柚子燈

文／劉景婧

圖／士多卑梨汁

金色的秋風呼啦啦地吹，曾祖母的柚子樹上掛滿了柚子燈。柚子燈真好看！有金黃的八瓣形，有橘紅的五瓣狀，藏在柚子里的小小蠟燭，像滿天的星星海，一顆，兩顆，三顆……它們調皮地眨著金色的眼睛，爭先恐后地從深藍的云海中跳下來，落到滿樹的柚子里，變成了滿樹的星星啦！曾祖母站在柚子樹下，手里也提著一盞亮晶晶的柚子燈，笑瞇瞇地看著阿布……阿布禁不住開心地跳起來！

這一跳，讓阿布差點兒從床上滾下來。

阿布顧不上許多，一股腦兒從床上爬起來，跑到屋外。

曾祖母的柚子樹，在一片蒼茫云霧里探出頭來。那是一棵很老很老的柚子樹，老得樹皮都開了裂、翻了卷，秋風一吹，發出“咔啦啦”的聲音，和滿樹 “嘩啦啦”的柚子葉一起，一唱一和地哼起了山里的歌謠。柚子樹上，結滿了黃澄澄的柚子，像極了胖乎乎的娃娃。雖然柚子樹是曾祖母小時候親手種下的，幾乎和曾祖母一樣老，但它仍然挺直了腰板兒，穩穩當當地站在山頂，站在曾祖母的老屋旁邊。

柚子樹還在，老屋還在，可是曾祖母不在了。

阿布很想念曾祖母。

阿布第一次回老家，曾祖母就站在柚子樹前面等著他。

那一年，阿布才六歲。他坐在車上，車子從南寧開往天峨。一路上，阿布看見了許許多多有趣的事情：路邊的樹，越來越小啦，它們本來密密匝匝地在路邊挨著，迎著阿布爭先恐后地伸出綠色的小手，但是很快，它們被一陣陣風刮到山上，越來越小，小到成了山頂的幾個小黑點；還有路邊的山，越來越高啦，它們本來像一個個矮矮的小胖子，連綿不斷地手拉著手，隨著車子過山車似的一圈圈繞彎，小胖子也不停地往天上躥，到了河池，山就變成了一根根直插天際的巨大竹筍，峭拔得讓阿布不得不一直抬著頭望，脖子都酸啦！

“這山叫‘天筍’吧？”阿布驚奇地問。

“什么？天峨到啦！”媽媽沒聽清，她在阿布耳邊喊了一句。因為高原反應，阿布的耳朵嗡嗡地響著，就像耳洞里住著一只小蜜蜂。

不記得繞了多少個彎彎，遠遠地，阿布看見了一棵開滿鮮花的大樹。這是一棵多漂亮的大樹呀！白色的花朵一簇一簇的，像一大朵一大朵白色的棉花糖落在樹上，一縷縷清甜的香味若有若無地鉆進阿布的鼻孔。

汽車開始嗷嗷叫著爬坡了，阿布也開始興奮起來。他看見樹下有一個黑色的小圓點，小圓點變大了，變成了一圈黑色的壯族頭巾，一頭銀光閃閃的白發藏在頭巾里。老奶奶布滿皺紋的笑臉出現了，那張笑臉越來越大，阿布幾乎可以看見皺紋彎彎曲曲的形狀和笑起來缺牙的大嘴。隨著車子突然停止，一位圍著黑頭巾，穿著黑布襖、黑長褲，腰板兒挺直的老奶奶跳了出來，笑容滿面地對阿布張開了懷抱。

媽媽笑著對阿布說：“快叫曾祖母！”

“曾祖母？”阿布疑惑地盯著這位神采奕奕的老奶奶，轉頭問媽媽，“曾祖母不是爸爸的奶奶、爺爺的媽媽嗎？不是很老很老了嗎？您看城里小南的曾祖母，都老得下不了床了，為什么這位曾祖母一點兒也不老？”

