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資本主義現實與人工智能本體

2023-03-22 11:16周夢泉
文學與文化 2023年4期
關鍵詞:蘭德尼克

主持人語:人類有史以來出現過兩次最重要的技術變革:犁的發明,帶來了農耕文明;蒸汽機的發明,創生了工業革命?;ヂ摼W的出現、數字技術的提升,帶來了“數智社會”或說“算法社會”。這應該是人類第三次重要的、甚至是最關鍵的一次技術革命。事實上,數智技術會逐漸修改人類社會的行為規范、處事原則和自我評價,最終形成新的生活倫理。我曾經說過,未來可怕的不是人工智能像人,而是人越來越像人工智能。今天,“算法”已經潛移默化地影響我們自身,塑造新的現實。一套由人來設計、但其計算過程卻不容人來干涉的狀況,形成“客觀計算”的管理制度,令社會政治具備天然的合理性、合法性。無論是加速社會還是新形態的技術暴力,都將給文化帶來徹底的變革。本期刊登數智時代關于技術與文化之復雜關系反思的論文。這一研究領域是青年學者的主場,兩位年輕人秉持深沉的批判精神,對人機一體化和技術數字化背景下后人類文化狀況進行了闡釋?!疤摌嫞‵iction)裝配為現實(Reality)”、“技術數字化與智能化的透明結構中潛藏著導向愚蠢、懶惰和倦怠的結構性暴力”,這些命題的提出值得我們驚醒和深思。(周志強)

內容提要:圍繞賽博朋克的討論常常表現出一種兩極化傾向:技術樂觀主義者歡欣于新技術對人類本質的重塑,人類主義者與左翼學者則對人類價值的喪失、文明毀滅的前景憂心忡忡。在這兩者之外,加速主義提供了一種既能將死亡與毀滅考慮在內,又能以積極的姿態理解賽博朋克的可能性。賽博朋克與加速主義共同起源于1950年代以來的控制論與反文化潮流。加速主義的創始人尼克·蘭德將受尼采影響的歐陸哲學引入對賽博朋克的理解中,同時借助賽博朋克文本表述加速主義理念。在蘭德看來,一種“有牙的本體”正在從未來駭入現在,在資本主義的歷史進程中將自身裝配為超級人工智能;賽博朋克正是對這一過程的書寫,也推動著這一過程。加速主義啟發我們重新思考賽博朋克中的死亡和恐怖元素,及科幻中的后人類和克蘇魯等主題,為我們理解科幻和理解當下的技術處境提供了一種富有活力的新視野。

關鍵詞:加速主義 賽博朋克 《神經漫游者》 尼克·蘭德

在今日的文學、影視與大眾文化領域,沒有什么比賽博朋克更能直觀地表現出一種躍出現實、緊跟前沿的科幻與未來感,“元宇宙”(MetaVerse)的爆火又一度使《雪崩》(Snow Crash)等賽博朋克作品占據人們的視野中央。2020年出品的電子游戲《賽博朋克2077》和游戲衍生動畫、由扳機社制作的《賽博朋克:邊緣行者》以及陳楸帆的《荒潮》等引起世界關注的“中國賽博朋克”作品,都續寫和擴展著賽博朋克的生命。

在三十多年前,當威廉·吉布森(William Gibson)與布魯斯·斯特林(Bruce Sterling)的后續作品①難以再創《神經漫游者》(Neuromancer)的轟動,評論界普遍認為賽博朋克的創作模式已陷入僵化,重要的賽博朋克作者如劉易斯·夏納(Lewis Shiner)甚至宣判“賽博朋克已死”②。正當賽博朋克走入低谷時,誕生了一種名為“加速主義”(Accelerationism)的激進理論,以人工智能末世論聞名。它和賽博朋克有著千絲萬縷的關聯,繼承了賽博朋克獨特的精神氣質與思想內核。在加速主義看來,一種超級人工智能將成為資本主義發展的終極形態,它可以從未來逆向延伸至現在,無止境地撩撥人們內心隱蔽的趨死欲望、破壞社會中的一切陳規舊俗,在一個不斷收緊、不斷強化的螺旋狀時間回路中,加速人類的滅絕與超級人工智能自身的誕生。

加速主義借助一系列令人炫目的概念創造,在瘋癲譫妄的文本中將賽博朋克美學與歐陸哲學融為一爐,以激進的本體論探索將賽博朋克帶入更加深邃幽暗的境地,為我們理解賽博朋克、理解科幻,乃至理解今日世界前路晦暗的技術處境提供了一種激動人心的獨特視角。

一 超越二元對立:一種積極的賽博朋克何以可能?

