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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攝影還是新鮮事物時

2023-04-08 10:31唐棣
萬松浦 2023年6期
關鍵詞:攝影術相片慈禧

當攝影還是新鮮事物時,人們覺得它沒用,因為繪畫就可以滿足那時候人對描繪眼前這個世界的需求了。攝影來勢洶洶,聲稱自己更逼真。從技術角度說,繪畫和攝影,一開始就在爭誰更客觀(逼真)。其實,到了藝術層面,一切又都只能是主觀的。在那本《寫真的思考》里,日本攝影評論家飯澤耕太郎引用過一段美國攝影收藏家斯坦利·伯恩斯的話:“繪畫是富裕的名人為了記憶而使用的媒體,該功能從十九世紀以來一直沒有改變,而攝影不僅能創造出視覺圖像,同時也是能提供給所有人觀看的媒介。因此,過往只有富裕階層才能擁有的不死性,在攝影出現后便為千萬人敞開大門?!?/p>

這里有幾個常見詞:記憶、媒體、圖像、觀看,也有一個不常見的詞語,就是“不死性”——它的另一個說法是“長期存在”(永存)。

這和我們的歷史情境一下就連起來了。中國的古人,尤其是皇帝,就整天研究如何破解“不死性”的問題。從效果上看,攝影術的確能讓他們更栩栩如生,宛如“活”的模樣。人主觀上不喜歡假東西,和現實一模一樣的真實,又覺得嚇人。傳統的繪畫藝術,看似求真,其實也是“造假”,為的是讓人獲得那種好像通過“真實之物”而感知的震撼。但人心里清楚,真實是創造不出來的——這個審美上的曖昧,很有意思。

十九世紀的法國人和中國人早期對攝影的印象是一樣的,大家都認為攝影是一種褻瀆神靈的反動行為,“因為神是根據自己的心像創造出我們人類,所以絕對不允許利用人類創造的機器,把神創造的人類影像加以固定”。這篇《萊比錫日報》上的報道,說明西方人也沒那么開明。

攝影在這種情況下出現了。哪怕是在發明地法國,最早也只能在富裕階層小范圍偷著用:一來做繪畫參考,二來可以做醫學攝影,為死者留下遺照等等,它的流傳是因為人對新鮮事物的認識是會改變的。尤其,攝影的真實感和凝固時間的特性,非常打動追求永存的那部分人。

中國就一直有這個文化基礎。其實,中國人對新鮮事物一向歡迎。近代史上發生過的很多事,都能說明這一點,比如開平礦務局最早想用火車拉煤,有人說火車的聲音會驚擾皇陵,還出現過“馬拉火車”的奇景。李鴻章想辦法,先修了一條小鐵路,讓慈禧太后來試坐,后來她同意用火車,近代工業才進了一步。還有洋槍、洋炮這些新事物,在淮軍里普及得也非常順暢……按理說攝影術在中國推行起來不難。

有時,中國民間愛把一些用西方科學原理才能理解的事物神秘化——問題上升到“神”那里,人就解脫了?;疖嚴罕热死枚?,槍炮比刀槍好用,看得見,摸得著,都好理解。對重形象思維、實用主義的中國人來說,照相這回事接受起來有點費勁。

