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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中有路 欲辨忘言

2023-03-22 02:21
上海文化(新批評) 2023年2期
關鍵詞:問津漁人羅拉

池 上

黃色的樹林里分出兩條路,

可惜我不能同時去涉足,

我在那路口久久佇立,

我向著一條路極目望去,

直到它消失在叢林深處。

但我卻選擇了另外一條路,

它荒草萋萋,十分幽寂,

顯得更誘人,更美麗;

雖然在這條小路上,

很少留下旅人的足跡。

那天清晨落葉滿地,

兩條路都未經腳印污染。

啊,留下一條路等改日再見!

但我知道路徑綿延無盡頭,

恐怕我難以再回返。

也許多少年后在某個地方,

我將輕聲嘆息將往事回顧:

一片樹林里分出兩條路——

而我選擇了人跡更少的一條,

因此走出了這迥異的旅途。

——弗羅斯特《未選擇的路》

上世紀90年代的某個夏日,幾個孩子在一條小溪邊玩耍。這是他們常出沒的地方,對于眼前的一切他們再熟悉不過。小溪的下游是長樂鎮,溪水經過一路流淌,變得開闊起來。小溪的上游在哪里,他們并不知道,也不關心。畢竟,眼前的這一方小天地就足夠他們玩了??赡翘?,當他們準備原路返回時,有人忽然提議朝小溪的上游走走看看。

起初,自然是興奮的。他們一路嘰嘰喳喳,像極了某支探險隊伍。但沒過多久,新鮮勁過去。從他們所在的位置望去,不遠處是農場的宿舍,沿岸則是一成不變的風景:石子、小土坡,再不就是雜草。再往下走,乏味愈甚,前路已然無趣,可回程又那么長。一想到還要走那么多路才能回到原點,他們頓時走不動了。有人索性一屁股坐下來。

也就在同時,有人叫了起來??茨恰⒆觽兛吹搅艘豢脴O其高大的樹。過去,他們不是沒有見過高的樹,農場的山上就有許多挺拔的松樹,然而和這棵樹一比它們便顯得瘦削了。樹的樹冠簡直跟撐開了似的。樹上開有許多粉紅色的小花,遠遠看去就像是許多片粉色的羽毛在枝頭輕盈地躍動。不消說,眼前的景象把他們震住了。驚奇使得他們暫時忘卻了疲勞,繼而若發現新大陸一般朝著那片粉色奔去……

多年后,當我讀到弗羅斯特的《未選擇的路》時,腦海中浮現的便是以上那幅場景。奇怪。從小到大,我走過多少路啊。大的、小的,熟悉的、陌生的,甚至還有那些不能稱之為路的,可為何偏偏是那次?是因為它給予了孩童時代的我巨大的震撼嗎?又或者說,它讓我頭一次意識到原來不同的選擇可以帶來如此大的不同。

弗羅斯特無疑是睿智的。就像他清楚選擇的艱難——盡管他想要和未選擇的路改日再見,但事實卻是難以再回返;他亦清楚選擇的原因——人跡更少。弗羅斯特的態度固然值得稱道,然而,生活遠不是“人多人少”便可以立判高下的。與此相比,我更喜歡詩前面提及的理由:它荒草萋萋,十分幽寂,顯得更誘人,更美麗。

“它荒草萋萋,十分幽寂,顯得更誘人,更美麗”的原文是“Because it was grassy and wanted wear”,在另一個譯本里,它被譯為“召喚我去踩踏”?!罢T人”也好,“召喚”也罷,在此,我無意比較兩個版本孰優孰劣,但有一點卻是肯定的,即無論哪個寫作者在寫作初期都必然感受到“召喚”的“誘人”的力量。

我們站在樹林的入口,聽到來自內心的召喚:寫吧,寫吧。那召喚如此之強烈,我們宛若被神啟,被雷電擊中。于是,我們順從地寫下第一個字,第一篇作品。

寫吧,寫吧。那召喚如此之強烈,我們宛若被神啟,被雷電擊中。于是,我們順從地寫下第一個字,第一篇作品

南陽劉子驥,高尚士也,聞之,欣然規往。未果,尋病終。后遂無問津者。

——《桃花源記》

女友L曾和我談及她認為人類史上最偉大的發明,不是手機,不是電腦,而是導航。在GPS定位系統和手機導航普及以前,她是個十足的路盲,常常出門找不著北。是導航將她從這種日常的囧境中徹底解放了出來。