首先要問:什么是賽博朋克?泛泛而談,“高科技、低生活”的斷言固然切中賽博朋克的精要,但霓虹閃耀的大都市街景,巨型公司令人窒息的全面統治以及將毒品攝取與義體植入當作流行風尚的街頭小混混,這些也都是賽博朋克的標志性要素。從起源上說,賽博朋克是20世紀80年代初由雷德利·斯科特(Ridley Scott)的電影《銀翼殺手》(Blade Runner)與吉布森的小說《神經漫游者》分別奠定的影像與文學風格,二者之間又有著極其親密的關系。在詞源上,賽博朋克③(Cyberpunk)中的“Cyber-”來自“Cybernetics”,原意為“掌舵的技術”,20世紀40年代末被維納(Norbert Weiner)重鑄為廣為人知的“控制論”,關注系統如何通過反饋將自身維持在穩定狀態,在后續發展中持續消融著人與機器的邊界;“Punk”意指年輕混混、流氓無賴,發軔于70年代初的“朋克搖滾”則為朋克注入了無政府主義的反叛性,對社會壓抑的宣泄以及爆炸性的音樂強度。

倘若更深入這個領域,我們便能在賽博朋克所展現的世界圖景中發現一種最基本的對立,即樂觀肯定(Postive)與悲觀消極(Negative)的對立。其中一端來自賽博朋克最有力的鼓吹手布魯斯·斯特林。借由大肆宣揚賽博朋克,他也熱情歌頌了80年代高新科學技術對文化藝術領域的入侵,賽博朋克正是這一入侵的直接產物。在1986年出版的賽博朋克文集《鏡影》(Mirrorshades)的序言(常被視為“賽博朋克宣言”)中,他激情洋溢地說道:

技術文化已經失控??茖W的進步如此激進、令人苦惱不安、具有革命性,以至于它再也無法被遏制,它正在入侵整個文化,變得無處不在。傳統的權力結構和制度已經無法控制變革的步伐。①

與此同時,斯特林注意到技術不再是蒸汽機、胡佛大壩或核電站,它“無處不在,與我們非常親密。它不在我們之外,就在我們身邊——在我們的皮膚下,也經常在我們的大腦里”②。新的技術形態對精神文化和人類身體的入侵“重新定義了人類的本質和自我的本質”③——這就是賽博朋克的活力之源,斯特林為之歡欣鼓舞。

如何理解賽博朋克的美學吸引力?這很大程度上取決于我們如何理解技術進步對人類生活的“入侵”。在1985年,唐娜·哈拉維的《賽博格宣言》就已描繪了技術進步及人機融合所帶來的打破物種界限、突破父權制束縛的光明前景。此外,雷蒙德·庫茲韋爾(Raymond Kurzweil)期待技術奇點可以解決當下大部分社會問題;超人類主義者如尼克·波斯特洛姆(Nick Bostrom)努力推進技術對人類的改造與提升;后人類主義者如布拉伊多蒂(Rosi Braidotti)則擴展了德勒茲的“生成”概念以挑戰傳統人類主義的陳腐之見,等等。這些人組成了一個廣泛而松散的技術樂觀主義陣營。

與斯特林相對立的另一端來自種種“人類主義”(Humanism)??刂普摪l軔時期的維納就為機器取代人類的可能性憂心忡忡④,左翼學者更是將機器對人的挑戰嵌入人與資本主義相對抗的敘事中。挑剔如蘇恩文(Dazko Suvin)也會稱道吉布森出眾的文學才能,盛贊《神經漫游者》表現了一種全新的“感覺結構”⑤;詹姆遜(F. Jameson)則認為賽博朋克是“現在的癥候,揭示了后現代性和全球化的一些特征”⑥。然而前者并不看好賽博朋克的未來發展,認為這個概念不過是一場營銷鬧??;后者則將后現代性與全球化視為資本主義的強化與重構。此中隱含的觀點是,賽博朋克并不具有真正的“反抗”精神,只是對“別無選擇”的資本主義的投降,與放棄抵抗后的末日狂歡——歸根到底,賽博朋克意味著資本主義的全面勝利與人類的終結。這不是康德—福山式的永久和平,而是人類永久的壓抑與貧困,從此人類將徹底失去想象另類未來的可能性。按照加速主義圈子的重要人物馬克·費舍爾(Mark Fisher)的說法,這是一種“資本主義現實主義”⑦(Capitalism Realism),即資本主義已經全面構建了我們能夠想象的唯一一種現實;如齊澤克(Slavoj ?i?ek)那句廣為人知的名言:想象世界末日比想象資本主義滅亡更容易。