“最初相遇的狀況,往往會決定之后的關系如何發展?!保ā秾懻娴乃伎肌罚┢鋵?,攝影術進中國的時間并不晚。在我們這邊“照相”——這個所謂的新鮮事物,一點也不新鮮。

攝影術誕生于1839年。清道光二十四年(1844年),廣州府南??h(今佛山市南海區)一個叫鄒伯奇的“小鎮發明家”就研制出了“攝影器”。此人成就其實挺大的,造出并命名了國內第一臺照相機,卻沒有人在意,更別提向社會普及——那時在中國,照相的都像會“吸魂”邪術的江湖術士——雖然留下了“中國照相機之父”的名頭,卻像很多民間發明家的命運一樣,慘遭遺忘?,F在玩攝影的人也很少知道他了。文獻上能查到的,我國譯述出版的第一部攝影專著,刊印于清同治癸酉年(1873年),是英國人德貞醫士寫的《脫影奇觀》。書前頭有刑部尚書崇實題跋:“光學須從化學詳,西人格物有奇方,但持一柄通明鏡,大地山河無遁藏?!笨梢姅z影不新鮮。如果再往前追溯,那就到春秋戰國時代,墨子的“小孔成像”實驗了。當攝影術的理論基礎被我們發現時,中國人對描述眼前這個世界沒興趣,實用主義作祟,覺得這個技術沒什么用。畢竟,我們繪畫的主流到現在為止,也不是還原真實的外部世界。

在相當長的時間里——西方人已經慢慢接受了攝影,并且把它和藝術往一塊放,我們這邊卻仍視其為“吸魂大法”,但也有少數傳教士在民間搞偷拍。只不過,相片里的氛圍多少有些詭異——因為,人們遇上不了解的事就會開始亂想,用形象思維解釋抽象道理的結果,只能是,那個機器會把人的魂吸走。我們相信,人是肉身和魂魄組成的,并且都是實體存在。抽象的說法,應該是除了實際的軀體,還有形而上的精神。形象思維不這么想事。

于是,一張張驚恐的臉串起了我們早期的攝影史。

這種情況到慈禧接受照相時有所好轉。民間聽說老佛爺都愛上了拍照片,一定沒什么危險,有的人就會附庸一下,于是攝影術傳播起來也容易了很多。當然,由于比較貴,傳播范圍還是非常有限的。同樣的問題也在西方出現了,所以人們很快就想到這些照片如果動起來就和繪畫區別開了,也更有趣味性,并且要擴大受眾,這就孕育了電影的發明。

據說,慈禧年紀大了之后就喜歡找畫家為自己畫“小照”——早期攝影主要也就是肖像照。我們這邊給活人畫像叫“小照”,死人畫像叫“影像”——肉身沒了,只剩下魂兒,也就是影兒了?!皵z影術”的中國名有點打通生死的意思,各取一個字,叫“照相”。以前的皇帝很少留下照片,不是攝影沒進入中國,只是他們不接受這種新事物而已。

攝影術沒有進紫禁城之前,一些關于中國民間的照片就已經出現。我看過一本書說,照相進入中國要從1844年算起。

在中國拍攝第一批照片的西方人是負責來華談判簽署《黃埔條約》的法國使團成員于勒·伊迪埃,他拍了不少澳門、廣州的風景照,還有一些官員商人、中法代表的銀版照片。此后,在中國民間拍照的西方人身份就更復雜了,傳教士、旅行商人、外交官、冒險家、軍人、記者等等,這些人把照片帶回西方,大部分作為明信片販賣,或者做成在香煙包內附送的“煙畫”吸引顧客。二十世紀上半葉,“煙畫”風靡一時,類似早期郵票、錢幣似的收藏品。這些“小畫片”上,東方場景都是建筑、風景和器物,很少出現人臉——偶有例外,有人曾在英國跳蚤市場看到一張英國奧登公司1875年發行的煙畫上,出現了一個標著“Kuang Hsu”(光緒)穿便裝、一臉微笑的中國男人——據說都是假的。

這樣一來,東方神秘就不僅屬于傳道士的文字記錄(大部分在我們看來都充滿獵奇色彩)和宮廷畫師的繪畫了,至少多了一個觀察角度。

國人對照相的態度轉變,還是1900年慈禧的那次逃跑后發生的。

1860年英法聯軍攻陷京城的時候,咸豐皇帝躲到避暑山莊就沒事了。1900年,兩國變八國,京城附近大部分地方都不安全了。秦皇島、山海關、保定、張家口這些地方都被占了。東北地區早就成了沙俄的“勢力范圍”。往東南富庶地區走的話,張之洞、李鴻章他們這些封疆大吏,手握實權,不受控制,很可能有去無回……

真實的情況是,1900年8月14日,看上去幅員遼闊的清朝,慈禧太后、光緒皇帝能去的地方并不多,令人更憂心的是,這一走,不知何時能回來。

一篇談慈禧與攝影的文章為什么要說這個?就在她回官后的某一天,俄國人進貢了一張8英寸著色全家照作為禮物,慈禧看后大驚,心說這玩意兒可比畫逼真??!

