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的大姐叫美麗

2023-05-30 10:48范朝陽
湖南文學 2023年2期
關鍵詞:大姐

范朝陽

我的大姐叫美麗。姊妹兄弟一共八個。

二姐清麗,三姐曉麗。大哥建群,二哥建齊,三哥建川,四哥建虎。我建龍。入黨,提干,轉業,早年每次填表,填到家庭成員和主要社會關系,我就必須一五一十分別填到:趙美麗,女,一九四六;趙建群,男,一九四七;趙清麗,女,一九五二;趙建齊,男,一九五四;趙曉麗,女,一九五七;趙建川,男,一九五八;趙建虎,男,一九六二。趙建龍,男,一九六四,填在頂格第一欄。

大哥屬豬,大姐現在還常常調侃他是屬豬的,他是屬豬,這個又沒錯。我那現在已經快一百歲的去世都有二十二年了的父親,在他二十二歲那年生頭個兒子的時候,本來打算一口氣生八個九個十來個兒子,并給他的兒子們一一用生肖取名。首先遇到問題的是長子,總不可能叫建豬。讀了老書的父親聰明勁是有的,他翻查那個時代的字典,終于找出一個豚字,取諧音,那就叫建群。我相信,父親為大哥取到這個大氣典雅的名字,當時一定興奮極了。屬馬的二哥,屬狗的三哥,問題也迎刃而解,建馬有點別扭,那就叫建騎,官名建齊;建狗大為不雅,那就叫建犬,官名建川。我們不但聰明簡直英明的父親,就這樣善于舉一反三。通曉世事人心的父親,后來在大隊做了差不多三十年支書,以凌厲而又不傷人的手法,處理過各種各樣大小問題,簡直舉一反九。

主要還是說大姐。我跟大姐最親。大姐也說我的鼻梁跟她最像。新兵連照的第一張戎裝照,我就是寄到蓼洲監獄,在信封上,第一次寫下美麗大姐的名字。

打小就美麗

大姐陰歷七月十四出生。

正在我們當地接老客,送老客期間。老客,通常是故去的長輩的意思。到如今,這樣的習俗還在,近年并有了更加受看重的跡象,幾如清明。據說那幾天,有祖孫后代祭祀的鬼魂,會回到老家,相當于放探親假,接受香火供養,順便對在塵世念念叨叨的子孫勤加庇佑。也有簸箕上岔卦的,那就意味著子孫心念不誠,請托老客的事項還有點玄。就大家理解所及,這些在人間多半沒有受到善待的老客,到了陰曹地府便無所不知,神通廣大。至于夭亡的,進不了祖墳山只能埋在溝渠邊的,大概也在這個時段一起回來,蹭杯薄酒,在條件略好的家庭,或許還可以享用豬頭肉。接老客正逢秋收之后的農閑,七十多年前,蓼花河岸邊的老趙家,香案上一定沒有現在的杯盤果饌,但三五個梨,小碟花生,糯米團子,兩個熟紅薯,該是有的——也就是這些,母親跟我們說。母親同時說,她是跟著大姐命好,大姐生下來,她眼前就有好吃的。

大姐七歲開蒙讀書。打小大姐就會讀書,也是母親說的,同樣會讀書的是小姑。大姐跟小姑是同年,個頭也一直一般高。蓼花學校離家也就一里地。兩個背同樣黃書包的姊妹一般的姑侄,打完豬草一起去,太陽落嶺一起回?;貋頃r,耳朵掛幾條紅薯莖做的珠鏈,或是頭發斜插幾朵蓼花,像游在河汊子的一對小鯉魚。在階沿擇青菜,愁著下鍋油的母親,那時是高興而又憂愁的。

更憂愁的還在后頭。大姐小姑十二歲,正要上中學,祖父那年夏天去世了。父親跟他的兄弟們已經分家另過,三間土磚屋分割成若干小單元,里屋外屋,都在奶孩子,炒菜,妯娌間哪個咳一聲重的,都可能引發三五天春秋戰國。更加惱火的是,小姑的撫養成了問題。叔叔們當然不接,都困難,他們口里不說長兄如父的古訓,誰都不說,嬸嬸們在家里敲碗踢盆。但誰都在密切關注著父親的一舉一動,好像是他,獨獨是他,罪愆深重禍延父母。年長小姑八歲、剛成家的小叔沉不住氣,從家里也快見底的米缸里量了兩升米,過堂屋時在神龕前深深鞠一躬,輕輕放到祖父在生時住的雜屋里小姑的腳邊,算是盡了他的本分。小姑低著頭,大姐睜圓了眼睛看著小叔。小叔睜圓眼睛也看她。

土磚屋最東頭的父親,傍黑邊領著最西頭的小姑過來吃晚飯,他下地后在塘邊洗了糞桶剛剛進屋。母親不攔,那邊父親面無表情去牽小姑,這邊母親就擺了碗筷。父親做的事,沒進過學堂門的母親一輩子沒有攔過。每逢大事,父親的臉上一律是沒有表情的,他的臉色經常是老筍子那筍殼的顏色。父親打發母親退回小叔那兩升米,還多加了一升,跟后來走親戚回禮一樣的。

接下來是三年困難時期。建川出生了,小產,大躍進那樣,他搶先了一步。兄弟姊妹成年之后有段時間,家里不太平,他敲燈桌撂狠話說,本來他在娘肚里安安生生的,哪怕餓死一千一萬人,只要母親不餓死,他就餓不死。搶先一步看世界,以身犯險,算是他命大。

家里九個人了,八仙桌旁邊要加凳子了。會想事的人們整天都在發揮無限想象,想著如何弄吃的。紅薯的浪漫主義做法可以有十多種,但現實主義的紅薯越來越少。大姐說,母親有天讓她爬到堂屋地窖下,去拿那最后幾個留著要來年做種的紅薯婆子。紅薯像躲進來避難的菩薩祖宗一般,緊張不安地擠作一小堆。大姐在地窖里向這些菩薩祖宗磕頭,為她的年少無知而懺悔,咬著牙在窖里哭一陣。

過年后小姑執意不肯上學了。用考試完拒絕交卷的實際行動,她自己提了出來。拒絕交卷之后,她向生產隊提出來要放牛,像個小英雄那樣的;薅青苔,拾柴火,干些別的什么也行,前提是同意讓她掙工分。硬是不同意掙工分,生產隊先管飯。隊長支應著小姑走開,像是沒答應,又像是答應了。小姑就說,她的長兄,事先就答應了的,不信,隊長自己可以到度冬田里去問。邊說邊把糞箕竹扒抄在手里,一人獨闖老蟲沖。

我的小姑后來在霧氣蒙蒙的早上過了蓼花渡,爬貨車,上省城,學會了開公交車和一口順溜的長沙話,在岳麓山腳有了自己的麻石大屋。姑父在她面前萬事只有靠邊站的份,老來待她態度恭順如小輩。兩個表哥一個表姐,每天在她一壺濃茶一包煙旁邊聆訓,接受焚香沐浴。這一切,都是從她一擔糞箕上肩的那一刻開始的。

愛美的少女都留辮子,那時候。頭發帶點自然卷的大姐,以往清早要用三分鐘以上的時間,跟小姑就著同一面鏡子梳頭,扎辮子。有天她搬小板凳放坪里一坐,要父親替她把頭發鉸了。成年后讀過的書慢慢多了,她知道,書上常常把這個事形容成斷發明志。變亂之際,多事之秋,歷史上每有這樣的拿頭發來慨然一抒胸臆的故事。鉸了后她的頭發更卷了。像個蒼耳茬子,父親說。小姑也要鉸,她那時的想法,我們現在肯定是不知道了,反正是要鉸。大姐就勸她,我早上給你梳頭。不要你給我梳頭,小姑說,我只要你給我讀書??此€堅持要鉸,大姐就說,鉸了頭發,亂蓬蓬的難得洗,倒還耽誤你出工。小姑就不再堅持。后來很長一段時間,大姐不照鏡子。

父親已經作古二十多年,不知道當初父親對小姑輟學是什么態度,后來他也從來不說?;蛟S他什么態度都不該有,因為地窖里的紅薯菩薩不需要他的態度。父親那天給大姐鉸頭發時同樣是面無表情的。

大姐繼續讀書。小姑輟學以后,她就一個人讀著她們兩個人的書。

美麗青年

十七歲的蒼耳茬子,突然面臨著人生第一次重大選擇。災難過去了,建虎出生了。我的父親,帶著大家戰天斗地,筑塘壩,翻河泥,鏨石頭,整地基,已經由大隊的民兵營長,干到了大隊書記。大姐面臨選擇的機會,應當跟那個躊躇滿志的舉賢不避親的大隊書記很有關聯。而放在整個蓼花大隊,那個放學回來愛插幾朵蓼花的美麗,又是最美麗出眾的。

大姐一直記得那夜的煤油燈。清麗,建齊,曉麗,建川,哄飽肚子上了床,已經酣然入夢。大冬天,父親的軍大衣籠罩著整個夜晚,大姐的手心在微微出汗。父親告訴她的是兩個選擇,讀師范,或是學醫。由她選。大姐沒有說話,她身邊已經沒有了小姑,就沒有誰可以細細商量,就像細細分享她們這一輩子都分享不完的早年秘密一樣。而父親的態度,香蔥一樣聰明通透的大姐,根本不用點醒。大姐試著抓住什么,把手從父親的軍大衣底下抽出來,結果無處可放,遲疑了一下,還是再一次撥亮了燈芯。母親的一顆熱雞蛋順著塞在她手里了。慢慢選,都好,懷里抱著建虎的母親安慰著她。馬上就挨了父親的呵斥,你又沒讀書,怎么讀,是美麗寶的事。