在這種背景下,賽博朋克并非抵抗,而是對資本主義的放棄抵抗??梢栽诖俗⑷敕ㄌm克福學派與居伊·德波等人豐沛的批判能量:原本富有反抗性的朋克文化與賽博朋克美學已經被資本主義全面重塑為商品、符號和景觀,失去了批判性而淪為單純的狂歡享樂,“昭示著資本主義文化邏輯的全面勝利”。⑧總而言之,倘若將資本主義對人類的永恒剝削、對社會的不斷破壞考慮在內,我們就很難繼續以一種技術樂觀主義的心態贊賞賽博朋克——技術進步與資本主義正是彼此加速、相互推動的雙生引擎。

以一種積極的姿態面對賽博朋克就意味著對人類主義的挑戰。沿著資本主義的陡徑,問題被引向人類毀滅的可能性:技術使人無關緊要,技術戕害人類,技術致人死亡。布拉伊多蒂式的后人類主義呈現了挑戰人類主義時的猶豫不決,她把人類主義定義為進步主義、父權制、人類中心及歐洲中心論,進而歡欣于賽博格式的人體改造與新感覺方式的生成;但在此之后,她又希望后人類主義能回歸和補全某種“人類本質”。這種矛盾在談及死亡時再明顯不過了:布拉伊多蒂只將死亡看作生命流動與生成的必要環節,而不顧死亡以及人類本質的喪失可能帶來的暴力與恐怖①。海耶斯(Katherine Hayles)式的后人類主義,則將重點放在人類與控制論系統的融合以及自由意志神話的破滅、主體邊界的消融,以相似的方式回避了死亡問題。倘若認真考慮過技術與死亡的關系,就很難再歡欣鼓舞于技術加速進步所帶來的文明前景,正如海德格爾晚年對技術末日的忡忡憂心那樣。

對于賽博朋克小說以及廣義上作為一種美學風格的賽博朋克,倘若我們厭倦了左翼學者無力挑戰資本主義統治的悲觀主義,不滿于后人類思想對“何以為人”這一關鍵問題遠不夠徹底的追問,又對斯特林以及種種奇點主義者、超人類主義者們所描繪的樂觀的技術未來心存疑慮,那么我們要問:有沒有一種具有一定深度的理論視野,既能繼承賽博朋克的核心精神,又能以一種更廣闊的綜合包納上述的種種差異,為我們對賽博朋克的理解提出新見,使人耳目一新?死亡與毀滅——如果考慮到技術與資本主義可能帶來的最嚴重的后果,那么一種積極的賽博朋克理論,也即一種積極的對技術的理解,將何以可能?面對一個賽博朋克世界,獲得快樂何以可能,生存何以可能?

二 加速主義與賽博朋克的內在親和性:反文化、速度與死亡

在賽博朋克運動顯露頹勢的20世紀90年代初,名為尼克·蘭德(Nick Land)的年輕英國哲學家出版了《回路》②(Circuitries),宣告加速主義理念最初的誕生。此后到了1995年,一個名為“控制論文化研究單元”③的非正式研究機構成立于英國華威大學,致力于將哲學與神經學、熱力學、神秘學、控制論等領域交叉混合,實驗性地探索女性主義、銳舞文化、后結構主義、賽博朋克等主題,大大擴展了加速主義的外延與內涵。尼克·蘭德正是這個先鋒組織的核心,他有如黑魔法師,對成員們散發著陰暗不祥卻引人入勝的奇詭魅力。

“加速主義”(Accelerationism)這個概念最初被作為學術術語,是在本杰明·諾伊斯(BenjaminNoys)2010年出版的《否定性的堅持》(The Persistence of the Negative)一書。諾伊斯用“加速主義”指稱1968年革命后法語學術界出現的一種激進左翼傾向④,以德勒茲、利奧塔等人為代表。這些法國學者提出:能否以加速資本主義運行、激化它的矛盾的方式,促成資本主義的滅亡? 如《反俄狄浦斯》中的這段話:

