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記憶和技藝的交匯處

幸思

一切都有跡可循，一切都獨樹一幟，20世紀中期的巴西建筑和家具設計就有著這般魔力，在南美大地上兀自綻放了半個多世紀，直到近些年才被更多人注意到。如果把現代主義比喻成一位風度翩翩的紳士，那么巴西現代主義（Brazilian Modernism）就像這位紳士在幾杯卡布琳娜雞尾酒下肚后的樣子——領帶松了，鞋子脫了，準備跳桑巴舞了！理性冷感的現代主義在這里換上了一種更為奢華和輕松的熱帶風格，性感的曲線充滿力量，肌理豐富的本土硬木以及采用傳統手工藝編織的皮革藤條，勾勒出濃郁的風土人情。

無論是土生土長的巴西人，還是那些帶著先鋒思想、移民至此的歐洲設計師，他們在20世紀40～60年代集體投身于這場革新，在巴西文化的強大驅動下，用材料創作出別具一格的家具設計。不妨通過三把具有代表性的椅子，走近那段短暫卻精彩紛呈的歷史。

葡萄牙移民Joaquim Tenreiro從小對木材加工耳濡目染，在他看來，家具生產應該如實反映當地的氣候和材料，手工制作對于高端家具而言是不可或缺的部分。作為一位偉大的木材鑒賞家，他在1947年設計的Cadeira de Três Pés座椅（也被稱為三腳椅）幾乎成為巴西本土材料的最佳代言。藍花楹木、胡桃木、紫心蘇木、象牙木以及翅雌豆木，一把椅子集中了五種不同類型的巴西硬木，美麗的自然紋理和精致的手工制作讓人目不轉睛。毫無疑問，Tenreiro開創了巴西現代主義家具設計的先河，對鄉土情懷進行了全新詮釋。

大西洋沿海森林區涵蓋了從國土最南端延伸到北部的海岸線，為巴西提供了源源不斷的珍貴木材。這種以原生木材為主的手工制作成為巴西設計最顯著的標簽。異國情調的熱帶木材以強烈的紋理和顏色變化展現出獨特的民族風格，又通過簡練輕盈的造型語言塑造出現代性。

隨著時間推移和市場需求的變化，本土設計師José Zanine Caldas和Sergio Rodrigues又向前了一步。Caldas基于對層壓木材的研究，創作了許多可用于大規模生產的家具作品。他的設計減少了手工打磨的需求，用扣緊或者繃住的帆布代替縫制的軟墊，以更適中的價格獲得商業上的巨大成功。

來自里約熱內盧的Rodrigues在1957年設計的鼴鼠扶手椅（Mole Chair，后被稱為警長椅），以穩健的姿態和舒適性引發了一股新的國際潮流。丹麥設計巨匠Arne Jacobsen宣稱，“這一設計絕對代表了它的起源地巴西”。拋光處理的微弧面木結構呈現出一個低矮、厚實的框架，與當時歐洲常見的更為輕質、纖細的現代風格截然不同；本土藍花楹木喚起了人們對巴伊亞地區甘蔗種植園的歷史記憶；皮革表達了對南方高喬文化的致敬；綁帶支撐和懸掛細節又讓人聯想起東北部的吊床。誘人、寬大的坐墊讓人全然放松，盡情享受時光。有趣的是，“Mole”直譯為鼴鼠，但在葡萄牙語中意指加勒比人生活方式的柔軟和輕松（Carioca lifestyle）。這把椅子的誕生，不僅是巴西現代設計的一個里程碑，也完全貼合20世紀50～60年代國際上主流的設計風向標——人們渴望更為休閑和輕松舒適的新生活方式。

伴隨著新首都巴西利亞的建造和完工，巴西對現代主義的獨特理解有了更為直觀的表達。

設計師周游世界，帶回靈感和經驗，在現代理論和美學標準中建立起一種新的民族自信和風格。

意大利裔建筑師Lina Bo Bardi體現了歐洲的影響力，但在巴西又將其轉變成全新的東西。她研究本土和流行藝術，在全國各地學習傳統材料和建筑方法，通過設計工作室Studio Palma為自己的委托項目制造家具。誕生于1951年的碗椅（Bowl Chair）依然是無可爭議的經典，極簡的金屬結構和有機的形式語言緊密結合，完美呈現了歐洲的工業理性主義和她在巴西發掘的異想天開及俏皮姿態。藝術家Geraldo de Barros通過Unilabor這一工人合作社，努力實現巴西式的烏托邦理想和社會使命。他在巴黎接受藝術訓練以及受包豪斯啟發的抽象攝影實驗，隨后開發了各種結構、框架用于家具生產。他的作品具有德國烏爾姆學派的極簡風格和具象藝術的幾何嚴謹性，經?？梢姽軤铊F和Formica富美家等新材料，從而實現生產和價格的合理化。

