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心如一

汝明

☉ 蘇作家具

第一次聽說明仕閣蘇作家具，源自一只凳子。陽光透過木格子的花窗，打在這只紅木凳子上。凳子高低合宜，材質細膩潤滑，線條簡練流暢，隱隱泛著明亮又沉穩的光澤，看起來好似無工，實則無處不工。這只凳子有一個一聽就記得住的名字：囧字凳。聽說是史志曄根據古凳修改設計制作的，并且起了這樣一個生動形象的名字。那時我不認識史志曄，只知道他是百年老字號品牌明仕閣蘇作家具第五代傳人，以為他是一個上了年紀的老木匠。旁人告訴我，史志曄是個小伙子，1985年出生的。我略一驚。著名文物專家王世襄曾歸納明式家具有16品：簡練、淳樸、厚拙、凝重、雄偉、圓渾、沉穆、濃華、文綺、妍秀、勁挺、柔婉、空靈、玲瓏、典雅、清新。除了雄偉等兩三品，這只囧字凳幾乎占盡了蘇作家具所有的美妙。這等創意設計，這等工藝，年輕的史志曄不簡單。后來知道這不簡單不是憑空而起，是有來歷的，要從一百多年前說起。

一

早在1911年，江陰璜塘人史銀福跟隨父親來到光福鎮一帶修繕寺廟。史銀福的父親，正是史志曄爺爺的爺爺，不過他叫什么名字現在已難以查考，一百多年前的木匠不識字，也沒有家譜。他們父子兩人帶著木匠家什，輾轉在光福圣恩寺、銅觀音寺等寺院，修繕屋宇、門窗、桌椅……他們嫻熟精巧的手藝，贏得了僧人和鄉民的稱贊。想來，他們父子倆正是以被人稱道的好手藝，慢慢積聚起開店鋪的資財。民國初年，成家立業后的史銀福，終于在舟山村開設了一爿“明仕閣木器號”，專門制作蘇作家具、紅木家具與雕刻工藝品?！懊魇碎w木器號”最興旺時，有工匠8人，因產品受人追捧，姑蘇城里許多木器店鋪都以明仕閣產品為樣品。1945年后，西式家具日漸占領市場，傳統的紅木蘇作家具生意開始走下坡路，好多店鋪難以為繼，不過史銀福的“明仕閣木器號”仍在堅持，依舊開門經營著。

我看到過一張“明仕閣木器號”的老照片：三開間的門面，雕花床板、衣櫥、鏡臺、椅子、工作臺等物濟濟一堂，一個瘦瘦的工匠在工作，不知道那人是不是明仕閣的第二代傳人史銀福。

明仕閣的第三代傳人是史銀福之子史阿毛，即史志曄的爺爺，1931年出生于光福鎮舟山村。自小，史阿毛跟隨父親學習古建營造及家具制作，練就了一身過硬的真本事，家具制作最重要的三工：木工，雕工，漆工，他樣樣精通。1965年，史阿毛憑借自身精湛的技藝，和身邊多位雕刻技藝高手，創辦了村辦企業：光福舟山雕刻工藝品廠。當年，蘇州紅木雕刻廠承接到一筆北京故宮的修繕業務，史阿毛出面承接了里面的雕刻業務，可想而知光福舟山雕刻工藝的品質和史阿毛在業內的信譽。1973年，史阿毛被吳縣政府邀請到東山鎮組建“吳縣雕刻廠”。1979年，光福公社（現光福鎮）又成立雕刻廠，史阿毛回來當了副廠長，主抓外勤，走南闖北銷售蘇作家具。由此可見，史阿毛不僅是一個身懷高超蘇作技藝的名匠，同時也是一個深諳經營之道的人。

二

今年的桂花開得晚，素有“桂花之鄉”美譽的光福鎮十月中旬才開始花香彌天。那天，我在桂花的香氣里，走進鄧尉山附近的明仕閣紅木家具展示館。明仕閣第四代傳人史忠明在與客戶洽談業務，第五代傳人史志曄正在返回途中，于是我隨館內工作人員從一樓至三樓參觀。

我是外行，身處集蘇作家具制作工藝大成的眾多成品中，是難以說出它全部的美妙的。但不妨說說自己的喜好，比如荷花圓臺、角花條案、囧字凳、明式博古柜、以癭木為屏心無雕無鏤的太師椅……還有每一件或精雕細琢或簡潔明朗的蘇作家具之上，那份獨有的如絲如玉般溫潤的光澤。

在史忠明接待好客戶又要匆匆外出時，我請他稍留幾分鐘。明仕閣第四代傳人史忠明，是史阿毛的長子。今年虛歲恰好六十的史忠明在我對面坐下，說起往事。

史忠明說當年的光福中學設在銅觀音寺，他回憶起在那里求學時，偶爾會望著寺院里的大殿，大殿里的雕花木作，想這是不是祖父或者太公的手藝呢？或許，血緣里的愛就存在于這一個個細節中。