導航是否是人類史上最偉大的發明暫且不論,但它的確給我們的生活(尤其是像我和女友這樣的路癡)帶來了極大的便利。在高德地圖之類的APP軟件普及前,倘若我要去一個不認識的地方,必定會先打聽清楚;有時,我甚至還會提前一天跑去踩點。而今在高德地圖的幫助下,我再也無需多此一舉,要做的只是打開手機,動動手指,輸入“我的位置”和“終點”。

多么省心省力的操作。有天,我重讀《桃花源記》時突然想,陶翁如果生活在導航日益精準的當下,還能寫出這篇不朽的文章嗎?想象一下,一個攜帶著裝有高德地圖手機的漁人,緣溪而行,一路上時不時響起林志玲又或者是郭德綱、小團團之類的提示語音,他又怎么可能“忘路之遠近”,更別說“忽逢桃花林”了。

好吧。讓我們腦洞再開大一點,也許這位漁人的手機恰好沒電,又也許他進入到了高德地圖尚沒有覆蓋到的區域,他“緣溪行,忘路之遠近”,繼而“忽逢桃花林”。但且打住——在手機沒電(又或者是沒有高德地圖)的世界里,這氣氛怎么越來越像因進入某個神秘地帶進而引發出一系列靈異事件的懸疑小說。

當然,歷史不會重來,以上皆不過是一種假設。但創作可以。電影《羅拉快跑》中,羅拉為了拯救男友曼尼需要在二十分鐘內獲得十萬馬克??催^這部電影的人想必對大量的手持鏡頭以及在搖晃的畫面中羅拉那一頭奔跑中飄舞的紅發印象深刻。

同樣令人印象深刻的還有影片的三段式結構。第一段:羅拉沒有借到錢,羅拉和曼尼搶超市后,羅拉被警方擊斃;第二段:羅拉在銀行搶到錢,曼尼被急救車撞死;而羅拉在賭場贏錢,曼尼找回了丟失的錢則是第三段的happy ending。羅拉每一次的奔跑過程不同,而過程中的每一個細微的變化都會導致(觸發)截然不同的結果。這是典型的蝴蝶效應。

現在,我們站在樹林的入口,望向樹林的盡頭。盡頭似乎是清晰的,它清晰得仿佛觸手可及,但它同時又是模糊的,宛若蒙娜麗莎的微笑,神秘莫測,捉摸不定。走最近的那條路,朝著既定的方向行進自然是穩妥的。然而,當我們真的朝計劃中的方向挺進時,又悵然若失,仿佛一切已然被預設好,我們更像是個提線木偶。

放手選擇吧。我們聽到來自心底的聲音:摒棄固有的觀念,拋棄按部就班,任自己天馬行空,思緒飛揚??闪硪环N聲音又不免冒了上來:如此信馬由韁,會不會走上一條偏離目標的不歸路?于是乎,我們踟躕了。我們好似看到了每一個岔路口的后面都緊跟著一個新的岔路口,每一個岔路口又產生新的變量,從而開啟了新的走向。

成千上萬條路徑。成千上萬種結局。成千上萬種可能。然而,我們最終選擇的只是一種可能。寫作在此充分展現了其不確定性的一面,迷霧重重,誘惑而迷人。

如何在成千上萬種可能中選擇那一種可能?現在,不妨用友人送我的一幅畫來作答。那是一幅宣紙水墨設色畫。畫上林木葳蕤,邊上還配有一張小字,是海德格爾在《林中路》扉頁上的題詞。

“林乃樹林的古名。林中有路。這些路多半突然斷絕在杳無人跡處。這些路叫做林中路。每條路各自延展,但卻在同一林中。常??磥矸路鸨舜讼囝?。然而只是看來仿佛如此而已。林業工和護林人識得這些路。他們懂得什么叫做在林中路上?!?/p>

