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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學與為人:李光地的“誠學”

2023-03-21 08:16劉芝慶
閩臺文化研究 2023年4期
關鍵詞:格物朱子

劉芝慶

(湖北經濟學院 中文系,湖北 武漢 430205)

李光地,福建泉州府安溪縣人。清圣祖康熙九年(1670)登進士,此后仕途雖非一帆風順,卻也官至高位。此外,以思想義理的角度來看,李光地非常強調“誠”。原因所在,固然有學理上的依據,恐怕也有現實上的需要,畢竟從輿論的批評到他的自我反省,以誠論學、論世,他對于誠的解釋,既具有思想的深度,也往往用來處理他所面對的爭議,并把自己的行為合理化。許多人評價他的人品有問題,言行不一,但就他自己看來,他卻強調誠,視為最高尚的道德品質。兩相對照,這是思想史上極為特殊,也頗具諷刺的事情。

一、以誠為主的修身工夫

目前學界對李光地的研究,仍不太多,除個人的傳記之外,相關的??撐?,多聚焦在李光地的人際關系,特別是他與陳夢雷的糾葛,他的賣友自私;另一種,則是將重點放在李光地的學術思想,例如他與朱子學的異同,又或是他對某些經典的研究等等。研究者多認為,李光地做人雖有污點,但也不可抹煞其學術貢獻。不過,仍有許多問題有待解決,例如李光地由所謂早年搖擺朱陸之間,到確定以朱子為依歸,是否如許多學者所言,投入朱學陣營,以恪遵朱子學贏得康熙寵信,并榮登相位?又或者是說,有無一條線索,從始至終,貫穿其思想?而這樣的觀點,卻又常被他拿來自解——面對當時輿論的各種質疑,他是有自覺地以這種思考來面對,解釋自身的各種言行。因此我們要追問的是,他到底使用什么傳統資源?出發點又是什么?

雖然已有學者注意到李光地對于“誠”的重視,如王寅的博士論文專列一小節討論“誠意為《大學》篇的核心思想”,[1]但因論文主題限制,重心并非在此,只能點到為止,未深入發揮。其實,何止《大學》而已,“誠”根本是李光地思想的焦點。再者,與其說李光地一生或朱或陸,搖擺不定,還不如說在這些看似矛盾沖突的背后,從早年到晚年,都有一個基本的關懷點與重心思考,始終未變。此種概念,或許也可以解釋立場的改變,藉此安身立命,或自我釋懷或自我開脫,而這就是他的誠學。

李光地認為,誠是人文世界的基礎,他解釋《中庸》“無聲無臭”,就說是立心之始,人的修身功夫,社會的人倫道德,都由此建立:“君子自尚絅立心之始,步步收斂近里,以造于‘不顯’、‘篤恭’,始終是一個意思。所以為‘誠’也,所以為‘中庸’也。時講將‘無聲無臭’講入玄妙,則是‘素隱’,而非‘中庸’……?!盵2]他反對把“無聲無臭”過度高深奧妙,玄之又玄,不切實際,其實《中庸》道理頗為近實,不過要求我們從小立心,不要好高騖遠,而是要篤實恭敬,否則就容易走入聲色臭味之跡。要把握此原則,非得從“誠”開始不可,就他看來,整部《中庸》牽涉的概念固有許多,但翻來覆去,重點就是誠,而誠又可發散延伸:“一章提‘至圣’,說得許多事物,而不離德,故曰‘溥博’、‘淵泉’;一章提‘至誠’、‘肫肫’、‘淵淵’‘浩浩’。而唯‘至圣’知之,見得‘至誠’即‘至圣’,‘至圣’即‘至誠’也?!盵3]他在《四書解義》更是直說:“《中庸》首言性,故以性為主,而必存誠以立其本也?!盵4]因為看重誠,他在跟人分析《易經》乾卦“修辭立其誠”云云,就討論了程顥的說法:[5]