曾祖母聽了，哈哈大笑起來，一把抱起阿布，響亮地說道：“曾祖母不老，曾祖母還能上樹摘果子給你吃呢！”

曾祖母的話語在空曠的山谷中回響，仿佛可以把她身邊那棵高大的柚子樹的葉子震落下來。

后來，媽媽告訴阿布，曾祖母快一百歲了，她的家在“堡上”。堡上是壯語的音譯，大概是山頂村莊的意思。堡上在廣西天峨的深山里?！疤於搿笔鞘裁匆馑寄?？媽媽告訴阿布，天峨山高水長，站在山頂可以摸到天空，住在深山里可以看見白天鵝，白天鵝祝福山里的老人家長命百歲，所以叫“天峨”。阿布常常想：天峨是最高的地方，堡上在最高的山上，哎呀，那住在堡上的曾祖母，是神仙嗎？長在堡上的這棵柚子樹，是世界上最高的柚子樹嗎？

沒有人告訴阿布他想得對不對，只是他逛遍了村子，見過好幾個和曾祖母一樣樂呵呵的百歲老人，見過許許多多的松樹、柏樹、竹子……就是沒有發現第二棵柚子樹。

這棵高高的柚子樹，獨自長在高高的堡上，孤單而自由。

每年春末夏初的時候，柚子樹上就開滿了柚子花，柚子花粉白粉白的，花瓣像胖娃娃的小手，用盡全身力氣張開，里面一圈嫩黃色的花蕊爭先恐后地冒出頭來，散發的香味又清又甜，軟軟地在風里飄，引得無數蝴蝶、蜜蜂上下翻飛，招得村里的孩子紛紛聚在樹下抬頭看，就像在看一朵朵又香又甜的棉花糖。

秋天到來的時候，滿樹的柚子花就變成了滿樹黃澄澄的柚子，它們像一個個胖娃娃，秋風一起，就你挨著我，我挨著你，傻乎乎地在樹上咧嘴笑，一點兒也不擔心圓圓胖胖的身子把樹枝壓彎，掉到地上。

阿布吵著要吃柚子。曾祖母一邊笑阿布小饞貓，一邊擎著一根帶鉤子的長棍子，站在柚子樹下，一摘一扭，一個胖乎乎的大柚子就落下，滾到了阿布懷里。大柚子好重呀！阿布哼哧哼哧地抱著柚子坐在地上，拼盡全力想要掰開柚子，可是柚子圓圓的，一點兒也不聽話，閉著嘴嘲笑阿布。阿布正要生氣，曾祖母快步走過來，掏出一把小刀，三下五除二把柚子皮剝了，掏出里面的柚子瓣，送到阿布嘴邊。阿布兩眼放光地接過柚子，大口大口地吃起來。酸酸甜甜的汁水濺了阿布一臉，阿布用手一抹，像只小花貓一樣笑了。

曾祖母說，柚子全身都是寶。柚子葉可以用來驅邪、鎮痛；過年過節摘幾片柚子葉插在門口，可以保佑家里人平安健康、好運常伴；柚子葉和水一起燒開了洗澡，可以預防感冒、治療風濕頭痛。

曾祖母還會用柚子皮做柚皮糖！每年農歷八月十五之前，曾祖母為阿布打了柚子，用柚子葉給阿布燒水洗了澡，就開始準備做柚皮糖了。阿布現在回想起來，還清晰地記得：曾祖母坐在火塘邊，就像一位老神仙坐在云霧繚繞的洞府里，一邊的火苗吐出紅艷艷的火舌，嘴饞似的舔著一口咕嘟咕嘟冒著熱氣、裝滿沸水的大鍋，另一邊的木盆里，用清水浸泡著被曾祖母切成小方塊的柚子皮。曾祖母用木篩撈出柚子皮，瀝干了水，將柚子皮和紅糖、檸檬汁一起放進大鍋里，不停地用大勺子攪拌，像變戲法似的，柚子皮慢慢漲起來，最后，變成了黃澄澄的“金條”！曾祖母泰然自若地熄了火，繼續用大勺子攪拌糖水，直到柚子皮充分吸收了糖汁，才將它們撈出來晾在架子上。一塊塊金黃剔透的柚皮糖閃爍著水晶般的光澤，濃郁的甜香引得家里的小黑狗上躥下跳，阿布總是等不及柚皮糖冷卻，就伸手拈起一塊往嘴里塞，結果每次都被熱乎乎的糖汁燙得齜牙咧嘴。每當這時，曾祖母就止不住地哈哈大笑，小小的廚房里，到處都是甜香和暖意。

