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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獨的觀影人

2023-03-22 00:55高冉北京交通大學海濱學院
延河(下半月) 2023年1期
關鍵詞:高家板車族譜

高冉(北京交通大學海濱學院)

高家鎮的祠堂要翻修了,鎮上的人都爭先恐后地出錢出力,為的是能讓自己的名字光榮地鐫刻在祠堂門口的牌坊上。平日里各自生活的居民被這件事串聯到了一起,變得緊湊又團結。祠堂的翻修進行得很順利,唯一的麻煩出現在族譜的續寫上,這項任務的負責人在族譜續寫之前就立下豪言壯志,一定會編寫出一份最完整最詳盡的族譜來。續寫進行到一半時,關于來順的名字是否要加進族譜起了一些爭議。鎮上的老人說,來順是外來客,八幾年的時候有一個黑瘦精壯的年輕人在秋收時分拉著一輛板車來到高家鎮,挨家挨戶詢問主家需不需要勞工板力。秋收結束后,來順留在了高家鎮,住在了池塘旁邊一所廢棄的土房子里。

在我爺爺年輕時,來順就已經拉著板車在高家鎮塵土飛揚的小巷里走家串戶地尋活了,來順很有干勁,走起路來能帶出一股風,他拉著板車走過的地方會升起一股煙塵,隨著來順走過的路聚起又飄散。我童年時期,來順依然拉著板車在高家鎮新鋪設的水泥路上走家串戶地尋活,來順依然黑瘦精壯走路生風,不同的是他有了一頭白發和時間在臉上雕刻的皺紋。來順走過水泥路時不再激起煙塵,但他鞋上的新鮮泥巴經常在路上留下一串由深變淺的腳印,順著他走過的路干涸又消散。

鎮上的人喜歡來順做的活,干凈,麻利并且價格便宜。我讀小學的時候鎮上籌備翻修池塘,那是我們鎮上唯一的池塘,聽長輩說這池塘之前是處美景,池水清澈得可以看見池底浮動的水草和成群的魚蝦。我記憶中的這個池塘是一個干涸發臭的大坑,坑里是一堆堆腐臭的垃圾蓋在坑底同樣腐臭的淤泥上。鎮上的垃圾都匯集到此處,舊的垃圾還來不及腐化成塵土新的就又已經敷上一層了。鎮上集資打算請人清理坑里的垃圾,在鎮上的公告牌上貼上了公告,清理池塘五十一天,鎮上的人出了錢卻沒人肯出這個力,大都嫌棄坑里能飄出一里的臭味。最后來順一個人接下了清理池塘的事務。

這池塘的垃圾來順清理了半個月,我們早上去上學路過池塘時,他正在池塘里埋頭苦干。他的雙腳踩進坑底的淤泥里,穿著一件短袖汗衫露出兩條精瘦的胳膊,拿著一把鐵鍬鏟起被泥巴包裹住的垃圾用力地往岸上拋去,岸邊已經堆放了許多小山丘一樣的垃圾堆,像一個圓環圍繞著池塘。我們晚上放學后,來順還在池塘里往岸上拋著垃圾,池塘邊上的柳樹遮住了即將沉落的太陽,池塘里顯出一片昏暗,平日里不被注意的池塘在來順瘦小身軀的映襯下竟顯得如此碩大。有個鎮上的青年人騎著一輛自行車從池塘邊經過,停了下來,朝著來順帶有一絲嘲弄地喊道:“來順,別這么賣力,按天算錢,多干幾天得的錢多?!眮眄樚ь^朝他笑了笑,擺擺手又繼續低頭鏟垃圾去了。青年人見來順不接他的話,輕聲說了一句:“真是個傻的?!倍笥值牌鹱孕熊嚭咧哌h了。同行的幾個男同學聽到青年的話后,大聲地重復著“真是個傻的”,邊喊叫著邊朝家的方向奔跑。太陽已經完全落了下去,四周開始顯出幽暗,我心里發怯,跟著他們大步往家里跑去。我們一路跑出池塘對著的胡同,主街道上的人家已經亮起來電燈,家家的煙囪里都飄著炊煙,街道上很是嘈雜,各家的母親都站在自家門口叫喊著在街面上玩鬧的孩子回家吃飯。我回頭往池塘的方向看去,只看到了胡同里的一片黑暗,來順還在清理垃圾吧,我這樣想著。

來順清理完池塘的垃圾后,鎮里集資給池塘鋪了一層石子引了一池清水,池塘又是一處美景了。來順獲得了一面紅色絨布的錦旗,他把它掛到了房子的外墻上,鮮紅的錦旗被殘破的土墻映襯得更加艷麗,像一枚精致的金屬勛章別在了戰士破舊泥污的軍裝上。來順的房子就在池塘的邊上,稻草頂的土房子,有一個半人高的土墻圍起的院子,里面長滿了雜草,在角落里堆放著捆扎好的紙板和塑料瓶。院子里有兩間房子:一間有門窗,房頂還算完整;而另一間只有三面墻壁。在那間沒有房頂的房間里停放著來順唯一的財產——他的板車。房子的墻壁被雨水侵蝕出一道道曲折的瘢痕,稻草的房頂在一場場風中逐漸稀薄,高家鎮一年新似一年地發展著,留下來順和他的房子、他的板車在這個僻靜的角落里慢慢地老去。