我讀師范。大姐誰都不看,只看著建群,十五歲的建群眼睛骨碌骨碌看著雞蛋呢。大姐說,建群長大了不用教,以后我至少可以教其他弟弟,妹妹。她在小燈桌上磕破了那顆雞蛋,剝了殼,轉手遞給建群。母親打了建群的手背,再遞回給她,大姐的手已經籠在軍大衣里,用肩膀蹭母親。母親看著父親的臉色,父親的臉色在搖曳的燈火里明暗不定。只有那兩道濃黑的眉毛,擦拭著或明或暗搖曳的燈光,像是要擦得眉毛更加濃黑油亮似的。父親努了一下喉結突出的下巴,那顆雞蛋從母親手里松開來,在軍大衣上滾來滾去。

起初大姐是不甘心的。哪怕父親在生時她只字不提。等她后來看到醫者仁心之說,益發相信她的天賦在于從醫。她相信自己的仁心,就是最好的醫術。沒有學成醫,她就用她最好的仁心這門醫術,一輩子研習處世修身抑己揚善之道,愈老彌篤。哪個有病,心病,放到現在,大姐用不上過多的望聞問切,只消看兩眼,交談兩句,八九不離十,往往還是管用的。

后來大姐是不甘心的。我稍稍懂事她跟我講過,是用多多打的比方。建川出生那年養的狗,她喚它多多。三年困難時期,多多自己離了家,老在蓼花河邊游蕩,獨獨不往油菜花地里鉆——據說,被蜜蜂蜇了,狗會失心發狂。中間一段時間,大姐小姑總是尋不著,幾乎是失蹤了。奇怪的是,家門口偶爾會出現一只兩只受了傷動彈不了的老鼠,有一天還出現了一條可能是妖怪變的明顯修煉多年的蛇——是被多多收服的。這樣,家里不年不節竟然還開了葷。熬過那最難的一段,后來又斷續出產了紅薯,多多回來了。

那么一條愛美麗的純種純白的土狗,大姐說,回來的時候,幾乎是用盡了氣力,趴在門檻上。那就是一條癩皮狗——大姐后來說,喊人家癩皮狗,差不多是世上最歹毒的語言——大姐掰開多多的嘴,用熟紅薯,甚至用建虎才喝得上的熱米湯,喂著它。然后用父親一直給自己鉸頭發的剪子,把多多破絮敗棕一般的東一塊西一塊的長毛,剪齊剪短,領著它,到蓼花河徹底洗得清清爽爽了。多多的游泳姿勢并不難看,雖然還很虛弱,但那是真正的狗刨式。當多多在夕陽下劇烈擺動瘦瘦高高的軀體,甩干身上的水滴,它已經是個成年的帥小伙了。身上的疤痢,紅藥水不管用,是多多自己到老蟲沖尋草藥治好的,大姐后來說,醫者仁心,靈性的多多,心善。

到底大姐是不甘心的。她老來才說,她放棄讀衛校而選擇讀師范,是因為那時讀師范不要錢,還補糧票。而她一直認為,世上沒有免費的午餐。

美麗大姐戀愛了

到了北方以后,我以為自己懂得了真正的河。蓼花河還不算。后來,我在海邊駐防,以為自己懂得了寂寞,大姐讓我晚上面壁思過重寫作文,那還不算。再后來,成家,轉業,為孩子求學就業包括今后的成家操心,我以為自己懂得了父母,至少大姐還不算。后來交通便捷,孩子的工作問題也自己搞妥,母親八九十歲了,一年當中,兩回三回,蓼花河探家,回來得更勤。五十歲以后的我開始明白,蓼花河確實不大,其浩渺悠遠,卻遠在我試著去懂得的所有江河湖海之上。

一九六四年,我認領了這個世界。而一九六六年的蓼花河,才破了冰,剛剛認領了春天。

春天是美麗的。無論是苦挨著饑饉之年,還是巴望著豐收之季,蓼花河春天的小腹是豐潤的,飽滿的。每一條生命,小到蝌蚪和蚯蚓,都有在春天自我膨脹的足夠理由。我記得在河灘上的一次次奔跑。那一朵朵,一叢叢,一簇簇無名野花,讓人間開滿了星星,高舉著杯盞。五十歲的我慢慢懂得,哪怕有冰雹,雷霆,倒春寒,哪怕自顧無暇,我的父親為什么也要讓母親一次次懷上春天。

美麗是春天的。屬于美麗的一九六六年的春天,大姐有著驕傲的汛期將至的胸脯,有著平坦的春潮涌動的小腹。氣候開始回暖。一切值得期待,一切可以想見。

穿列寧裝的大姐,回到蓼花小學當老師了。父親招呼建群清麗他們,自己也動手,搬那些摻了矸子渣的耐燒的煤餅,把祖父和小姑住過的雜屋騰出來。喊木匠上門,給大姐做了一張后來伴隨了她幾十年直到現在的書桌,桌上嵌上剛好嚴絲合縫的玻璃臺板。沒有表情的父親的眉頭舒展開來就兩頭翹,像個美術體的“一”字。

大姐也寫一手漂亮的美術體。至今,在每年的新臺歷上,她會先一一標注大家這一年的陰歷生日。其他的喜慶日子,她也事先在一旁記下,用紅色的水筆,還是一手漂亮的美術體。萬事開頭難,后來我上小學的第一天,她就是這樣教的,之前她也這樣教過她的弟弟妹妹曉麗,建川,建虎,她果然沒有食言。萬事開頭難,她教我時用手心捏著我的手背,說,就像一字的開筆,先頓一下,寫直了,一筆收尾,再頓一下。一以貫之。一個“一”字,就是人的一輩子。

后面的話,大姐的原話不一定當初就這么說的。但我寧肯相信,大姐一開始就是這么說的。我們略為懂事,她跟我們講她懂得的人生,還喜歡用到這個虎頭豹尾的“一”字,后來多加了永字八法的“永”字。

滿了十九歲的大姐有人提親了。春節過后,積雪剛剛消融,那人一身軍裝過了蓼花河。

頭一年就有人提親。我的母親把我放回搖籃,顛著小腳,給有媒人長者陪著上門的青年工人,或是區公所青年干部,端來梨子,糯米團子,炒花生,有一次據說還上了極其豪華的油炸紅薯片。母親忙前忙后的工夫,父親只負責大打開雙腿,坐在那條既寬且大的藤椅上,用篾簽子掏著耳朵。問來人的話,也是一句兩句。母親本來話多,好比記性差的人顛之倒之背書,此時好丑不作聲,光陪著笑。

大姐又留起了她的辮子。大姐只要一甩動牛尾巴那么大的辮子,什么人都不肯見的。

這一次,從褲腳上的泥巴冰碴來看,穿軍裝的大姐夫負有人生重大使命而來,剛剛開始他的破冰之旅。也謙虛恭謹,一句兩句應答得體,同一個問題問到第三遍,耳朵自然發紅,一如前面登門的初級鉗工,胸前口袋別著鋼筆的區公所青年干部。大姐不在家,大概讓這個年輕人有點發慌。事先聽到有人來提親,大姐干脆就不在家,老遠老遠在田埂上攆多多。

那天中午,一個人來的大姐夫,吃上了母親煮的熱騰騰的雞蛋面。碗底臥著雞蛋三個。

第二年,大姐夫做了蓼花大隊趙書記家里的女婿。多年以后,當他每回都吃到母親煮的雞蛋面,謙虛恭謹地嚅嚅說起雞蛋多了,雞蛋多了,興致來了愛喝上兩杯紅薯酒的父親,會夾一個到大姐碗里。美麗寶也多吃一個,父親說,那天中午你一個都沒吃。

沒吃上雞蛋的那天,大姐斷黑方回,跟在多多后頭。她聽見父親在對母親說,伐冰之家,貴氣?!抖Y記》有記載,你這沒讀書的人。

大姐才不管兄弟姊妹如何地擠眉弄眼。她直接進了她的閨房,那間雜屋。玻璃臺板上多了一樣東西,是一枚勛章。臺板下少了一樣東西,是一張下面寫著十九歲留念的美麗女孩的照片。就那一張。都怪多多??醇业亩喽嘁惶鞏|游西蕩不著家,下午大姐踹了它一腳。到了晚上,弄丟的一張照片把大姐的魂都弄丟了。

美麗單車萬里行

蓼花開得恰恰好的時候,大姐嫁到蓼花河那邊院子去了。

是窮。一個窮字真還不足以形容?;蛘哒f,蓼花河那邊的婆家,真對不起一個叮當響的窮字。大姐夫是遺腹子。前面一個姐姐,早早成家,跟著年輕的走村串戶的補鍋匠,遠遠地把自己嫁了,跟娘家斷了往來音訊。這個姐姐兒孫滿堂,晚年幸福,是需要慢慢說來的后來幾十年的事。十八歲參軍,二十六歲成家的大姐夫,跟著寡母和姐姐,早年不知道是怎么過來的。反正過來了。在部隊積極上進,入黨很早,是這樣那樣的標兵,上門提親的時候當上了司務長。后來幾年,跟父親喝上紅薯酒,耳朵根子又紅起來了的大姐夫,曾被父親問到怎么參的軍。大姐夫懂得父親問的是入伍動機,他右手端起手里的粗瓷碗,窩著左手從粗瓷碗的這邊翻到那邊,說,為這個。父親也懂他了,那就是首先為吃碗堆尖的飽飯。父親又問,怎么就去了的?大姐夫懂他不是問坐火車去的還是坐輪渡去的,他說,我是游水去的。從蓼花河那邊游到這邊,再從這邊游回那邊,已經初冬了,十多個有志入伍的青年全部下了水,我在村里比賽游第一。父親端起瓷碗跟大姐夫碰一個,又懂了。

大姐現在還說,當年嫁到大姐夫家里,茅廁蹲坑上的木板,是快朽壞了的。三天后大姐到娘家回門,從父親打算過幾年翻修房屋預備著做樓板的木料里,翻出了兩塊最沉實的板材。兩塊最沉的木板,從茅廁開始,慢慢撐起了那個家。

嫁出去的大姐很長時間一直在娘家住。休完婚假的大姐夫回廣西部隊了,蓼花河學校復課了。大姐還是住在娘家她的閨房里,書桌玻璃臺板下面壓著她和姐夫的結婚證,結婚照。結婚證上結滿了玉米,開滿了大紅花;多洗的這張黑白結婚照,大姐用蠟筆,畫上了蓼花和稻穗。

