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圓滿

2023-04-08 10:31洪放
萬松浦 2023年6期
關鍵詞:張平案子柿子樹

雪一停,天色便亮了起來。李二凡站在柿子樹前,看著那伸向天空的黑漆漆的樹枝。樹枝在整個明亮的天色里,像是鍍了一層淺淺的光。但那底子還是黑漆漆的。他想,如果雪能停留在樹枝上,樹枝就會變成一枝枝亮晶晶的雪棒子,雪就會將黑漆漆的樹枝的底色覆蓋住。亮晶晶的樹枝有一些夢幻的感覺。李二凡明白這只是想象。樹枝什么時候開始從青色變成黑漆漆的?他覺得應該是那件事情發生的第二天。他平時就喜歡看這柿子樹。這柿子樹也奇怪,孤零零地長在這一片宿舍樓前。印象中,這些年柿子樹也不曾結過果子?;蛟S是結了果子,沒等到李二凡看見,便被人摘走了。反正他沒看見。他看見的,要么是圓形的樹葉,上面有無數黃色的蟲洞;要么就是這黑漆漆的樹枝。每年都下雪,但希望雪停留在樹枝上,這還是第一次。

他望著樹枝。天色更加明亮了,太陽光從逐漸稀薄的云中射下來,遠處仿佛傳來鳥兒的叫聲。是那種脆生生的叫聲,應該是一種叫灰喜鵲的鳥兒。它很少,以往經常在柿子樹上跳來跳去。

霜后暖,雪后寒。李二凡呵著氣,白色的,小蛇似的往四周游去。他伸出手,想捉住小蛇,但手冷。他又將手縮回袖籠。

這時,他聽見張平喊他了。

他應了聲,回過頭。張平正站在他們家門前。張平是派出所所長,也是他的發小。兩個人從小混到二十來歲;后來,他進了工廠,張平考了警校;再后來,就很少有交集。不過,再沒有交集,發小是變不了的。因此,兩個人走得還是比較近的,半年至少會在一塊喝一次酒,雖然內在里明顯不如小時候那么親了。

張平穿著便裝,這讓李二凡心里好受些。他往門前走,張平正從煙盒里拿煙,一下子拿出兩支,先甩了一支給李二凡。李二凡沒接住,雖然只相隔了四五米。在接煙的那一瞬,他的手顫了下,煙掉在雪地里。他并沒有急著去撿,而是望著張平。

“再來一支?!睆埰接痔统鰺熀?。

李二凡擺擺手,說:“別了。雪地干凈?!?/p>

李二凡撿了煙,張平上前走了幾步,點了火,又吐了口青藍色的煙氣。沒有風,煙氣就好像要停住一般,慢慢地旋轉。張平不經意道:“案子要結了?!?/p>

“結了?”李二凡雖然用的是問句,可口氣卻平靜得很。

“人抓住了,上午送市局去了?!?/p>

“效率高,才半個月就……”李二凡停住話頭,狠狠地吸了口煙,朝著張平笑了下。他臉上的皺紋,這一笑,頓時便堆了起來。張平看著,覺得這人要是變老,也真的很快。李二凡才四十出頭,前些年,企業效益好,他喝酒時,聲音都能炸了屋頂?,F在企業關門了,一個大男人閑在家里,就像癟了氣的皮球,又像蔫了的柿子。何況又經歷了這事,作為男人,能不老?

作為他的發小,又是派出所所長,對于這個案子,張平覺得自己是盡了一百二十分的努力?,F在,案子破了,他希望李二凡能對他笑一笑,或者說能跟他一塊去喝頓酒。遇到這事,男人沒有不堵心的。因此,他在辦案這半個月,盡量保密。一切工作都是暗地里進行的,包括摸排,劃重點,到最后抓人,甚至送人到局子里時,他還特地招呼刑偵大隊,說這事涉及他的老同學,別太聲張??涩F在,他看見李二凡,除了皺紋堆得更深,神情上沒什么改變,也看不出他到底是喜還是悲。

“不想知道是誰嗎?”張平問。

李二凡將煙頭掐滅了,扔到雪地上,又用鞋尖將煙頭踩進雪里,這才抬頭,漫不經心道:“誰?流竄的?”