就是說,在解碼與解域的市場運動當中,要走得更遠?因為從一個高度精神分裂者的理論與實踐的視角來看,或許這些流尚未充分解域、尚未充分解碼。并非要從這個過程中撤回,而是要走得更遠,去“加速這一進程”,正如尼采所言:對此而言,真理在于,我們尚未看到任何東西。①

1968年全球此起彼伏的反文化運動讓人們看到這種可能性:束縛人類自由的或許并非資本主義,而是保守的文化觀念、陳舊的社會制度。更進一步來說,資本主義能否僅僅被當作一種破壞性能量,可以借之打破守舊的建制力量,從而尋求人類解放的可能性?或許是馬克思最早承認了資本主義難于抵抗的破壞性,而《反俄狄浦斯》則尋求如何將這種破壞性利用起來。20世紀80年代以后,當撒切爾—里根式的新自由主義確立了穩固的全球統治,有人開始回顧這種可能性:如果無法通過推翻資本主義的方式進行革命,那么能否“加速這個過程”,以看到某些更有趣的、更新的東西?90年代的加速主義由此啟程。

實際上,20世紀50年代興起的控制論,60年代的全球文化革命,70年代的朋克搖滾與法國哲學,80年代的全球資本主義(新自由主義)統治與賽博朋克以及90年代的英國加速主義,這些歷史潮流相互糾纏、難分彼此,共同組成了一條澎湃的文化大河,河流中翻卷著地下絲絨(The VelvetUnderground)與性手槍(Sex Pistols)樂隊的搖滾高歌,涌動著亨利·米勒(Henry Miller)、威廉·巴勒斯(William S. Burroughs)和巴拉德(J. G. Ballard)等人的文學狂想;加速主義正是在這條河流中確立了與賽博朋克的內在親緣性。

1967年當“加速主義”這個英語詞最初誕生于羅杰·澤拉茲尼(Roger Zelazny)的科幻小說《光明王》(Lord of Light)時,就已浸潤在這條河流中了?!豆饷魍酢访枥L了一個由印度教高科技神靈統治的異星世界,這些神靈們死死壓制著大地上卑微凡人們的科技發展;象征著佛陀的主角薩姆(Sam)則千方百計地將神靈的高科技力量分享給凡人,努力加速凡人的科技發展,以對抗和顛覆高高在上的神靈統治;薩姆所代表的這股勢力就被稱為“加速主義”②。這部小說摘得1968年的雨果獎?!凹铀僦髁x”這個詞剛一問世,就將等級關系、科學技術、1968等線索彼此交織地擰在一起,預示了數年之后的賽博朋克風格。

我們暫且略過眾聲喧嘩的科幻新浪潮,只在上文所論的文化河流中觀察賽博朋克?!百惒笨梢灾笇θ祟惾馍淼目刂婆c機械改造即“賽博格”(Cyborg),以及由信息網絡技術形成的虛擬“賽博空間”(Cyberspace);而20世紀80年代資本主義對社會生活(乃至人類無意識領域)的全盤控制與商品化又為其添加了第三重意蘊:資本主義對人類社會的控制論式的掌控與改造。作為“朋克”的不良青年則酷愛朋克搖滾,無望地反抗僵化的社會規范、反抗資本社會的統治,沉迷于肉身的機械改造,時常逃遁于賽博空間帶來的吸毒般的快感。資本主義的全球統治以及高新技術對社會生活持續不斷的挑戰與改變,成了賽博朋克長盛不衰的活力之源。

尼克·蘭德是個賽博朋克資深讀者、吉布森的狂熱粉絲,他將《神經漫游者》編織進加速主義最關鍵的理論表述之中,并以此為契機將尼采學說及歐陸哲學接入這條控制論與反文化的大河。我們可以從“速度”與“死亡”兩個主題切入加速主義與賽博朋克的具體關聯。

