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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遠心詩集《我命中的棗紅馬》中的色彩詩學

2023-04-18 20:14郭紫雯
集寧師范學院學報 2023年6期
關鍵詞:棗紅馬黑馬精神家園

郭紫雯

(三峽大學文學與傳媒學院,湖北 宜昌 443002)

遠心出生于河北,少年時隨父母遷居青城。在城市與鄉野、漢族文化與蒙古族文化的沁潤下,豐富的生活經歷使她諳熟文化的多元性。遠心正是將自我獨特的生命體驗與多類文化相融合,才對草原上常有的顏色產生了獨特的詩性感觸。據《蒙古風俗鑒》記載:“論年光,青色為興旺,黃色為喪亡,白色為伊始,黑色為終結?!保?]可見在蒙古族文化中,黑色通常是為人們所忌諱的,寓意“死亡”“終結”等不祥之意;漢族文化中,黑色的涵義要更加豐富,雖然同樣有“不磊落”“邪惡”“兇險”等貶義,但也有“剛正”“清白”“無私”等褒義,例如在戲劇中,黑色臉譜就代表鐵面無私、清白剛正的角色形象;在現代都市文化中,白晝與黑夜被進一步切分為兩種生存狀態的對立,白晝更多屬于理性,而黑夜屬于非理性,如,《黑暗托馬》中布朗肖對黑夜的初步描繪:“一股致命的恐慌敲擊著他的心。他知道,他的思想已融入了夜,而且就守在他軀體周圍?!雹俑鄷r候,黑夜因其天然的不透明屬性,而擁有不同于白晝的艱深質地,現代人對黑夜的關注,也反映了對自身存在的迷茫和思索。

“類似聯想”是指“由一種事物的經驗想到在性質上與之相似的另一種事物的經驗”[2]。色彩是一種視覺感知,可對人類大腦產生某種刺激,并進一步對人的主觀認知造成影響,人對色彩的感知就與“類似聯想”緊密相關。以黑色為主的色彩在詩人遠心詩歌中出現的次數之多,引起了筆者的注意。一般說來,黑色及與之相關的“黑夜意識”“黑暗”是女性詩人筆下的常見意象,常用以抒發“女性意識”。但遠心詩集《我命中的棗紅馬》②中反復出現的以“黑”為主的各種色彩,其中所蘊藏的多層審美意蘊,不僅與色彩的本源相關,也可由遠心獨特的草原生活經歷與之發生“類似聯想”。那么,草原上的“黑”究竟讓遠心產生了哪些“類似聯想”?除了黑色以外,在詩集中同樣頻繁出現的“白”“棗紅”又有怎樣的審美意蘊,它們與“黑”是否有某種內部的關聯呢?

一、黑色:色彩的“母體”

作為遠心的長詩代表作,《大黑河》為“黑”賦予了比傳統意義更豐富的多維審美意蘊。首先,遠心吸收了蒙古族文化中黑色的基礎內涵,取其“不祥”“邪惡”之意?!洞蠛诤印分信c“黑”有關的意象有“黑暗”“烏鴉”“黑龍”“黑魚”“黑鱗”“黑色羽翼”“黑色蝙蝠”等,皆是災難中的邪惡意象。長詩開頭便是“酉時/黑暗降臨/黑色蝙蝠,垂天的羽翼/在深水中扇動”,給人危險和災難即將到來之感。在如此邪惡陰森的氛圍之中,“夢沿著夢的河道/流進青色的城/萬物生”,即從黑色中生發出“夢”和“生命”。而“生命”代表“伊始”,根據《蒙古風俗鑒》記載,這本來應該是由“白”來承擔的涵義。此時,“黑”多了另一層復雜的內涵,“黑”是為“終結”,而在這里“終結”又是“伊始”。由“死亡”生出“生命”,由“黑”生出“白”。