“還真不是。熟人?!?/p>

“熟人?”李二凡這回驚了下,聲調一下子提高了。

張平又掏出煙,給李二凡發了一支,說:“南門頭的丁三?!?/p>

李二凡拿煙的手停在半空中,就是下不來。他嘴微張著,盯著張平。張平倒是一笑,說:“沒想到吧?他都交代了?!?/p>

“交代了?”李二凡突然“哈哈”一笑,說,“都交代了?”

張平說:“不交代,我們能送他去局子里?”

李二凡轉頭看著三十米開外的那棵柿子樹,說:“沒結過一個果子,真奇怪?!?/p>

“你說什么?”張平問道。

“沒……沒什么。我頭疼,回去睡覺了?!崩疃仓苯觼G下張平,推開門就進屋了,而且還隨手將門砰地關了。張平搖搖頭,自言自語道:“這事擱誰,估計都受不了。唉!”

事情發生在下雪之前。李二凡在事后一個勁地勸小鷗,不要去報案了,這事,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咱自家吃了虧,也算落個教訓。

小鷗三十九歲,因為哭著,更加楚楚動人。她在這工廠區一帶很有名。大家在背后喊她“美人”。不過她的美是正經的,一點也不浮躁,也不輕飄。用她自己的話說,美是天生的,我也去不掉。我又不是靠美吃飯。那倒是真話,她從來也不靠美吃飯。中專畢業后,大家都以為她要找個有錢人嫁了,可她不聞不問地居然嫁給了高中同學且不出眾的李二凡,生了個女兒,現在在外地上大二。她從相夫教子中解脫出來后,硬是去應聘,成了房地產公司的營銷經理。這一年多來,忙得像只陀螺,當然,收入也越來越高。而且,她似乎越忙就越美,原來臉上的幾顆小斑點,也因為忙而漸漸地消失了。

小鷗接過李二凡遞過來的紙巾,說:“我一定要去報案?!?/p>

“不能報?!崩疃矐B度也很堅決。

“為什么不能報?我受欺負了,還能讓壞人逍遙法外?”

“我也不是這意思。關鍵是你怎么報?說你被……”

“我被怎么啦?我不是說沒得逞嗎?”

“是……是……是沒得逞??墒峭馊讼嘈艈??我李二凡的女人被……強奸了,我怎么出去?”

小鷗霍地站起來,盯著李二凡,一字一頓:“我再說一遍,他沒得逞。我一直在掙扎,后來好像有腳步聲,他就跑了?!?/p>

“是的,事實是這樣,可是……”李二凡有些無力,但還是道,“先休息吧,明天再說?!?/p>

小鷗又哭了,聲音很低,卻含若屈辱與悲憤。李二凡看著她,用雙手撫著她的肩膀,說:“別哭了,別哭了。萬幸。以后咱注意點,晚上不要再那么晚回來。我早說過,那一段路上房子都拆遷了,也沒路燈,不安全。這不……從明天起,下午下班就回來?!?/p>

“那地這么多年也沒出過事,怎么就輪到了我?”小鷗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對李二凡說,“那人我感覺對那一帶很熟悉。我總覺得……不過也說不上來?!?/p>

“那就別說了。洗洗休息,也不早了?!崩疃矊⒃∈依錈崴畠逗昧?,扶小鷗過去洗澡。小鷗洗澡時,他在外間收拾東西,順便看了看她的小包,里面除了簡易的眉筆、口紅,就是鑰匙和小本子。他又用密碼打開她的手機,通話記錄一大長串,也看不出什么名堂。他將包和手機放好,到陽臺上抽了支煙。那時,夜空中正刮著大風,天上的黑,不是那種墨汁似的黑,而是麻黑。麻黑是要下雪的征兆,天氣預報也說有雪。也許明天早晨,就會有一個銀白的世界的。他甚至有想寫詩的沖動。二十年前,他是這個城市小有名氣的詩人。十年前,他偶爾寫點詩。五年前,他徹底離開了詩歌。如今,他每天在家里看電視,做飯,打掃衛生。他也不是不想出去工作,小鷗說既然找不到合適的,就先待在家里,反正現在她做營銷收入還不錯,能管著家用和孩子讀書,以后碰見適合的,再去上班也不遲。