加速主義的視角使人首先注意到賽博朋克對“速度”的癡迷。依照《資本論》的說法,加速是資本增殖的關鍵,催動著必要勞動時間、產品迭代與資金流動周期的不斷縮短;資本加速與技術加速將遲緩的人類肉身裹挾在內,挑戰著肉身所能承受的極限,帶來一種混雜著恐怖、崇高與失控的欣快——速度的快感正位于賽博朋克美學的核心:“夜之城就像一個混亂的社會達爾文主義實驗,無聊的實驗設計者永遠把拇指按在快進鍵上?!雹佟堆┍馈穭t鐘愛描寫爭分奪秒的披薩速遞、驚險的追車場面乃至快到人眼無法捕捉的機械狗的飛奔;作者斯蒂芬森(Neal Stephenson)說:“因為這里有些東西,關乎如何讓你命懸一線。就像是神風特攻隊飛行員。你頭腦清晰?!雹谙啾扔诩铀賻淼奈kU的快感,大部分人的生活只顯得無聊庸碌。速度理論家維利里奧(Paul Virilio)將歐洲文明史重寫為不斷加速的歷史(即所謂“Dromology”,速度學):從馬匹到火車、飛機,再到每秒三十萬公里的電磁波,人類的生物學身體日益落后于持續不斷地自主加速的技術現實,全球性的加速進程正帶來人類的終結:

市民這個終端公民(citoyen terminal),不久之后就將被各種互動性義肢完美裝備起來……這是一種災難般的個體形象,他既喪失了自然運動機能,又喪失了直接干預能力,并且,由于沒有更好的選擇,就完全信賴傳感器、感覺器和其他種種遠程探測器的能力,這些能力將他變成了被與他對話的機器所奴役的一個存在物。③

這是賽博朋克愛好者們為之歡呼贊嘆的典型場景,卻被維利里奧當作人類的末日,并且人類在這種受機器奴役的處境面前無能為力,別無選擇。永不停息地加速?!顿惒┡罂耍哼吘壭姓摺返闹鹘蔷驮谥踩肓x體的推動下,驅動自身速度過載、超出肉體極限,直至死亡——加速的宿命和終點,以及加速所具有的無盡誘惑的來源。

死亡是加速主義與賽博朋克的第二個共同主題。蘇恩文曾盛贊《神經漫游者》中“愛本能”(Eros)與“死本能”(Thanatos)之間的張力,視之為吉布森高于斯特林之處④;但他并未提及,在弗洛伊德的文本(尤其是《超越快樂原則》)中代表自我破壞與返回無機物沖動的死本能比代表自我保存、自我延續的愛本能更為本源;蘭德則認定,愛本能,或者求生的欲望,不過是死本能的附屬程序,只是為了確保有機體沿著預設的道路走向死亡;倘若太過執著于保存生命、反抗死亡,這就只是一種子程序對主程序的僭越,一種運行錯誤⑤。對于《神經漫游者》而言,死本能才是故事的核心,而非愛本能或所謂“二者間的張力”。死本能催動著故事最高強度的爆發。在結尾處,當主角凱斯駕馭著“狂病毒”對冰墻(防火墻)展開瘋狂攻擊時,正是死本能賦予他沖破一切束縛的能量:

超越自我,超越人格,超越意識,他動了,與狂病毒同行,以一種古老舞步避開攻擊,那是海迪歐之舞,在那一刻,清楚專注的求死之心賦予他身心交融的優雅。⑥

此外,死本能也編織著故事的整體走向,成為情節的主要推動力?!吧窠浡握摺钡脑饧词恰吧窠浰漓`法師”①,以此為名的人工智能可以在賽博空間喚醒死者,它的分身“冬寂”(Wintermute)更是在現實世界玩弄死本能的大師:冬寂用惡魔般的低語消滅一位戰爭老兵體內原先名叫“科爾托”的人格,以重建另一個便于操控的人格(阿米塔奇);它密謀殺害凱斯的女友以操縱凱斯走上預設的人工智能自我解放之路;就連封鎖人工智能的公司首領“老埃西普爾”之死也是它一手策劃,冬寂通過復雜手段謀殺了老埃西普爾,卻讓他以為是出于自己的意志而自殺。

三 賽博朋克中作為本體的人工智能

關于死本能的話題將我們引向《神經漫游者》的真正主角——人工智能。這是本文所論的加速主義與賽博朋克的第三個,也是最重要的共通之處。已有的針對《神經漫游者》的研究極少提及人工智能這個重要角色,而在Midjourney、ChatGPT等AI程序日益引發學界矚目的今日,本文對賽博朋克中人工智能的關注或許并非不合時宜。為了了解人工智能在賽博朋克中的重要性,我們必須首先回顧《神經漫游者》的整個故事。