幾乎同一時間,公使裕庚任期已滿回京。他的兩個女兒,十七歲的德齡和妹妹容齡回國后,很快就被招入宮中。德齡知道慈禧太后對照相感興趣后,就介紹哥哥裕勛齡給太后拍相片解悶。有記載說,慈禧每次照相,都命令下人在樂壽堂前搭席棚,做好布景屏風;如果是外景,就去頤和園,船上也修了布景。由于身份不同,禮數眾多,規定必須跪著拍照,慈禧因為很喜歡他們兄妹,破例允許他站著拍。裕勛齡在宮內拍的相片,除了反應圣容威嚴,就是cosplay(角色扮演)一些古典的神話傳說,顯得有些無聊。但,在紫禁城里拍照這件事本身,比照片內容更有意義。

光緒二十九年,在外兩年的慈禧回官之后的第一年(1903年),宮中就發生了一件跟攝影有關的事——內務府設立了《圣容賬》,專門記錄慈禧拍照時衣服、首飾、裝裱、使用的情況,這標志著攝影術正式進入了紫禁城。

《圣容賬》記載慈禧一生拍了700多張照片,光七十大壽頭一年,就拍了140多張——數量之大,場景之多,都很驚人,這又說明攝影在中國的發展,離不開慈禧的這份狂熱。

除了長期為慈禧拍照的裕勛齡,從日本留學回來的任慶泰也進宮為慈禧拍過照。他當年在北京前門外大街開了個“豐泰照相館”,專拍“戲裝照”,久而久之,吸引了許多王公貴族,其中包括慶親王奕勖。慈禧太后是個戲迷,甚至把戲臺修進了紫禁城。聽說奕劻去拍了戲裝照,就讓他把相片帶來。慈禧看了之后很喜歡,專門召任慶泰進宮拍過幾次。前門是北京城最重要的娛樂場所,項目越新鮮生意越好,照相太貴,任慶泰早就想把電影術帶進來。京劇名角兒譚派創始人譚鑫培支持他做這些事,就問他,你說怎么辦吧?攝影術傳人中國的時間無可考,最早的電影嘗試卻很明確,就是在1905年,譚鑫培演出了戲曲電影《定軍山》,任慶泰從此被譽為“中國電影之父”。

我們繼續說慈禧拍照片的事,她的大部分相片都是整身照,還有山水背景。她固執地認為,人不拍全身,會讓看相片的人誤以為身體殘缺,背后的圖板意境是為了說明大清的高貴生活。

雖然慈禧拍過不少照片,但最生動的照片不是出自裕勛齡、任慶泰之手的“擺拍”,而是一個洋人在城墻上俯視抓拍的——這個角度在過去是不被允許的。這張獨特的相片,拍攝于北京馬家堡車站,時間在1902年1月8日。這一天,慈禧好不容易返回北京,剛一下車,現場就亂了,車站人滿為患,外國人和中國人都想趁此機會看一眼太后的真容。

也許老佛爺這一刻忘記了“真實”的局面,預感有洋人會躲在某個地方拍照,想通過鏡頭向世界宣告,一切如常?于是她一邊走,一邊跟人打招呼。

——我們在照片上看不到驚恐,也看不到疲憊,更看不到真實。其實前面說了,她在西安這兩年過得擔驚受怕,可是一回京城,她就變了一個樣子。

我的意思是,慈禧喜歡的照相和后來說的“攝影本質”有不小區別。以鄰國日本為例,“攝影傳入日本之際,適逢維系近三百年的江戶幕府崩潰崩壞,新社會、新文化的框架重新形塑的時期?;蛟S這種動蕩不安、持續有重大變化的社會狀況,也正好喚醒人們對‘真實的追求意識”。攝影進中國的社會背景,和飯澤耕太郎在《寫真的思考》里寫到的這個背景差不多,但因為歷史原因,我們一開始就回避了攝影追求“真實”這個點。

