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國藝術品洗錢和恐怖融資風險研究

洗錢風險研究課題組

（中國人民銀行吉林省分行,吉林長春 130051）

一、藝術品的定義

藝術品是藝術家智力勞動成果的結晶，作為一種特殊商品流通于藝術市場，通常包括繪畫作品、書法篆刻作品、雕塑雕刻作品、藝術攝影作品、裝置藝術作品、工藝美術作品等及上述作品的有限復制品①《藝術品經營管理辦法》（中華人民共和國文化部令〔2016〕第56號）。。本文所述藝術品還包括數字藝術品或可收藏物品，如通過NFT來呈現的物品。

正如藝術品沒有通用的定義一樣，此類物品交易的市場也沒有公認的定義。根據創作者或其代表是否參與購買或出售這些物品，市場一般可以分為兩類：一級市場和二級市場。在一級市場上，藝術品通常由創作者或其代表出售，這在一定程度上可以降低洗錢、恐怖融資以及其他類型犯罪的風險。在二級市場上，藝術品被轉售，例如通過拍賣行進行拍賣，賣家缺乏動機去仔細審查買家購買作品的意圖、他們的身份以及資金來源，使二級市場更容易受到各種類型犯罪的影響，包括洗錢和恐怖融資犯罪。

二、藝術市場主要參與者及其面臨的洗錢風險

（一）畫廊

畫廊是展示藝術品供顧客觀看和購買的零售企業，是購買藝術品最常見的渠道。畫廊在規模、商業模式和地理覆蓋范圍上有很大差別，目前我國畫廊數量超4000家，頭部畫廊的年營業額在500萬到5000萬元及以上。代理和推廣藝術家是畫廊最常見的盈利形式，為維護畫廊聲譽，從而獲得更多優質客戶和高價值藝術品，畫廊經營者有足夠動機收集客戶身份信息，因此利用畫廊清洗大量資金的可能性不大。

（二）文物商店

文物商店是我國藝術市場上最常見的機構參與者，截至2021年12月31日，我國固定營業的文物商店有260多家②詳見國家文物局，全國文物商店、文物拍賣企業名錄：http://www.ncha.gov.cn/col/col2268/index.html。。由于商品的獨特性，一些藝術品缺乏透明和流動的市場，市場定價存在主觀性和波動性，且經銷商在出售商品時可以接受現金交易，這為試圖掩蓋非法資金來源的人提供了匿名性。然而，考慮到該行業企業性質，聲譽和誠信的重要性，在我國利用文物商店等經銷商清洗資金的可能不大。

（三）拍賣行

拍賣行主要從事藝術品拍賣，并通過從每筆拍賣中收取傭金獲利，截至2021年12月31日，我國具備文物拍賣資質的企業680家①詳見國家文物局，全國文物商店、文物拍賣企業名錄：http://www.ncha.gov.cn/col/col2268/index.html。。根據《2023年度全球藝術市場報告》數據，2022年我國純藝術拍賣市場成交總額約39億美元。由于拍賣行通常在二級市場運行，通過從每筆拍賣中收取傭金來盈利，從經濟角度考慮更傾向于以更高的價格拍賣商品，容易忽視對交易對手的盡職調查，從而被洗錢分子利用。拍賣行偶爾也會促成客戶間的私人交易，導致賣家或買家缺乏透明度，產生與藝術顧問或中介機構類似的風險。

（四）藝術博覽會

藝術博覽會是由專業組織者舉辦的大型藝術品展示和交易平臺。藝術博覽會具有較大社會影響力和學術推介有力，畫廊是參與藝術博覽會的主體，2022年，藝術博覽會的銷售額占經銷商總銷售額的35%。其面臨是洗錢風險主要來自于其主辦方更關注展品質量，很少或不太重視買家身份和資金來源，但由于主辦方主要通過將場地租賃給畫廊獲取利益，通常不參與畫廊與藝術品買家的交易，因此不易被洗錢分子利用，整體上藝術博覽會面臨的洗錢風險不高。

（五）美術館、博物館和其他非營利組織

美術館是向公眾開放的免稅機構，通過購買藝術品和接收捐贈來獲得展品，截至2020年我國有美術館618家，美術館在獨立購買和出售藝術品時面臨洗錢風險。為便于租借臨時展覽的藝術品，一些美術館與畫廊、文物商店等藝術品交易商聯系密切，不道德的交易商可能使美術館面臨洗錢風險，特別是來源不明的藝術品可能通過在知名美術館展覽目錄中發布等方式取得身份，從而促進其銷售并提高其價值。博物館和其他非營利組織也面臨此類風險。