大姐夫回家插了一回紅薯,大外甥出生了。那年我三歲。大姐夫又回家插了一回紅薯,小外甥出生了。那年我五歲。一九七一年大哥建群結婚的冬天,大姐夫三十歲轉業回了湖南,喜事放在了一起辦。父親招呼辦廚的大師傅在屋檐下架起荷葉大鍋,水燒得滾開了。大家七手八腳幫忙,父親穿著過了膝蓋的雨靴,威風凜凜,牙幫子鼓鼓的,尖刀叼在嘴里,這個指揮長準備最關鍵的環節還是自己親自動手。架在并攏的條凳上的大白豬不甘心的嗷叫著,尖刀操在彎下身來的父親手里,一刀喂進去,大白豬受了委屈般地嘟嚕了幾聲,很快泄了氣,明白并接納了自己的命運。老槐樹下,小腳母親端著木盆,接著汩汩而出的豬血。

大姐夫的單位在臨縣的一家兵工廠。穿上中山裝的大姐夫買了一輛新單車。

多年后,包括老來,腰椎不太好了,大姐夫的一手單車,還騎得很溜。從兵工廠到蓼花大隊五十公里,蓼花大隊到兵工廠也是五十公里。大姐夫星期六早上回來,星期天晚上回去,往返一百公里,風雨無阻,寒暑不輟。一年一萬里。他的車技,就是那五年練出來的。但大姐夫又說,一年一萬里不對。他是對大姐說的,大姐不對別人說。大姐夫說回蓼花河是五十公里,一百華里,回兵工廠,不止一百華里,時間要長十分鐘,在北風里逆風而行,感覺要多蹬很多圈。

結了婚的建群很快就提到了祖父的雜屋,大姐的閨房。他有自己的小家庭了。那間雜屋坐東朝西,入冬以后,有很好的溏心雞蛋一般的太陽,早九晚五,像現在睡眠不足的上班族,在剛用石灰水又一次刷新的墻上打卡以后,整日匍匐在門檻上。懶洋洋的太陽底下,略近中年的多多,富足,溫順,有小肚子了??赡苓^于安逸,它的眼神甚至是迷離的。

要補充一句,在大姐讀師范前后,三位叔叔陸續搬出去了,分別有了自己的兩間屋,或是三間屋。父親和但凡能做點事的哥哥姐姐出力不少,據說小姑也寄了糧票布票回來。生存問題,具體來說,稗草一樣擇一處生根落地開枝散葉,那時似乎比任何時候都難,又比任何時候都容易。老來的建群酒后總愛提到往事,提到叔叔們砌屋那些年,他如何幫著開山鑿石,打井燒窯,提到他因此失去的一截大拇指。他認為大家庭里,五個指頭不一樣齊,而他,就是那短了一截的大拇指。

大姐搬到蓼花學校去了。她帶上了我。我手里抱著一大摞大姐批改的全班的作業本。跟在我后面的是大外甥。小外甥在大姐懷里。而大姐夫,推著他的單車。田埂上響起了一陣陣好聽的鈴聲,驚飛了一群一群像是來送,又像是來接的禾花雀。

蓼花學校美麗夢幻的煤屋

母親十八歲生的大姐。我比大姐也小十八歲。在蓼花學校,我是一年級班主任美麗老師班上的紀律委員,后來一直都是。在家里,我說的是蓼花學校新家里,我儼然是長子。

之前很長久的時間,這個過程基本上貫穿了我的童年,我對父親歸來的煤油燈影印象深刻,因為父親的背影加深了燈影。那時他才正當中年。他是落落寡合的。跟成年后的大姐倒有交心之談,后來很多重大的家事,他也只跟大姐在一邊商量;家里的其他人,他是不大交流的,包括建川這個大拇哥,和大姐夫這備受一家老小尊重的半個外人。白天,這個當家男人,要跟蓼花大隊所有當家男人一樣,割麥,點豆子,放水,筑田基,像一頭打泥滾的牛。他是一九二五年出生,本來就屬牛。還要跟其他所有當家男人不一樣,虎著眉毛,像山大王,像君王出巡,圣裁獨斷,處理大隊大小事務,包括集體的牛怎么出了水痘,誰家清早丟了一只比羊牯子還大的蘆花雞,哪個青年女子因為對象悔婚要喝農藥。到了夜晚,家人們吃紅薯飯,一定是要圍在桌子邊的,吃飯一定不能出聲,更加不能敲碗。父親會獨踞一條長條凳,咳一聲,端起面前那張碗,大家就可以齊齊動筷子了。母親那時,還在灶臺邊守著洗鍋湯,湯里如有豆豉,鹽菜,或蔥花姜片。一鍋熱氣騰騰的湯,豈止是生命的饋贈,簡直是無上恩澤。

大姐對我沒有那么多要求那么多規矩。有規矩是學校的規矩。她把我的座位編在最后一排,讓我檢查窗子外面流云的最新動向,記錄圍墻下水渠里青蛙的變聲期,監視班上背著手聽課的男生哪幾個指頭不老實。她讓我帶頭講規矩。

大姐在書面申請里,用美術體,匯報了自己六年來的主要工作體會,匯報了她所努力學習和提高的世界觀和價值觀,用較大的字體摘引一段語錄之后,具體匯報了自己存在的住房方面的困難和她解決問題的方法論。她再三表示,不給組織添麻煩,一切按學校的規矩。然后此致,敬禮。然后感嘆號。

王總務陪拿著申請的大姐,找到了校長。辦公室在二樓木樓板盡頭的校長,是個干瘦老頭,腦門闊大,頭發稀疏,眼鏡岌岌乎殆哉地架在蒜頭鼻上,很厚的嘴唇正吹著帶把的搪瓷杯,像我二十多年后才見過的香吻海豚。校長讓大姐出去等候兩分鐘。兩分鐘以后,校長跟王總務招呼大姐一起下樓。小半個下午,大姐宿舍隔壁那間煤屋七手八腳給騰出來了。

校長和王總務都是舊社會過來的。而蓼花學校,是校長一手建起來的。這個當年舊軍隊的校官,按輩分是我的族伯。在他的晚年,大姐在回信里向已經穿上軍裝到海邊駐防的我介紹過,校長上過黃埔軍校,大小惡戰里九死一生。湖南和平起義以后,他就解甲歸田,身邊沒個一男半女,應當是剩下一些錢。這些錢就用來建蓼花學校。蓼花學校遍植泡桐樹。不成材,但生長快,不幾年一到夏天就亭亭如蓋,像一隊隊列兵。讀到美術體字回信的時候,海風一會簇擁著我,一會推搡著我,我開始就說了,我那時開始試著在蓼花河以外,領略風云激蕩過后的空曠,和寂寞。

個子高挑的王總務是外鄉人。她說的普通話有一點北方口音。她的身世,沒有一個大人曾經向我們說起。但我那幾個背著手就摳指甲的男同學下課合伙騙我,為此還騙了我兩分錢一包一共三包爆米花。他們騙我說,同樣沒有孩子的王總務,年輕時是貼著電影海報的上海大弄堂里的妓女,她喝了汞水,所以沒有生育;喝了汞水,所以臉色總有銀白的,月亮一般的光澤。我覺得受到了羞辱,因為大姐跟王總務要好,而且上海大弄堂,妓女,只可能出現在蓼花學校不多見的連環畫里,純屬虛構,純屬謠言。我給了那幾個男生一人一肘子,考慮到自己是紀律委員,就沒有繼續展示自己生凍瘡的紅薯大的拳頭。男生們吐著舌頭,飛快跑開了。但智者始終沒有出現,謠言一直沒有終止,直到我小學畢業都在悄然流傳。

煤屋是美麗而夢幻的。大姐在隔壁批改作業,我在煤屋寫作業。作業寫好,我會馬上跑到大姐那張有玻璃臺板的書桌邊,守著看她改不改得出。一般我是滿分。得了滿分,她會當著我批一段話,批得有點慢,每個句號之前,她都支頤托腮認真考慮。然后我拿著作業本回煤屋,給大外甥小外甥使勁煽風點火,撩他們,不到他們脖子縮到棉襖領子里不住手,說是要給他們燒早火。到現在,年節回家,偶爾跟外甥們玩斗地主,我抓一手爛牌,偏巧當了地主,小外甥就喊,這一把給小舅燒早火,這一把給小舅燒早火。

大姐夫星期六早上回來。大姐把早火在煤屋外面燒起來了。大姐夫把單車架好,把圍巾解下來,穩穩地接住大姐盛的那碗甜酒沖雞蛋。甜酒沖雞蛋一定是甜的,但喝著不如聞著。喝著不管飽,聞著卻有了三分醉。因為聞著更香。時至如今,我還是這么固執地認為。一輩子喝酒只到三分醉的大姐夫,更是這么固執地認為的。

那時候星期六上午還開課。大姐夫粘著大姐,跟著大姐,好像大姐欠了他的糧米錢。大姐每回都有點不耐煩他,安排他去劈柴,去繞毛線球,去腌蘿卜干,去切干紅薯片。她自己系上大姐夫的灰色大圍巾上課去了。

欠著錢的大姐跟她的債主大姐夫,一般是晚上數錢。在蓋印花被的被窩里數錢。小外甥小時候體質弱一點,有個冬天常常感冒,大姐多半帶著他睡,一晚上都在用肚子把他的小腳心焐熱。因為要數錢,大姐專門到煤屋先宣布紀律,小外甥睡到我和大外甥中間,還不準尿床。

那天中午,回家急著數錢的大姐夫買了五花肉,大骨燉了蘿卜。我們喝的黃糖水里,添加了一小調羹甜酒漿。打過牙祭,得了滿分的我跟外甥們在床上舞了一陣龍燈,三個人并作一頭,終于沉沉睡去。被尿脹醒來的時候,我輕手輕腳起床,穿過窄窄的過道,泡桐樹已經輕籠暮色。隔壁的門關著。舊床單改成的窗簾拉上了。錢是不能“露白”的,我敢肯定大姐大姐夫還在數錢。清貧年月里,他們居然如此富裕,大姐夫一直好身體,好本錢。那天,他低低地吼叫著。而校園里安靜極了。

