不通之意。郁病,泛指由氣機郁滯不暢而導致的多種病證,朱丹溪將此分為“六郁”,即氣郁、濕郁、痰郁、熱郁、血郁、食郁,并創越鞠丸行氣通滯,疏肝解郁。一旦郁滯得解,氣機暢通,則氣血沖和,萬病皆愈。

明清時期,醫家們結合臨床對金元時期發展起來的各種理論加以綜合折衷、融會貫通,使中醫學的理論體系更加趨于完善。在這一階段,醫家們似乎更加重視“通”“和”的治法,并結合自己的臨證心得作了較多的發揮,大大拓展了以通和思想論治疾病的范疇。

張景岳對“和”及“和法”進行了較為系統的論述,認為和法不僅僅局限于傳統意義上的“和解”,而是涵蓋或兼容多種治法。他在《景岳全書·古方八陣》中說:“和方之制,和其不和者也……務在調平元氣,不失中和之為貴也?!薄胺膊〖嫣撜?,補而和之;兼滯者,行而和之;兼寒者,溫而和之;兼熱者,涼而和之;和之之意廣矣?!?/p>

高士宗認為,調氣、調血、開結、升提、補虛、溫陽散寒等,同樣具有“通”的作用,可以用來治療不通之證,亦應歸屬“通法”范疇,并特別強調不能單以瀉下為通。他在《醫學真傳》中說:“通之之法,各有不同。調氣以和血,調血以和氣,通也;下逆者使之上行,中結者使之旁達,亦通也;虛者助之使通,寒者溫之使通,無非通之之法也。若必以下泄為通,則妄矣”。高士宗大大拓展了通法的適用范疇。

周學海認為“不通”與“不和”具有不解之緣,兩者常常相互影響,互為因果。因此,“和解”之法可以用來治療“不通”之證。他在《讀醫隨筆》中說:“凡用和解之法者,必其邪氣之雜極者也。寒者、熱者、燥者、濕者,結于一處而不得通,則宜開其結而解之;升者、降者、斂者、散者,積于一偏而不相冾,則宜平其積而和之……故開郁降逆,即是和解”。

2.4 近代與現代

鴉片戰爭以來,隨著西方科技和文化的傳入,中西文化出現了大碰撞,中醫學遭遇到前所未有的挑戰,這就迫使中醫學(特別在思想理論層面)尋找自我振興和發展的突破口。在這一過程中,學者圍繞中醫“通”與“和”的思想以及在臨床上的指導意義進行了深入的探索,發表了許多較高水平的研究報告。如王小平[2]“中醫學合和思想的研究”、張珍玉[3]“通法俚言”、何天有[4]《中醫通法與臨證》、曹洪欣“中醫理論體系建 構 中 的 和 合 文 化”[5]、姚 魁 武 等[6]“中 醫學和合思想淵源探析”等。所有這些,雖然沒有將“通”與“和”結合起來進行系統的研究,但對確立中醫“通和”思想的概念,探索其在臨床上的指導意義確有十分重要的作用。

3 構建中醫“通和”思想的意義

“通和”作為中國傳統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在引入中醫學之后,就成為中醫的一種思維方式,貫穿于中醫學生理病理之中,并指導臨床診斷與治療。

3.1 充實中醫生理病理學理論

系統整理和運用中醫通和思維,可以更好地闡釋中醫學的某些生理和病理現象,充實和完善中醫生理病理學的理論體系。

首先說體內陰陽二氣的“通和”。

陰陽雙方只有相互交通成和,升降出入有序,才能推動和維持生命活動的正常進行。若兩者交通不暢,或不相交通,則會出現多種病理改變,乃至生命運動停止。然而,在迄今對中醫陰陽學說研究中,關注點大多集中在陰陽二氣的互根互用和消長平衡上,特別是在用陰陽學說討論人體的生理病理時,很少提及陰陽二氣的“通”。這就導致在解釋某些病機時顯得繁瑣牽強,說服力不足。例如,“陰陽格拒”是中醫病理學中常用的一個概念,主要表現為內寒外熱,或內熱外寒。為了解釋這一病理現象,常常需要借用“陰陽的對立斗爭”“陰陽的消長盛衰”“陰陽的相互轉化”“寒熱真假”等一系列復雜的原理加以解釋,有時還不得不引經據典加以說明?;逎D深,難懂難讀。反之,如果引入陰陽二氣的通和思維,就會變得非常簡單明了,一通百通。事實上,“格拒”就是阻礙、隔閡、拒絕之意。簡單地說就是“不通”。陰陽格拒,就是陰陽不通。比如“陰盛格陽”就是陰氣偏盛至極,壅閉于里,格陽于外,陰陽之氣不相交通。所以,張仲景設通脈四逆湯以破陰回陽,通達內外。陰陽之氣“交通成和”了,不再“格拒”了,諸癥自消。還有“陰陽離決,精氣乃絕”,也是在說人體陰陽二氣不再“交通成和”,相互維系的關系徹底喪失,人體的生命運動即會終止。