為了慶祝池塘翻修完工,鎮上請人來放映了電影,在高家鎮東頭的廣場上,兩根木樁中間掛起了一塊碩大的泛著些黃的幕布。電影放了七天,鎮上熱鬧了七天。天還未黑透來看電影的人已經從屏幕前坐到了廣場外圍,后來的人只能坐到屏幕的背面,看反著的畫面。我與同齡的朋友為了搶占一些好位置,晚飯前就拿上板凳、馬扎趕到廣場去了,常常我們到了廣場來順已經坐在幕布前面了,身上還帶著一些未干透的泥巴。廣場上空蕩蕩的,放映電影的人還沒到場,幕布的一角掙開了束縛它的繩索,在風里飄舞擺動,高喊著自由。來順看著空白的幕布,神情莊重又平靜,像一座肅穆的雕像。我們起了攀比的心,把板凳放在比來順便靠前的位置,就快到幕布的正下方了,一場電影看完脖子肩膀都相繼地酸脹腫痛。

來順后來有了家人,這是池塘翻修兩年后的事了,我在母親和鄰居閑聊的時候聽來的。沒有了解完事情的全貌就被母親趕走了,我興奮地將聽來的只言片語告訴了朋友:“來順不知在何處撿了個老婆,是個神經病,長得很漂亮……”我與朋友構想了一個落難貴婦人的形象,為了驗證猜想我們假裝閑逛般走到了來順家的院墻外。見到這個傳說中的女人比想象得容易,她就坐在院子里,來順家院墻很低,我們輕而易舉就看見了她,衣著破爛,頭花半白,看上去有五六十歲的年紀。同行的朋友故意大叫了一聲想吸引她的注意,這個有些癡傻的婦人像是沒聽見般眼睛盯著面前的土地一動不動。朋友不死心繼續喊叫了幾聲,那位老婦人終于有了些反應,抬起她布滿皺紋的臉看向我們,她的一雙眼睛其中一只是明亮的,另一只像鍍了一層白膜般有些渾濁。她并不消瘦甚至稱得上豐腴,表情木然呆滯直直地盯著我們,朋友被這副景象嚇得噤了聲,拉著我跑開了。

這件事情過去一周后,我在早點鋪見到了來順,他拉著板車走到店門口,向老板要了一籠肉包子,然后從上衣口袋里摸出一個塑料兜,里面包著一個布包,接著把布包拆開從里面仔細地數出了五塊零錢來放到了鋪子的錢箱上,而后再小心翼翼地卷起布包,包上塑料兜放回自己的上衣口袋里。在早點鋪里坐著幾個往鎮上送貨的中年男人,他們互相談論著什么并饒有趣味地看著來順,然后他們其中一個油光滿面的人朝來順喊道:“來順,出來給媳婦買飯嗎?”話音剛落這幾個中年人就一起前仰后合地笑了起來,來順溫和的臉驟然嚴肅起來帶著一些慍怒,他的脖子和臉慢慢地發紅腫脹,眼睛倔強地看著柜臺,身體像一塊鋼板一樣繃緊了。幾個人看到來順的神情,慌忙改口說是在講玩笑話,來順并未理會他們,拿上老板娘遞過的包子后就腳步匆匆地離開了。來順走后那幾個中年人繼續高聲討論著他,他們說來順這么多年肯定是攢下不少錢來,不然怎么都舍得花錢買肉包子了,在他們口中來順突然變成了一個披著貧窮外衣的有錢人,好像來順所承受的辛苦不過只是一種營造出來的假象,而在今天,這些假象就被肉包子給狠狠地擊破了。當時我聽了這些話,有些生氣,有些憋悶,想反擊些什么但最終還是被怯懦更勝了一籌。

剛入冬的時候廣場上放映了一部我期待已久的影片,我約了朋友去廣場觀影。初冬寒風蕭瑟,鎮上的人晚飯后都留在溫暖的房間里,放映電影的廣場上只有寥寥數人和追逐打鬧的孩童,來順和那位婦人也來看電影了,他們穿上了一層又一層破洞的棉襖,每一件棉襖破洞的位置不同,一件一件疊起來相互遮擋了彼此的孔洞。他們兩個各自帶著一個破舊的帽子坐在兩個低矮的馬扎上,臃腫得像兩個風化多年的樹墩。幾個調皮的孩子繞著他們打轉,突然其中一個湊到婦人面前大喊一聲“傻子”,然后就大笑著四散跑開,邊跑邊回頭看著,見來順和婦人沒有理會就再次朝他們聚集,打轉,喊叫,而后再次跑開樂此不疲。來順像是看不到也聽不到他們般神情認真地看著熒幕上正在放映的電影,那位婦人始終表情呆滯地盯著自己的腳尖或者是她腳下的土地。在又一次一個男孩朝她喊叫之后,婦人像是受驚般突然站了起來,那個男孩閃躲不及向后退去的時候跌坐在了地上,恐懼地大哭了起來。男孩的家人不知從何處跑了過來,廣場上的人聚集到了他們身邊圍成了一個圈,電影獨自放映著,工作人員也被這場鬧劇吸引了。來順焦急地解釋說話打著磕巴手在空中揮舞比畫著,圍觀的人群有幾位附和著他的話,那位孩子的父親面色凝重地聽著,眾人正起勁地講著他就領著孩子破開人群走了出去。圍觀的人像是不盡興般唏噓著散開了。來順在原地呆立了一會后,深深出了一口氣,轉身拿起地上的兩條矮凳拉起婦人離開了廣場。