李二凡抽完煙,小鷗還沒出來。他感到嘴苦。半小時前,九點四十,小鷗一頭沖進門,就扎在他的懷里,哭著,不說話。他趕緊抱著她,問:“怎么了,怎么了?”她哭得越發厲害。他捧起她的臉,問:“到底怎么了?”

“我被人……”小鷗臉色蒼白,顯然是被嚇壞了。

“被人怎么了?”李二凡有些急切。

“一個人猛地從后面抱住我,然后要……他勁很大,但是,我一直在叫喚,后來就……”小鷗哭得肩膀一聳一聳的。李二凡放開她,退了兩步,望著她,問:“被強奸了?”

“沒有。沒有。他沒得逞?!毙→t說,“我要去報案,馬上就去?!?/p>

現在,小鷗從浴室里走了出來。李二凡看著她。他最喜歡她走出浴室的樣子,臉色微紅,眉眼動人??涩F在,小鷗情緒低落,她連正眼也不看他,就徑自進了臥室。

李二凡將浴室收拾妥當,又在陽臺上抽了支煙。今天晚上,他抽煙超標了。他像是做了件大事一樣,長長地舒了口氣。而風,越來越大,刮得陽臺玻璃也嘩嘩作響。他喝了口茶,刷了牙,想推門進去,卻發現小鷗將門反鎖了。他使勁拍門,里面也沒聲音。他繼續拍,小鷗喊道:“別拍了。我想靜靜。你在沙發上睡吧?!?/p>

“你,沒事吧?別想了,我就在外面?!崩疃仓佬→t的脾氣,他睡到了沙發上。平時,他一倒頭就能睡著,但這回他翻來覆去,卻總是沒睡意。他折騰著,又到陽臺上抽了支煙。一直到下半夜,他才迷迷糊糊地睡著。

第二天早晨醒來,李二凡發現小鷗已經走了。然后,他收到她發來的短信:“我去找了張平,報案了?!?/p>

他氣得想推倒墻壁,可是又下不了手。他站在陽臺上,抽了半包煙。后來他也想通了,反正已經報案了,就當是案件來處理吧。他這樣想時,天空中飄起了雪花,接著,下起了今年的第一場大雪。

“怎么可能?不是他!”小鷗態度明朗,比鐵還硬。

“怎么不可能?張平他們抓住了他,他都交代了。送局子里去了?!崩疃矊煹鹪谧焐?,因此說話有些含混。

小鷗皺著眉,將外套脫下,李二凡接了,掛到客房的衣架上。他邊往客廳走邊說:“不過,也是。我也真的不太相信呢。怎么是他?換誰都行,也別是他啊?!?/p>

“李二凡,你這是什么狗屁話?”小鷗紅著臉,說,“那我是活該?沒見過你這樣的男人?!?/p>

“哈哈,是沒見過。你天天見的都是有錢有本事的,哪像我?!崩疃惨贿呑猿?,一邊沒忘記給小鷗倒茶。

小鷗喝了口茶,又放下杯子,說:“苦。這茶葉怎么就變了味兒?”

“不是茶葉變了味兒,是嘴變了?!崩疃舱f,“馬上吃飯了。難得你現在天天六點就回來。禍兮,福之所倚?!?/p>

小鷗更來氣了,上前就朝李二凡的后背拍了一下,吼著:“什么福不福的?敢情你還希望我被欺負?你這人,怎么變成了這樣?怎么……”吼著,吼著,她聲音里帶著哭腔了。李二凡趕緊哄她,說:“我也只是隨口一說。用詞不當。該死,我該死?!?/p>

小鷗擦著眼淚,走到陽臺上。雖然白天出了太陽,但氣溫低,雪融化得慢。她一眼就望見那棵柿子樹,好像還看見一只柿子在樹頂上晃動著。柿子是黃色的,像只小燈籠。不過卻孤零零的,夜色也正一點點地侵蝕到它。她回頭問正在端菜的李二凡:“那只柿子你見過嗎?”