之后,“白”的意蘊更為顯現。不難推測,由“黑”生出的“萬物”并不會順利生長。果然,帶有“原罪”意味的災難來襲,世界秩序變得混亂不堪,“成群的烏鴉和喜鵲交配”。另一種在詩集中被頻繁使用的顏色——“白”正式出現?!昂谏吆桶咨哂味贰?,邪惡與正義戰斗。在這首長詩中,“白龍”“白蛇”“雪”等白色意象都是作為神圣純凈的形象出現。例如“我是薩滿神/在陰山頂上/一場又一場雪新舊交替”,薩滿神出現,重新規定世界的秩序,其首要方式便是用“雪”來滌洗罪惡。但“黑”的力量過于強大,“黑龍復現”,隨之而來的是“黑魚”“黑鱗”“寒夜”等一系列象征罪惡的意象?!昂凇钡膭萘υ綇?,“白”的到來就越迫切。終于,“白云”“潔白的嬰兒”應運而生,在“千萬只白藕”和“陰山的乳”的滋養下,“一條圣潔的白龍”橫空出世,并在“月光”的擁抱下“升華”。天下所有的“白”都匯聚到了“白龍”之上,可知其圣潔至極。世界再一次呈現祥和之貌,但“白龍又一次遇到黑龍”,“黑”與“白”纏斗?!皾摲暮邶垙同F/黑色水波滔天/ 巨大的浪沖擊白龍的飛翼”,“白龍沖天而起/思念還以仇恨/欲望還以郁結”。此后,“我”脫去純白的“雪衣”,取而代之的是“黑白相間的薩滿神袍”,暗示“黑”吞噬“白”,“白”充斥“黑”,“黑白爭斗黑白交合重生”,預示著爭斗的落幕。最終,“天地合氣/人類降生”,“黑白從體內升起到空中/ 向四方彌散”,天地祥和寧靜?!昂邶垺焙汀鞍垺痹诜磸偷臓幎分腥跒橐惑w,揭示了詩人對色彩的獨到理解——“黑”孕育出“白”,與“白”既相互對立又彼此交疊,達到了非“黑”非“白”又全“黑”全“白”的境界。

除此之外,由“黑”“白”纏斗喚出的“紅”“金”“黃”等一系列暖色調也值得關注。被淹沒在戰場上的“鮮血”、滴在花瓣上的“血”,都是災難來臨時血腥兇殘的體現,這與“黑”的原始內涵類似。而在“黑白交合重生”、和平將至之時,出現了“金色鐵桿”“太陽”“黃土”,都帶有寧靜祥和的意味,這與后文分析的同為暖色調的“棗紅”有密切聯系。

《大黑河》中,在“黑”“白”兩色之間,“罪惡”與“救贖”互為因果,“死亡”與“生命”無限輪回,“終結”與“伊始”相互轉換?!罢乔〉胶锰幍拿鼙磉_,給予詩歌以中和與含混的雙重美麗?!保?]而這場審美盛宴就源于海納百川的萬色之宗——“黑”?!昂凇豹q如一個具有強大吐納力的“母體”,容納多種矛盾和起伏,賦予這首長詩對復雜性的言說能力,使它擁有了巨大的張力。在某種意義上,《大黑河》本身不僅是一首具有史詩性質的詩作,更是一首關于“黑”的史詩,《大黑河》不僅是遠心的代表作詩作,更是其色彩詩學之宗。

二、黑與白:神圣的孤傲

既然是由“黑”生出“白”,“白”充斥著黑,兩者有異同之處便是毋庸置疑的。遠心選擇了草原上常見的“黑馬”作為重要的意象進行闡釋。而“白”的表征則更加豐富,由自然景物到草原生物,“白”的存在更加廣泛。從某種程度上,這是對光明戰勝黑暗、黑暗融入光明的隱喻,同時,二者突破了《大黑河》中“白龍”“黑龍”的單一內涵,遠心為“黑”與“白”賦予了更立體的審美意蘊。