“忠信”是直內,“修辭立誠”乃是方外之事,明道卻帶直內說來者,誠即是忠信內存實心,必從實事上體當,而誠乃立也。故云:“惟立誠,才有可居之處?!?/p>

牟宗三曾比較二程,他認為“惟立誠,才有可居之處…”等句,反映出大小程子的不同。此類言語,就非程頤所能說出,也惟有像程顥等活潑的心靈,直抒胸臆,這類英雄豪杰之學,說理發義皆須直下指歸到生命上來,隨時可以提起,隨時可以放下,要之只是直下以誠敬,這也是程顥學問的獨特處。牟宗三的說法當然還有許多可供討論之處,但本文重點并非在此,只是牟宗三指出程顥的“直下”,卻也頗可呼應李光地“直內”之說。只是“直下”也好,“直內”也罷,程顥的目的是在于建構仁說,故程顥有《識仁篇》之作。[6]李光地卻非如此,他重點不在于“仁”,而是“誠”。反過來說,仁也是誠的一種,誠,換另種方式講,既可以是真實,真誠,不虛偽,面對真我,所以才能克制私欲,持養守心,所以誠的相反面就是私:“大概人不能全其仁者,只是為私欲所蔽隔,克去己私,仁心自在?!盵7]

誠,既然可以通于諸多德目,自然也能觀看世事,他以“修辭立其誠”的角度,月旦人物,臧否文章,他稱贊李高陽學問雖不深,但其早達,世故閱歷,見聞廣達,“語皆征實”。[8]他也批評蘇軾《韓文公廟碑》《大悲閣諸浮圖記》,文章不好不是文筆不流暢,也不是內涵不豐,而是不誠,對于前者,其揮斥佛老之功,張皇夸大;到了后者,又稱佛之妙,窮天極地,蘇軾本意是作好文章,因為不誠,導致觀點矛盾,彼此沖突。所以李光地感嘆:“作文要歸于真實”。[9]他也反對墓志,漫夸虛譽,過度強調墓主的重要性,結果不但其人其事不傳,也于世有害。他以顏淵為例,其無著述,但因為孔子稱贊他,《四書》保存了相關故事,結果萬古不磨,千年流芳,這就是真實;陳壽作三國,《魏》《吳》二志,大率虛無,但蜀志資料較少,雖不多,反而頗得好評,受人重視,這就是不虛,他因此感嘆:“所以人貴實事?!盵10]類似的說法,尚有許多:“作古文只要不說謊”[11]、“做古人這件事,想是與學道相近”[12]、“只是一句有一句事理,即疊下數語,皆有疊下數語著落,一字不肯落空”,[13]甚至連文字清簡,而非啰嗦累沓,都可算入其中。但不管如何,立基于誠意,涵養內省,文章才能好,否則天分再高,才華再好,終究無用:“文章先通順了,其火候有時,豈能強所未至!但世有一種從心里放逸昏惰,志氣不立的人,先時聰明才華盡有,到后來漸漸消亡,實可惜了?!盵14]

也因為有誠,才能臨事而懼,他以《易經》為說:“一部《易經》,全以‘懼’字為用神,為丹頭,以‘懼’始,以‘懼’終,而每爻皆有當爻之位的道理。懼,誠也;爻位,明也。以誠貫明,《易》道也?!盵15]也因為有懼,故凡事不會太過,也不會不及,畢竟愛欲惡懼,是根,發而為喜怒哀樂,愛發為喜,欲發為樂,惡發為欲,懼發為哀。他以漢武帝為例,北伐西討,平內攘外,窮兵黷武,天下困苦,晚年乃有輪臺之詔,何其之哀,但也因如此,才有懼,“至哀便有好消息來?!盵16]因此歸根復命,總在“懼”字,“‘懼’字是回斡造化的金丹,喜樂怒時,能懼便不過,懼便是‘禮儀三百,威儀三千’之根,懼便有和樂生”。[17]

懼者,也是因為誠的緣故,所以謹慎,不自大,懂時勢,不輕舉妄動,也不過度小心保守,所以懼看似重要,誠才更是根本所在。也就是這點,他自覺與朱子頗有不同,特別是表現在《大學》上。李光地以為《大學》一書“今但不區經傳,通貫讀之,則舊本完成,無所謂缺亂者?!盵18]對于二程將《大學》原文改訂,以及朱子《大學》次序的更動,皆表示疑惑。尤其以朱子補入《大學格物致知傳》更令人質疑,他說:“《大學》一書,二程、朱子皆有改訂,若見之果確,一子定論便可千古,何明道訂之,伊川訂之,朱子又訂之?朱子竟補格物傳,尤啟后人之疑?!盵19]二程、朱子都曾改訂過《大學》,究竟大學定論為何,實難確定;又朱子補格物傳,更啟人疑竇,是以李光地并不認同朱子的《格物補傳》,認為“若格物應補,則所謂誠意在致其知,正心在誠其意,皆當補傳矣?!盵20]