“什么柿子?”

“柿子樹上的那只。黃色的,就那么一只?!?/p>

“沒有啊,我下午還到樹下去過,沒見著。你看花眼了??禳c,吃飯了?!崩疃驳刃→t坐下來,自己才坐了。剛坐下,他又站起來,到柜子里拿了開了頭的酒和兩個杯子,說:“得喝點酒。天冷?!?/p>

“我不喝?!毙→t說。

“喝點吧,陪我喝點?!崩疃舱辶藘杀?,遞給小鷗一杯,再坐下,說,“案子破了總是好事,以后就別再想了。都過去了,翻篇了?!?/p>

“說得輕巧。怎么翻篇?你翻得過去,我還翻不過去呢?!毙→t將酒杯端起來又放下,說,“不過怎么可能是他?一定是弄錯了。不會是他!”

“你??!張平都說是他,又送局子里去了,怎么又不是?你當時又沒看清……”李二凡喝了一杯,又斟了一杯,臉上開始有些發熱。他抹了下額頭,手被皺紋給滯住了。他心里嘆著氣,看著對面的小鷗:兩個人,一個就像塊玉,雖然因為這事,玉上蒙了點塵,但仍是玉;一個卻像塊老樹根。對比著,他又喝了一杯,說:“其實我也不希望是他。他是什么人?名聲早臭了。上學那會兒,我就看出他不是個好人?!?/p>

“你廢話?!毙→t抬起頭說,“上學那會兒,他跟你有什么區別?不就是學習成績不好,喜歡打架?不過,他倒挺仗義?!?/p>

“那是對你們女生,他是別有企圖。對男生,他可就是個流氓?!?/p>

“反正我……就是不信。何況他那么個矮個子,根本不像。那天晚上,那人有勁得很,個子至少跟你差不多?!?/p>

“別跟我比?!崩疃餐蝗环畔卤?,起身進了廚房,轉了圈,又空著手回到桌子邊。小鷗繼續道:“這張平也是的,他怎么就抓了丁三?”

“聽說是摸排到了丁三頭上,然后丁三很快就認了?!崩疃灿趾攘艘槐?,小鷗卻放了碗,說:“你一個人喝吧,我有些累,先洗洗睡了?!?/p>

李二凡用眼盯著小鷗,看她進了衛生間。最近幾天,她每天都在六點前回來,吃了飯就上床,而且會關了手機。問她,說是怕領導打電話找她。前兩天,李二凡很滿意,這女人總算是收心了。等到了現在,他看見小鷗連吃飯都很潦草,早早就上床睡了,他心里又有些說不清的擔憂。他甚至責怪自己,責怪到嚴重時,他躺在沙發上會掐自己的胳膊。他覺得世間的許多事,如果都能像下雪一樣就好了。既能落滿大地,又能融化得不見蹤影,那該多好。

事實上,下午張平走后,李二凡就一直心情不好。他在腦子里一遍遍地想著丁三。丁三是他和小鷗小學時的同學,小學畢業就混社會,聽說一直單身。這些年,李二凡總是在街上有意無意地碰見他,丁三每回都流里流氣地上來打招呼。他們只好含糊?,F在,丁三成了案子中的人,成了犯罪嫌疑人,且被張平送到局子里去了。他感到有些荒唐。丁三強奸了小鷗,這要是傳出去,簡直就是爆炸性的新聞。他甚至覺得,其他人都可以,就是不能是丁三。丁三是個名聲多么不好的人,讓他來……那不是對小鷗、對我李二凡的侮辱嗎?