1980年，史忠明從光福中學高中畢業，隨即進了光福舟山雕刻工藝品廠工作。史阿毛不識字，但有運籌帷幄的智慧和遠見，他讓三個兒子都要學成一門蘇作家具的技藝。史阿毛讓長子史忠明隨自己學習紅木雕刻技藝，后來又安排史忠明師從當代核雕大師須吟生學習核雕技藝，師從民間藝人肖夫根學習象牙雕、木雕和石雕等雕刻技藝。史忠明的兩個弟弟，也都在父親史阿毛的指導下，很早便投身于蘇作家具行業。史忠明的二弟史忠良，15歲開始學習木工技術，20世紀80年代末和史忠明一起從事蘇作家具的制作。史忠明的三弟史忠新，14歲開始跟隨父親學習雕刻技術，后又著重學習生漆技術，專門從事蘇作家具的生漆工藝制作。如今，兄弟三人在蘇作家具行業各有一席之地。

工作不到三年，史忠明已能熟練運用浮雕、圓雕、鏤雕和透空雙面雕等各種技法，設計和創作各種題材的核雕和木雕作品。但年輕又有文化的史忠明也曾另謀出路，夢想過穿西裝、坐辦公室的生活。1983年，在光福舟山雕刻工藝品廠工作三年后，史忠明考入銀行，遠離了工廠、車間、雕刻的刀具。不過，在銀行工作十一個月后，史忠明重又回到了老地方。離開之后史忠明才真正明白，自己最喜歡的工作還是紅木雕刻。1985年后，光福舟山紅木雕刻工藝品廠經營不善，面臨轉制。當時，史忠明在業界已經小有名氣，不到三十歲的他有心一搏，收購下工廠，并親自擔任總設計師，開始了創業生涯。2001年，企業沿用“明仕閣”傳統技藝，研制開發、復制蘇作家具，企業更名為“蘇州市吳中區光福明仕閣古典家具廠”。在經營企業的同時，史忠明沒有放下自己心愛的雕刻工具，他獨立完成以及與兒子史志曄合作完成的蘇作家具屢屢獲得全國、省、市級大獎。2021年6月，史忠明被江蘇省人力資源和社會保障廳評定為江蘇省鄉土人才大師示范工作室領辦人。

☉ 史忠明與史志曄父子

我沒問史忠明，對于他的離開和回歸，父親史阿毛怎么想。也許，史阿毛胸有成竹，相信長子一定會回來重操舊業。也許，他知道強扭的瓜不甜，千金難買一個愿。從這一點也可以看出，史阿毛充滿智慧。一代名匠的父親，悉心培養下一代，有計劃地延續著一個家族的傳奇。

三

午后3點多，明仕閣第五代傳人史志曄走進門，國字形的臉上有沉穩之氣。又年輕又成熟，這是史志曄給我的第一印象。

2008年，史志曄從南京工程學院本科畢業后，到一家知名企業做研發工作，七個月后，史志曄辭職，進入父親史忠明掌舵的家族企業。說起兒子的這一轉變，史忠明笑得很爽朗，說他與我一樣，外頭兜一圈后還是回到這里。

史忠明說起了史志曄的童年時代。那時，許多個夜晚，只有六七歲的史志曄在家里的客堂間，默默地看父親史忠明坐在雕花的工作臺前，雕刻家具上的龍鳳戲珠、牡丹花等吉祥圖案，而他的母親周文英，則在另一邊俯身于繡繃飛針走線。相比之下，史志曄對父親的工作更感興趣，當父親做好一件雕花板時，他會學著父親用刮刀刮一刮，儼然是一名小工匠。家里有小塊木料，史志曄無師自通做起了玩具，他會給自己雕刻一些小動物，比如小豬、小猴子、小老虎等。這大概是史志曄與蘇作家具最初的緣分。

不過，正式進入蘇作家具制作行業，那些小打小鬧的小技能都不能作數，為了打好基礎，史志曄足足用時兩年潛心學習，他跟隨父親學雕刻，跟隨二叔和三叔學習木工和漆工。后來，史志曄又拜明式家具制作技藝國家級非遺代表性傳承人許建平為師，深研蘇式家具的設計和制作。史志曄悟性好，又有名匠名師調教，很快他已熟練掌握了蘇作家具從設計到選材、從搭配到雕刻的所有技藝，開始獨立設計制作或與父親共同創作蘇作家具精品。

那天史忠明與我聊了十來分鐘后，趕去廠址仍在舟山村的明仕閣古典家具廠處理事務，史志曄坐上父親剛才坐的那把紅木圈椅，繼續剛才的話題。史志曄說起與父親一起工作的十四年里，父親主管生產，自己主管設計與營銷，不過他經常與父親擠出空來研討如何設計制作家具。史忠明的特長是雕刻和蘇作家具造型方面，也就是家具上的紋飾方面，且有幾十年的生產制作經驗，而史志曄有設計圖紙的科班功底，加上入行后對制作蘇作家具的各項技藝均下過苦功，這幾年他們父子倆的合作堪稱完美。