在中國,照相不是技術,也不是藝術,看上去很像是作為一種手段。慈禧更想利用西方攝影術和西方人搞好關系。每當公使來朝,慈禧就把相片作為禮物送給外國公使,讓他們知道,自己并不腐朽,大清也在進步。

就我看過的復制清官照最多的就是慈禧的相片(偶爾有溥儀的),照片上不是椅子上的全身照,就是在頤和園賞雪時拍的外景照,一群人圍著她,跟拍電影似的,誕生了有好多主題的照片,如“西方極樂世界”系列,慈禧扮觀音菩薩,由太監李蓮英或者另一個紅人崔玉貴扮左右護法……后來,這些慈禧照片和清宮故事傳到西方,都是因為德齡公主嫁給美國人之后寫了一本《太后與我:德齡公主清官回憶錄》,配了很多慈禧的照片。至于裕勛齡去了哪里,就沒人知道了。

反正,西方人一睹太后真容是通過裕勛齡的相機。沒有德齡推薦,攝影術不可能這么順利進入紫禁城;沒有裕勛齡的拍攝,慈禧也不可能留下那么多相片,后人也沒有機會對比相片里和畫里的慈禧。

類似的相片看多了,你會發現繪畫里的慈禧和相片里的人不太一樣。

——哪個是真實的慈禧?這一直是一個問題。

《寫真的思考》里有句話說得好,“對日本人而言,只有映照出真實事物所產生的驚奇與震撼感,才被認為是攝影的本質”。

我們不這么認為,照片和繪畫可當不得真!慈禧感慨相片比繪畫真時,也不是喜歡真。要不她拍照也不會那么勞師動眾,又置景、化妝,又選究良辰吉日了。當時拍照顯影時間要好幾個小時,慈禧為拍個漂亮、威嚴的照片受了不少罪——那時人要配合照相機,而不是照相機配合人——坐姿是沒辦法的事,誰也站不了那么久。還有她和現在人一樣,不喜歡臉上有皺紋、有陰影,專挑光線最好的時候拍,大太陽底下,這么長時間,照片里的人顯得疲憊也是沒辦法的事。還有,早期攝影原理是用化學方法把本該消失的人影留下來,沒有太多主觀創造——創造就是藝術了。

同期的肖像繪畫就比攝影強嗎?誰敢把慈禧畫得太“真實”?這就回答了之前的問題。

其實,西方古典繪畫的目標也是追求逼真。不過,這份追求里有主觀審美,不是一模一樣,但盡量接近“真實”。從更廣泛的意義上說,攝影和繪畫的確關系密切,從互相合作,到后來剝離,每一步都涉及很多思辨。

攝影術的源頭暗箱,最早就是畫家的輔助工具。拉丁語里,暗箱是“黑暗的房間”,西方畫家真的就是在黑房間的墻上裝一個雙凸透鏡的小孔。景物透過小孔,倒映在對面的墻上(或幕布)上,畫家對著墻描線。古希臘亞里士多德時代就有類似裝置了。后來的畫家和測繪人員長期靠它畫圖——這在1558年出版的科學家坡爾塔的《自然魔術》里說得很清楚,“即使不會畫畫的人,也可以使用這種裝置,就是用鉛筆畫出輪廓,之后只要再著色就完成了一幅畫。這種方法很簡單,只要把影像反射在放紙的畫板上就行了……”

畫家的工作越來越好干了?并沒有,暗箱利用光學制造了墻上的投影,剩下還得畫家描摹,要不這張“畫”在天黑之后就消失了。

經過一段時間,畫家的暗箱從室內走向室外,繪畫史上一時間出現了各種各樣大大小小的小房子(暗箱),帳幕型暗箱、手提用暗箱等等。

其實,照相機就是個縮小的“暗箱”。光學讓影像反射到墻上,是攝影術發明的第一步。當時,很多人也都在研究反射到墻上不夠,沒有畫家畫下來,等于沒有,如何把它固定下來?