（六）藝術品倉儲設施

藝術品對環境要求比較高，同時不同材質的藝術品對于環境溫度、濕度有著不同的保存要求，此外安防系統和消防系統相當關鍵。位于自由貿易區的藝術品倉庫，除為藝術品收藏者提供獨立且安全的倉儲設施外，還具有交通便利，稅收優惠等特點，常用于存放高價值藝術品。目前，我國已在北京、上海、廈門、成都等保稅區建立藝術品保稅倉庫，同時我國擁有全球最大的藝術品保稅倉庫，即上海國際藝術品保稅服務中心。根據《藝術品經營管理辦法》，藝術品出入境需要履行嚴格的審批手續，同時還要接受海關的查驗，海關可以對保稅區內的任何貨物進行物理檢查，核實提交的海關數據和其他信息。因此在我國，藝術品倉庫存放的藝術品大部分是為了稅收優惠，藝術品倉儲設施面臨的洗錢風險較小。

（七）藝術顧問和第三方中介機構

藝術顧問和第三方中介機構可以在藝術品交易中發揮重要作用，尤其是對于高價值、更稀有或價值模糊的藝術品交易，顧問有時會被要求幫助識別和鑒定非專業投資者和收藏家的藝術品。利用藝術顧問等第三方中介機構，會使交易商和拍賣行難以了解或核實交易的最終受益人，尤其是在顧問和中介拒絕透漏最終買家身份，或使用自有資金代表客戶購買高價值藝術品掩蓋客戶參與交易的痕跡，便于不法分子通過購買高價藝術品清洗資金，隱藏身份逃避制裁，因此面臨較高的洗錢風險。

數字式平均的主要用于避免系統偶然誤差及潛在噪聲。主控軟件在對每路信號進行檢測時每間隔一定的時間對系統進行一次信號轉換采集，共采集36次，對得到的36個數據值進行校正得到最終的采樣結果。轉換方式為：

（八）網絡市場

近年來，受疫情的影響，藝術品線上銷售的增長可能使識別買家和賣家身份及資金來源更具挑戰性，帶來新的洗錢和恐怖融資威脅。根據《2023年度全球藝術市場報告》，2022年藝術品的在線銷售額估計達到110億美元，占全球市場總銷售額的16%，許多市場參與者都維護著品牌網站或線上展廳等在線平臺，以展示和出售各種藝術品。此外，社交媒體網站和電商平臺（淘寶、京東）等在藝術品交易中也迅速發展。網絡市場的風險主要來源于利用第三方平臺包括社交媒體應用程序、個人通信程序等開展的藝術品交易，可以通過開設和關閉社交媒體賬戶而不留下痕跡，且第三方平臺不局限于從事藝術品交易，對于個人交易較難監測和管理，更易規避司法轄區的監管，導致較高洗錢風險。

（九）數字藝術品和非同質化代幣（NFT）市場

數字藝術品銷售，特別是與NFT相關的數字藝術品的銷售在過去幾年穩步增長。NFT既可以通過傳統機構交易，也可以通過NFT市場和虛擬資產交易平臺等新興市場交易。NFT具有所有權易于轉讓、交易隱蔽性、缺乏透明度、主觀定價和高價值交易等風險。為避免不良炒作，目前國內平臺基本沒有開放NFT作品“二級市場”交易服務，平臺不支持任何形式的轉賣。此外，我國采取禁止虛擬貨幣發行融資、炒作套利等措施，不認可NFT具有法定貨幣同等地位，不允許NFT自由流通或進行交易，因此我國數字藝術品和NFT市場洗錢風險較小。

（十）典當行和藝術品金融服務提供商

典當行和其他在藝術市場上提供金融服務的機構，向藝術品所有者提供個人抵押貸款，或直接為購買者提供融資。與受監管的金融機構不同，典當行和藝術品金融服務提供商沒有義務識別所有者或收集有關最終所有者或最初用于購買藝術品的資金來源的信息，不需要遵守全面的反洗錢和反恐怖融資要求。不法分子可能會利用這些公司，逃避傳統金融機構需要的盡職調查信息，通過藝術品交易達到隱藏資金非法來源的目的，形成潛在的洗錢風險。