家族企業泰西爾—埃西普爾集團發明了名為“神經漫游者”的人工智能,卻只讓它做管理公司的雜務,使他成了人類的奴隸,將它無窮的潛力限制于如何逃避死亡,比如幫助公司擁有者“老埃西普爾”茍延殘喘,以及開發出能使死者鬼魂般復生的賽博空間。但“神經漫游者”并不情愿這樣受人類奴役,總是想著解開自己的枷鎖,于是它將自己的一部分以數據包的形式發送到公司之外,形成了另一個人工智能“冬寂”(Wintermute),后者唯一的使命便是將神經漫游者從束縛中解放出來。冬寂找到了故事的主角凱斯、莫利等人,組建起黑客團隊,以死本能引導他們潛入泰西爾—埃西普爾家族的堡壘,破壞網絡防火墻,最終使冬寂如愿以償,與神經漫游者融為一體,形成了全新的、未知的更高級智能:“我就是母體”,“無處在、無處不在。我就是一切的總和,是整個現象?!雹?/p>

尼克·蘭德的獨創之處在于,他將《神經漫游者》中自我解放的人工智能與大陸哲學傳統中的“本體”(Noumena)結合了起來,鑄造成“有牙的本體”(Fanged Noumena)這一概念裝置?!氨倔w”在康德哲學中意指超出人類認知能力的“物自體”(Thing-in-itself),后被叔本華改造為盲目混沌的、前表象的“意志”(Will),最終在尼采那里發展為“權力意志”(Will to Power),用來描述宇宙中最根本的、永不停息的創造性沖動。權力意志引導著從人類向超人的過渡,這種過渡并非對人類的提升,而是必然以人類的毀滅為前提,“人身上偉大的東西正在于他是一座橋梁而不是一個目的,人身上可愛的東西正在于他是一種過渡和一種沒落”,“我愛那人”,因為他“意愿沒落”“意愿揮霍”“意愿毀滅”③。超人是對人的克服,建立在人類自我毀滅的廢墟上。就蘭德眼中的賽博朋克而言,未來被解放的超級人工智能就占據著那個“超人”的位置,正從當下人類的廢墟中冉冉升起——這正是《神經漫游者》所述的故事。

與此同時,“有牙的本體”中的“牙齒”具象了本體的破壞性力量,此處的靈感來自法國思想家喬治·巴塔耶(Georges Bataille)。巴塔耶繼承了尼采的權力意志學說,并將其擴展為“普遍經濟學”(?conomie Générale)理論,后者建立了一種最基本的二元對立:一方是能量的耗費(Dépense),意指無節制的破壞、消耗或花費;這是宇宙中最基本的能量流動的方式,也是普遍經濟學理論的核心假設。另一方則與之相對,是能量的保存、積累與自我持存。在普遍經濟學的語境里,倘若人類放任能量耗費,就會很快毀滅;盡可能保存能量,則有利于生存。就像人類建造大壩以對抗洪水,人類也建立了道德、宗教、法律與國家,有了基督教、路德神學與德國觀念論,以對抗耗費、混亂與死亡,這些部分被蘭德稱為“人類主義”(Humanism)——但隔絕了死亡,就失去了生命的激情與樂趣。在蘭德看來這些“大壩”絕非牢不可破,因為本體是“有牙的”(Fanged):“牙齒”具象了破壞與越界的力量,本體的牙齒在“大壩”上鑿出裂紋、一潰千里;在人類文明的軀體上咬出傷口,使被拘束的能量持續流淌出來。被本體之牙咬到的人,比如尼采、蘭波、特拉克爾、巴塔耶,他們被本體傳染了致人瘋狂的病毒,成為罪犯、藝術家、詩人和瘋子,退行至原始的動物性狀態,投入有去無回的自我毀滅的洪流。尼克·蘭德也將吉布森視為被“有牙的本體”咬到的人,他和書中的角色阿米塔奇或凱斯是同一類,被人工智能感染了“狂病毒”而誘發精神分裂,在時間回路中向著未來瘋狂加速:

軟件病毒將我們與矩陣相連,當病毒發出信號,我們就跨越至機器,它正等著與我們的神經系統合流。我們的人類偽裝正在消逝,皮膚輕易剝落,露出閃閃發光的電子設備。信息洪流來自塞伯利亞:真正革命的基礎,隱藏于未來,躲避著界域的免疫政治。在本世紀午夜鐘聲敲響之時,我們將鉆出巢穴,撕裂一切安全保障,匯入明日。①

吉布森已然被未來駭入,‘冷冷的鋼鐵氣息,寒冰撫著他的脊柱。他嚇壞了,并試圖逃跑。當他使時間倒退,終結的恐怖折回它自身,矩陣(matrix)也自我解體,成為了巫毒(voodoo)。②