詩集中的“黑馬”“烏龍駒”被作者賦予了高貴神圣、莊嚴肅穆、孤傲高潔的存在姿態。誠然,這也與蒙古族崇拜馬的傳統有關。薩滿教是蒙古族的原始宗教?!八_滿教的天(騰格里)創世說在蒙古族早期創世說中有重要的地位。薩滿教崇尚騰格里(天),把一切可感知的存在物都看作是上天所造,把一切不能感知的東西,如命運、吉祥禍福、富貴貧賤等都歸之于上天的安排?!保?]傳說,天上的仙女將頭上的寶釵摘下,寶釵在空中炸開一道縫隙,成群的俊俏動物便從天而降,這些動物落在草原上,形成了一股前所未有的巨大狂飆,人們把這群動物叫做馬[5]。這就是馬的來源。也就是說,蒙古族人認為馬是騰格里(天)所賜予的。于是,馬這種動物天生就被蒙上了一層神圣的光暈。而馬自古以來在蒙古族人的生產生活中又占有重要地位。因此,對于蒙古族人來說,馬是朋友,是家人,更是神靈?!昂隈R”的“黑”則是借鑒了漢族文化中“黑色”的“正直”“清白”“無私”等正面意義。詩人將其與薩滿教的文化結合在一起,塑造了具有神性的“黑馬”和“烏龍駒”?!锻腹菫觚堮x》塑造了一匹肅穆孤傲的神馬形象。詩的開頭便有一匹黑馬在晨光下“望月而立”,顯得莊嚴肅穆。它“從山中歸來,那里常年積雪不化”,顯得孤傲圣潔。而當“它孤獨地嘶鳴,如呼嘯掃過青草/每一棵草葉都輕輕顫抖”,顯示出這匹黑馬的神秘力量和駭人氣魄。無人見過這匹黑馬在雷電之下“晝夜錘煉”、馳騁雪山的征程,它亦不需借助任何語言來彰顯它的功績。它是如此傲然純潔,乃至在黑亮的皮毛之下,人們竟能看到它的骨線“根根如劍”。這匹孤身出沒于雷電、積雪之間的烏龍駒在光與暗、黑與白的戰斗中更顯孤傲,更具神圣的氣度。這樣的生靈當然沒有主人,因為沒有人能夠使它臣服,也沒有一個人類具備駕馭它的資格,這是一匹孤傲的高原圣馬。

《一匹矯健的阿巴嘎黑馬》中,阿巴嘎黑馬向著敕勒川,逆光奔向無邊的夢境,它“不停地跳躍,斜刺飛掠/風越來越微/右胸的疼痛此時隱忍/悄無聲息”。這里的阿巴嘎黑馬與烏龍駒一樣,他們都獨自面對挑戰。與《透骨烏龍駒》中烏龍駒的形象不同的是,詩人將阿巴嘎黑馬的“疼痛”“隱忍”直白地寫了出來,這樣更顯阿巴嘎黑馬的堅韌。這匹阿巴嘎黑馬逆光奔向的無邊夢境,既指黑馬的神圣棲息之地,更指詩人心中的一方凈土。由此可以窺見詩人的詩歌觀念:要到達理想中的凈土,必將經歷隱忍痛苦的過程,就像要取得成功,就必須經歷挫折和磨難。在不少人推崇做“精致的利己主義者”的現代社會,少有人能夠經受住嚴峻乃至殘酷的考驗,更少有人能自覺擁有戰勝考驗的信心。因此,阿巴嘎黑馬走的是一條注定孤勇的道路,“精致的利己主義者”追求的是功名利祿,阿巴嘎黑馬奔向的是“敕勒川無邊的夢境”。兩者在無形的對比中,凸顯出阿巴嘎黑馬神圣的孤傲。同時,阿巴嘎黑馬“悄無聲息”地隱忍著疼痛,并不斷跳躍斜刺、負重前行,在這里,詩人向讀者展示了一位隱忍痛苦、迎難而上的“黑英雄”。在蒙古族文化中代表“死亡”的黑色此時走向了另一種升華:穿越死亡附帶的痛苦,便能夠成為英雄,到達神圣之地。對于好戰尚勇、崇拜英雄的蒙古族來說,所經歷的苦難挫折并不是痛苦,而是一種殊榮。因此,我們就不難理解這位“黑英雄”的隱忍痛苦中所蘊含的特殊的神圣性了。