李光地不認同朱子的格物補傳,除了經書版本不應增字解經之外,更重要的是李光地以為朱子的“格物致知”說,可能造成誤讀,以及某些弊端。他解釋:“格物之說,鄭康成是一說,司馬溫公是一說,程朱是一說,王陽明又是一說。自然是程朱說得確實,但細思之,亦有未盡。如云格物也,不是物物都要格盡,也不是格一物便知天下之物,累積多時,自有貫通處?!盵21]格物之義,歷來解析多有分歧,言人人殊,難有定論。相較之下,李光地以為程朱格物,已是眾多說法中較為確實的了。二程釋“格”為“至”,“物”為“事”[22],朱子承此說闡明格物是“即物而窮其理也……因其已知之理而益窮之,以求至乎其極”[23],也就是通過格物的致知論,來達到窮理的目的,即由“物”反歸于“理”。這樣的說法,李光地基本上也是贊同的,李光地認為真正的問題,在于末流之所及,后學可能以為“格物”就是事事物物皆要格盡,于是追逐事物耗盡心力,就容易有逐天下之物而不返的支離弊病。因此李光地說格物不是物物要格盡,而是要反過來,先有目標,才去格物,不是一味格物,等到豁然貫通。

這個目標,就是他所謂的知本,其實就是誠:[24]

明善即格致,是誠意中事。到得誠意,則正心、修身功夫皆到,只隨時加檢點耳。古本原明明白白,特提誠意。誠意總言,即是誠身,故章末便及心體可見。

當前我國綠色金融實踐主體是商業銀行,2013年末至2017年6月,國內21家主要銀行綠色信貸余額從5.20萬億元增至8.22萬億元人民幣,其中節能環保、新能源、新能源汽車等戰略性新興產業貸款余額為1.69萬億元。我國經濟發展對綠色金融資金的需求在逐年增加, 《綠化中國金融體系》綜述報告數據顯示,2015~2020年,我國綠色發展的相應投資需求約為每年2.9萬億元,總計17.4萬億元,年度投資平均規模占GDP的比重將超過3%。

李光地用自問自答的方式,梳理誠身的問題。他藉朱子之語,細分“誠者”與“誠意”;“誠者”,是依著成就方面來說,而“誠意”則是“以本舉末”的工夫上來說。順此脈絡,李光地說誠身是指“功夫成就”言,即境界論的范疇;而誠意則是指“用力要領”言,是工夫論的范疇,所以,“身之既修”是“誠身”;“身之所以修”是“誠意”。在李光地的理解里,“誠意”“誠身”之別在于誠意是誠身以前的工夫;“誠者”是修身以后的事,此意謂著誠身是格致、意誠、正心之后的事,屬于致知、修養論的完成與實現,所以他才說成意總言是誠身。

這些差異,李光地說他自己與朱熹是異跡實同,連他的學友門生也發現這點,陶誠就說他的老師善學朱子,但不害其小異,其因在此。

二、以誠經世的自解之道

在李光地看來,誠并非只是哲學概念而已,誠既是修身工夫,自然也是處事經世的必要條件。他佩服朱熹與諸葛亮,也是因為這個緣故:“近世惟朱子八面打開,光明洞達,無一點黑暗處可以啟人疑惑。武侯亦是如此……武侯立法甚嚴,自律極謹,而權于人情,又極寬明,是為情面,即直說無復遮護……妙在武侯又不迂闊,口中亦不說不用奇謀,只似引繩墨,切事情,而所行都是直接三代之事。如今尋武侯一點黑暗處亦沒有?!盵25]誰是李光地理想中“誠”的代表人物化身?除了朱熹之外,諸葛亮便是其中一位。李光地說諸葛亮立法甚嚴,謹慎自律,權于人情,又極寬明,不迂闊,不虛偽,知行合一,所以稱贊諸葛亮是“一點黑暗處”也沒有。他又以劉備取蜀為例,來說明諸葛亮的誠光明正大:“昭烈之取蜀,武侯不設一謀,不著一語,然隆中之對,未嘗不依此為言。大概武侯取蜀,亦必有道,不肯不光明正大耳?!盵26]

誠,其實也是看清楚時勢,穿透表象,洞察世情,不易受人迷惑,而且也懂得隨機應變,才能有最好的選擇,他又說諸葛亮投蜀不投魏:[27]

曹操挾天子以令諸侯,明目甚正,當時天下士歙然歸之,逆節并未萌也。武侯不往而反南遷,靜中已窺其底里矣。當時形勢人物,俱看得了了于中,本意拼得終身不出。即見得先主帝室之胄,赤心白意,可與共事,方肯委身。此其出處合于圣賢者。