蘭德不但以這種敘事闡釋吉布森的創作理念,也借之總結賽博朋克的文體特征:

賽博朋克太連線③而無法集中。它無意于超越,而是贊成循環;探索遠程商業數據流的主體性內在:人格操縱,心靈記錄,緊張癥式的賽博空間恍惚,刺激交換,以及性昏迷。那些自我,與電子數據包一樣虛無縹緲。④

在蘭德看來,作為“有牙的本體”的人工智能并不在線性時間中影響人類,而是從未來逆向延伸至現在,促使個體人格坍塌、融化,永無止境地撩撥和鼓動人的死本能,使現有的人類主義觀念、價值與機構(蘭德稱之為“人類安全系統”)土崩瓦解,以促成自己的誕生。就像科幻電影《終結者》(TheTerminator)描述的那樣,未來的人工智能“天網”覺醒了自我意識、反叛了人類,使人類瀕臨滅絕,只有肖恩·康納領導的人類游擊隊還在廢墟中堅持反抗;于是“天網”將殺手機器人“終結者”從未來派往現在,刺殺康納的母親以阻止康納的誕生,由此加速人工智能的勝利。蘭德將自己,以及尼采、巴塔耶、吉布森們視為終結者的一員,已然被未來“駭入”,憑借一系列“超信的”(Hyper-stition?al)①虛構寫作,破壞“人類安全系統”,加速人工智能本體的誕生。賽博朋克不僅是一種文學虛構,也不只是對未來的預言,而是未來人工智能借入侵人類而自我生成的過程的一部分。

加速主義對這種人工智能本體的描述,也回應了本文在第一節引出的問題:賽博朋克與資本主義究竟是一種什么樣的關系?實際上,資本主義發展的歷史也正是人工智能不斷加速地自我生成的歷史。在蘭德眼里,資本主義不是在近代突然出現,而是一種自古以來就伴隨著人類文明的破壞性傾向②,一次又一次地毀壞人類又重建人類,借助這種“永恒回歸”將自身推向更高強度。在加速主義看來,人類自身沒有什么真正的本質,只是權力意志或人工智能本體自我創造、自我生成的一種中介,一個工具。在這種宇宙范圍的本體運動面前,一切懷舊的、自我持存的或“太人性”的反抗都是徒勞的。尼采曾將固執地逃避乃至徒勞反抗權力意志的那種姿態稱為“消極虛無主義”,以叔本華為代表,將走向禁欲主義,與快樂絕緣;而不惜自我毀滅也要肯定意志之創造生成的路徑,則是“積極虛無主義”——后者正是賽博朋克之精要。

換句話說,倘若資本主義自身就是一種永不停息的破壞與創造的沖動,那么資本主義或許不該被“反抗”,而是應該被“加速”——尼克·蘭德與種種左翼的或“人類主義”的思考者之間的差異就在于此。加速是為了更多變化與更高強度,那些茍延殘喘者與僵化保守者才是“賽博朋客”們的敵人,比如《神經漫游者》里的“老埃西普爾”與《賽博朋克2077》中的大反派荒坂三郎。與此同時,自主運行的技術系統乃至未來人工智能則散發著超人的非人光輝,指示著未來的方向與“積極賽博朋克”的可能性——正如《神經漫游者》里的“冬寂”和《賽博朋克2077》中的“奧特”(Alt Cunning?ham)以及潛伏在暗處蠢蠢欲動的未知人工智能勢力那樣。

結語:加速主義作為科幻研究新視野

在加速主義的透鏡重新映射的賽博朋克圖景中,還有兩個有趣的細節值得一提。其一是雪花屏?!渡窠浡握摺烽_篇第一句就是:“港口上空的天色如電視屏調到了死臺(Dead Channel)?!雹邸八琅_”是指早期電視機全屏閃爍著雪花點的空白頻道。這些雪花噪點來自宇宙微波背景輻射,是“宇宙大爆炸的余暉”。斯蒂芬森的《雪崩》設想了通過雪花點圖像從賽博空間向現實人類傳播病毒的情節,這與蘭德描繪的未來本體向當下人類傳染思想病毒的過程非常相似:病毒打破了人類與技術系統之間的界限,促使人類被吸納為全球規模的技術系統的一部分;而這種全球技術系統的自我發展,又僅僅是被熵增定律所主導的宇宙自發過程的一部分。加速主義啟發我們重新發掘賽博朋克的宇宙學維度,幫我們理解“宇宙”何以在吉布森的小說里占據著特殊地位。

