種一滴露水

汪呼林

只有在清晨，才能感受到露水離我們很近。

一大早起來，我喜歡到老屋后的山上走走。小路上的塵土被昨夜的露水打濕，如同結了痂的皮膚，走在上面咯噔咯噔脆響，這分明是踏過冬日積雪時的聲音。牛乳一樣的霧靄，感覺有幾滴水在眼睫毛上停駐下來打轉，臉上清涼清涼的，鼻孔滲入陣陣清新。太陽漸漸升起，山的輪廓變得虛胖，這是露水在對鏡梳妝。草葉下鏤空的地方，透出晃動的光芒。掛在葉尖尖上的一滴水，正貪婪地吮吸著清晨賦予的滋潤，久久不愿滴落。

露是水的精魂，只有在草木繁茂的鄉下才能種得活。如果是在城里，即便一片開闊的自然之地，四周聳立著高樓大廈，機器轟鳴整天不絕于耳，這樣種出來的露水不僅沒有清新淡雅之氣，就連露水本身的內涵都不能夠表現出來。短時間內可能讓人覺得新鮮，時間長了難免心生厭倦。

露水本就是清凈之物。并不是因為露水不含雜質，而在于它甘于寂寞，懂得沉淀，就像我們心靈的通透一樣，不是因為沒有雜念，而是明白取和舍的關系。它往返于天地之間，輕輕地來，又悄悄地走，宛若少女靈動的雙眸仰望無垠蒼穹，臉頰泛起一抹葡萄酒的紅，或靜默或凝視，或豪爽或嬌羞，總是好奇地窺視著世間萬物。

在夜深人靜的夜晚，露水便開始落在了人間，如果不用心去感受，僅憑感官是根本察覺不到的。夏日麥收時節，在空曠的打麥場上，一家人圍著月亮吃飯，熱氣騰騰的飯菜里飄出的水蒸氣不一會兒就凝結在了碗邊，像珍珠一樣，顆顆晶瑩飽滿。這個時候拿出一張涼席鋪在地上，躺上去不一會兒，腳丫子就感覺濕漉漉的。露水總是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在昏黃的燈光下，沿著麥垛子一寸一寸地往上攀升，隱匿其中的禪意，最終與泥土的芳香融為一體。

割麥要趁著露水?！皫端柠溩硬粫速M在地里?！蹦赣H常講。小時候，家里種的地少，種的麥子也是屈指可數，僅夠一家人糊口。要是再遇上天災，即便是省吃儉用也不夠一家四口人的溫飽。即便獲得豐收，也不舍得浪費一丁點糧食，這是莊稼人勤儉品質在母親身上的具體體現。

大多數人忙起來便會廢寢忘食，完全失去了自我；而當閑下來時，又會覺得無所事事，在虛度光陰。把我們的一生放在宇宙浩渺的時空里，便如一顆晶瑩剔透的露珠，守望日落日出，永遠澄澈純凈，不去爭名奪利，努力散發著自己的光芒。凝結的露水浸透的不是萬物，而是萬物的心。

露水是拯救我靈魂的一種可能嗎？每當我清晨起來得很早，靜下心寫作的時候，那種逃逸與糾纏，興奮與墮落，瞻望和懷舊，萃取的每一滴露水，皆是遠處青山無限厚重的靈魂，皆是眼前草木無限深沉的柔情。清晨露水的空曠，只是我寫作時一瞬間的宣泄，而我卻停不下自己手中的筆。

“夜色凝仙掌，晨甘下帝庭?！庇跓o聲中，采擷一滴晨露咽下，當我們的世界里只剩下晶瑩的時候，透過露水折射的影子，我們就可以完全看清自己。種一滴露水在心里，我們的生命也將因此變得簡單、甜蜜。

我期待著自己老去的時候，能夠卸下心靈的包袱，輕裝回到鄉下的老屋，那是用泥巴圍成的墻，周圍種滿了野白楊，小路兩旁長滿野草，清晨醒來的時候就能看到露水。毫不猶豫地踏過一片青色草地，任憑露水打濕我的褲腳，多少童年往事，在陽光的照耀下閃閃發光。望向遠方，敬畏和感動的淚花在眼里飛速打轉，回首來路，卻不是悲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