咣當一聲,我把煤屋鑰匙掉在了地上。

十四晚上,月亮美麗出奔

二姐清麗來蓼花學校住過一晚。后半夜來的。

她挨了打出來。打她的是父親。拿的是鐵算盤。

父親臨終前,還對大姐說二姐是辛苦八字,自己把自己可惜了。

家里準備燒窯砌屋。二姐已經二十歲,二哥、三姐也都能幫上忙了。父親在他的好年歲,不編制五年計劃,他一年一個計劃,下一年計劃,都是在頭一年秋收過后,就他一個人獨立編制好的。一九七二年夏天開始,計劃提前發布,即時實施,午飯由母親送到泥巴凼子邊。四個月后,八萬紅磚八萬軍,齊齊在秋風田野上接受父親的檢閱。同一個匣子里出來,從踩踏上一千腳一萬腳的泥巴開始華麗變身,出了壕坑的每一塊紅磚,結實、規整、硬氣,踐行著父親的人生信條和暴力美學。只差一爐火了,父親面無表情地說。

燒磚是見火候的。掌火候的是后來的二姐夫。父親一直不喜歡這個同村的年輕人,手指纖細,吊兒郎當。浪蕩子,父親向著二姐舉起鐵算盤時恨恨地說。但二姐夫在做了老趙家的二女婿之前,也不知道哪里來的野路子,掌火的手藝爐火純青,在蓼花大隊獨一無二,為廣大人民群眾所公認。而同樣獨一無二的,為廣大人民群眾所公認的趙書記,對于燒磚砌屋這樣的,質量是要經受時間和歷史檢驗千把年的好事,加之起爐掌火,是頭等大事,又怎么會信得過其他的連二姐夫都趕不上的泛泛之輩?父親的一輩子,總認為二姐夫還是差一爐火的。

好歹還是確定由二姐夫掌火。能者為師,父親還是有擇善而從的雅量。二姐夫建議六孔點火,父親強調要八孔。二姐夫建議圍七層鐵箍,磚窯圍子大一些,位勢低一些,理由是磚窯上層風勢大,而且不穩定。父親決定還是用八層。父親嘴里不說,他盤算著他是八個子女,并不是什么六個七個。二姐夫接受,也像個設計師一樣用鉛筆修改了方案。二姐夫表示用老柞木點火就行,父親堅持要用老蟲沖的桐木桐油引燃,二姐夫不表示異議,反正就是個儀式。父親不讓女人們扇火。嘴里也不說,如此重大事務,由著女人們煽風點火,不是什么好事。

點火燒窯三天三夜之后,火勢方停。二十歲的二姐到窯頂烤紅薯。這個不管如何風吹日曬,皮膚一到冬天就白白凈凈的年輕女子,踩著木板下來,一個趔趄,倒在了自己命運的懷里。

紅眼睛的二姐夫縮起肩膀打開手臂接住了她。為了在趙書記面前做起一個男人,他一直在窯邊兜兜轉轉,也三天三夜沒怎么合眼了。

不管二姐夫怎么樣,不管這個始終不甘于在農村泯于眾人,而且起初學什么就像什么,但接下來就沒有長勁、沒有長進的二姐夫怎么樣,不管后來辦小廠,開小礦,打小工,喝小酒,一直有著小脾氣的二姐夫怎么樣,在蓼花學校大姐的床頭,二姐說喜歡二姐夫“好樣子”。

好樣子,就是好模樣。也就是父親那天晚上再次舉起鐵算盤,說的“豬血李”的意思。豬血李,虛有其表,光是模樣好看,其實水水漿漿,口味寡淡。多年后二姐夫一驚一乍搞這樣,搞那樣,多數時候搞得不成氣,還有了個外號,小半斤。半斤八兩,蓼花大隊都懂,有點輕慢的彼此彼此不過如此的意思,很多地方都有這樣的說法,可見很多地方都不缺少這樣的半斤八兩。小半斤,就比半斤八兩又遜了一籌。外號是大哥建群給起的。這是后話。

那晚上大姐給二姐涂了紅花油,抹了雪花膏,添了糖開水。坐到床沿上只問二姐一句,老蟲沖你們一起去過么?

二姐咬著下唇,搖了搖頭,又點了點頭。她說,老蟲沖沒去過。磚窯背風的地方,去過。

大姐就都明白了。

母親擔心二姐那晚上要被關起門來打死,在堂屋里拜菩薩燒高香。再要去取線香,喊二姐掌馬燈照她,二姐像馬樁一樣杵著不動;母親斷然扯了她的袖子。取了線香,母親又要二姐陪著去給死不吭氣的那頭牛添幾把稻草。夜里更冷了。母親推開門,給二姐留了一條門縫。等大姐安頓二姐睡了,從蓼花學校踩著泡桐樹葉和月光回家,多多伏在門檻上,那條門縫還留著。

月光和馬燈都亮到很晚。

第二天上午,照進堂屋的陽光像新刷了桐油,油汪汪的。那天是陰歷十五,蓼花大隊趙書記的堂屋門大開著。見人打招呼的媒婆走前頭。二姐夫量了布,打了米,用一擔谷籮盛著,布和米都打著紅紙腰封,上門來提親。到門口,本來走在最后的二姐夫的母親緊走兩步,端著一盆水。打吧,趙書記,這個母親說,打完這個孽子,好給你洗手。

比十五的月亮還飽滿的紅色毛線球,在二姐手里一圈一圈縮小,變得比月亮小了,比橘子小了。毛線衣穿在我身上了,穿在大外甥和小外甥身上了。毛線每年拆一次,洗一次,蒸一次,打一次。年年進入臘月之前都是二姐來幫忙。二姐的孩子坐在塞緊稻草的米籮搖籃里了。他要尿尿,他要抱抱了。大姐望著又在煤屋大鍋上烘蒸的舊毛線,對二姐說,蒸汽上來了。

二姐一直要強爭氣。為了二姐夫的“好樣子”,父親去世,別的一概不要,她要了那張她自己討打的鐵算盤。

華麗辭藻,是美麗的升級版

那時候農村都熱鬧。蓼花大隊孩子們最集中的蓼花學校,當然最熱鬧。個子不高,甚至可以形容為矮小的校長,那時完全沒有了我們樂意去想象的叱咤疆場的軍人氣概,但還是威嚴的。他有點駝背了。每當他在操場急匆匆走過,掛在鼻頭上的眼鏡簡直懸之又懸,然而終于沒有掉下來。我們的心就總懸著。孩子們看見他來了,馬上作鳥獸散。尖聲細氣的王總務喊著他們的名字,還有的喊外號,讓他們慢一點,別滑倒了。操場上可全是草屑泥漿。她的北方普通話喊那些外號聽起來很怪,馬上有調皮孩子扮鬼臉學舌。而她的態度總是和藹的。

大姐每個星期都要組織學生們大掃除。大姐是愛整潔的,粗布衣服,穿在身材勻稱的她身上,也出樣子。她的愛整潔,實際影響到了整個校容校貌,因為她影響到了幾乎每一個孩子。那個時代,大大小小那么多運動,我最記得住的就是大姐發動和組織的大掃除運動。她汗涔涔的,叼一個閃閃發亮的哨子,揮動著雙臂。孩子們望著她,急切的等待著她的最高指令,那些仰著的臉,像叢開的蓼花一樣在我的腦海里至今那么清晰,又轉瞬即過。碗要洗底部,屋要掃角落,臉要搓耳朵。大姐囑咐。角落里的孩子們興興頭頭的忠實履行著。這幾句話在家里對大外甥說過以后,大姐對五歲的小外甥也這樣說,當他平生第一次拿起掃帚撮箕。之前他學會自己洗臉了,不再把毛巾搓成濕漉漉的一團,努著嘴在毛巾上涂抹。毛巾必須充分展開,對折,先洗臉,然后抹脖子,然后耳朵后根。三天不洗,耳朵背后就起鍋爐煤啦,大姐是這么說的。學會洗臉掃屋,小外甥又很快學會了洗碗。大姐說過的,現在也五十歲出頭了的系上圍裙的小外甥,這輩子前五十年一直在照做。

那時候天老爺愛憎分明,熱就熱得爽利痛快,冬天冷得很,刻到骨頭縫里的那種冷。我的腳后跟凍得開了縫,一瓣一瓣,跟個最小的桔子一般了。好多同學都這樣。大姐預備了好東西。非要螞蟻蛀過的羊角刺上分泌形成的,蜂蜜一樣的晶狀物才能熬制,如何熬制我現在記不清了,反正一排一排等大等圓的黑藥丸,適時出現在大姐手上的注射液紙盒里。墨水瓶制成的油燈下熔開,趁熱滴在腳后根開裂的地方,那種灼熱,癢,也絲絲入扣滲到了骨頭縫里。羊角刺在老蟲沖是多見的,漫山遍野,一株一株如此相似,以至面目模糊。于蓼花大隊,其通常用處,是柴刀砍回來,干透,燒起來,富得流油如老地主,發出好聽的滋滋聲,偶爾噼啪一下,再等下一聲噼啪,很久,也許竟然沒有了。特別的用處,是趁新鮮得勁的時候劈幾枝,跟掃磨盤用的蘆花小帚一起,插在被草火熏黑的樓梯高處。取下來的特別用途,基本是做娘的專利。一旦取下,不聽話的孩子往往皮實經打,也有不哭的,不太肯成全做娘的揮斥方遒的難得愉悅。