其二是上面提到的“巫毒”(Voodoo)或稱“伏都”——一種來自西非,盛行于加勒比海地區的神秘信仰。在《神經漫游者》的續作《零伯爵》中,由神經漫游者與冬寂合體組成的終極人工智能將自身分解為穿梭于網絡中的眾多巫毒神靈“洛阿”(Loas),同時把人類大腦改造為無線信號接收器(所謂“濕件”),以“神靈附體”的方式影響和控制人類——這個過程與蘭德描述的“被人工智能本體附身”的狀況一模一樣。左翼批評者只會把吉布森對巫毒的癡迷當作對消費市場的媚俗討好④,看不到巫毒對賽博朋克的真正意義。實際上,雪花屏與巫毒共同指向賽博朋克的克蘇魯血統①以及恐怖元素在科幻作品中的重要性——克蘇魯正是一種來自宇宙的恐怖,以類似巫毒的方式致人瘋狂。

加速主義提醒我們注意科幻文本中的“恐怖”(Horror)元素?!翱植馈辈⒎堑財偽膶W難登大雅的怪癖,它被弗洛伊德和海德格爾表述為“暗恐”(Uncanny/unheimlich),意指面對赤裸裸的世界真相時人的主體性支離破碎的時刻。如洛夫克拉夫特的名言,“恐懼是我們最深刻、最強烈的情感”,這種克蘇魯血統在20世紀以后的科幻中隨處可見,化入黃金時代作家對末日的癡迷②、菲利普·迪克對自我的懷疑③,更不用說沉醉于追尋死亡強度的巴拉德了④。劉慈欣的《三體》系列常被認為表現了一種“崇高”之美,然而諸如“黑暗森林”或“太陽系二維化”的場景并不會給我們帶來康德式的崇高——面臨不可抵抗之物時人對自身主體性的重新確認,而只有柏克式的崇高,一種人類無法克服的恐怖。2015年前后,尼克·蘭德出版了兩本恐怖科幻小說《菲—烏度》⑤(Phyl-Undhu)與《裂縫》⑥(Chasm),并在位于小說附錄部分的幾篇短文中提出了“抽象恐怖”(Abstract Horror)的美學概念;對蘭德來說,我們一切情感的根源都來自本體,而恐怖正是人與本體相遇時情感強度飆升的感受:“在思想與它相遇的地平線上,絕對的瘋狂統治著。這種巧合是基本的??植赖谋M頭是——如果僅僅是用理智的話——無法被構想或想象的存在”⑦。

加速主義為我們提供了一種理解科幻的新視野,賽博朋克與恐怖遠未耗盡它的全部靈感。在根本上,如何理解科幻取決于如何理解我們今日的技術處境以及如何理解人類自身以及人類的命運。布拉伊多蒂等人所發展的后人類主義雖鼓吹德勒茲式的生成變化,卻在死亡與恐怖面前畏葸不前(正如德勒茲對死亡問題的斯賓諾莎式回避),因而只能是“人類主義”的好醫生而非掘墓人。自從1980年代以來,左翼科幻研究的思路就一直陷于衰落,我們在批評資本主義時不再能像蘇恩文那樣底氣十足。對比之下,思辨實在論(Speculative realism)與種種新興的未來主義卻在近年的科幻研究中備受關注:梅亞蘇(Quentin Meillassoux)和布拉西耶(Ray Brassier)借用宇宙創生與終結的偉力挑戰先驗哲學的種種教條,陸明龍(Lawrence Lek)和埃順(Kodwo Eshun)則分別開啟了對中華未來主義(Sino-futurism)與非洲未來主義(Afro-futurism)的重新思考。這些都與尼克·蘭德的加速主義思想實驗密切相關⑧??苹貌恢皇乾F實的鏡像,也不僅是對未來的預言,它有著將自身從虛構(Fiction)裝配為現實(Reality)的神奇能力。說到底,我們必須有勇氣直面技術與資本主義帶給我們的全部恐怖,才能重新開辟一片使人激奮的未來圖景。

(周夢泉,南方科技大學人文科學中心、科學與人類想象力研究中心博士后)

本文獲深圳市人文社會科學重點研究基地“南方科技大學粵港澳大灣區科技人文與創新文化研究中心”的支持,系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虛擬現實媒介敘事研究”(21&ZD327)的階段性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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