再說臟腑之間的“通和”。

關于臟腑之通,目前關注最多的是六腑“以通為用”“以降為和”“傳化物而不藏”,而對五臟自身的“通”,以及五臟相互之間的“通”論述較少。偶有及者,除了經絡學說之外,大多依賴于五行學說的生克乘侮,諸如水火既濟、肝木乘脾、母病及子等。這是很不夠的,也很難較好地解釋臨床常見的生理病理現象以及一些相關的理論問題。諸如“心為五臟六腑之大主,精神之所舍”“五臟六腑皆令人咳,非獨肺也”“(腎)受五臟六腑之精而藏之,五臟盛,乃能瀉”“魄門亦為五臟使”等。這些臟腑之間在生理病理上的復雜聯系,僅僅依靠經絡和五行的生克乘侮是難以闡釋的,因此必須有、也必然會有其他聯絡通路。實際上,早在《黃帝內經》中就描述了除經絡、陰陽五行之外的很多聯絡通道,用以說明五臟自身的“通”以及臟腑之間的“通”,諸如“使道”“氣機”“氣化”“以膜相連”“三焦”“虛里”等。只是由于這些內容大多散見于《黃帝內經》不同篇章之中,沒能引起后世學者的足夠關注,以致至今都沒有得到系統地整理、完善和提高。

事實上,“通和”幾乎涉及到中醫生理病理的所有層面,除了前述的陰陽之氣和臟腑之外,經絡、氣血、表里、營衛、五官九竅、水液代謝通道、玄府、筋膜、腠理、乳脈、腦竅、精竅、經水通道等,都是人體生命運動過程中的重要通道。在正常情況下,這些通道必須保持通暢,與通道相關的各組織器官必須和諧。只有這樣,整個人體才能安和,生命運動才能正常進行。否則,一旦出現郁、滯、結、壅、瘀、積、聚、痞等“通之不暢”或“不通”之改變,即為疾病。

先師張珍玉教授曾結合臨床對中醫之“通”做過精辟的論述[7],他認為,“通”在中醫學中有“生理之通”“病證之通”和“治法之通”,其中“生理之通系指人體氣血津液暢通無阻”,五臟“所藏之精氣津液亦貴流通”“六腑以通為順”?!安∽C之通”是指“異常之通”,是病變。然細究之,病理狀態下的“通”又有“通之太過和通之不及之分”,兩者盡管病因不同、病位各異,涉及到的臟腑也各有所別,但均屬“通”的異常所導致的病變。其中“通之太過者,如瀉利、多尿”或“自汗、盜汗、遺精、崩漏、帶下”等,“通之不及者,如便結、癃閉等”。其他還有郁、滯、結、壅、瘀、積、聚、痞等,亦屬“通之不及”或“不通”之范疇。另外,還有在病理上屬于積滯不通,而在癥狀上則表現為通之太過者,如“痢疾初起、熱結旁流、瘀血崩漏等,當通因通用”。所有這些,都大大充實和完善了以“通”為核心的中醫生理病理學理論。

3.2 完善中醫論治思想與治法

中醫論治思想是對疾病治療具有普遍指導意義的思維方式,它貫穿于疾病治療的全過程。近年來,學者從不同側面對此進行了探索,提出許多具有卓識的學術見解。其中包括整體論治思想、辨證論治思想、求衡論治思想、恒動論治思想、雜合以治思想等[8]。但沒有提及“通和”論治思想。