“媽的!”李二凡在心里罵了句。

他想起剛才小鷗說柿子的事,就到陽臺上看那柿子樹。夜色很濃,別說柿子,連柿子樹都看不見了。不過他覺得,就在這看不見之中,正發生著許許多多的事情,而且有很多事,是不沿著合理的邏輯方向走的。他知道,自從小鷗去找張平報了案,事情走著走著,如同流水,就再也由不得他,控制不住了。

李二凡走進派出所,正碰著上次跟張平一道去家里做筆錄的年輕民警。民警朝他笑笑,說:“所長在東頭第一間?!?/p>

李二凡也笑笑。怪不得是民警,見過一次就知道他找誰。

張平辦公室里正有人,李二凡就在門口樟樹下抽了支煙。他一邊抽煙,一邊看來來往往的人,覺得個個神色都有些怪異,就像半陰半晴的天氣,遮遮掩掩。不就是那件破事嗎?他將煙頭扔到地上,正要用腳尖再去踩一下,保安過來了,說:“怎么亂扔?”

他的腳尖停在半空中,顫抖了下,又馬上放下來,趕緊道:“不好意思,忘了?!?/p>

“如果都忘了,都亂扔,這里還像話?”保安掃走了煙頭。這時,張平正從辦公室桌上伸頭喊他:“二凡,進來吧!”

李二凡進了門,要坐下,又折回來關上門。張平說:“別關,搞得做賊似的?!?/p>

“還是關了好?!崩疃矇旱土寺曇?,眼睛看著茶杯,說,“丁三那事,定了吧?”

張平將朝后躺的身子改成朝前傾著,說:“昨天不說了嗎?送局子里了?!?/p>

“要快。這事不結案,小鷗心就定不了?!?/p>

張平站起來,走過來盯著李二凡,說:“應該很快的。不過目前也有問題,就是沒有物證。小鷗報案時,都第二天了,又洗了澡……”

“廢話。能不洗澡?他自己承認了,不就行?”

“局子里還得偵查?!睆埰秸f,“二凡啦,就等著吧,我看你也別瞎琢磨了。小鷗還好吧?”

“都好。她現在每天下午六點就回家了?!?/p>

門被推開,小鷗一見李二凡,就問:“你怎么來了?”

“我怎么不能來?你來干什么?”李二凡手有些抖。他按著桌子,站起來。小鷗說:“我來找張平,你在也好。張平,你們是不是弄錯了,丁三怎么可能是?”

“你們夫妻倆怎么了?一個要盡快結案,一個要為丁三翻案,少有!”張平給小鷗倒了杯水,說,“怎么就弄錯了?證據呢?”

李二凡攥著手。小鷗說:“憑感覺,女人的第六感最準?!?/p>

“第六感?”張平將門關了,他挺著精瘦的身子,遞給李二凡一支煙,又看著小鷗,說,“我們可不能憑第六感定案子。我們要證據?!?/p>

“證據?當然沒有。那天晚上那人勁很大,身高跟二凡差不多,丁三那么矮。還有,那人跑的時候影子有些晃,丁三可是像條泥鰍一樣?!毙→t搖著頭,說,“我總覺得不像??墒?,丁三怎么就認了呢?”

“就是啊?!睆埰秸f,“不僅認了,時間、地點、細節都吻合?!?/p>

三個人都不說話了。李二凡又開始掏煙,張平遞給他一支,他將抽出來的煙又塞進煙盒。張平問小鷗:“聽二凡說,你現在每天回家早了。這樣挺好,也免得二凡天天擔心?!?/p>

“我還是覺得,肯定不是丁三?!毙→t繼續說。

李二凡捏著煙,他喜歡將煙捏松軟了,抽著帶勁。他用勁抽了一口,煙氣含在嘴里,說:“小鷗,別再糾纏了。要相信公安,相信張平?!?/p>

“這不是相信不相信的問題,不能冤枉人?!毙→t臉愈發紅了。

“誰冤枉人了?”張平依然笑著,說,“辦案子不是你們想的這樣,我們是講究證據的?,F在的證據就是丁三他自己承認了。至于下一步,局里還會繼續偵查。也可能真的不是丁三。不過,那他為什么要認了這事?”