亨利·詹姆斯說的則更為直白。他堅持認為小說家必須是一種感受力(sensibility),這種感受力絕對不會疏漏任何東西。根據這一檢測標準,在英語作家中只有奧斯丁、喬治·艾略特和詹姆斯本人,可以和司湯達、福樓拜和托爾斯泰一起,進入人數有限的偉人祠。

很殘酷是不是?這比告訴我們一大串寫作前輩們熠熠閃光的名字還要殘酷百倍、千倍。那感覺不亞于被判處了死刑。慢慢地,曾經的召喚消失了,我們聆聽,卻聽不到任何聲音。我們像是被拋棄的棄子,開始懷疑自己、命運,進而懷疑寫作的意義。

并不是每一個遇到瓶頸的人都能幸運地從中走出。時至今日,我才明白想要繼續在寫作這條路上走下去必須擁有來自內心的更加堅定、更加強大的召喚。這種召喚無疑來自對寫作的最誠摯的熱愛。它不是一時的喜悅,剎那的沖動,而是一種信仰,就好比一個農民不問收成,只一門心思、老老實實地按時節播種、澆水、拔草、施肥。假使沒有內在的堅定的信仰,他斷不可能堅守下去。

這么說來倒像是《圣經》里寫的“信就是所望之事的實地,是未見之事的確據”。經驗告訴我們,所望未必有實地,未見更談不上有確據,可“信”的奧秘也恰恰在此。

在一切都追求速度的當下,我還想重述一遍來自卡爾維諾的書寫叮嚀:“從少年時代起,我個人的座右銘就一直是那句古老的拉丁文:Festina lente,意即‘慢慢的趕快’?!?/p>

那么,就讓我們寫吧——“慢慢的趕快”——像《論語》里講的“山梁雌雉,時哉時哉”,不停躍動,偶爾停歇,以達到內心的絕對平靜。唯此,我們或許可以無限地接近那一種可能。

就讓我們寫吧——“慢慢的趕快”——像《論語》里講的“山梁雌雉,時哉時哉”,不停躍動,偶爾停歇,以達到內心的絕對平靜

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

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

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

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

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陶淵明《飲酒(其五)》

學生時代學陶翁的這首詩,尤喜“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對“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并無多少感覺。

“忘言”,通俗地講便是“只可意會,不可言傳”。那時候,我和好友動不動就把這句話掛在嘴邊。遇到不想解答或是一下子解釋不清楚的,張口便是“只可意會,不可言傳”;而好友幾個聊到心領神會之處,故意止住話題,相視一笑,在引得旁人詢問后,再異口同聲地答道“只可意會,不可言傳”更是常有的事。

學生時代的我樂此不疲地說著這句話,仿佛什么事都可以美其名曰“只可意會,不可言傳”。這話一旦說多了,也就被用爛了一般,不甚稀罕,以至于影響了我對“忘言”二字的判斷??珊芏鄷r候,我們不過是講不出來罷了。更多的時候,我們講出來卻到底失了味,就好比是古詩譯文,意思還是那個意思,但卻早已不是原來的那個味道了。

“忘言”的奇妙之處在于你比任何人都要懂其間的含義,然而又明白這世間沒有一種語言可以描繪出它的美好。人到中年,我們終于不得不接受現實:人活在世哪來那么多的“忘言”。和學生時代張口就來的“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相反,真正能讓人“忘言”的時刻掰著手指頭都能數過來。也正因為此,我們在林中兜兜轉轉,忍受本來無需忍受的孤獨、艱辛、焦躁,為的就是那一刻的到來。

那一刻,世界被沖刷一新,我又重新回到了孩童時代。我站在小溪的一頭,看向那棵長有無數粉色羽毛的奇異的樹。如今,我當然知道那棵樹的名稱——它是一棵合歡樹——我腳下的這片土地也沒有什么神奇之處,它不過是農場和另一個村子之間的過渡地帶,并非什么神秘境地??僧斘艺驹谀抢?,再次被新生的喜悅填滿了。除了無言,還是無言。對一個新生兒來說,又有什么詞語能配得上她此刻的心情?