而于“黑”中誕生的“白”,同樣具有這一詩性內涵,且不僅僅以“馬”這一意象為依托了。在《趕著白云的走馬》中,“云”以意象承載了白色的涵義,“云走得很慢,故意讓人看見/無限,無盡,后來的與前行的/在同一畫面”,“云”的慷慨與溫柔讓詩人驚呼“這是大同世界嗎”,給人以歲月靜好之感。而“趕著白云的走馬”一如“黑馬”和“烏龍駒”,承受著“風刮在臉上的疼痛”,但它“不躲避也不銘記/靜靜走過/走到遺忘的深淵/走向人生的一小塊空地”。此刻“云”仍與它同行,“走馬”追趕“白云”,“白云”等待“走馬”,它們心心相惜,都是孤傲的行者,去往心中神圣的“一小塊空地”?!兑恢话茁沟墓羌堋肥沁h心為俄羅斯油畫所作。全詩充滿青春遲暮、陳舊蒼涼之感,因著年歲的流逝,“我看小鎮的時間越來越短/ 看山的時間越來越長”,“我”也逐漸成為“孤傲”之人。在深秋,“我”眼中的“延綿的山脈像去掉血肉的骨架/一只沉睡的白鹿”。試問:“我”怎會由“去掉血肉的骨架”推測出這是一只“白鹿”?為何不是“梅花鹿”“麋鹿”亦或其他什么鹿呢?寫作之人的想象便是其心相。遠心相信那是一只“白鹿”,透露著她對“白”的偏愛和向往?!叭サ艄茄墓羌堋狈炊@其“骨血”,“沉睡”又將“白鹿”與“小鎮”這一俗世隔離開來,這便襯托出它的神圣純潔了?!毒旁卵返慕蹬R讓“使者的圣音響起/撬開靈魂之門”,雪的白光“刺目地折入閉鎖黑洞”,闖入黑暗中的強光本身就帶有某種神圣的旨意,而一切的“濁浪滔天”“萬仞絕壁”都無法阻隔“我”追尋“一片長翅膀的白羽”,本該落地的雪花再次“徐徐上升”———同樣是一意孤行的執著。

此外,草原上的白羊濃縮了遠心對“白”的審美體驗,成為她色彩詩學中一種不可忽視的修辭。阿爾巴斯山羊是生活在鄂爾多斯高原、全身皮毛純白的一種山羊品種,但在遠心筆下的《一只阿爾巴斯山羊》中,這只阿爾巴斯山羊“從羊群里跑出來/脫離鄂爾多斯大地/穿越荒漠、平原”到“陰山山腰獨居”,足見其孤傲的性格。詩人從俗世立場發出質疑:“這里真是你的故鄉?”這是對它前行方向的質疑,也是對它身份合法性的質疑。即使這只阿爾巴斯山羊努力地翻過陰山的“每一道山梁”,仍然受到了他人的輕視:“再硬,硬得過陰山的石頭?”最后,詩人猜測它的結局:“在成為巖洞上一只羊化石之前/ 獨居還是歸去”,與其說是猜測,不如說是敬畏的一種表達方式。試想,一只通體純白的孤羊攀巖在陰山的崎嶇道路上,它雪白的羊毛仿佛天邊墜下的銀絲,山間的風裹脅著沙礫和塵土,故意搖動那絲絲銀線,一對山羊角卻在風中巋然不動,其神圣的孤傲足以使山風退縮。全詩看似是對一只離群山羊的質疑,實際上是詩人對于“孤勇者”的贊歌,以及內心世界對于追尋崎嶇理想的向往。在《馬奶酒里的草原之夜》中,“我”在黑夜的包裹下化身為一只守護著羊群的母羊,這也表達了遠心對于“白”的崇拜和向往。

