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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長

2022-11-24 15:58梁曉聲
北方人 2022年13期
關鍵詞:精神病院哥哥母親

文/梁曉聲

我的兄長大我6歲,今年已經68周歲了。從20歲起,他一大半的歲月是在精神病院里度過的。在我的記憶中,我與兄長之間的親情只體現在一件事上:我三四歲時,大病了一場,某天傍晚我躺在床上,對坐在床邊心疼地看著我的母親說,我想吃蛋糕。之前我在過春節時吃過一塊,覺得那是世上最好吃的東西。外邊下著瓢潑暴雨,母親保證雨一停,就讓我哥去為我買兩塊。我卻哭了起來,鬧著說立刻要吃到。當年十來歲的哥哥,脫了鞋、上衣和褲子,只穿著褲衩,戴上一頂破草帽,自告奮勇,表示愿意冒著暴雨去為我買回來。

外邊又是閃電又是驚雷的,母親表現得很不安,不時起身走到窗前往外望。我覺得似乎過了挺長時間哥哥才回來,他進家門時的樣子特別滑稽,一手將破草帽緊攏胸前,一手拽著褲衩的腰邊。母親問他買到沒有,他哭了,說第一家鋪子沒有蛋糕,只有長白糕,第二家鋪子也是,跑到第三家鋪子才買到。說著,哭著,彎下腰,使草帽與胸口分開,原來兩塊用紙包著的蛋糕在帽兜里。那一刻他不像什么落湯雞,而像一條剛脫離了河水的娃娃魚;他有點兒像在變戲法,盡管終于變出了兩塊,但委實變得太不容易,所以哭了。

其實對于我,長白糕和蛋糕是一樣好吃的東西。我已經幾頓沒吃飯了,轉眼就將蛋糕狼吞虎咽地吃了下去。母親卻發現,哥哥的胳膊肘、膝蓋破皮了,正滴著血。

后來,每每我恨他時,當年他那種像娃娃魚又像變戲法的少年的樣子,就會逐漸清楚地浮現在我眼前。

是的——此前我許多次地恨過哥哥。

我上小學三年級時,哥哥已經在讀初三了,而我從小學四年級到六年級的這3年,正是哥哥從高一到高三的階段。那時,我身下又添了兩個弟弟、一個妹妹。我們平時是不太見得到哥哥的,我們能見到母親的時候,并不比能見到哥哥的時候多。作為建筑工人的父親,則遠在大西南工作,每隔兩三年才得以與全家團聚一次,每次12天的假期。當年父親的工資每月只有64元,他每月寄回家40元,自己花10余元,再攢10余元。如果不攢錢,他探家時就得借路費了。父親的工友到我家里來時,曾同情地對母親說:“梁師傅太仔細了,舍不得買食堂的菜吃,自己買點兒醬、買幾塊豆腐乳下飯。兩分錢買一塊豆腐乳,他往往能吃3天!”

父親寄回家的錢,十之八九是我去郵局取的。從那以后,每次看著郵局的人點錢給我,我的心情不是高興,而是特別的難受。正是那種難受,使我暗下決心,初中畢業后,但凡能找到一份工作,我就一定不讀書了,早日為家里掙錢才更要緊!

父親的工友一走,哥哥就哭了。母親已經當著來人的面落過淚了,見哥哥一哭,便這么勸:“兒子別哭,你一定要考上大學,好不好?家里的日子再難,媽也要想方設法供你到大學畢業!等你大學畢業了,家里的日子不就有緩了嗎?”

從那以后,我們見到哥哥的時候就更少了,學校幾乎成了他的家。從初中起,他就是全校的尖子生,也是校團委和學生會的干部,多項榮譽加于一身。

每月40元的生活費,是不夠母親和我們5個兒女度日的。母親四處央求人為自己找工作。

我從小學二三年級起就開始做飯、擔水、收拾屋子,做幾乎一切家務了。我對哥哥是很惱火的。我認為挑水這一項家務,不管怎么說也應該是哥哥的事,但哥哥幾乎將全部心思都撲在學習上了。

1962年,我們搬了一次家。那一年我該考中學了,哥哥將要考大學。

6月,父親回來探家,他明顯老了,而且特別瘦,兩腮都塌陷了。

一天,屋里只有父親、母親和哥哥在的時候,父親憂郁地說:“我快干不動了,孩子們一個個全都上學了,花銷比以前大多了,我的工資十幾年來卻一分錢沒漲,往后怎么辦呢?”