如前所述,“通和”是集“通”與“和”于一體的思維方式,且早已深深地根植于中醫學術之中。因此,它必然會在疾病治療上發揮著重要指導作用,并貫穿于疾病治療的整個過程。鑒于此,應盡快挖掘和整理通和思維在中醫治療學上的指導作用,建立通和論治思想的概念,充實和完善中醫論治思想體系。

“通和”論治思想在用于指導疾病的治療上,特別強調的是“求通”“求和”。這是因為,在正常情況下,人體的各臟腑組織器官以及相互之間的聯絡通路都應該是通暢的,關系是和諧的,這是生命過程中的“常態”或“平和之態”。反之,一旦出現通和失常,無論是“通之不及”,還是“通之太過”,抑或是“不通”“不和”,都會發生疾病。因此,所謂治病,在某種意義上說,就是用“通法”以“求通”,用“和法”以“求和”。又因“通”與“和”關聯密切,兩者相互影響,相互益彰,又常?;榍疤?,互為因果,所以在治療過程中,又常常會“通中求和”“和中求通”,或“通和并用”,最終恢復通暢和諧的生命過程之“常態”??梢?,“通和”不僅是指導臨床防治疾病的一種論治思想,而且還是防治疾病的大法和治療手段,同時又是治療康復的終極目標。

治法,主要指治療疾病的法則,也是對一類相同病機或病性的病證確立的治療大法。自清代程國彭提出“論治病之方,則又以汗、吐、下、和、溫、清、消、補八法盡之”以來,迄今中醫學界多宗其說。因此,在中醫目前經常引用的論治八法中沒有通法。

然而,自《黃帝內經》以降,歷代很多醫家都曾論述過通法。如《素問·熱論》提出治療熱病要“各通其臟脈”,《素問·至真要大論》提出“通因通用”;《藥對》據性能將藥物分為十類,“通”為其中一類,并提出“通可去滯”;《傷寒明理論》認為方有十劑,“通劑”為其中之一;劉完素提出:“留而不行為滯,必通劑而行之?!敝燎宕?,高士宗認為調氣、調血、升提、開結、補虛、散寒等,均為“通之之法”,并特別強調“若必以下泄為通,則妄矣”。近年來,有人提出“通法是中醫數十種治療法則中的根本大法”,并認為“通法可包括八法”,其中“汗法通肌表,吐法通壅滯,下法通內里,和法通半表半里,溫法通凝滯,清法通熱邪,消法通積滯,補法以正祛邪”[9]。盡管難免有牽強偏頗之嫌,但確為完善通法的概念提供了思路。

更為重要的是通法在臨床應用甚廣,特別是隨著對活血化瘀研究的不斷深入,其應用范圍也越來越廣。查閱近年來臨床常用的中成藥,僅以“通”為關鍵字命名的中成藥就達近百種之多。諸如,通心絡膠囊、通腦寧心片、通痹片、通便靈膠囊、通竅耳聾丸、通宣理肺丸、通經甘露丸、通絡生乳糖漿等等,涉及內外婦兒各科常見疾病?!胺綇姆ǔ觥薄胺S證立”“方即是法”。就是說方與法有密切的關系,治法是組方的依據,方劑是治法的體現,方是從屬于法的。既然有這么多以“通”為主的方劑,且能經得起長期臨床療效的檢驗而成為廣泛應用的“中成藥”,那就理應盡快建立和完善“通法”的概念,為臨床辨證用藥提供理論根據。既不能有法無方,更不能有方無法。

通法的確立,是對中醫固有治法的補充和完善,絲毫不影響其他“八法”等治法的立論和應用。通法是針對郁滯、壅塞而設,可單獨應用,亦可與其他八法同時應用,形成以“通”為導向的汗通法、吐通法、下通法、和通法、溫通法、清通法、消通法、補通法等。其中通法與和法相輔相成,通中寓和,和中寓通,前面已經說過,不再贅述。汗、吐、下、溫、清、消法等六法大多屬于祛邪范疇,主要用于各種實證。而祛邪之目的,又大多在于“通”。這是因為,邪氣(六淫、痰飲、瘀血、食積等)郁滯體內,就會導致多種多樣的不通。如氣血津液運行不暢、經絡不通、腑氣不通、五官七竅不通、二便不通、玄府不通、經水不通、臟腑陰陽壅塞不通等,故當祛邪以使之通?!把a通”則不然,主要用于虛證。由于臟腑功能減退,或元氣虛損,動力不足,引起氣血運行不暢,或痰濕內停、瘀血阻絡、食滯胃腸,故當補虛以使之通。張珍玉教授認為:“通法似有瀉通和補通兩大類。前者指方藥具有通滯功效而言,后者則為扶正作用而論,兩者殊途同歸。故藥物之升降浮沉、寒熱溫涼在通法中具可用之”[2]。