“黑馬”“烏龍駒”所蘊含的堅韌,因其磨難的過程更顯其孤傲的神圣處,這是通過“黑”來實現的。除此之外,詩集中頻繁出現的“月光”“積雪”“白云”“白馬”以及“羊”等色彩為“白”的意象,在文化中常被賦予神圣與純潔之意。然而詩人卻偏以“黑”闖入“白”,以“黑”尋求“白”,在強烈的色彩沖突中,相較于蒙古族傳統文化中對黑色的忌諱,可見遠心對“黑”“白”兩色的用意之深,使著其色于身的生靈也被詩人敬畏乃至崇拜。色彩相較只是表象,實則暗含著詩人對理想的執著尋求。

三、黑與棗紅:終極的理想

前文已經提到,在《大黑河》中由“黑”“白”纏斗喚出的“紅”“金”“黃”等一系列暖色調帶有寧靜祥和的意味。而同為暖色調的“棗紅”則被賦予了更深刻的審美意蘊。需要注意的是,“黑”為色彩之宗,要分析由“黑”喚出的“棗紅”,需先分析“黑”的相關涵義。

《文心雕龍·物色》篇寫道:“寫氣圖貌,既隨物以婉轉;屬采附聲,亦與心而徘徊?!保?]劉勰在此處強調了作者只有對外在事物細心體察,才能夠生發哲思,擁有“物我合一”的詩性體驗。作為河北人,遠心在內蒙古生活了二十七年之久?;趥€人經驗,遠心對草原有著難以割舍的情感。她充分感受著草原上常見的黑山、黑牛、黑馬、黑土地等事物的滋養,從中提煉出“黑色”這一共同特征,正如譚德姿先生所說:“由于某個色彩詞經常引起某種聯想,久而久之,該色彩就變成一定事物的象征”[7]。由此,“黑色”成為喚醒遠心關于草原記憶的獨有印象。見到黑色,詩人便覺寧靜、安詳,“黑色”成為遠心產生心靈歸屬感的“引爆點”,引導其走向通往精神家園的“歸家之路”。

在《馬奶酒里的草原之夜》中,“一整夜,我泡在喝過的奶茶和馬奶酒里”,“草原之夜”的“黑”為“我”“泡”在奶茶和馬奶酒里營造了安全的空間背景,“比嘎達梅林還要冷靜/ 比王府的夜晚還要安寧”。黑夜類似于襁褓的包裹使“我”愈加沉醉。此時“我”化為一只母羊“支棱著耳朵守著熟睡的小羊”。黑夜是存在的初態,也是神圣的時刻,具有某種原始性?!拔摇庇伞安菰埂鲍@得力量。然而這力量是溫柔的,是如母羊守護小羊般輕柔且堅韌的。在這里,可以說是“黑”夜喚起了“我”的又一歸屬感,這歸屬感近乎于原本存在、從未離開。根植于遠心靈魂深處的歸屬感給了她力量,使她得以平靜地等待黎明?;蛘哒f,這一力量給了遠心踏上“歸家之路”的啟迪,此處的“黎明”已脫離“光明”的隱喻,僅僅是遠心的精神家園的自然現象。同時,“草原之夜”的“黑”也不再具有消極的象征意義,相反,“黑”成了萬物生靈的孕育者,是詩人永恒的精神家園。在《云端的克什克騰》中,遠心呼吁“我們要把偷獵的、下套的、破壞草地的人/掛上黑名單,讓草原的黑夜/審判偷獵者的靈魂”??梢娫谠娙诵闹?,“草原的黑夜”具有審判人心的力量。那些“偷獵的、下套的、破壞草地的人”便是為金錢利益所驅使的人。在現代資本市場的沖擊下,心靈迷失在追名逐利游戲中的人比比皆是,人們浮躁、空虛的靈魂早已無處安放。美國學者愛愷曾對現代化感到憂慮:“現代化真正的影響是深刻而長遠的,就拿個人的社會生活方面為例,它造成了社會的群體向個體的轉變,功利概念的加強以及個人私利的計算,這一傾向在現代化的社會中有增無減,發展趨勢難以預測?!保?]而“草原的黑夜”黑得純粹、靜得純凈,足以讓久處名利場的人們感到震撼,并自覺地審視自我?!安菰暮谝埂币浴昂凇钡募兇鈨艋诵?、包容人心,為在現代社會迷路的靈魂提供了亟需的精神家園。由此可見,草原不僅是遠心永恒的精神家園,也可以成為所有現代人的精神家園。