父親又說:“我看,千萬別鼓勵老大考大學了,讓他高中一畢業就找工作吧!”

哥哥卻說:“爸,我想過了,將來上大學的幾年,爭取做到不讓您給我寄錢?!?/p>

父親火了,大聲嚷嚷:“你究竟還是不是我兒子?!難道我在這件事上就一點兒也做不了主嗎?”

在父親的壓力之下,哥哥被迫停止了高考復習,托鄰居的關系到菜市場幫著賣菜。

有一天傍晚,哥哥回到家里,將他一整天賣菜掙到的兩角幾分錢交給母親后,哭了。

他的同學和老師都認為,他似乎天生可以考上北京大學或清華大學。

哥哥沒再去賣菜,也沒重新開始備考。他病了,嗓子腫得說不出話來,躺了3天。同學來了,老師來了,鄰居來了,甚至街道干部也來了,所有的人都認為父親目光短淺,讓哥哥不要聽父親的。

哥哥考上了唐山鐵道學院——他是為母親考那所學院的。哈爾濱當年有不少漂亮的鐵路員工房,母親認為,只要哥哥以后成了鐵道工程師,我家也會住上那種漂亮的鐵路房。

父親給家里寫了一封有一半錯字的親筆信,以嚴厲到不能再嚴厲的詞句責罵哥哥。

哥哥帶著對父親、對家庭、對弟弟妹妹的深深的內疚,踏上了開往唐山的列車。

哥哥上大學之后的第一個假期沒探家,來信說要帶頭留在學校勤工儉學。第二個假期也沒探家,說是等父親有了假期,與父親同時探家。而實際上,他是因為沒錢買車票才不回家的。

哥哥上大學的第二個學年開始不久,家里收到了一封學校發來的電報:“梁紹先患有精神病,近日將由老師護送回家?!彪娢氖俏夷罱o母親聽的。

哥哥回來了,全家人都變得神經衰弱。因為哥哥幾乎不分白天黑夜,終日喃喃自語。

兩個月后,精神病院通知我們,醫院有床位了。一輛精神病院的專車開來,哥哥被幾個穿白大褂的男人強制性地推上了車。

哥哥在醫院住了3個月,在家中休養了一年后,精神似乎基本恢復正常了。一年后,他的高中老師將他推薦到一所中學去代課,他每月能領35元的代課工資。據說,那所中學的老師們對他上課的水平評價挺高,學生們也挺喜歡上他的課。

那時母親已沒工作可干了,家里的生活僅靠父親每月寄回的40元勉強維持。每個月一下子多了35元,生活改善的程度簡直接近幸福了。

那是我家生活的黃金時期。家里買了魚缸,養了金魚,也買了網球拍、象棋、軍棋、撲克。母親是為了使哥哥愉快。我和弟弟妹妹們都知道這一點至關重要,都愿意陪哥哥玩。

如今想來,那也是哥哥人生中的黃金時期。他指導我和弟弟妹妹們的學習十分得法,我們的學習成績都快速地進步了。我和弟弟妹妹們都特別尊敬他,他也經常表現出對我們的關心。母親臉上又有了笑容。

半年后,哥哥的代課生涯結束了。他想他的大學了。

精神病院出具了“完全恢復正?!钡脑\斷書,于是他又接著去圓他的大學夢了。那一年,哥哥所讀的橋梁設計專業遷到四川去了,而父親仍在四川。父親的工資漲了幾元,他也轉變態度,開始支持哥哥上大學了。

一切似乎都在朝著良好的方向發展。

那一年是1965年。然而哥哥的大三沒讀完——有人“大串聯”去了,有人赴京請愿告狀,有人留在學校打“派仗”。

哥哥又被送回了家——他又瘋了。

“上山下鄉”運動開始了。我毫不猶豫地第一批就報了名——每月能掙40多元錢??!我要無怨無悔地去掙!那么,家里就交得起住院費,母親和弟弟妹妹們就能獲得拯救了。

我下鄉的第二年,三弟也下鄉了。我和三弟省吃儉用寄回家的錢,幾乎全都用來支付哥哥的住院費了。后來四弟工作了,再后來小妹也工作了。盡管如此,我們還是支付不起哥哥常年住院的費用,因為每月要80多元。幸而街道辦事處挺體恤我家,經常給開半費住院的證明。而半費的住院者,院方是比較排斥的,故每年有半年時間,哥哥是住在家里的。