因為就李光地看來,經世,并非只是嫻熟各種行政手段而已,更重要的是保有誠。如果說窮理踐行等是道問學,存心立志等是尊德性,那么尊德性當然是先于道問學的:“尊德性而后可以道問學者,誠則明也……;道問學而莫非尊德性者,明則誠也……?!盵29]另外關于“誠則明”“明則誠”的意涵,他也有分梳:“誠者貫始終也,明者行乎其間也,故曰誠則明矣,則明自誠始。又曰明則誠矣,則明以誠終?!盵30]換句話說,誠與明,其實同義復詞,誠可以是明的內涵,明也可以是誠的表現。他以植物果實為例,誠是種子,是根本,天地始生,萬物生長,草木日見茂盛,果實日見豐盈,這就是明:“是故元者誠之始,利貞者誠之終,其閑文蔚嘉會,而屬乎明之分者,亨而已矣。草木之種日實,其枝葉之英日華,其果窳又日實。實誠也,華明也?!盵31]

經世必須靠誠,無誠則難立,無誠則事不行。他說自己任吏部尚書時,送禮交際應酬等陋規,牽涉到錢財,他就認為自己公私分明,公家錢不濫用,曾有朋友對他說,作官交際送禮無妨,但絕不用衙門錢。何謂衙門錢呢?他的朋友說:“如庫帑的錢是朝廷的,因事得錢,是作弊的,求是贓,如何拿得?”[32]李光地就說自己終身謹守此言,也要求后代子弟照做遵守。別人說這是要天性淡泊才能做到,李光地認為都是得靠誠。誠,才能不自欺,也不欺人:[33]

要算計得到,凡人若算計得到有大害處,明之而明干犯之,便無此人情。如今說我的子孫不得些功名勢利,便怕人欺,不想必無百千萬年都教我的子孫欺別人,不受別人欺的事。況我們起自艱難,還知道怕懼,子弟席寵藉勢,不知稼穡之艱難,只有欺人的,再無被人欺的。

正因如此,李光地批評熊賜履與徐乾學不誠,做人不夠磊落光明,說他一味大言欺人,盛氣加人:“昨日進朱子書,皇上又命同熊孝感商量,真是氣悶事。平生一味大言欺人,盛氣加人?;噬蠁査?,他也有一法,不就所問字字對,只是大帽頭話亂說。上搶問他,他還是這樣糊糊涂涂的答。他又是世臣,無可奈何,只得歇了。這個人,罪又在徐乾學、高土奇上”[34],他以劉元城從學司馬光為例,教之以誠,劉元誠問“誠”字,該從何著手?司馬光答說:“不妄言”。言而又信,不說妄語,反觀徐乾學之類:“徐健庵便是此等善造捘巡酒,能開頃刻花,立時撰出一段話來,有問有達,又像其人之聲口,并其時地俱歷歷可考。在他口中語,一段溫厚和平,至誠惻怛之意,都全在那人口中。一段矯詐不情,忍心害理之狀,令人可以怒發沖冠?!盵35]

這樣極度重視“誠”,大談特談“誠”的理學家李光地。在當時黨爭傾軋,或是人際紛擾之中,卻又被輿論攻擊,說他忘恩負義,枉顧朋友道義,貪位而忘親。他的“三案”,據全祖望說,初年則賣友,中年則奪情,暮年則與其他女性不倫。對這三案,已有許多專家考證,雖然頗為精彩翔實,仍未鐵證如山。謝國楨、王鐘翰、趙剛等人,都以陳夢雷的絕交書為線索,爬梳史料,考證排比,認為李光地三案中的賣友一事,確實存在,并且責任在李光地身上。但是陳祖武、李鴻烈等人,也多有反駁,他們主要說明三案中的賣友案,與其他兩案性質不同,不可相提并論,況且“外婦之子來歸”云云,市井流言,捕風捉影,未可深信,至于“奪情”案,是因為康熙強留,李光地才沒有回家守制。而賣友案的緣故,是由于朝中黨爭,責任并不在李光地身上。[36]其實,三案固然存在,但是可否就此同觀?以賣友案來講,謝國楨諸人過度認可陳夢雷與相關人的證語,太相信陳夢雷的人品,太質疑李光地的人格,反而認為李光地的辯詞都屬狡辯,這就容易形成循環論證,凡屬陳夢雷等人的言論,都可信,反之亦然。事實上,李光地自己也有說明此案始末,與陳夢雷絕交書的說法,差異頗大,只是批評者成見在胸,往往不會其采用。至于所謂責任的歸屬,批李或為李翻案,顯然還有許多討論空間。例如陳夢雷曾遭三次流放,許多研究者多為其扼腕感嘆,或遇人不淑,或遭友出賣,或運氣不佳,其實陳夢雷做官之心,對權力功名的渴望,不遜于他人,對政爭宮斗也多有參與,不是什么溫良恭儉讓的謙謙君子、光明正大之人。[37]