3.3 指導臨床對多種病癥的防治與康復

第一,用通和思想指導治療多種痛癥。

“不通則痛、通則不痛”,是中醫最常用的術語之一,可溯源于《素問·舉痛論》。最初只是針對寒邪稽留經脈,導致氣血運行凝澀不通,卒發疼痛而言。后世醫家結合臨床進一步發揮,認為任何原因導致的任何部位的“不通”,均可引發疼痛。至明代,李中梓著《證治要訣》,明確提出“痛則不通,通則不痛”的概念,沿用至今,并一直指導著中醫臨床對多種痛癥的診斷和治療。

例如,現代中醫診斷學根據疼痛的性質將疼痛分為七類[10],其病機幾乎均與“不通”有關。其中“脹痛”因于氣機阻滯,“重痛”因于濕邪阻滯,“刺痛”因于瘀血阻滯,“絞痛”因于實邪阻滯,“灼痛”因于熱結阻滯,“冷痛”因于寒凝阻滯。此六者,均為實邪瘀阻經脈,影響到氣血運行的通暢,故出現疼痛?!半[痛”則屬于虛證,大多因于氣血不足所致。誠然,臟腑組織器官失于氣血的濡養亦可引發疼痛,即所謂“不榮則痛”。然而,氣血虛則動力不足,必然會伴隨著運行不暢。也就是說,在氣血不足導致的疼痛中,亦存在著“不通”之因素。故補氣多兼行氣,補血必兼活血。

再如,頸肩腰腿痛是目前臨床最常見的痛癥,中醫學稱之為“痹病”。痹者,閉也,不通之意。因此,治療這類疾病的關鍵在于“通”。就目前臨床來看,中醫治療這類疾病除了用中藥“通絡”“通痹”外,最常用的方法是針刺、艾灸、推拿、刮痧、拔罐、熱敷等這類“中醫適宜技術”。其中大多療效確切,止痛效果常常立竿見影。而這些療法之所以對于這類疾病均有較好的療效,其根本原因就在于這些療法具有一個共同特點——“疏通”。疏通氣血、疏通營衛、疏通經絡、疏通血脈、疏通筋脈、疏通筋膜,雖治療手段不同,然殊途同歸。將不通變得通暢了,疼痛自然消失,“通則不痛”是也。

現代西醫學認為,很多疼痛都是血液循環出現障礙,局部組織缺血、缺氧所致。因此改善血液循環,恢復局部血流和供氧,疼痛癥狀即可得到緩解。美國紐約大學醫學教授約翰·薩諾著《別了,背痛》一書,明確指出背痛的主要原因在于因焦慮引起的背部肌肉緊張。肌肉緊張則擠壓血管,以致血流不暢,局部的肌肉缺血、缺氧,故出現疼痛[11]。與中醫“不通則痛”有異曲同工之妙。

還要說明,“不通則痛”之“痛”不應僅僅局限在疼痛之痛,而應涵蓋病痛之痛,包括各種難受、不適的感覺。也就是說,凡酸、麻、木、脹、癢等不適感覺均應屬于“痛”的范疇。因此,亦可在通和思想指導下加以調治。

第二,用通和思想指導慢病康復。

慢病是指一類病程較長,不容易治愈的疾病。包括腦中風、冠心病、高血壓、糖尿病、惡性腫瘤、慢性阻塞性肺疾病等多種常見疾病。中醫學認為,“久病入絡”“久病多瘀”“百病多由痰作祟”,因此治療這類慢病大多需要以通為主,兼以活血化瘀、化痰祛濕、理氣導滯等。