猶如“土地”在海子那里“意味著一個巨大的隱喻”[9],草原之于遠心而言亦不只是自然界的一部分,更是具有深刻寓意的精神象征。在這里,“黑”承載了整個草原的精神內核,是遠心通往精神家園的“歸家之路”。這里的“黑”已經不是《蒙古風俗鑒》里的“終結”(生物學意義上的生命死亡),而是指向精神世界的盡頭或歸屬,即永恒的精神家園。

然而,回到草原就真正實現了精神家園的回歸嗎?為什么遠心寫了那么多的“黑”,詩集卻被命名為《我命中的棗紅馬》呢?興許我們可以從詩作《我命中的棗紅馬》中找到答案。

在《我命中的棗紅馬》開篇,詩人就讓“黑”和“早霞”“夕陽”“金色雙翅”等暖色調意象與“棗紅馬”發生聯系,暗示著這匹馬的與眾不同。果然,“棗紅馬”是自由不羈的,“任何嘶鳴都不能牽絆”它,它要“飛翔踏遍未知的大地”;“棗紅馬”是奔放熱烈的,它“奮蹄疾馳,讓塵土飛成光輪”;“棗紅馬”是驕傲堅韌的,它“忽視一切存在一切遮蔽一切細微的生命”,它“把自己置于屠戮與廝殺的現場/臉上露出寧靜的笑靨,抿緊雙唇”;“棗紅馬”是稚嫩可愛的,“我”用“母親的視線”看到了它“初涉世的樣子”??杉词故恰俺跎媸馈?,“棗紅馬”的奔跑姿態也給了“我”極大的震撼;即使是“無物的荒野”它也毫不退縮,它的決心猶如“與天宇間雷光星云的奧秘對壘”。

“我”深知“一匹野馬的魂靈注定與無邊的野草共生”,于是“我”用自己的方式來愛它——“我已悄悄地走過很多四季/為了走進你馬蹄到達之地/日復一日,置備糧草和精氣”?!拔摇奔仁恰盁o以逃遁的地母”又是“不會移動的山丘”,既“喂養”了“棗紅馬”又無法追隨而去,“我”既無處不在又留在原地。因此,在某種程度上“我”是沉寂等待的草原,是永不消逝的“精神家園”,“棗紅馬”是熱愛自由、追尋理想的赤子。也可以說,“我”是還未動身的“棗紅馬”,“棗紅馬”是啟程的“我”。就如楊瑞芳對此的評論:“‘棗紅馬’直接作為‘他者’幻想嵌入了詩人的主體意識?!保?0]