“這怎么可能?”李二凡馬上道,“丁三又不是傻子,這事認了,那是得吃牢飯的。事,肯定就是他干的。張平,別聽小鷗什么第六感,她心軟?!?/p>

“我不是心軟。冤枉人的事,我心不安?!毙→t有些激動。張平讓她坐下來,說:“都別急,反正已經送局子里了。我們也管不了。等著吧。正好你們倆都在,中午我請你們吃飯?!?/p>

李二凡望著小鷗。小鷗說:“那可不行。我還有事?!?/p>

張平說:“不給老同學面子?”

“就是,難得聚下?!崩疃矂傉f完,小鷗就站起來往門口走,又回頭道:“我走了。張平,那事真的不是丁三干的。我敢保證!”

“別聽她的,被嚇糊涂了?!崩疃驳刃→t走遠了,便問張平,“丁三這事估計要蹲幾年?”

“說不準,看最后定性。到底是強奸未遂,還是猥褻。就是猥褻,也得年把兩年吧?!睆埰秸泻衾疃沧?,冷不丁問了句,“要真不是丁三,那會是誰?”

“我哪兒知道?”李二凡趕緊起身,說,“我也走了,回去燒飯?!?/p>

張平也沒留他,將桌上的半包煙塞給了他,順口問:“現在還寫詩嗎?”

“早不寫了?;斐蛇@個樣子,詩怎么會來見我?早到爪哇國去了?!崩疃舶菏壮隽伺沙鏊?,一見外面那漸漸稀薄的雪,馬上又將頭低下去了。

雪白,陽光照著,刺眼。

市局刑警隊的人去看了現場,又來找了李二凡。

第一次在他家里。來的是三個人,都便裝。問的問題很簡單,三個。一是小鷗回家時的狀況,二是小鷗當時說了什么,三是以前可有什么人跟蹤小鷗。

“當時她嚇蒙了,只顧著哭?!崩疃策叧闊熯呎f。

“她衣服完好?”

“完好。我早就說了,那人抱住了她。她呼喊,掙扎,然后好像有腳步聲,那人就跑了?!?/p>

“往哪個方向跑了?”

“藥廠宿舍那邊。這是她當時說的?!?/p>

年長的刑警在屋子里踱著步,眼睛東張西望,這讓李二凡很不舒服:這又不是案發現場,何況我是在配合你們。他忍著,繼續回答問題:“她當時說是被人欺負了。我問了幾次,都是一樣?!?/p>

“欺負了?她這么說?那這是猥褻吧?”問話的刑警望著年長的刑警。

沒等年長的刑警回答,李二凡就道:“是……是,應該是猥褻?!?/p>

“這個,你說了不算?!蹦觊L的刑警來了一句。

李二凡更不舒服了。他索性歪著頭,說:“我說了不算,你們為什么來問我?”

問話的刑警笑道:“脾氣不小??!一直都沒有跟蹤?”

“應該沒有?!崩疃矊⑹种械臒焺澚藙?,說:“這一帶治安一直很好的。以前從來沒發生過這事。估計是拆遷了,到處黑燈瞎火,也沒人問。所以……沒人問,當初為什么要拆?”

“這個不歸我們管?!眴栐挼男叹f著,三個人就一道出去了。李二凡送他們到門口,站在場子上,年長的刑警說:“一塊好地?!彼蝗换仡^問李二凡,“你妻子晚上回家,你也不去接下?”

“這……這,偶爾去接。關鍵是不知道她什么時候回來?!崩疃差~頭上出了汗。好在他們也不再問,繞著場子轉了圈,就走了。

李二凡想起“做賊心虛”這個成語,他罵了自己一句,接著又罵了一句。他給小鷗發了個信息,說警察來家里了。小鷗回復說也找過她了。他想問警察問了她什么,但想想沒問,發了個嘆氣的表情包。