大姐不打孩子。甚至不責罰。以大姐的巧手,她的羊角刺是用來熬制藥丸的。秋后蓼花開過,結出專屬于它的小小的獨一無二的果實。經過我所不知道的采集,研磨,發酵,大姐把它們制成餅藥。也是一種小丸子,白色,名之為藥,用來釀酒,紅薯酒,玉米酒,后來奢豪之家如趙書記,用來釀米酒。居然如此神奇,簡直是有酵無類了。學醫在此生沒有如愿的大姐,在幼時之我看來,掌握著人間好神奇的黑白兩味藥。

貧困年代,連詞語都是貧乏的。大姐教會我寫美術體的“一”字,但我的詞匯積累,更多是在離開蓼花學校,離開大姐,學著寫通訊稿之后。比我高三個年級的美姐,很多年以來我一直都叫的美姐,她的作文首次華麗登場,在一九七三年的深秋。她用到了金色稻穗,蓼汀花溆,白雪皚皚,姹紫嫣紅,慈母手中線,令人絕望的幾乎要把華麗辭藻全部用盡。作為范文,她的美麗老師,請來了王總務,用普通話在班上朗讀。

大姐的另一個偏方,在美姐的人生至暗時刻把她引回正途。頭年春上開始,一個一個癤子從十二歲的美姐頭皮底下冒出來,像十多年后的流氓地痞一樣明火執仗,坐地成勢。蓼花河不算寒濕之地,為什么那時孩子們總有這樣那樣的無名腫毒,為什么多多在喪家犬時期成為癩皮狗,我沒學過醫,至今無解。傷美麗也傷自尊的美姐,可容不得男生在她腦后指指戳戳,尤其可惱的是,最后排的男生竟然用皮箍搭上紙彈瞄準她的痛處。讀書讀得贏,打架是打不贏的,當課代表的氣急敗壞的美姐被二姐喊著到房間幫檢查作業。偏方用到了鵝毛,桐油,敬菩薩的燒紙,或許還有其它,請原諒我那時眼拙,一起焚化,滾燙的抹在美姐的患處。這樣兩三次,一個星期竟然全好了。到底還有疤痢。留辮子的大姐,又幫她用家傳的那把剪子剪短頭發,冬天幫她戴上舊毛線改打的紅帽子。

紅帽子是童話里來的。生活在童話里的美姐,后來在恢復高考的第一年上了大學。一直讀到中醫藥專業的博士。小姑和大姐兩個人沒有讀完的書,還是由美姐一個代表三個一口氣給讀了?,F在美姐是省城醫院的返聘教授。她也是愛整潔的。一年當中總要跟大姐聚一聚,家里,或是咖啡館,每年要給大姐大姐夫買新帽子。美姐喊大姐也喊美姐。兩個人留差不多一樣的短發,取了帽子,一個自然卷,一個燙發,兩個人的頭頂都已華麗麗的白雪皚皚。

美麗富饒老蟲沖

哪個人的故鄉都適合有一條河,有一座山。哪個上了點年紀的遠游人,或許都習慣循著電視墻瓷磚上的山水畫,在山迢水遙的回望里,收復自己的舊河山。我恰好有。蓼花河適合小姑和我從那里上岸,離開,領略日益繁華富庶的省城和波瀾壯闊的大江大海。老蟲沖適合趙書記和他的先輩,百年歸寢,墓碑結滿青苔,墳頭的無名野花,在往年沒有開到的地方,來年開一次,從頭再來。

地質勘測隊來了,又來了。父親接待了他們,是縣里和鎮上陪著來的。老趙家更加體面了。母親端出茶點和紅薯酒,鎮里邊磕瓜子邊給客人們介紹:老大是蓼花學校校長,大女婿是軍工企業的中層干部;老二建群的大孩子三年級了,在老大班上讀書;老三清麗夫妻辦起了石灰廠,企業辦負責聯系指導,二女婿自己掌火,包括老二在內的三個工友,在廠里做事;老四建齊招工,也結婚了,在另一個鄉鎮的縣屬企業;老五曉麗從來老實本分,手腳勤快,三女婿是隔壁村的,老五嫁過去以后跟著丈夫學著做裁縫,新年里很多人都穿的新衣服,男人們上衣四個口袋,女人們兩個口袋,三女婿好手藝,能做所有的新款;老六待業,可不吃閑飯,趙書記去年傍著七三年改的老屋剛蓋的兩間磚瓦房,就是留著老六結婚用的;老七讀高三,學校是縣里唯一的省重點,上大學是一個踉蹌就跌在懷里的事,靠得??;身邊這個老八,建龍——鎮里干部比畫成一把槍——讀高一,個子比趙書記要高了。一代要比一代強,一年要比一年強,把鋼筆插在上面左邊口袋的鎮里企業辦主任,站起來撫摸著我的腦袋,這樣簡明扼要地總結。

父親還是坐在他的藤椅上,他的面無表情看起來是莊重的。藤椅邊的多多已經老得不堪,眼神渾濁而渙散,仍用一雙前腿支撐起它大半個軀體。按人的年齡來推算,大概有一百歲了。父親喂給它揉捏好的一瓣瓣橘子,它接了一瓣。另一瓣也接住了,在口里含著。

吃過午飯,客人們再次鄭重握手之后都離開了,父親領著我和多多往老蟲沖走。半路上多多邁不開腿,我幾次弓下身去,想要抱起它來。父親不讓,說慢慢走。他也在前面背著手一路慢慢走。身邊陸續有人從老蟲沖回來,或是一擔樅木須,或是兩只秋后的老南瓜,他們是不至于寶山空回的。跟父親打招呼,問,吃了,趙書記?父親嗯一聲。有要送父親老絲瓜的老嬸娘,說絲瓜種好,絲瓜筋洗碗耐用。父親也嗯一聲,沒有把手伸到前面來。老嬸娘有點訕訕的,說,那我順便送家里去。謝謝上次書記的金句,一句管百句,屋地批下來了。還有個年輕乖覺的在挖紅薯,放下手里的鋤頭,跑上來要給父親敬煙,問父親,老蟲沖要辦煤礦了?父親回一句,今年紅薯生得好啊。再懶得應他。

我聽說,父親也有一個外號,就叫老蟲沖。我是在蓼花學校二樓廁所的蹲坑上聽說的,隔壁蹲位那個對進來尿尿的那個,吃吃地笑著說起。聽到我這個蹲位下面糞池里咕咚一聲,像空投了一小枚炸彈,沒尿完的那個直接尿到絮褲褲襠里了,悄聲罵了句娘。一直到二〇〇〇年去世,父親的外號,蓼花大隊真沒有任何人,在有第三個人在場的情況下提起。

父親只要開口罵人,他的那張嘴,就是老蟲沖。老蟲,是本地土話里的老虎,要吃人。

父親慢慢往山脊上走。他的褲腿上沾滿了蒼耳,一雙手一次一次撥開了羊角刺。父親在樅木須上坐了下來。老多多終于爬不動了。父親撫摸著它,從它顫抖著的前肢,軀干,流涎水的嘴角,到它尖尖的白玉蘭一樣的耳朵。多多緩緩擺動著腦袋,順應著貼近父親的手心。

死了,就埋這里吧。父親對多多說。

美麗是那個再也沒有打開的藍印花包袱

大姐夫的母親,在一九八四年冬天去世。頭年秋天我入伍了。大姐夫已經到成立兩年的蓼洲監獄,也就是后來三十來年里采挖不止的煤礦,繼續擔任他的中層干部,這個據說從未謀過過手之私,深獲歷屆監獄黨委信任的生衛科長,穿上了跟他在部隊不一樣的制服。他一輩子都無限熱愛著制服。大姐的調動手續也齊了,新單位就是蓼洲監獄。試穿八三式草綠色制服的時候,大姐把肩章在她和小姑早年共用的小鏡子面前好好扣緊對齊,像一左一右呼應的“一”字。

老人去世剛好七十歲,棺木已經擱在堂屋里十多年,大姐夫三十歲轉業那年秋天給辦的。農村是講究,至少享壽六十歲方功德圓滿,當得上黑色棺木前那個鮮紅的繁寫體的“壽”字。而老人的棺木,自然在子女成年后越早置辦越好,穩妥大氣,停放在或是土磚或是磚土或是磚混結構的堂屋里,年年月月用老蓑衣蓋著。老蓑衣揭開之前的下午,以至半夜,老人的子孫后輩應當在里屋里,床腳下,齊齊跪伏,守著那個老先生看過星書確定的時辰,可以低頭抹淚,不許開腔哭。

大姐一家回去的時候,堂屋里老老少少站滿了人。那是大姐夫的本家們,也有來看熱鬧的鄰居,他們的身份基本上是雙重的。領頭的是他們的大隊書記。家里從來沒有這么多人登門,進不去里屋的大姐夫,被里三層外三層的肩膀臉面圍住了。前三后五的大姐,發著那年代有人剛見過,絕大多數人沒見過的過濾嘴香煙,趕著熟悉這些平時并不來往的親族鄰居。煙沒人接,有半大小伙子從人縫里伸出手來,馬上被另一只手打掉。發糖,也沒人接。死了人像辦喜事呢,有給孩子揩黃鼻涕的婦女撇著嘴,議論著。人群哄笑起來。莫笑,大隊書記單手叉腰朗聲說,自顧自叼上自己的喇叭筒,不孝!說完后他劇烈地咳嗽起來。

不孝!不孝!歷次運動中訓練有素的人群喊起了口號。

辦喪的頭晚,大姐大姐夫,就一直被大姐夫的親族鄰居們圍觀??粗麄兎傧?,燒紙,點燈,磕頭,打赤腳。我的外甥們哦,外甥女也十歲了,兩只小辮子,干干凈凈,小模小樣可以依稀想見大姐的當年,他們也被人群分割包圍,糖是不能吃的,水是不能喝的。外甥女不哭,她折她的紙飛機,看都不看黃鼻涕沖到她面前扮鬼臉。

大姐夫和大姐不孝的罪名,有一二三四幾樁,由一個拖曳起腔調的留山羊胡子的老人來宣布。尤其罪不容赦的,其一,老人生前無人服侍;其二,老人床前無人送終。哪里哪里都是這個鄉俗,不怕你家有人當官。憤然作色的老人,以這樣幾句話定案后,人群一哄而散。