“棗紅馬”在詩人心中的特殊地位在其他詩歌中也有顯現。在《烏云姑娘的長調》中,“小黑馬”在詩人的視野中“慢慢老去”并“雙眉結霜”,而“棗紅馬”仍是雄壯的模樣奔跑在金泉邊?!氨寂堋边@一典型姿態也與《我命中的棗紅馬》中的“棗紅馬”一脈相承,具有追尋之意。此時,就連“藍色蒙古高原炙熱的陽光”也“化作春風迤飏”,棗紅馬身邊的金泉也如“一條圣潔的哈達”,流淌的泉水如白珍珠般純潔。詩人將草原上的諸多色彩作為“棗紅馬”的陪襯,其中深意顯而易見。在《窗上》中,即使“我”身處都市,也能在“肯德基的玻璃窗外”看到“高原,陽光耀眼/幾寸高的綠草閃著油光”,但最顯眼的是在一片綠草間,一匹“搖著尾巴/低頭吃草”的棗紅馬?!皸椉t馬”儼然成為現代都市背后的浪漫理想。在《等待蒙古馬群》中,遠心寫了各色的草原生物,但對棗紅馬的描述和想象卻與眾不同:“我命中的棗紅馬,閱盡大山大河大風暴/它是馬群的頭馬/看見我就像看見陌生人/ 走過我不放下一星一點的傲慢”。在詩人的心中,棗紅馬“閱盡大山大河大風暴”,是堅毅而勇敢的,且是“馬群的頭馬”,是有號召力的強大領導者。因此,它具有“黑馬”“烏龍駒”和“阿爾巴斯山羊”都具有的高傲,它“走過我”意味著短暫的停留,甚至在這片草原也只是歇腳而已。棗紅馬還有很長的路要走,它從不滿足,永遠追尋。長期生活在草原無異于停留在都市,實際上,只有在不斷追尋草原的路上,才是遠心的終極理想。

如此看來,“棗紅”更貼近于遠心對生命理想狀態的理解?!昂凇毕笳髦鴼w家,而“棗紅”更像是“出走”,寓意著自由和浪漫,是終極的理想色彩。草原是遠心的精神歸屬,但這并不意味著在地理意義上禁錮遠心追求自由的腳步,步履不停、永遠前往下一段旅程,才是遠心真正的心靈歸屬和精神家園。換而言之,“黑”是概念化的“終點”和“精神家園”,而“棗紅”既是尋求精神家園、實現理想的方式,亦是“精神家園”本身。

結語

遠心受到漢族文化、蒙古族文化及現代都市文化的影響,由黑色生發出獨特的色彩詩學。遠心將蒙古族和漢族傳統文化中有關黑色的消極、積極涵義進行中和,使黑色成為具有巨大張力的“母體”得以海納百川,生發出矛盾而又統一的審美意蘊;她汲取了漢族文化的“黑色”中“正直”“清白”“無私”的涵義,并將其與“白”進行對比與融合,升華為帶有神性色彩的“孤傲”;她領悟到蒙古族文化中“黑色”所代表的“終結”涵義,結合現代都市人的生存境況,將“終結”這一意義替換為類似于“心靈極地”“精神家園”的象征,再通過“棗紅”成為“終極理想”的色彩符號。

陳超指出:“我們考察一項語境的立場,即是其當代性的強弱;考察一個意象的立場,即是看它是否將一個古老的語辭,化為個人‘發明’般的‘新詞’來使用?!保?1]遠心將色彩固有的傳統語義,以具體的現代詩歌形式改寫其文化內涵,賦予色彩富有“當代性”的詩思。由此,以“黑”為主的幾種色彩可以活化其固定的象征義,由作為顏色的“能指”出發,探索潛在“所指”。當然,僅從《我命中的棗紅馬》這一詩歌譜系來看,其中的色彩元素還不夠豐富,仍有較大的創作空間,我們期待遠心更加五彩斑斕、靈動多彩的色彩詩學?!霸谠娙诵闹?,迸涌著長眠者的聲音,當下即刻的聲音和未來者的聲音,并以個人的言說直指人心?!保?2]遠心以自我經驗的敞開,使讀者處于對“黑”“白”“棗紅”的審美意蘊的詩性感受之中。這本詩集有著這樣一種力量:遠心經由個人生活經驗觀照現代人的生存情境,試圖引起現代人對自我生存境遇的叩問。

注釋:

①此處譯文參考布朗肖《黑暗托馬》,林長杰譯,南京大學出版社2014 年版,第17 頁。

②遠心,《我命中的棗紅馬》,作家出版社2021 年8 月版,本文所引遠心的詩歌皆出自該詩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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