雪融化得差不多了,地上的坑坑洼洼就露了出來。柿子樹的枝條明亮了些,陽光斜射,從樹的枝條那邊一直射到李二凡的臉上。他用手遮著眼睛,眼睛卻有些生疼。他回到屋里,給張平打電話,說局里刑警隊來過了。張平說是在走程序,都要重新偵查一遍的。他說他告訴刑警應該叫猥褻。張平說關鍵看主觀意圖。

李二凡想,主觀意圖,就是……既不是猥褻,更不是強奸,而是……他沒辦法說出來,而能說出來的是丁三。這就有點魔幻了。

丁三跟李二凡的交集,除了小學同學,還牽連到小鷗。當然,他們三個,包括張平,四個人都是同學。只是后來,小鷗成了李二凡的妻子,張平當了警察,丁三成了流氓。丁三上一次與李二凡和小鷗的交集,是他們的婚禮。丁三居然給他們送了一大捧鮮花,但沒去赴喜宴。而這次,丁三奇怪地以犯罪嫌疑人的身份再一次出現,甚至,他找不出任何邏輯意義上的合理性。

丁三這是嫌牢飯沒吃夠,還是腦子進水了?

答案當然是沒有的。丁三正在看守所里,他們也見不著。就是見得著,事情也只能是沿著現在的方向往前發展。重新回來,那是得付出代價的。

小鷗晚上回來,李二凡有些心神不寧。他抽了太多的煙,嘴苦。

兩個人悶頭吃飯。吃完后,小鷗說領導找她談話了,說這樣天天六點回家,影響工作。最近她營銷業績下滑得厲害,再這樣下去,只好讓她走人。李二凡說走就走吧,換個地,也挺好。

“哪有那么容易!”小鷗說,“要不是攤上這事……唉?!?/p>

李二凡也陪著“唉”了聲,小心地問她警察都了解什么了。小鷗說還不是那幾個問題。不過,她情緒有點激動了,說:“該死的丁三,居然說他把手伸到了我衣服里。這不是瞎說嗎?我說過,沒有,就是沒有。這丁三,純粹是在胡編亂造?!?/p>

“真沒伸進去吧?”李二凡似問似否,像踩著棉絮一般。

“你也這么說?我不是說沒有,沒有,就是沒有。他只抱了我,我喊叫,掙扎,然后,聽見有腳步聲,他就跑了。你要我再說幾遍?李二凡,我知道你存心不良,老是問,老是問!”小鷗一下子爆發了,哭著,揪著頭發。

李二凡馬上慌了,按住她,說:“是我不對。丁三該死。我明天找警察說去?!?/p>

“說什么?還嫌鬧得不夠?”小鷗說這事得找張平,案子一開始是他們接的。丁三也是他們抓的。丁三胡說,張平應該去否認。就憑丁三說的那個細節,就足以證明他根本不是那個人。

小鷗說著就打張平的電話,李二凡也不攔。張平說這事二凡也說了,看來,他得去看守所再會會丁三。末了,他勸小鷗早點把案子結了,拖長了,影響不好。包在紙里的火,總會點著的。

李二凡覺得張平的話意味深長,到底是指案子,還是指其他?要是火真的點著了,怎么辦?

“丁三說他喜歡你?!睆埰酵→t說。

小鷗一點也沒意外,說:“我知道。小學的時候他就喜歡我了?!?/p>

李二凡冷笑了一聲,又覺得不太合適,干咳著。張平說:“我特地去見了他,告訴他我是以同學的身份見他的。他說其實他知道我為什么見他?!?/p>

“丁三還真神了,他知道?”李二凡將煙灰彈到桌子上。小鷗擺了擺手,他便用餐巾紙擦了。

張平說:“我還有事,是特地過來跟你們說聲,可能明天案子就會有變化。那事估計真的不是丁三干的?!?/p>

“我就說不是。丁三再怎么著,也不會對我干那事?!毙→t問,“丁三到底怎么想的,為什么之前要認了?”