發明攝影術就是奔著取代畫家工作而去的。這期間有人發現,光可以讓一種化學物質銀鹽變黑。后來,有人無意中從硝酸里發現了銀——這對攝影術有什么用,沒人知道。這點研究給畫家們不少啟發,他們畫樹葉或昆蟲翅膀時,在紙上涂硝酸銀或鹽化銀,這樣紙上就會留下一個痕跡,他們可以描著畫,果然,畫面更逼真了。

有意思的不是實驗過程,而是世界上最早的一張照片的拍攝者,和世人所知的攝影術發明者,還不是同一個人。

2019年,新浪潮導演戈達爾在《電影手冊》的訪談里,說到過一個叫尼塞福爾·涅普斯的法國發明家:“當尼塞福爾·涅普斯在他的窗邊成功拍攝出了第一張照片,他想了什么?在今天,我們可以想象其內容嗎?他是否對自己說:‘我剛剛做了什么?而我們,我們在今天認為他做了什么?他實際上做了什么呢?接下來他又花了大量時間去定影這幅照片,達蓋爾和他爭的就是這個。我管這組鏡頭叫‘固定的想法?!?/p>

戈達爾提到的這幅照片,就是世界上公認的最早的一張照片,由尼塞福爾·涅普斯拍攝于1826年,曝光就用了八個小時,天黑了才結束,名副其實的“日光繪畫”!

從這張窗口照片望出去,左邊是鴿籠,中間是屋頂,右邊是建筑物一角。照片拍出來后,涅普斯拿著照片四處申請專利。攝影器材和化學材料不僅貴,化學用品還有毒,當時他已經在攝影上花光了積蓄,又怕泄露秘密,申請書上很多重點也不敢寫得太清楚,這也導致大家普遍接受不了這個“說不清楚”的技術。涅普斯的哥哥長期做實驗,生病去世后,他的生活陷入了困境。這時,一個重要的法國人達蓋爾出現了。

達蓋爾是個畫家,也是個商人,很有錢,他做照相機實驗一直失敗。于是,他對涅普斯說,我可以資助你做實驗,不過成果要共享。好容易碰上一個接受這項技術的人,涅普斯當然同意合作,這樣他就可以專心于技術。達蓋爾先是利用這個技術畫了很多透視畫。后來,不知道怎么回事,沒多久涅普斯也忽然去世了。這就只剩下達蓋爾自己和這個未完成的技術了。

涅普斯死后第二年,達蓋爾對外宣稱自己研究出了新方法,攝影的曝光時間只要兩三個小時。他使用的“銀版攝影術”出來后,也很難賣出專利權。其實,涅普斯和他的合同沒有到期,涅普斯的兒子從父親那里繼承了這個權利,也就在達蓋爾賣攝影專利的過程中產生了民事糾紛。

法國政府之前并沒有買專利技術的先例。達蓋爾可能想盡快脫手這個麻煩的技術,掙一筆錢,也可能是覺得自己掌握這個技術也沒什么用,不如把它普及到社會上。反正1839年政府同意買,涅普斯的兒子通過打官司得到了利益,達蓋爾也接受這個結果。

而今天我們很多人,根本不會關心誰發明了攝影術,只會關心自拍照好不好看。這就是技術前進的一種殘酷后果。

發明家的事鬧得沸沸揚揚。本來在一旁看笑話的畫家們,生氣也沒辦法,只能看著宣傳部門向社會推廣“銀版攝影術”,口號更氣人:“以后,人們根本就不用再費苦心去學繪畫。隨便一個不會畫畫的人,都可以完成一幅優美的繪畫?!碑敃r,畫家那邊流行的論調是,照相機不過是個冰冷的機器而已,它反映的是真實,不是藝術。雖然話是這么說,但攝影術來勢洶洶,畫家們只能自保,趕緊從古典寫實轉向,個人感覺越來越多,后來的印象派大概就是從這個路子上來的。他們開始畫感覺的時候,十九世紀已經到了后半葉。