有一年我回家探親,發現家里的窗上安裝了鐵條,玻璃所剩無幾,代之以木板,鏡子、相框甚至暖壺等易碎的東西一件也沒有了,連菜刀、碗和盤子都被鎖進了箱子。

我發現,母親額上有一處可怕的疤,很深。四弟和小妹談起哥哥簡直都談虎色變了,而母親含著淚說,她額上的傷疤是自己不小心撞在門框上而導致的。

那時,我的內心產生了憎恨。我認為哥哥已經不是哥哥,而是魔鬼的化身。那次探親假期里,我一次也沒去看他。臨行前我對四弟斬釘截鐵地囑咐道:“能不讓他回家就不讓他回家!住院費你們別操心,我要讓他永遠住在精神病院里!”

我托了關系,哥哥便成了精神病院的半費常住患者。

我在回到兵團的次年,成為復旦大學的“工農兵學員”。在復旦的3年,我只回過一次家,為了省錢。被分配到北京電影制片廠后,我又承擔了替哥哥付醫藥費的義務。為了將這項義務可持續地承擔下去,我曾打算將獨身主義堅持到底。兩個弟弟和小妹先后成家,在父母的一再勸說和催促之下,我也只好成家了。接著,我有了兒子,將父母接到北京來住,埋頭于創作,在北京“送走了”父親,攢錢幫助弟弟妹妹改善住房條件……

各種責任紛至沓來,使我除了支付住院費一事,簡直忘記了自己還有一個哥哥。哥哥對于我,似乎只成了“一筆支出”的符號。

1997年,母親去世時,我坐在病床邊,握著她的手,問她還有什么囑咐。

母親望著我,眼角淌下淚來。母親說:“我真希望你哥跟我一塊兒死,這樣他就不會拖累你了……”

我心大慟,內疚極了,俯身對母親耳語:“媽媽放心,我一定照顧好哥哥,絕不會讓他永遠待在精神病院里……”

辦完母親喪事的第二天,我住進一家賓館,讓四弟將哥哥從精神病院接回來。哥哥一見到我,就高興得傻小孩似的笑了,說:“二弟,我好想你?!?/p>

算來,我竟20余年沒見過哥哥了,而他卻一眼就認出了我!我不禁擁抱他,一時淚如泉涌,心里連說:“哥哥,哥哥,實在是對不起!對不起……”

我幫哥哥洗了澡,陪他吃了飯,與他在賓館住了一夜。哥哥以為他從此自由了。而我只能實話實說:“現在還不行,但我一定盡快將你接到北京去!”

一返回北京,我就動用輕易不敢用的存款,在北京郊區買了房子。簡易裝修,添置家具。半年后,我將哥哥接到了北京,并動員鄰家的弟弟二小一塊兒來了。二小也是返城知青,常年無穩定工作、穩定住處。由他來照顧哥哥,我給他開一份工資,可謂一舉兩得。他對哥哥很有感情,由他來替我照顧哥哥,我放心。

于是哥哥的人生,終于是一種正常的人生了。

那3年里,哥哥生活得挺幸福,二小也挺知足,他們居然都漸漸胖了。我每星期去看他們,和他們一塊兒做飯、吃飯、散步、下棋,有時還一塊兒唱歌……

好景卻不長,二小回哈爾濱探望他的哥哥妹妹,不慎從高處跌下,不幸身亡。這個噩耗使我傷心了好多天,我只好向單位請了假,親自照看哥哥。

我對哥哥說:“哥,二小不能回來照顧你了,他成家了……”

哥哥怔愣良久,竟說:“好事。他也該成家了,咱們應該祝賀他,你寄一份禮給他吧?!?/p>

我說:“照辦。但是,看來你又得住院了?!?/p>

哥哥說:“我明白?!?/p>

(摘自2022年第9期《讀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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