2010年，史志曄與父親史忠明首次合作設計《荷花圓臺》系列家具草圖，在一遍又一遍修改之后，大家分工雕刻。家具上的荷花、荷葉、蓮子，在他們的刀下一一呈現，栩栩如生。2011年，《荷花圓臺》獲得第四屆“百慧杯”中國藝術家具“匠心神工”精華大賽設計金獎。此次在明仕閣紅木家具展廳里，我看到了這套系列作品，成套的11件荷花椅、榻、幾、案。圓臺四周的那些蓮子，一粒粒水潤飽滿，仿佛欲從蓮蓬里跳出……十多年過去，這樣默契的合作不計其數。多年父子成兄弟，這句老話大約也適用于他們吧。

我曾同時問史忠明和史志曄：你們回來做傳承了幾代的老行當，到底是自己喜歡還是要接家族的生意？父子倆同時回答：自己喜歡。

喜歡就好。如此，再累再難也不會覺得辛苦。

四

時光匆匆而過，今年已是史志曄從事蘇作家具制作的第十四個年頭。在梳理史志曄這些年的重要作品時，我看到他得了許多大獎，從2011年《荷花圓臺》獲金獎起，十多年間，史志曄已獲得國家級以及省、市、區級的獎項共67個。企業的傳承與創新力不斷提升，發明專利3件，實用新型專利21件，外觀專利143件。

我想避開人人稱道的囧字凳，多說說史志曄的荷花圓臺、角花條案等蘇作家具精品，但史志曄與囧字凳的緣分，它的特點，以及長盛不衰的銷量，又令我想探個究竟。

幾年前，因為一部電影，“囧”字風行，許多人以為這是一個網絡新字，是郁悶、尷尬的代名詞。其實，囧字自古就有，是“冏”的衍生字，兩個字的讀音相同，冏的意思為“明亮、光明”。許慎在《說文·囧部》里這樣描述：“囧，窗牖麗廔，闿明也?！倍分緯系摹皶稀弊?，基本字義是光、光明燦爛、閃光的樣子。2011年，史志曄到一家博物院參觀，見到囧字凳的原形——霸王棖打洼小方凳，心里有莫名的歡喜，覺得那只凳子的造型很像一個囧字。之后，開始了一段光追逐著光的日子。

從博物院回家后，史志曄念念難忘那只不顯山不顯水的小方凳，他一次次看當時拍的照片，一有余暇便翻閱有關明式家具、中國古典文化的書籍。在閱讀著名古董商兼收藏家安思遠的書時，史志曄又看到了一只樣貌相似的紅木小方凳。史志曄心里琢磨著問自己，為什么我如此喜歡這只白水青菜一樣清簡的小方凳？他分別站在設計師和使用者的角度考量。漸漸地，史志曄悟到，那只小方凳簡單、實用、美麗的樣子打動了自己。

2012年，史志曄開始動手設計第一只紅木小方凳圖紙——傳統藤編凳面、白酸枝材質的小方凳，也就是后來大受歡迎的囧字凳。設計過程中，史志曄根據自己思考得出的思路，在原有的形制上加以改良，把凳子的高度抬高一點，寬度上收攏一點，并且改變了原來的龜足設計，凳腳改為現代人喜歡的直腳形式。一只屬于史志曄的囧字凳出品了：凳身不高不低，一榫一卯絲絲入扣，打洼線條流暢優雅，打洼委角于四角交圈處，以弧面銜接，巧妙地消去尖角的銳利。這只囧字凳一經推出，便倍受歡迎。史志曄欣喜之余，他將囧字符號，放入書桌、畫案、餐臺、衣架、花幾、琴臺，創作了囧字的系列作品。2016年，明仕閣的“明式囧字凳”在“藝博杯”江蘇省工藝美術精品大獎賽中勝出，榮獲金獎。2018年，這款囧字凳，被中國美術學院民藝博物館及江蘇省工藝美術館收藏。2021年，這款囧字凳又被蘇州博物館收藏。直至今天，囧字凳依舊是明仕閣銷量最好的單品，共銷出近千只。

去年9月，史志曄被聘為2021—2024年江蘇省工藝美術行業協會非物質文化遺產專業委員會副秘書長?；赝哪甑膫鞒袣q月，早已成為中國民間文藝家協會會員、正高級工藝美術師的史志曄深有所悟，也明白自己今后要走的路，那就是設計制作既保留傳統又符合現代審美的產品，呈現蘇作家具簡、厚、精、雅的神韻，為后人留下屬于當代的蘇作家具符號、蘇作家具記憶。

這并不僅僅是一個傳承人、一個家族的夢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