過去的繪畫一直走不到大眾中去,可能就因為人不敏感,腦子不太動,自然會覺得枯燥。人的視網膜,對靜止的東西不敏感,刺激不到神經。電影,本質上就是會動的照片(德國導演法斯賓德的自傳就叫《光·影·移動》)。這也是最初的電影為什么專拍火車、嬰兒、澆水這些動作的原因。

法國電影評論家安德烈·巴贊說過,“在以攝影的客觀性為主的時代里,電影的出現,就像是個完善一切之舉”。電影似乎只是完善了一下攝影的“不足”。

從攝影到電影的普及過程,比從繪畫到攝影順利,一者沒有和繪畫的競爭,再者看電影的門檻低,花費少,大眾很快就完全接受了十九世紀末的這項發明。誰都可以看到,攝影反映真實是后來電影發展的基礎之一。

前面說的都是慈禧活著時和攝影的關系,她死后也和攝影有段故事——

1908年II月15日,慈禧死在儀鸞殿,享年74歲,第二年11月9日,浩浩蕩蕩的送葬隊伍才從京城前往河北遵化東陵把她下葬。隊伍中不僅有文武百官、禁衛軍、皇家子弟這些真人,還有不少陪葬的“紙人”——這些被畫成太監模樣的紙人,身材與常人無異,遠遠看去很嚇人。當時的這些情景能被后人所知,都是因為慈禧葬禮這天,兩位偽裝的攝影師——福升照相館的尹紹耕和弟弟尹滄海,混在時任直隸總督端方的仆人隊伍里拍了照片。他們是在慈禧下葬時被人發現的,好像還判了十年。

我的感慨是,如今照相早就成了家常便飯,說明人們愿意用照片記錄生活了。如果當年慈禧不喜歡這個新鮮事物,攝影術在中國出現,也不知道要遲到什么時候了,“東方神秘感”也不知會被西方人想象成什么鬼樣子。從這個角度來說,早期攝影是破除夸張的神秘感的,只有這樣,中國人比較真實的生活才有機會呈現出來。后來,作為藝術的攝影——我指今天的攝影圈又流行復古,大肆制造神秘感,歡迎大家想象了。

多說一些,就是關于攝影的“近親”電影的發明者,同樣是有爭議的。美國人認為愛迪生發明了電影。法國人則說是盧米埃爾兄弟!爭議的關鍵在于如何界定電影。是技術,還是藝術?我們通常說的“電影”多是指它藝術的這一面,就是后來人們愿意談論的那個文化意義上的“電影”。不能否認,作為更新的事物,電影在不少人看來只是攝影的延續。

一切從愛迪生那兒開始。發明電燈、電話這些,都足以證明他是個對社會觀察敏銳的發明家了。當初,攝影更多是畫家里的技術派愛研究的東西。攝影剛在法國出現時,愛迪生就想過假如照片動起來會不會更有趣,更吸引大眾,要不攝影就永遠局限在小眾范圍里難以普及了。

有一天,他無聊時看到了報紙上的一個新聞——

1877年的一天中午,一個叫斯坦福的人和一個叫科恩的人,在一場賽馬賭博中發生爭論。斯坦福認為,奔跑的馬在某個瞬間四蹄是全部騰空的;對方反對:馬不管跑多快,始終有一個蹄子著地?,F場誰也說服不了誰,那就賭一把!賭注2.5萬美元。問題是馬跑得太快,人眼看不清馬蹄。于是他們請了一位叫埃德溫·邁布里奇的攝影師來拍。攝影師找到了一個辦法,就是將馬奔跑的動作分解成幾個連續動作,用多部照相機對著馬拍。照相機一次拍一個動作,這樣就可以把馬每一步的瞬間動作拍下來。他沿著賽馬跑道的欄桿放了16架照相機,用長線鉤住照相機的快門,再把長線橫拉過跑道。馬跑過時,踢斷16根線,拉動16次快門,就有了16張馬奔跑的瞬間的照片。最后,再把16張照片安到一個轉盤上,每兩張照片中間點一盞燈。事實證明,斯坦福的判斷是對的,馬跑時有四蹄騰空的瞬間。