大姐抿一抿頭發,一句話都不說,把脫下的棉衣,給累極而睡的外甥們掖緊了。嗓音沙啞的大姐夫喊著娘,清理著櫥柜里老人的衣物。老人過世前身體上毫無跡象,但里屋的一切,都像自己已預為收拾安排。老人后來穿戴一新的壽衣,辦喪用到的麻衣白布,在櫥柜的最上面的包袱里,多年一直恭恭敬敬用紅綢子扎著。再上面是一個更大的藍印花包袱。打開來,大姐大姐夫每次過了蓼花渡,除開吃的,給老人的零用錢,在三姐曉麗那里辦的新衣服,夏天的,冬天的,上七十滿七十的,都在里面。大姐夫打開后就再次扎緊了。

天剛蒙蒙亮,大姐又從蓼花渡過了蓼花河,大哥建群,二哥建齊,一眾堂兄弟和趙家許多小青年,在這頭接應著。大姐先安排建齊騎單車,到差不多一百公里外的大姐夫那個補鍋匠姐夫家里報喪。大哥在一邊告訴大姐,父親連夜開的家庭會。他自己必須等幾個兒子協助河那邊把一切安排停當,在鄉俗里說的大伴夜那天,在轟隆隆的炮火聲里過河。河那邊,必須由留山羊胡子輩分最高的老頭領頭,吹起喇叭,配合著各種響器銅鈸,迎接父親,像迎接秦晉之好歷史典故里那個一國之君。每桌的東坡肉必須上雙份,豬肘子必須用海碗盛,規格跟他前些年第一次去大姐夫家里一樣。年輕的趙氏子侄,但凡他們在河那邊有姑家舅家,由他們通知上午全部攏場。穿上了父親軍大衣的大哥,到那個大隊書記家里去,見到一杯熱茶之前,不必多說話。如果大隊書記非得問起,可以講一句,蓼洲監獄的選址,是省里直接定的,跟蓼花村的老蟲沖無關,也跟蓼花村那個外號叫老蟲沖的老書記無關。

穿軍大衣的大哥,向二姐夫村上的大隊書記豎起了他短半截的大拇指,端起了一杯熱茶,那天上午。接下來舉喪,大辦三天。東坡肉每餐每桌上雙份,豬肘子用海碗盛,真的喪事像做喜事辦。老人閉殮那晚,悼詞是大隊書記央求父親寫的,在一邊先讀熟了,致辭時好歹沒有去當一個農村人也開始笑話,前來吊唁的蓼花監獄的嘉賓們更加看不起的白字先生。沒有再打開過的藍色印花布包袱,由做法事的和尚師傅托著放在了老人棺木里。旁邊,像是有組織開始齊齊哭喊的大姐夫的親族鄰居中的女人們,從包袱露出的一角就認準了,那里面有她們之前無緣得見的咖色呢子布。

父親在靈柩前伴了一個通宵,他用微微發沙的聲音唱起夜歌,之前沒有人聽他唱過,后來也沒有人聽他唱過,沉郁,高亢,悠長,過了老蟲山坳一般陡然翻轉。

美麗政策過了河

接到我在北方新兵連的戎裝照,大姐在回信里鄭重地跟我討論了鼻子。兩年后,大姐當上了蓼洲酒廠廠長。

你大姐總壓我一頭,那時候八十年代初,她又遇到干部知識化的好政策。后來不用寫信了,大姐夫在電話里這樣開始對我說。他的聲音還是那么洪亮,好像生怕耳朵有點背了的大姐不聽見。他不忘接下來提到他的單車,繼而提到他的車技,提到他親手用單車車鏈和輪胎給我精心打造的那把火槍。蓼花河當年絕對的頂配。一把槍,锃亮的鐵絲由輪胎皮筋彈射,穿過一排鏈條貫通的孔洞,猛烈撞擊后擊發前端壓緊的火柴頭。逢年過節,差不多整個蓼花大隊,都能聽到那一聲聲有別于普通炮仗的慷慨激越的脆響。如果引而不發,那也一樣威武,甚至更威武,會讓跟我一般大和比我小的孩子們鳥獸散,又鳥獸聚。他們的心懸著,跟看到蓼花學校老校長那終于沒有從鼻頭上掉下來的眼鏡,心就立馬懸著一樣。

我的入伍,是大姐主動跟父親商量的,不曉得跟他們一起打商量的有沒有霍去病,狄青,薛仁貴。以往大事要事,以父親托信到學校召大姐回來商量居多。父親依她。其實二姐的婚事,母親和嫂子們妯娌相處,房屋的加建,如何又不是樣樣父母都依她?父親一年四季在火塘旁邊的木箱,父親通過它一日三省,是不許任何人一屁股坐上去的。他口里不說,但大姐會用自己的行動讓所有人明白,那是家規。那口木箱里放著父親有限的藏書,那些藏書又多是從老校長那里來的。有正經老書,多雜史演義,重要人物如霍去病,狄青,薛仁貴,揮鞭越千年,自然更不能缺席。后來木箱里還儲放著只有父親和外甥女才能吃上的,大姐夫出差回來給他的丈人買的副食甜品。父親有了大懊惱,大困惑,在喊大姐商量之前,他會遍翻那些經書演義。最不可思議的一次,聽酒后的建群對剛成家的建齊說,那時他新婚后住在雜屋,門縫里看見,父親一個人關上門,把終于逮著的老鼠,用麻繩打死結,倒吊在木箱上方的梁上,用油燈火烤。老鼠吱吱叫著,沿著麻繩一次次往上攀緣。老鼠尾巴燒著了,顏色灰白的腹部燒著了。大哥建群說,聽過死豬不怕開水燙,見過活老鼠竟然不怕油火燒,它不叫了,抽搐著往火上撞,但求速死。

但逢大事,總是大姐站著,或父親招呼之后坐著,在父親的藤椅木箱旁邊給父親提的建議。

大姐大姐夫單位里的事,他們從不跟父親說。父親從不過問,自然他們也就沒有機會說。父親守著蓼花大隊的半壁舊河山,終其余生,沒有跨過蓼洲監獄的大門。酒廠是新建的。成立不久的蓼洲監獄,交通還很不便,為了看管那么多犯人,從省內各地調來了那么多青年干部青年工人,接下來如何安置那么多來了的和未來的家屬,應當說,監獄管理層還是富有遠見的。于是因地制宜辦酒廠,酒廠需要大量女工。大姐被從監獄政治部的副職崗位指派到酒廠負責。不久,高圍墻建起來了,大鍋爐燒起來了,熱騰騰的紅薯渣像山體滑坡一樣,傾瀉在低處大池子里。走到蓼花大隊無論哪一個角落,都有蓬勃的酒香,把蓼花大隊的豬牛馬羊搞得如癡如醉,都不肯進圈了。

四十來歲的廠長,開始展露出跟平和溫婉的美麗老師完全不一樣的另一面。比紅薯酒辣一點,比苞谷酒烈一點,比米酒在單位吃香一點。大姐夫說。我記得,那一兩年,大姐在信中向我說到,大外甥考了干,在遼寧監獄警察培訓基地學習,離我也就五百公里之遙,后來大外甥給他最小的舅舅寫了信;小外甥招了工,在蓼洲監獄開上了第一臺吉普車,經常出差,比大外甥還先談上女朋友,女朋友人稱勞服公司一枝花。外甥女上的是蓼花學校改成的子弟學校的初中部,集中晚自習,食堂開餐。大姐夫很多年后在電話里補充,大姐那時經常很晚才回,趕不上蓼花監獄生衛科長在家里做好又熱了一次的飯。

父親從不接待央求一句管百句的老書記說情,到蓼洲監獄做工上班的訪客。一個都不接待。煤礦占了我們村里的地,占了我們村里的山,蓼花大隊,后來的蓼花村,有人議論著。六十歲以后的父親,反正不太聽見,他把村支書職務痛痛快快交卸了。在他卸任之前,村上陸續有人在蓼洲監獄謀到事,或是去下井做工,不幾年還解決了戶口。在老蟲沖有土有地的蓼花村,千把人丁,或多或少沾到老祖宗的光了。

大姐是結人緣的。要對脾性,大姐說,人待人,好比一個“二”字,這一筆跟那一筆,如果不是一個體,總會覺得別扭。大姐是輕易不讓人覺得別扭的,雖然她堅持著自己的美術字體。字如其人,在她的認知里,她覺得美術體那樣子富有美感,而且剛健有力。人家配合著她的脾性,包括她的頂頭上司。頂頭上司,有一回她還在大姐夫面前撲哧笑起來,頂頭上司就是用來頂的。是他的決策錯誤,還不允許我大大方方提意見么?她在蓼洲監獄工作十五年后退休。上次她回蓼洲監獄,參加一位老領導的追悼會,凡是還在蓼洲監獄住著的,包括縣城醫院病房里的幾位,她順便一一登門看望,送三五百塊錢,提一籃子水果。以往每次回來都這樣。她掰著指頭算,不消講一般同事,經歷的五任監獄長,四任政委,包括那些副職,沒有哪一個,在她的私德公心上說半句壞話。

跟她起過齟齬的唯一一個,就是那位去世的老領導。為了荷花。

荷花那幾年是苦,大姐現在還感嘆,家里男人過于老實,老蔫老蔫名副其實,放個屁都是蔫的。荷花原來的丈夫,是在蓼洲監獄犧牲的。當年蓼洲煤礦井下,一年當中出一兩起事故,死一兩個人,是稀松平常的事。那次動靜有點大,包括荷花的丈夫在內,七個。荷花是酒廠正式職工,那年二十五歲,一個三歲女兒。荷花的小叔子通過撫恤政策解決招工進來。這個岳陽華容伢子,編進去又剛好是他那哥哥的班。扎實肯干,不沾煙酒,上上下下反映不錯,工資都交給他荷花嫂子,三天兩天在這邊,幫著嫂子打豆腐,切豬草,從七八十度高溫的池子里搶著撈酒糟,養一頭豬。荷花又把工資按月匯回岳陽,年底賣了豬,自己只留下豬頭,板油,雜碎,匯的錢相當于三個月工資,都在娘手里,給小叔子今后成家。前面說的老領導是他們大同鄉,不是一個縣,那時在位,當工會主席,看出一些端倪來,就安排人,包括大姐,來撮合這一對叔嫂。大大咧咧的荷花,在大姐面前說的原話是反正要小叔子先表態,在那些女工面前,她說莫亂開玩笑,耽誤了老蔫。她自己確實也實心實意張羅著給小叔子當介紹。老領導又好事做到底,回頭親自去問老蔫。