那位婦人是在夏天的時候來到高家鎮住進了來順家里的,冬天的時候就被她的家人接走了。這是后來聽家里人說的,在過年前一個月里的一個薄霧彌散的早晨,老婦人的家人開著一輛白色的面包車來到了高家鎮,車上下來了四個中年男人和一個中年女人,他們一路打聽去到了來順家里。中年女人拿出了婦人的身份證、戶口本和各種生活照。來順沒有查看他們帶來的任何證據,他沉默地看著他們圍在婦人身邊噓寒問暖掉著眼淚,默默地收拾了婦人所有的衣物——有她來時身上穿著的,有后來來順為她買來和撿來的——胡亂地塞進一個方布包袱里交給了那個中年女人。他們向來順道謝拿出了一疊錢遞給他,來順擺擺手拒絕了,沒等他們再推讓就回到屋內關上了房門。他為婦人收拾的包裹他們只提到胡同口就隨手丟掉了。高家鎮的人順著他們走的路站成了兩排好奇地看著,走在前面的兩個男子有些驕傲似地仰著頭走得大搖大擺,后面的兩個男子一個在左一個在右攙扶著老婦人,面對眾人的目光顯出些不自然,嘴里不停念叨著讓老婦人注意腳下來緩解窘迫,那個中年女人走在最后向路兩旁的人訴說著尋親的艱苦,用手抹著沒有流出的眼淚。

來順又是一個人生活了,他像以前一樣在早晨買上兩個饅頭就拉上板車尋活去了,高家鎮的人家都有了三輪車汽車,來順難再尋到活了。有一年我家對面的超市翻修,要雇人把廢料拉走,來順拉著板車去了,超市老板拒絕了他。動工那天來順站到了街上,看著一輛挖掘機像一頭勇猛的大象一樣輕而易舉地推倒一面斷墻,而后用它碩大的前鏟鏟起廢料扔到一輛大卡車里,只兩天的工夫超市的三間房屋就從地面上消失不見了。自那以后我再沒見過來順拉著他的板車尋活了,鎮上人說他是因為成了低保戶不用再尋活來維持生計了。我總覺得是高家鎮走得太快把他落下了,落在了池塘邊那所通不了電的土房子里,落在了寒風蕭瑟的廣場上。

再次見到來順又隔了三年的光景,高二暑假的一天晚上同朋友們出門散步,遠遠地看見廣場上在放映電影,朋友調笑道:“家里都有電視,誰還出來開電影啊?!贝_實廣場上看著空空蕩蕩的,只有一塊熒幕掛在那里,放著一部不知名的老電影,幕布被風吹得有些晃動,電影的畫面飄飄的,忽明忽暗。等我們走近了才發現這場電影并非沒有觀眾,在正對熒幕中心的地方有一位瘦小的老人盤腿坐在地上正抬頭出神地盯著幕布,他穿著一件黑色的衣服,被幕布照亮的一半顯出灰色,像一座肅穆的雕像另一半隱入了黑暗里。廣場上一片空寂,只有電影的聲音在回響,我們走出很遠再回頭時那個消瘦的身影又再次融進了黑夜里,只依稀可辨認一個模糊的輪廓在獨自觀看著一部歷史悠久的電影。也是那個時候我突然想起了,那個看電影的人是來順吧。

正式填寫族譜那天我回高家鎮了,鎮上大半的人都聚集在了祠堂前面的空地上,拿著各家的戶口本排隊等待著。來順也來了,黃昏的時候他穿著一件嶄新的黑色尼龍布衣服出現在了祠堂前。他的脊背彎了,走路有些搖晃,看上去更加矮小了,臉上的皺紋更深了一些,只是眼睛依然明亮。他站到續寫族譜的工作人員前把手里的一個布包放在了桌子上,他用皸裂的、被泥巴深深烙印的手指顫抖著打開了那個布包,那里面包著證明他已經是高家鎮一員的戶口本。他看著工作人員在族譜上登上他的名字后就收起包裹轉身離開了。來順走在高家鎮新鋪設的柏油路上,在落日余暉的包裹中慢悠悠地走著,沒有帶起塵土也沒有留下腳印。他走過一棵楊樹時,一片枯黃的葉子翩翩落了下來,那片樹葉在他肩膀上蹭過又被風卷起在空中打了兩個旋,輕輕地落在了地上,我聽到了,是一聲脆響,是生命落向塵土時最后的吶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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