例如,腦中風是以卒然昏仆、不省人事、伴有口眼歪斜、半身不遂、語言不利為主證的一種疾病,臨床以腦梗死最為常見。對此,歷代醫家均有較為詳實的論述,其中大多認為該病的根本病機在于氣血運行不暢,瘀血阻絡。如劉河間提出:“人肥則腠理致密而多郁滯,氣血難以通利,故多卒中也”;明代樓英認為:“中風皆因脈道不利,氣血閉塞也”;方賢提出“氣塞不通,血塞不流”是中風病發生的重要因素;王清任則更明確地指出:“中風半身不遂,偏身麻木是由氣虛血瘀而成”。近年來,許多學者基于大量的臨床實踐,提出“瘀血證候始終貫穿于整個中風病變過程”,認為活血化瘀、通經活絡是治療中風病的基本法則[12]。十多年前,筆者曾提出“瘀血生風”病機假說[13],并通過古代文獻、現代臨床、藥物學分類以及現代實驗研究加以論證。認為“凡氣虛、氣滯、陰虛、血寒、血熱、出血、七情過激、跌打損傷等所導致的瘀血,在加重到阻塞經絡、上累清空之竅,或影響筋脈功能時,均可產生內風”,“瘀血生風的根本病機在于瘀血阻塞經絡,髓海失養,筋脈失潤”。既充實和完善了肝風內動的理論體系,又為創建“活血息風”法提供了立論基礎,為臨床用活血化瘀法治療內風病證提供了理論根據??傊?,內風病機在于瘀阻不通,息風的關鍵在于活血通絡。不僅如此,即便是現代醫學對于該病的治療和康復,其關注點亦始終在于“通”。如急性期要取栓、溶栓,促使腦部血管的再通;恢復期的核心康復治療技術則是“促通技術”,即利用各種方式刺激運動通路上的各個神經元,調節其興奮性,以獲得正確的運動輸出。

再如心臟病。心臟病是一個大概念,包括心肌病變、心內膜病變、心包病變、冠狀動脈病變,以及各種心律失常等多種心臟病變。在中醫學中,大多屬于心悸、怔忡、胸痹、心痛的范疇。雖然臨床表現各有不同,但“心血瘀阻”“瘀阻心絡”往往為其共同的病機?;蚣鏆鉁?、氣郁,或兼氣虛、血虛、陰陽兩虛,但終不離壅滯不通。因此,在治療上應以“活血通絡”為主,兼以行氣、通滯、補氣、養血、滋陰、溫陽等。正因為如此,臨床常用的通心絡膠囊、通脈養心丸、丹參滴丸、速效救心丸等,盡管配方各有特點,但其共同點亦在于“活血通絡”。事實上,現代醫學對此有著同樣的認識,而且在表述上亦大致相同。諸如心肌梗死、冠狀動脈狹窄、心臟傳導阻滯等。

還要說明,部分心臟病患者常常表現為肝氣郁滯。這類患者除了具有心慌心悸、胸悶憋氣外,常伴有睡眠欠佳,易急躁,焦慮,且每因情志不暢或勞累而發作。中醫學認為,肝主疏泄,心藏神,共同調節人的精神意識和情志活動。故肝氣郁結時,常常會導致心臟病的發生。因此,在治療上既要通肝氣,還要通心絡。即以疏肝解郁、理氣通滯為主,佐以活血通絡。著名心血管專家胡大一教授曾創辦“雙心門診”,即從“心臟”和“心理”兩個方面開展心臟病的康復治療工作,可謂殊途同歸。

惡性腫瘤大多屬于中醫學癥瘕、積聚的范疇,其病機在于痰瘀互結,滯留不化,阻遏氣機,導致體內的各種通道瘀阻不通,諸如血脈、經絡、五官七竅、食管、氣道、腸道、尿道等。因此,治療惡性腫瘤同樣需要在“通和”思想指導下辨證用藥?;蚧钛}、或化痰通滯、或疏肝行氣、清熱通淋、養陰通便、通陽化濕。我國著名的腫瘤防治專家、中國工程院院士湯劍猷在《西學中,創中國新醫學》一書中就反復強調用“疏通”“疏導”法治療腫瘤的重要性。他以四川都江堰的水利工程為例,援引“岷江分水的魚嘴”“分洪排沙的飛沙堰”“引水工程的寶瓶口”,來說明用疏通的思路治療癌癥更順應自然規律,其作用也“更能持久”。他研制的中藥小復方“松友飲”,就以具有活血通絡作用的丹參為主要藥物,并研究證明丹參控癌的機制在于“促進血管內皮正?;?,改善供氧,起到抗缺氧作用(缺氧是促進殘癌轉移的重要因素)”[14]。