就這樣，阿布和曾祖母在一起，吃了很多很多個柚子，過了好幾個秋天。阿布在心里默默許愿，希望他和曾祖母永遠在一起。

山里的夜總是落得比別的地方快。中午的日頭剛剛翻過了山頂，紫色的山嵐就不動聲色地慢慢爬上了山腰，很快，日暮的黑影尾隨著帶霜的夜氣，沉沉地壓了下來。山風很大。幾只阿布叫不出名字的大鳥“嘎嘎”叫著，呼啦啦飛過堡上，飛過高高的柚子樹，往更遠的群山深處飛去了。

阿布站在堡上向下看，幾戶人家陸陸續續地亮起了燈，星星點點的橘黃色在夜風中閃爍，一副弱不禁風、似乎隨時要被山風吹得搖晃起來的樣子。忽然，阿布看見幾點飄飄渺渺、若有若無的綠光，在對面山上飄搖著。幾只大鳥怪叫著掠過屋頂。阿布的心猛烈地跳動起來。

“哎呀呀，阿布，快跑呀！山妖出來啦！”幾個村里的大孩子沖阿布擠眉弄眼、連聲怪叫著，四散跑開了。

阿布驚慌失措地看著孩子們一下全跑得沒了影兒，整顆心都緊縮起來。他看著那幾點綠光，似乎要隨著山風追上來的樣子，嚇得雙腿發軟，只能“哇”的一聲哭起來，哭著喊著要找曾祖母。

很快，不遠處傳來了曾祖母大踏步奔來的腳步聲。曾祖母連聲叫著：“阿布不怕！阿奶來了！”她一把將阿布摟進懷里。曾祖母黑色的壯錦衣裳里，傳來溫暖干凈的皂莢氣味，這熟悉的氣味讓阿布鎮定下來。

那天晚上，阿布摟著曾祖母，曾祖母抱著阿布，他們坐在柚子樹下的石凳上，看了一晚上的星星。

“阿奶，阿樹哥哥他們說，那是山妖?！?/p>

“他們故意嚇你的，哪里有什么山妖，那是貓頭鷹的眼睛?！?/p>

“為什么山上會有貓頭鷹呢？”

“因為大山不僅是我們壯族人的家，也是鳥獸們的家。貓頭鷹守護著大山，也守護著我們的祖先?！?/p>

“我們的祖先？”

“是的，我們的祖先，有些葬在對面的大山里，有些埋在屋后的園子里?！?/p>

“阿奶，你在開玩笑嗎？誰家的墳墓是在自己家的屋后呀？”

“那有什么奇怪的？你沒看見阿樹的奶奶，長年擺了一副黑棺材在她的房間，阿樹奶奶經常坐在上面笑著聊天兒，阿樹他們還經常爬上去玩呢！

“我們壯族人，從來不忌諱死亡。天峨山多土少，很多人家沒有足夠的土地種糧食，更不用說有足夠的土地埋葬祖先了。于是，有些人死后，是埋在自己家的菜地或屋后的?！?/p>

“他們不怕嗎？”

“怕什么呢？都是自己的親人?；钪臅r候，都是很善良的人。人老了，都會死，死了以后，就像回了家，不用和自己的親人分開。有什么好怕的？”

“阿奶，那你會死嗎？”