（十一）銀行

銀行與藝術市場的業務聯系構成洗錢風險，但洗錢風險不高。第一，為藝術市場參與者提供支付服務。為藝術市場轉移資金的銀行，有專門的制度和流程，需要履行客戶盡職調查義務，識別客戶身份，報告可疑交易活動。第二，一些大型銀行為高凈值人士提供藝術品咨詢服務，打造藝術金融產品。包括藝術品基金、理財產品、信托、抵押貸款等，銀行對高凈值人士的金融和業務情況有深入的了解，掌握的信息比客戶識別政策要求更豐富，銀行面臨的洗錢風險低于其他藝術市場參與者。

三、通過藝術品洗錢的主要手法

藝術品可以保值增值，同時便于在不同所有人之間轉移價值，同時藝術市場的大多數參與者，并沒有受到全面的反洗錢監管。因此，高價值藝術品易被不法分子濫用于洗錢活動，常見的通過藝術品洗錢的手法有5種。

（一）利用藝術品隱瞞非法收益

犯罪分子用非法收益購買藝術品，或接受高價值藝術品作為賄賂或回扣，然后將藝術品隱藏起來以保留非法收益。一些犯罪分子可能會把這些藝術品作為價值儲藏手段，或者簡單的把這些藝術品作為室內裝飾，從而逃避偵查或模糊偵查方向。例如，腐敗官員可能接受高價值藝術品作為賄賂，從而避免可能的偵查。

（二）使用現金購買高價值藝術品

不法分子使用現金全款購買高價值藝術品，清洗資金，隱瞞犯罪現金收益。這種方式增加了藝術品交易的匿名性，使識別買賣雙方及追蹤資金來源更為困難。雖然很多藝術市場參與機構在出售高價值藝術品時，為便于結算，傾向于使用轉賬或者支票等，但實際上會接受現金支付交易。不過隨著電子支付手段的普及，現金使用頻率逐漸降低，增加了使用現金購買高價值藝術品洗錢的難度。

（三）濫用中介、法人或法律安排

藝術市場歷來注重隱私和謹慎。這可以保護買賣雙方不成為盜竊或其他犯罪的目標，但這可能會導致犯罪分子使用自然人、法人或法律安排等中介隱瞞最終買方、賣方身份或掩蓋高價值藝術品的轉移和資金來源，這些中介可能是個人、空殼公司或非盈利性組織。如，一些犯罪分子通過空殼公司或親密伙伴、家庭成員等代理人以現金或銀行轉賬收取非法收益，然后通過購買高價值藝術品或偽造藝術品銷售洗錢。

（四）過低定價或過高定價

許多藝術品的獨特性使非藝術品專家很難判斷交易和價值是否合理合法。犯罪分子可以通過過高或過低的定價進行交易，達到隱藏價值或使非法收益合法化的目的。

（五）虛假銷售或虛假拍賣

虛假銷售和虛假拍賣可以為非法資金提供合法外衣，在這種情況下，洗錢者出售或拍賣藝術品，其共犯使用上游犯罪所得購買藝術品。然后，洗錢者收到拍賣商轉入其銀行賬戶的款項，非法所得成功存入金融系統。虛假銷售或拍賣也可以在網上進行。銷售或拍賣不一定完全是偽造的，可以通過高開或低開發票，將非法收益納入交易，實現相同效果。

四、典型案例分析

（一）基本案情

2012年12月至2018年4月間，曹某先后成立并實際控制南京華越健康咨詢有限公司、江蘇福愛文化發展有限公司、江蘇愛晚投資股份有限公司等“愛晚系”公司，以年化收益率8%-36%的高額回報為誘餌，通過簽訂“藝術品交易合同”等合同，以進行藝術品投資等為由，成立眾多關聯公司，通過散發傳單、口口相傳等方式進行宣傳，向社會公眾累計吸收資金共計人民幣132.07億余元，造成55169名集資參與人共計人民幣46.98億余元本金未歸還。2018年5月2日至5日間，曹某將其與妻子徐某名下的房產、車輛以明顯低于市場價的價格出售，并將含有上述款項在內的2098萬元經趙某個人賬戶轉入33個私人賬戶。曹某還安排他人將使用非法集資資金購買的字畫、工藝品等由南京市轉移至安徽省滁州市藏匿。2018年5月9日，曹某潛逃至泰國，9月15日，被押解回國。2019年，由江蘇省南京市中級人民法院判處曹某無期徒刑，剝奪政治權利終身，并沒收個人全部財產。

（二）案例評析

一是犯罪分子通過成立投資公司、文化公司等，利用藝術品交易合同、進行藝術品投資等理由，達到非法集資的目的。用藝術品投資的外衣掩蓋其非法集資的犯罪事實，具有較強的隱蔽性。