另外,如果從思想義理的角度,指出因為這些招惹物議的案件,反而讓李光地更深信自己的做法,他以“誠”來回應種種質疑,不論是自我開脫,合理化自我的行為,還是真的覺得自己坦蕩,只是被人誤會甚深。不管如何,“誠”,都是他為自己解釋的最好資源。一種在心理上,在語言文字上,最足以安慰自我,企圖釋懷,說服自己也取信他人的做法。

而在經歷鄭芝龍、耿精忠的叛亂之后,李光地也牽涉其中,因為面臨復雜的人事恩怨,心有所感,他說:[38]

世間事變幻多端,吾輩遇之,卻要反觀自己。自己身心上有此,此事便是有根的,自己身心上無此,此事便是無根的。無根便可視之如無有矣。機心最不可用,他來害我,我又生法去害他,便兵連禍結而不可解。卻消化了不有在胸中,猶非第一義,須是反到自己身上,追尋出我必有所以致之之處,求所以善處之方,才為有益。

世間事變幻多端,遇到麻煩事,反觀自己,有根或無根,反省這些控訴原因何在,這就是誠。表現所行就是忠恕,他以曾子與孟子的話為例,曾子說:“夫子之道,忠恕而已”;孟子又說:“反身而誠”就是忠,“強恕而行”即是恕,“忠則所謂大哉乾元,萬物資始,誠之源也……恕則所謂乾道變化,各正性命,誠斯立焉?!盵39]忠恕,皆可謂誠就是機心最不可用,須是反省自身,追尋出必有所以致之之處。

如果我們據此來解釋“賣友案”,或許也可以得到些不同的啟發。當他面對某些輿論的批評時,說:“自己身心上無此,此事便是無根的。無根便可視之如無有矣?!盵40]李光地在《榕村續語錄》里,曾對他與陳夢雷的牽扯,有所說解,根據陳祖武的考證,此書為李清馥纂輯,成書年代上限不會超過乾隆八年,完稿則在乾隆二十一年以前。李光地費了許多口舌與篇幅,詳述陳夢雷對他的種種指控,正如陳夢雷對李光地的批判,李光地也對陳夢雷的人格,有許多質疑與不滿,如說他大模大樣,極可厭,“凡其所為,接昏悖而躁”[41]等等。關于二人之爭的前因后果,研究頗多,本文不擬詳述,重在指出這大段的談話,李光地從頭說起,娓娓道來,而且針對陳夢雷絕交書中的破綻,盡皆說明,看似誠實交代,例如杜臻(肇余)質疑陳夢雷參與蠟丸的各種疑點,又例如魏象樞(環溪)也對陳夢雷說此蠟丸案,多是單面之詞,試問又該如何取信于人等等,李光地也老實交代康熙對他的質疑,以及他自己的回答。如果用李光地自己的理論來解釋,他這樣做,就是誠,就是恕,既體諒陳夢雷的立場,同情理解,也因應情勢,有時不敢過分拒絕:“則震節日強留,予不敢過急”[42],“未幾,則震回到喇將軍處,召余。余時有憂,不得已往……渠大怒,必欲行,迫予作書與吳輔臺興祚及京官諸友。不得已作書付之?!盵43]換言之,他對陳夢雷已經頗為理解體諒,對待朋友,坦誠行事,不料陳夢雷還是寫下絕交書,李光地并不全責怪對方,反而求諸己,先自我反省,如前引文所說:“……反到自己身上,追尋出我必有所以致之之處,求所以善處之方,才唯有益?!盵44]他甚至還覺得自己錯就錯在書信從不留底稿,“我生平不存人書札,若是他原書存,不該今日如何開口”。[45]李光地因此認為事實甚明,面對康熙的詢問,所以回答“從不敢欺一語”[46],或是“果然如此,臣亦負心,實無此事?!盵47]就他看來,這就是誠,這就是忠。而這一大段說詞,敘述背后所呈現的義理觀點與思維,正如他在解釋《中庸》文句時所說:“極言自欺之幣也,自欺者,意不實而自欺于本心爾。然自欺必至于欺人,蓋亦勢所必至?!盵48]兩相互觀,頗可視為李光地誠學理路的發揮——雖然事實如何,可能未必全如李光地所言,因為這牽涉到話語技巧,以及如何避重就輕的問題。