“還不是喜歡你!”張平道。

“這就怪了。喜歡小鷗就認了那事,這也太……”李二凡說,“我還是不信?!?/p>

“丁三這次還真犯了事,他在外地重傷了人。沒想回來撞上了。估計沒個十年八年的,出不來?!睆埰阶龀鲭S時要走的架勢,腳卻沒動,繼續說,“他說他也知道這次要進去待到老了,所以認了這事,人沒追到,名聲總是背著了?!?/p>

“荒唐!”小鷗說著,眼睛竟紅了。

“那這事明天就會變了?下一步會怎樣?”李二凡追著問。

“這我就不知道了?!睆埰秸f,“也許會再偵查。也許……也有可能就拖下去了。如果沒新線索的話,這樣的案子難破,往往都是后來又發生了案件,串案或者并案才破的?!?/p>

“??!”李二凡深吸了口氣,臉色也像蚌殼,張開來了。他邀請張平留下來出去喝酒。張平說工作日我們是碰不得酒的:“我這身警服還想多穿幾年呢。走了?!?/p>

張平一走,李二凡就道:“丁三還真的喜歡你,看不出來。剛才看你,一點也不意外呢?!?/p>

“我意外什么?他小學時給我寫過字條。他喜歡我,也沒錯。人是活的,被誰喜歡,或者喜歡誰,都是自己的事?!毙→t看著李二凡說,“我怎么覺得你最近有些古怪呢?”

“我有什么?”李二凡笑著說,“看來,連丁三也不能說了。好了,好了,不說了,不說了?!?/p>

話到這份上,兩個人也無話可說。張平卻又折了回來,他的臉罩在煙霧里,說:“我想了想,還是回來。我想問二凡幾句話。小鷗,你回避下?!?/p>

“這么神秘?什么話,我不能聽?”

“你不聽才好?!睆埰嚼疃渤隽碎T,走到柿子樹前。李二凡開口道:“你是不是懷疑我?”

“我可沒說這話?!?/p>

“刑警隊那個年長的警察東張西望,我就覺得有名堂。是他們說的吧?”

“他們說什么了?二凡,我怎么越聽越糊涂了?!?/p>

“張平,我們混了這么些年,就別裝了?!?/p>

張平說:“雪剛化完,又要下雪了?!?/p>

“這跟下雪沒關系?!崩疃舱f,“你懷疑我,是吧?”

“我為什么懷疑你?”

李二凡望著張平,眼神飄忽不定。他無法將眼神定在張平的臉上,那張臉被煙霧罩著,不斷地幻化。陌生,銳利,仿佛早已經知道了所有的真相,只等著他自己站出來說破。他手心出汗,只好朝柿子樹望去。這時,蒼茫的天光中,柿子樹頭上真的出現了一只柿子,他高聲道:“還真有柿子。小鷗說的沒錯,真有?!?/p>

“柿子?”張平上前拍了拍李二凡的肩膀,說,“提前埋伏在路口拐彎處,等小鷗出現,抱住她。她掙扎,呼喊……然后朝藥廠宿舍方向逃跑。藥廠宿舍那邊有一條小道,直接通到這邊。然后……”

“你這是編故事吧?”李二凡突然平靜了,說,“你不是想問我問題嗎?問吧?!?/p>

“其實不必問了,答案早就有了?!睆埰秸f,“你愛小鷗,不想她在外待到半夜;丁三喜歡小鷗,想認了這事背個名聲。小鷗,誰不喜歡呢?我當了二十多年公安,還真是第一次碰到這事,第一次明白了這理。不說了,好自為之吧?!?/p>

張平轉身就走,干脆利落。李二凡呆站在樹前,再看樹上,柿子又沒了。

到底有沒有柿子?他問自己。

他掐自己的耳朵,捶自己的頭;他蹲下來,像只被打敗的野獸一樣低聲嚎叫;他又站起來,如同一座嘩嘩碎落的雕像……

第二場雪落下,不久又融化了。轉眼到了春節。案子漸漸沒了聲息。新年的頭一天,張平專門跑來,送給李二凡和小鷗一只柿子形紅燈籠,說要掛在門頭子上,寓意好。

小鷗問:“什么寓意?”

張平說:“圓滿!”

(洪放,作家,現居安徽合肥)

責任編輯:夏海濤 呂月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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