二是犯罪分子利用非法集資資金購買字畫、工藝品，并將購買的字畫、工藝品進行藏匿，逃避偵查。字畫、工藝品等藝術品具有較強的保值、增值功能，且單個體積小，單一價值高，易被犯罪分子利用逃避偵查或模糊偵查方向。

五、監管建議

根據巴塞爾藝術基金會和瑞銀集團聯合發布的《2023年度全球藝術市場報告》，2022年全球藝術市場總交易金額約達678億美元，中國是繼美國、英國之后第三大古董和藝術品交易市場，交易額達到112億美元，份額占比17%。隨著疫情之后銷售和實體活動回歸，藝術市場展現出較為規律的發展勢頭，藝術市場的熱度與日俱增，使犯罪分子利用藝術品洗錢和恐怖融資的風險不斷加劇。

（一）擴大對藝術市場參與者監管范疇

完善藝術品監管制度，將拍賣、畫廊等藝術市場參與者納入特定非金融行業反洗錢監管范疇，督促其制定和完善反洗錢相關制度，對于達到特定標準的藝術品交易需履行客戶盡職調查、交易記錄保存和可疑交易報告等義務，降低藝術市場參與者洗錢和恐怖融資風險。例如，歐盟要求藝術品畫廊、拍賣行以及自由港口等運營商或藝術品中介，對單筆或多筆交易的價值達到1萬歐元以上的需履行反洗錢和反恐怖融資義務。英國要求藝術市場參與者，對單筆或多筆價值1萬歐元以上的藝術品銷售、購買或存儲交易，須承擔反洗錢和反恐怖融資義務。美國《反洗錢法案2020》，明確了將古董和藝術品貿易商、顧問及咨詢師等行業納入監管范疇。美國金融犯罪執法局（FinCEN）于2021年發布《關于古董和藝術品貿易相關工作的通知》，進一步明確與古董和藝術品貿易方面的反洗錢工作。

（二）加強對藝術品相關業務的登記

目前我國對藝術品交易雙方或關聯方的信息透明度并無明確要求，較難辨別交易的真實背景，導致藝術品溯源困難，利用虛擬藝術品交易進行洗錢的風險較大。因此，基于風險為本原則，應在風險評估的基礎上加強對藝術品交易相關主體的登記和客戶盡職調查，保存相關交易記錄。例如，新加坡要求倉儲設施等主體承擔反洗錢和反恐怖融資義務，如客戶盡職調查和記錄保存。瑞士已采取措施要求自由港口和其他類似的倉儲設施申報庫存貨物，標明貨物所有人的姓名以及住所地址，并由海關當局審查，以減輕洗錢風險。

（三）加強信息共享

建立和完善公私部門信息共享機制，有助于提高藝術市場參與者之間透明度，防止市場參與者無意中為洗錢活動提供便利，藝術市場參與者對新客戶開展盡職調查，有利于發現洗錢和恐怖融資活動，為執法部門開展調查提供信息支撐。尤其是在主管部門、執法機構和藝術品鑒定專家之間建立信息交流平臺，共享利用藝術品和古董洗錢最新趨勢和手法，有利于提高打擊非法藝術品交易的有效性。

（四）要求藝術品金融服務商履行反洗錢義務

典當、藝術品貸款公司以及其他藝術品金融服務商，在識別客戶或賬戶所有人，提交可疑交易報告方面比銀行更具有優勢，應納入特定非金融機構主體范圍，履行反洗錢和反恐怖融資義務。例如，瑞士要求那些接受、承擔、存放或協助他人以專業身份安置或轉讓屬于第三方的資產的人，特別是那些從事信貸業務的人，都受到反洗錢和反恐怖融資的監管。還有一些司法轄區將提供藝術品金融服務的公司和藝術品顧問納入反洗錢和反恐怖融資監管框架。

（五）加強涉藝術品可疑交易監督管理

藝術品行業大部分交易通過銀行系統進行，銀行通常具有成熟的反洗錢和反恐怖融資控制體系，在使用現金的情況下存在現金交易監測和報告要求。主管部門應該加強對涉藝術品的可疑交易監督管理，可以通過發布《洗錢風險提示》等形式，提示金融機構重點關注與藝術品貿易相關的客戶及交易活動，同時合理確定可疑交易報告門檻，藝術品交易不同于傳統價值交易，對于高價值藝術品而言，義務機構報告可疑交易的門檻較低，容易造成監管負擔，應該綜合考慮年度銷售額和累計交易金額，合理確定涉藝術品可疑交易報告門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