荷花跟老蔫結婚后,次年就生了男孩,七斤八兩重,大姐抱在懷里顛著,說當真是紅薯下的種。一九九〇年,荷花要批生二胎,已經進入監獄領導層,分管工會工作的老領導給大姐的答復,是上面政策不明朗。大姐說拜請組織關心,她可以陪著領導到省監獄管理局去當面問。老領導說監獄再研究,再研究。后來婦檢,本來就高大壯實的荷花都有點出懷了。荷花把大兒子的尿布扎在褲腰,腆著大肚子去守老領導,老領導躲,從自己的后門開溜。晚上大姐留了荷花的飯,荷花享受了大姐夫頭天到蓼花大隊的待遇,吃上了面條荷包蛋。第二天清早戴紅袖筒的工作隊到酒廠,要求交人。大姐戴著套袖攤著手交不出,還幫著到處尋,喊人在黑板上用紅粉筆登記,荷花即日起屬于曠工。帶班的小叔子早上出井回來,家里突然沒有個弄飯的,翻出來兩角的三角的五角的餐票,要侄女領著兒子去吃食堂,自己草草吃過茶泡飯,趕緊到酒廠給荷花代班。大姐下午到礦部,當著其他主要領導跟荷花的同鄉領導理論,這個領導可能頭天晚上從后門出去打了露水拉肚子,在大姐面前連連打拱手,急著跑廁所。連夜大姐就到省城出差,監獄派車安排了小外甥開的吉普。第二天清早守在監獄管理局門口,計劃生育手續當天就越級批了下來。大姐也不聲張,規規矩矩把手續先交到老領導手里。

到處找人的時候,荷花就躲在蓼花河那邊大姐夫屋里。后來待產,又生個大胖兒子,也在大姐夫屋里。大姐煲了豬肚甜酒雞蛋紅棗,跟嘴巴打卦一樣的大撥女工去看坐月子的荷花,大家領到了雙份在胖小子屁股上滾過的,據說女人們才曉得補哪里的紅雞蛋。

上面政策不明朗,下面對策很美麗,那些女工們說。大姐當廠長的那些年,女工們領到的效益工資比自家賣苦力的男人還多,腰桿子硬得很。她們把大姐在廠里施行的一些不太好安名字的土政策,統一叫作美麗政策。

一個美麗寶,一個現世報

大哥建群是不大喜歡父親的。

父親老來,住在房子改建后原來祖父、小姑、大姐住過的雜屋那邊,當初改建,他也堅持這邊不改變朝向,只建成平房。我早些年回蓼花村探家,住在正屋的大哥會在爐子邊,跟我說父親很多的長短。悶在肚子里幾十年,他總要找人說一說。他也知道,因為我最小,又長年不在家,對于他的說法很難求證,而且我不會跟其他兄弟姊妹去說,要說也只跟大姐說。我跟大姐去說,剛好是他所樂意的,相當于曲線救國。嚴重需要在父親和大姐面前有存在感的大哥說,喏,那個隔壁的。

那個隔壁的,就是不太聽見的開始老邁的父親。

大哥最計較父親早年反對村里發展他入黨。還親幫親,鄰幫鄰呢,大哥說,說文化,我也高小畢業,那時候農村里算高學歷。做事也從來不偷奸?;?,不管家里村里。他說我待人方面嘴巴太硬,辦事方面耳朵太軟,意思是嫌我,嘴巴太硬耳朵太軟八個字在支部會上給我下了結論。那是他自個要避嫌,一輩子愛惜個當不得飯吃的名譽!子子孫孫總還要個政治資本。你看你,不到部隊,不入黨,難保不是像我這樣茄子樹底下過一世。你們是當官發財的人,今后他老了,娘老了,總還要我這個沒本事的老兄端屎端尿服侍!

后來我真就跟大姐說過。我說大姐,你讀師范父親是推薦了的,大哥一直想要入黨,大隊都沒意見,又是兄弟當中的老大,父親怎么不答應?大姐放下手里的茨菇笑了。大隊都沒意見嗎?她說,大隊里你二哥三哥四哥沒意見嗎?建齊招工到縣企業去,已經快二十五了,建群三十一了,還跟建齊爭。建川想用馬路邊的地換他的地,今后有地方多建一間屋,要不是父親出面,建群真就不會肯。建虎復讀,在家里搬酸菜壇子帶到學校去,建群兩口子就在家里摔鹽罐,敲碗盆,趕老鼠,說老鼠像這樣早早夜夜地搬,要把屋里搬窮。莫說整個蓼花村心里有桿秤,監獄也惹不起躲得起。上次蓼洲監獄運輸車隊出錢,村里通水泥路,剛好要占建川換給他的那塊地,他就跟監獄提,占六臺卡車那么寬的面積,在村里一致標準的基礎上,要多賠償他六卡車的煤。

父親七十歲以后身體還健。按他自己的話說,百樣閑事不操心了。愛到蓼花河邊走一陣,坐一陣,早晚各一次,去取他親手做的篾魚籠。上了鯽魚泥鰍蝦米,父親是高興的;一樣都不上,枉費了他的香椿,螺絲,大姐送來的酒糟,父親甚至更高興,他高興地喂了魚,而魚還在河里。提著沒有魚的小桶回家,父親算計上了雞蛋,藠頭豆腐渣,伸手可取的臘肉和新出的冬筍。兩個人的晚餐他一般是不要母親動手的。父親不知從哪里學來很好的廚藝,一個人可以操持三五桌酒席。過年時家人齊聚的大年夜和正月初一的正餐,都是他辦的。我升副團的那年,他對我說過,古人講治大國如烹小鮮,其實辦一桌菜,跟當村支書一樣,跟當團職干部一樣,也講究文火武火,咸鮮搭配。此外,父親算半個石匠,半個篾匠。按掌握的技術標準,他大概算兩個石匠,三個篾匠,算半個,是因為他多半是不出手的。重讀《論語》的“志于道,據于德,依于仁,游于藝”,老來益加自信的他,對一個“藝”字,有點不屑,跟不屑于那個“游”字是一模一樣的。

夜里七點鐘的新聞聯播,父親是一定要看的。從新聞里知道國家第九次裁軍,他還問過我,用家里剛剛裝上的電話,建議我學一樣兩樣自己感興趣的新東西,社會變化快,而我還年輕。他耳朵不太聽見,看新聞時就把藤椅挪到電視柜前面一點,湊過去,可能播音員對這個老頭都面熟了。電視機是大姐在他六十歲生日買的,蓼花村的第一臺彩電。后來新出了更好的,大姐拜托美姐在省城大商場預訂了,在他七十歲大壽那年,父親用不著,說電視柜小了擱不進,還是給了剛當上爺爺屋里更要熱鬧的建群。

建群隔壁的第一臺彩電里辦著又唱又跳的晚會,父親把聲音調小了。接下來還是又唱又跳,父親關了電視,打開了他的木箱。

母親把兩個吊瓶灌好熱水。父親母親都不用大姐買的熱水袋,習慣自己的老一套。母親盯著小餐桌上明天要用到的報紙,是大姐帶回來給父母鋪桌子飯后收拾垃圾用的。那張一九九八年三月的報紙上,有著國家領導人的一排大幅相片。

你一個不識字的人,看什么報呢?父親把眼鏡推到鼻頭,笑著問母親。老來他變得面相慈善,表情豐富。只是他的鼻頭因為更加清癯,而顯得突兀了。

父母的隔壁正在訓孩子。是父親的第二代當著第四代在訓第三代。

我看什么報?我看現世報。不識字的母親也笑了。

經冬不凋的美麗蓼花一叢叢

小姑在電話里表示要跟大姐一起住。因為大姐說不麻煩她,退休了,自己在省城買套房子的錢還是夠了的,何況小姑自己也一家老小。小姑急促地打斷了她,語氣突然生硬了,美麗寶你不跟我住,我就跟你住。家里他們幾個都孤立我。

更年期呢,大姐在蓼洲監獄這頭笑著說,二〇〇一年了,我們不管住不住一起,新的開始,要一起把兩千后面那個“一”字寫好呢。電話那頭小姑錯愕了一下,不明所以,也笑了。小姑脫了一顆牙,笑起來有點跑風漏氣。

大姐退休就開始自己的獨一份的生活。她是愛熱鬧的,一直向往著到蓼花河以外看一看,住一住。省城剛好,不遠不近。何況小姑和美姐在省城,外甥女在省城。

頭年父親去世了。論場面,還是少說幾句吧。蓼洲監獄的大小領導都到齊了不算,鎮里干部到齊了不算,不管是大姐大姐夫的臉面,還是已經在省監獄管理局當上處級干部建虎的臉面,或是老書記自己當初全力成全蓼洲監獄在蓼花大隊落地,后來出面調停這樣那樣矛盾的臉面,他們都會來的。蓼花村來齊了不算,子弟學校那天推遲一小時上課,讓孩子們吃上豆腐飯為老書記送終也不算。大姐夫村里的書記,也是老書記了,帶著大隊伍過了蓼花渡。來了龍燈,旗子,腰鼓隊,大地紅禮炮裝了一船。書記半步不離,鼓樂齊鳴里一直送父親百年歸山。那里開闊敞陽,多多在老蟲沖等候了父親十七年。爭也爭過,斗也斗過,還是一輩子的老兄弟啊,書記從建群開始,一一握著我們的手,又回頭握著建群這個大孝子的手說。父親在世時,書記過了蓼花河來得勤,會登門坐一坐,聊一聊父親木箱里的老書,聊一聊他們都有些看不懂的新事。建群不常過來陪坐,書記可能也有點糊涂了,喊父親喊老兄,到隔壁喊建群居然喊老弟。