“會呀！”曾祖母哈哈一笑，“是人都會死的呀！”

“可是可是……你不是一百歲了嗎？你不是神仙嗎？神仙怎么會死呢？”阿布急了，剛剛止住的眼淚似乎又要出來了。

“誰跟你說阿奶是神仙的？”曾祖母嗔怪著，用手輕輕拍了拍阿布的頭，“有一天，阿奶也是要回到土里去的?！?/p>

“為什么呀？”

“因為我是你爸爸的奶奶、你爺爺的媽媽。你剛出生的時候，我就很老很老了。再過幾年，我就要回到土里去了?！?/p>

“回到哪一片土里呢？貓頭鷹守護的那一片土嗎？”

曾祖母笑了笑：“也許是，也許不是，但都一樣，哪里的土地不是土地呢？”

“阿奶！我不要你回到土里去！我要你永遠和我在一起！”阿布終于忍不住大哭起來。

“阿布不哭，阿布不怕！”曾祖母緊緊摟著阿布，輕聲地哄著。不知道過了多久，阿布才慢慢睡著了，臉上還帶著淚痕。

第二天一大早，阿布被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吵醒了。

山里的天光催人，亮得特別早。破開如牛奶般迷蒙的山霧，陽光帶著山里青草的味道，把一根根閃閃的金絲線細細碎碎地灑進了窗戶。

阿布一手擋住惺忪睡眼，借著熹微的晨光，遠遠看見曾祖母正彎腰坐在板凳上，低頭忙著什么。阿布悄悄地換了個方向，假裝繼續睡著，眼睛卻偷偷瞄著曾祖母的一舉一動。

曾祖母一手拿著一把小刀，一手按住一個圓滾滾的柚子，在柚子的頂部用力切了一刀，一個小鍋蓋似的“柚子帽”轉了幾個圈，乖乖地落在了一邊。接著，曾祖母將黃澄澄的柚子皮平均分成五等份切開，小心地不讓底部的柚子皮斷開，然后像剝橘子一樣剝開柚子，慢慢地掏出了整個兒柚子肉。

曾祖母找來納鞋底的白棉線，打算用針線把柚子皮穿起來。曾祖母的眼睛不太好，她一手拿針一手拿線，瞇起眼睛，迎著陽光，一次一次努力地想把線穿到細小的針孔里，就像使盡渾身力氣要把自己嵌到陽光里。阿布看得眼睛發酸，真想爬起來幫曾祖母的忙。這時候，曾祖母終于成功穿好了線，她一點一點地把五瓣柚子皮穿了起來，黃澄澄的柚子皮被幾根白線穿在一起，成了“燈罩”。她又拿起小刀，一點一點地在柚子皮上鏤出了一個星星。最后，曾祖母小心翼翼地把一支蠟燭放進了柚子皮里面，再用一根小小的竹竿挑起穿柚子皮的線，一盞柚子燈終于做好了！

那一刻，金色的陽光灑滿了曾祖母的白發，一盞刻著星星的柚子燈在晨光里閃閃發亮。

“阿奶！”

“阿布，你放心，阿奶和柚子燈永遠陪著你?！?/p>

長大以后的阿布，再也沒有害怕過黑暗，也沒有害怕過孤獨。一個人走夜路的時候，他會想起柚子燈——金子一樣的燭光亮起，溫暖的光芒透過柚子皮上的那顆星星，和天上的每一顆星星遙相呼應，它們好像在說：

“阿布，阿布，你怕嗎？”

“不！我不怕！阿奶陪著我呢！

“阿奶說，我的阿布要勇敢，要堅強，夜里山黑路滑，夜里鳥獸出沒，可是只要我的阿布心里藏著光，就不怕黑暗和鳥獸，就永遠向著太陽?！?/p>

堡上有一棵高高的柚子樹，阿布有一盞神奇的柚子燈。曾祖母說，她會藏在柚子燈里，護佑阿布走過人生的每一段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