從原始硬木的精工細作到藤條、皮革和面料軟包的舒適性拓展，再到金屬結構和新材料的創新使用，20世紀中期的巴西家具設計散發著迷人的氣息。強烈而質樸的地域特質和新生活方式所追求的舒適俏皮被巧妙地糅合在一起，發展出一種獨特的設計語言，它們是記憶和技藝的交匯，是過去和未來的銜接。

20世紀90年代，巴西重回世界舞臺。越來越多的專業人士、畫廊和藏家把目光聚焦在世紀中期的設計遺珠上，通過細致的研究、歸檔和修復，以及專業的再版生產和展覽書籍，將巴西本土設計的底蘊和魅力呈現給世界。

我們可以把巴西現代家具的設計生產主要分為三個階段，我將其稱為先鋒期（1920～1940）、新美學公司時期（1942～1964）以及現代家具作為一種趨勢的時期（1965～1973）。

以猶太裔烏克蘭建筑師Gregori Warchavchiki和被稱為“未來學家”的John Graz為代表，兩人將現代主義運動引入巴西，在20世紀20年代末和30年代創造出華麗舒適的室內設計；從20世紀40年代開始，我們才能在家具生產中注意到具有巴西特色的家具。我將其與一些公司的崛起聯系起來，它們不僅將家具本身商業化，還將現代家居、裝飾、功能以及室內設計與人之間的全新關系商業化，展示了現代家具如何適配新生活的美好愿景；在第三個階段，現代家具的重要性已經被廣泛接納和吸收，20世紀50年代的大師作品成為歷史參考和中古家具。

在20世紀50年代，巴西沒有塑料、不銹鋼和玻璃纖維等材料，設計師使用木材和當地材料如甘蔗、皮革和柳條。當時的巴西政府在國家現代化和工業化方面實施了一系列措施，包括建設新的首都巴西利亞。1956～1961年間，從無到有的巴西利亞對現代建筑和產品設計的開發至關重要。在《建筑業總目錄》這一歷史出版物里，我們可以看到1957～1965年間的記錄，專門給注冊建筑師提供行業新產品和材料索引。隨著時間推移，玻璃纖維、Formica富美家 和乙烯基塑料開始被大力宣傳，并進入工業化家具生產。

20世紀中期巴西的設計大師名單里，只有Geraldo de Barros和Sergio Rodrigues是土生土長的巴西人，其他設計師的國籍有時會引發爭議。但事實并非如此，如果我們回顧巴西200多年的歷史，就會注意到有許多來自歐洲、亞洲和非洲的移民。Carlo Hauner、Martin Eisler和JorgeZalszuzpin對巴西家具制造業的發展至關重要，他們既是建筑師，又是企業家，改變了市場也推動了巴西工業的發展。Lina Bo Bardi則有著影響深遠的設計遺產，她是一位評論家、思想家和作家，她的作品體現了歐洲現代主義的影響力，又結合巴西本土文化，轉譯成新的東西。

過去幾年無法舉辦展覽，我們將大量時間和資源花在研究上，想方設法獲取老雜志并將其電子化，比如C asa e Jardim、Habitat、Módulo和Manchete等。這些雜志是20世紀50年代的主流媒體，專注于建筑和室內項目，關注新趨勢、新產品，對先鋒項目進行采訪和報道——每一本雜志都有獨特的編輯思路，在某種程度上又十分接近現代生活方式。這些研究讓我們更加了解20世紀中期的設計公司和產品，他們所使用的材料、工藝甚至造型，畢竟在多年的時間里，很多經典產品經過了修改。當我們深入研究古董家具原件時，確認所有信息是指導修復過程的最佳方法，老照片對于家具軟包的修復尤其重要。我們總是說研究和修復是偉大的盟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