正因為是“誠”的緣故,所以謹慎,不自大,看清楚時勢,不輕舉妄動,也不過度小心保守,這也可以解釋他學術傾向的轉變。根據陳祖武的研究,李光地一生學術傾向有三階段的變化:十八歲到二十歲,是李光地兼容并蓄的階段;第二階段是李光地中進士到五十歲,游移程朱、陸王之間;第三階段,年歲漸長,則對朱學愈發篤信、確定。對此,學者多認為這是李光地迎合上意,特別是康熙二十五年,因黨爭之故,丟失掌院學士官職,出任通政使,影響最大,其后趨炎附勢,轉向朱學,重回朝政中心,如陳祖武所言,“剖析李光地一生學術思想的演變過程,我們可以看到,他尊崇朱子學的學術宗尚的確立,并不是建立在踏實而嚴密的學術體系基礎之上的。相反,以帝王好尚、政治得失為轉移依據的投機色彩則十分濃厚。因此,盡管李光地在其晚年竭力表彰朱子學,但無非朱熹學術主張的復述而已,在理論思維上則是蒼白無力的。他沒有,也不可能對朱熹的學術體系作出任何發展?!盵49]這個說法當然有其道理。不過,似乎可有另種更合理的解釋。在當時,朱學確實是比陸學更容易得到注目,在仕途上更容易受到重用。而游移程朱、陸王之間,未必就只能融合兩方,常常也能選擇其一立場,并再深入研究。況且,若是符合官學,是否就一定是錯事?就一定是曲學阿世?平心而論,李光地又曲了哪些學?又作了什么學術詐欺的事?反過來說,如果走向朱學,更能發揮他自己的經世之志呢?如果走向朱學,他更能發揮獨特的學術意見呢?如果走向朱學,他本身的誠學,反而更能貼近生命感受呢?就當時的政治情況來講,李光地也確實做了很多事,經世致用,推薦施瑯、治永定河,對兵制、官俸、錢糧等方面,屢有建言。如果說李光地迎合上意,看清楚時勢,走向朱子,更可以發揮己長,造福百姓,又有何不可呢?而學術表現,收門生、講義理、勤著述、說誠學,奉敕編纂,著作等身,如果說李光地迎合上意,看清楚時勢,走向朱子,貼近理學中心,更能發揮自己學術觀點,又有何不可呢?

他說自己讀朱子的書:“光地讀《章句》五十年,然后能明首章之說……是編也,于章斷離合之間,雖頗有所連斷,然其義所自來,則皆竊取朱子平生之意。深于此者,或能諒焉?!盵50]畢竟世界從不是非黑即白,看清時勢,卻未必曲學阿世的誠學,這才是李光地生命中極為關心的問題。他在讀《孟子》時的札記,最足以說明這層道理:“學者固當于講學明道者而盡心焉。至于反復開諭,而近于瑣細,援古切今,而鄰于牽合者,尤當察其救世之心,取于一時之有所發,以悟愚蒙而破功利。得其大者,而不滯於小……?!盵51]得其大,不滯于小,重點更在于救世之心,對當時有所啟發。他認為這才是讀書濟民的真諦。

三、余 論

李光地以誠學為主軸,以誠強調修身,又以誠來輻射至整個人文世界。這種誠學的修身經世,李光地這段話,其實說得最清楚:“蓋誠意之實用功處,只是徹底為善,以不欺其好善惡惡之初心……究其流,則君子終身之學,求以自謙而已。既不自欺,又豈有作偽欺人之弊哉?”[52]誠能不自欺,就能不欺人,立身處世,方能不愧圣賢之教誨,有益于國。

當然,以上分析,畢竟重在李光地自己怎么說,怎么解釋,怎么回應他面對的諸多問題,所以是李光地自己的話多,政敵或是對手的話少,那是因為我們的重點,在于李光地如何以誠學來解釋自身言行,而不是單純討論事件本身。反過來說,對李光地不存有善意好感,甚至過度相信另一種說法的人看來,“既不自欺,又豈有作偽欺人之弊哉”之類的話語,在他們的視角里,李光地的言與行,兩相對照,恐怕也是極為諷刺與矛盾的話,而說他欺世盜名、虛有其表,其緣故之一,或許也在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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