阿爾法狗戰勝柯潔的那一天,朋友圈里一片哀嚎。人工智能不可辯駁地占領了人類最引以為傲的一塊領地。人類好似被扯下了最后一塊遮羞布,前路茫茫。當然,也有少部分人為之歡呼,認為在這看似失敗的背后實則是一種進步。不論如何,生活還得繼續下去,和人工智能,還有越來越多的“恥辱”和“進步”共存。

十多年前,我曾攔下一輛出租車前往一條從沒有去過的小巷。開車的師傅看上去年紀不大,我的心里遂多了一份不安。要知道在那個導航還沒有普及的年代,打車全憑出租車司機的經驗。遇到經驗豐富的“活地圖”還好,但如果遇到經驗欠缺的新手司機,那就自認倒霉。有回,我乘坐一輛出租車繞了足有一刻鐘,愣是沒找到我要去的目的地。

但車子已經攔下,我只好硬著頭皮上去。車子開動起來,一路上司機對所過之處如數家珍。他要么以為我是外地人,要么就是個話癆。我呢,任由他講著,直至車子開進了一條小路。這一帶我不太熟悉,路的兩旁種著水杉,還有一條堆有垃圾的溝渠。

不論如何,生活還得繼續下去,和人工智能,還有越來越多的“恥辱”和“進步”共存

突然,車子毫無預兆地停下了。我把頭伸出窗外,原來前面被堵住了。這是條斷頭路。眼見司機不慌不忙地開始倒車,我質問道:“你不是很熟悉路線的嗎?剛剛還講那么一大通,怎么會開錯的?”“剛才的地方是熟的呀,但這里沒來過?!薄笆裁?!”我的腦子里立馬蹦出了那次可怕的兜圈。

計價器上的紅色數字還在跳動著。司機把計價器關掉了?!澳銊e急??隙〞o你安全送到的?!薄澳惝斎徊患绷??!蔽覜]好氣地說道。話是這么說,可是亦無更好的辦法。人生地不熟的,要是這時候下車走路只會比坐車更糟。

司機好像沒看到我生氣一樣。他倒好車,把方向盤一轉,便把車子開進了另一條小路?!安皇俏掖蹬0?。我這個人有個特點,不管去哪里,只要去一次就能記住。別人以為我是因為這個才喜歡開車。其實啊,是因為我喜歡去沒去過的地方。你想啊,老在熟悉的地方打圈有什么意思?”他這么說著,將車子停下了?!澳憧?,我就說嘛,總會找到的?!?/p>

張文江的《漁人之路和問津者之路》里寫漁人途中經歷的三種心理現象:“‘忘路之遠近’、‘甚異之’、‘豁然開朗’。前兩種分別表現漁人的淳樸質直和鑿破天真時的驚奇之感,后一種是久久尋找后的頓悟?!分h近’極要,精神由此凝聚,而能不能舍棄一切功利計較,正是漁人之路和問津者之路的根本區別。途中人‘忘路之遠近’與目的地中人‘不知有漢,無論魏晉’,一忘空間,一忘時間,存在思想上的相應?!?/p>

“漁人既出桃花源,沿途‘處處志之’,則漁人之路化為問津者之路。漁人之路上的天真和天機,為問津者之路的‘詣太守,說如此’和‘處處志之’所窒塞?!分h近’而行,每一次前行伴隨著一次新的發現;‘處處志之’而行,觸目都是人為的記號,成為處處相隔的障礙。桃花源的中心景象是‘不知有漢,無論魏晉’,既有時間的變化,則此路已非彼路,彼人已非此人,漁人一旦走出桃花源,原路早已山高水復。執‘處處志之’而行,漁人已不可走通,何況問津者。然而漁人之路和問津者之路實質上是同一條路,漁人如走不通,即成問津者;問津者如能走通,即成漁人?!?/p>

今天,在移動互聯網大數據和導航全程的精準定位下,出租車司機再也不需要像過去那樣熟知每一條路線,但不知道為什么,我總會想起那個司機。在那個只能憑借記憶和經驗的年代,他懷揣著新手般的好奇、憧憬,不疾不徐地開往那條未知的道路,。

“你看,我就說嘛,總會找到的?!?/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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