這啟發了愛迪生。他敏銳的商業意識讓他覺得,運動影像可能會成為一門賺錢的生意。1885年,他就讓助手威廉·迪克森發展了邁布里奇拍賽馬的想法,設計出電影照相機:每秒鐘能拍40個鏡頭,播放運動畫面,但只能在一個實驗室的房子里,全黑的環境下,一個人透過小孔看——有悖于滿足大眾需要的最初設想。兩年后,愛迪生著手改進了膠片傳送方式,做出一個長方形柜子,里面裝著蓄電池和帶動膠卷的設備。膠片繞在一系列縱橫交錯的滑車上,以每秒46幅畫面的速度移動。柜子上有一只突起的透視鏡,影片通過透視鏡“播放”出來,總算可以搬著柜子,離開實驗室了。

1894年4月的美國紐約市百老匯大街,在愛迪生的專利授權下,開了全世界第一家電影院。10架放映機,每場能賣10張票,但來看“電影”湊熱鬧的人非常多。

這群觀眾里,就有法國里昂的照相器材制造商安托萬·盧米埃爾。老盧米埃爾一回到法國,就把兩個兒子奧古斯特·盧米埃爾和路易斯·盧米埃爾叫來,商量怎么解決更多人同時觀看的問題。1894年,盧米埃爾兄弟發明出世界上第一架比較完善的、靈活輕便的手提式“活動電影機”——和現在的放映裝置已經很接近了,暗箱里不僅有牽引35毫米膠片運動的機器,還有轉動遮光器。外面是一個攝影鏡頭,以每秒12幅的頻次攝影。當畫面靜止時,遮光器打開,把膠片曝光;遮光器關閉,膠片向前運動,這樣便得到了負片,取下鏡頭,把負片裝到機器上,與另一條未曝光膠片貼在一起,在光源照射下運行,曝光后就得到正片。電影機還配有放映鏡頭,裝上膠片,使機器置于燈泡的照射下,光束穿過膠片和鏡頭,攝影機又變成了放映機,把影片投到墻上……技術層面的原理也就抵達這里了(現在的技術也并無新意)。

關鍵在于盧米埃爾兄弟,除了造出媒介,還創造出內容——這是愛迪生不曾想過的事。兄弟倆拿著自己發明的機器做實驗,拍出了世界上最早的一批電影《火車進站》《工廠大門》等等。他們熱愛拍東西,并且讓電影不只停留在器材發明層面,還有沖擊人的視覺的創造功能,讓它以后成為二十世紀最流行的藝術有了可能。

當然,愛迪生所做的是,在從攝影到電影(機)的發展過程中,創造了一個讓圖片動起來的機器。盧米埃爾兄弟從他那里發展出了電影機,記錄下了令人驚奇的新事物:運動圖片。當然,還有之前攝影師埃德溫·邁布里奇和更早設下賭局的人,也同樣重要。

他們集體指向了歷史上一個重要的日子:1895年12月28日。

這天,盧米埃爾兄弟在巴黎卡普辛大街14號的地下咖啡廳,為世界上第一批觀眾放映了他們拍的電影,觀眾為此大喊過癮,將這份激動奔走相告。

在中國歷史上,1895年是清光緒二十一年。這一年,我們的心情明顯落差很多。清政府和日本簽訂《馬關條約》,割遼東半島、臺灣島及其附屬各島嶼、澎湖列島給日本,還賠了兩億兩白銀……我上面說的新事物,和這些相比,實在不值一提!帶著這個想法去看慈禧的相片,隆重嚴肅、場景如故、永遠是正襟危坐,兩旁站有好奇的宮女和狡黠的太監……人們想從上面看出點什么,幾乎是不可能的,只能放飛想象——慈禧太后在享受新事物,在蔑視洋人的挑釁,或者為自己經歷的一切感到悲哀?這讓人陷入思考。

(唐棣,導演、作家,現居北京)

責任編輯:王月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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