其他如高脂血癥對人體最大的破壞性是給血管“添堵”,導致血行不暢或堵塞;高血壓、糖尿病所有的并發癥幾乎都與血管狹窄、血流不通暢有關;慢性阻塞性肺疾病是一組疾病,包括慢性支氣管炎、肺氣腫、支氣管哮喘、支氣管擴張等,但其共同特點是呼吸道阻塞,通氣障礙。因此在治療上都離不開“通”。

第三,用“通和”思想指導養生防病。

“通和”既是人體生命過程中的常態,又是疾病治療的“圣度”,還是康復療養的終極目標。因此,養生防病不能脫離“通和”思想的指導。民間常說“不通生百病,一通病不生”,不無道理。

首先,“通和”思想提示,養生要注意人與自然環境的通達與和諧。即根據四季變遷以及其他自然環境的改變,能動地采取一些養生措施以適應其變化,包括衣著、飲食、起居、勞逸的調節等?!饵S帝內經》所謂“生氣通天”“人與天地相應”,“順四時而適寒暑”“虛邪賊風,避之有時”等,均是指此而言。否則,若不注意順應自然環境的變化養生,特別是季節交替之時,乍寒又暖,就很容易罹患或誘發多種疾病。此外,晝夜晨昏的變化、地域環境的變化亦對人體生命活動產生較大影響,亦需進行適應性調節。

其次,“通和”思想提示,養生要注意人與社會環境的通達與和諧。人生活在紛紜復雜的社會環境中,人文思維、風俗習慣、宗教信仰、社會制度、經濟模式等千差萬別,人的生命活動必然會受到社會環境變化的影響,喜怒憂思悲恐驚在所難免。若不注意適時情志調養,很容易罹患“情志病”,又叫“心病”。所以《黃帝內經》要求人們“恬淡虛無,真氣從之”,要“美其食,任其服,樂其俗”。都是在強調養生要適應社會環境的變化,在與他人及社會的交流過程中,適時調整自己的心態和生活方式,以維持個人與他人、個人與社會環境的和諧統一,這對于自身生命活動的穩定、平衡和協調至關重要。

再次,“通和”思想提示,養生要注意人體自身的通達與和諧。人體是一個以五臟為中心的整體,身體各部的通達與和諧是“常態”,即生理狀態。然而,由于遺傳因素、生活習慣因素(包括飲食、睡眠、運動等)、自然或社會環境因素的影響,常常會導致人自身的通達與和諧出現不同程度的異常。最初可表現為自我感覺身體不舒服、難受,有癥狀、體征,但還不能確診為疾病,即亞健康狀態或稱作“亞疾病狀態”,如非明確疾病引起的周身酸痛、疲勞乏力、睡眠障礙、煩悶焦慮、食欲不振、胃腸功能紊亂等均是。中醫治療大多采取疏通氣機,調和肝脾。

還有,“帶病養生”也要注意人體自身的通達與和諧。雖然醫學科技快速發展,特別在現代科技層面上的新技術、新方法不斷刷新,但仍然有很多疾病難以在短時間內徹底治愈。如各種癌癥、心臟病、腦卒中、糖尿病、高血壓等,還有一些因高齡帶來的臟器衰老和退行性病變。所以“帶病養生”更為重要。近年來我們常常提出腫瘤患者要“帶瘤生存”,慢病患者要“帶病生存”等,都具有非常重要的養生學意義。事實上,社會人群中目前已經有很多人正是以這種“帶瘤”或“帶病”的方式生存著。而這類人群要想生存得更好、更長,活得更有質量、更有意義,就要最大限度地保持自身的通達與和諧,包括精神情志、五官七竅、二便、玄府、氣血、經絡、五臟六腑等。

“通和”是中國傳統的思想文化,源遠流長,深深地扎根于人們日常生活之中,具有極強的通用性和親民性,成為“百姓日用而不知”的生活觀;中醫通和思想根植于中國傳統文化,貫穿于中醫生理病理、診斷治療、預防養生、遣方用藥、針灸推拿等層面,具有極強的理論性和實用性,成為“醫者日用而不覺”的醫學觀。鑒于此,通過系統文獻梳理,溯本探源,守正求真,提出構建中醫通和思想,以期對完善中醫理論體系與指導臨床有所裨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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