父親每年的生日,后來的忌日,大姐都在臺歷上加個圈。二〇〇一年是加黑圈的第一年,也是紅圈比之前哪一年都密集的一年。大姐退休比大姐夫只晚了三個月。三個月內等著大姐退休的大姐夫有點百無聊賴,跟大姐商量要在蓼洲監獄樓下的水泥圍子里,種小白菜,菠菜,芹菜,紅莧菜,西蘭花,紫甘藍。還鄭重聲明要買一輛洋氣的電動單車。大姐都答應,說錢反正在你袋子里。一輩子大姐都不經管錢,她也好像多年不缺錢,生活質量恰恰比她的同齡人高一點點。

美姐跟房主談得差不多了,大姐讓美姐陪著只去了一趟,就把湘江邊的那棟老房子買了下來。她很相信眼緣,那是一個不大的院子,三層,有點滲水,短墻上爬滿了爬山虎。事實證明美姐的前期工作不但盡心盡力,眼光也是不錯的。老房子離小姑家十五公里,離美姐家也是十五公里。大姐去銀行的路上,不忘給大姐夫打個電話。大姐夫正在鎮上買秋芝麻種子,他也忙著,電話里哦哦著,技術員告訴他一節接著一節開花的芝麻,被稱為八谷之冠。

八谷之冠,好兆頭,兄弟姊妹排第一,也正是說你美姐啊。滿頭銀發的美姐挽著大姐說。

我是這一名,大姐向美姐伸出她的無名指。

大姐大姐夫全家陪著母親過年。過年前一天,母親在灶邊炸芝麻橘皮紅薯片,一屋子的香。建群也過來幫忙,讓他的孫子身子后仰翻拱橋給大家看。蓼花渡修了橋,那天通車剪彩。大姐跟大姐夫喊天天在家族群發紅包的大外甥開車,到蓼花河那邊,去看自己的老屋。

大姐夫的母親去世時,親族鄰居羅列大姐夫大姐罪狀的第三、四樁,核心要義包括了大姐照顧娘屋太過,變相褫奪了婆家進而影響到蓼花那邊他們所有人的意思?,F在光看老屋,倒真像有這么個意思。其實大姐何嘗沒有想過幫襯著大姐夫這個遺腹子,千難萬難,也在這邊開一塊土,砌幾間屋,讓那些眼紅的人們繼續眼紅去。但凡事總有個量力而行,總有個輕重緩急,大姐認準了的事,像極了父親,并不在乎哪個說三道四。

今后會來得更少了。低矮的老屋還堅實,只是屋頂上的瓦長了巴茅草,蒲公英,苦菜花,開春倒是要修飭了。

老屋旁邊,是以前人來人往的必經之道,經冬不凋的美麗蓼花一叢叢,看不出曾經有過一條完整的路。大姐提著油漆桶,用她的美術體,在老屋墻體上刷了幾個鮮紅的大字:君子不立于危墻之下。

那條美麗的鯉魚少根筋

像父親,大姐從七十歲開始就有點耳背。頭發也全白了。

她完全適應了省城的生活。出門一里路就可以買菜,湘江邊的肉菜比蓼洲監獄還便宜,蔬菜稍貴。這是推著單車陪大姐天天考察市場的大姐夫的結論,他跟在后面買單。他們學會了通過綠色通道坐地鐵,有一段每天比頭一天多坐一站,到處轉一轉,坐遍以后,又每天少坐一站,一天一天坐回來。大姐喜歡有質感的家里用得上的東西,貴一點不要緊。大姐夫年輕時期老出門,審美似乎比她強一些,她也服氣,心氣高的人每每還是講道理的。他們也買衣服,年年買,過年前一個不落給家里人悉數買齊,并通過給孫兒輩買衣服去接近他們的喜好和習慣,努力了解新世界多一點。自己買衣服的同時給自己買了公墓地,百歲終老了,相片和新制服都準備好了的。萬一將來照料不了自己,今天不曉得明天,請保姆的錢就存著,以前是五年定期,后來三年,定期利息高,每次大姐夫都賺大了。大姐夫記掛著在院子里種菜養花,大姐負責在一旁院子天井里曬太陽,按她自己的說法是負責坐井觀天。大姐是不洗碗的,掌勺雖是她的事,其他擇菜淘米等碌碌余事,還是老生衛科長的。大姐對她做的東坡肉是中意的,可能自認為只比父親做的差一點,但想更好也難了。父親再也教不了她,她也不多教別人,兩個兒媳婦謙虛,總說沒有學到她的真傳。大姐不養狗,狗太通人性,太重感情,她也太重感情,正因為如此,這么個年紀了,便不再輕易對等付出。就這樣了,樂天知命,隨遇而安,大姐用微信語音這樣向我總結。

耳背的大姐還是不省心的。剛到省城的頭幾年,蓼花村一打電話,多有給她添堵的事。她會出主意,做工作,講重話。那時候哪句話她都聽得真切,回得干脆。二〇一六年建群打電話來,說兩個兒子商量著要改老屋,為了房子到底齊墻共垛分開砌,還是共用堂屋一起砌,兩個兄弟在鬧意見,請大姐勸一勸。大姐左講右講,后來兩個侄兒是和好了,私下倒埋怨這個大姑姑老思想,舊觀念。大姐在家里搖頭,又好氣又好笑,一再囑咐大姐夫今后一定要提醒她,侄兒這一代,天大的好事,都少管。

建虎同在省城,不常來往。當領導工作忙是一個原因,大姐對我說,我也少煩他,前些年還老是被個姐姐說這個,說那個,可能很影響他的自我感覺。

近年逢年過節,給小姑打過電話,蓼花村還有電話來,大姐夫的外甥也有電話來。蓼花村的電話她來接,她讓大姐夫幫著解下圍裙,一邊提醒魚別煎煳了,一邊向大家互致問候,耳背的大姐聽到的可都是好話,有些好話可能還沒聽見。

大姐偶爾也是糊涂的。大姐夫跟大姐商量,給他的姐夫家里匯了幾次錢,五千,一萬,三萬。五萬的那次,大姐夫沒跟大姐說。平時家里都備著足夠的現金,外甥和小輩們孝敬的紅包,總要在他們回去時多加了退還。家庭以外加紅圈圈的人情走動,他們都是事先預備著現金的。二〇一八年大姐自己生日那天下午,大姐陪大姐夫去銀行辦定期存款的續存,一起把工資卡上的余額確認一下,大姐總覺得有一筆數不對。大姐夫慢悠悠地說,是不對呢,怎么少了五萬整的,新折子賬面余額倒是越來越多了?

從銀行回來,坐在大姐夫的單車后架上,大姐一路還在糊涂。到家后,大姐夫開始準備做晚飯,剖鯉魚。大姐陪著在廚房里,看著大姐夫用刀面拍打拍打,卻找不出鯉魚從魚腮到魚尾的那根筋。

沒有筋呢,這條鯉魚?大姐問。

這條鯉魚是母的,本來就少根筋。大姐夫還是慢悠悠的回。

從省城回美麗的蓼花村,導航設定高速優先

趙建龍是我小舅。我是我小舅趙建龍的外甥女婿。

外婆去世了。

我從黃花機場接到從大連回來的小舅全家,導了航,開車就往蓼花村趕。小舅坐在副駕,短胡須上沾了面包屑,咕嚕咕嚕喝著礦泉水,問我的近況,目前出版社的行情,囑咐我對他的外甥女好一點。多依著她吧,她跟她媽媽她外公一個脾性,小舅說。他喜歡聽我的長沙話里夾雜著的岳陽腔,順嘴還學我一兩句,他說就像糯米夾粳米煮飯,軟糯又有嚼勁,正對他這個在北方平日餐桌吃不上大米飯的南方人的口味。他的蓼花大隊口音不改,拉拉雜雜跟我說了很多,我也喜歡聽。舅媽和表妹在后座,抱著空調被,困得不堪,醒一陣又睡一陣。

兩舅甥在下高速前最后一個休息區,一起酣暢淋漓撒了一泡尿,在停車場抽起煙來。

我想為你丈母娘寫點東西。小舅說。

很好啊,我說,我也為她寫過一兩篇小散文。

那你先給我看,小舅說。

還是舅舅寫。我老老實實回,說真話,比你小不了幾歲,但你經歷過的,我到底體會沒有那么深。何況是寫丈母娘,美化不當,就成丑化了。

小舅笑起來,后面寫的,就先給你老婆看。我們一起往車子邊走。

你也勸你丈母娘呢,老母親九十四歲了,這樣的壽歲終老,是白喜事,放在蓼花大隊算頭一個。我的公司剛剛開業,也忙,真不知道老人走得這么快。你丈母娘體諒你們上班辛苦,興許老人還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他們兩老就先坐高鐵回蓼花村照顧,跟其他兄弟姊妹一起趕上了給老人送終。你老婆中午接到小姑他們,也剛剛到家了。登機之前你丈母娘跟我講,前天她中午夢見多多,下午心窩子緊,像有心電感應。傍黑邊老母親就去了。血脈相連的有些事情很神奇的,你說對不對?小舅摟著我的肩膀,揉搓著他的鼻子。

看看還要多久?小舅上了車,系好安全帶。

我推眼鏡看了看,顯示車程六十公里,一腳油門就到蓼花村。

責任編輯:易清華

猜你喜歡
大姐
臭大姐,香大姐
大姐,大姐
十大姐隨想
這是臭大姐
素質
當“大姐”遭遇“打劫”
陽光大姐的魅力
代溝
“老兵”大姐:程玉玲
大姐的體型
91香蕉高清国产线观看免费-97夜夜澡人人爽人人喊a-99久久久无码国产精品9-国产亚洲日韩欧美综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