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錫 婚

2023-05-30 10:48林東林
湖南文學 2023年2期
關鍵詞:小鄧老丈人

林東林

過了安檢門,把背包從傳送帶上拎起來要走的時候,胖胖的女安檢員把小鄧攔了下來,要他把包打開,把里面那把長條形的鐵具拿出來。沒什么,一根鋸條!小鄧拍了拍包說,他并沒有要打開的意思,以為說一聲就行了。不行,要檢查一下!小鄧只得把剛才從附近一家五金店買的那根鋸條拿出來沖她晃了晃,并做了一個來回拉的動作。她沒說行也沒說不行,不置可否地看了一眼。怕再遲一會兒她就要反悔似的,小鄧趕緊把鋸條放回背包,往進站的柵欄口走去。

閑的!一根鋸條也要檢查!小鄧一邊走一邊想。要是能把她借調到質檢科一段就好了,他又想,要是她能把自己手下那幾個不成事的崽子們帶一帶,都帶成她這樣的態度,質檢科也就不會一連幾個月的差錯率抽查都在萬分之一以上了,而自己也就不會一次又一次挨領導的訓了。

這個月被抽查到的差錯率在萬分之一以上的書已經有四本了。按照出版社的規定,一本書不合格要扣兩百塊,不單是扣質檢員的,還要扣自己這個質檢科科長的,質檢員是只扣自己出錯的書,而自己卻要扣所有出錯的書。這個賬很容易算,四本書,八百塊一下子就沒有了,上個月扣了六百塊,上上個月是四百塊,上上上個月是一千二百塊……錢還是小事,最重要的是會影響到領導對自己的看法,而領導的看法就決定了自己的前途。聶大寧明年就要退下來了,他一退,就空出來一個副總編輯的崗位……媽的,不行,明天一定要硬起來了,小鄧暗暗地下了決心。

地鐵到了。雖然是周末,雖然是剛吃過飯的午休時分,按說這個點兒大家不應該出現在地鐵上,而是正被濃濃的睡意牢牢固定在床上、沙發上或躺椅上,但事實卻并非如此,14號線上的人還是非常多,甚至比平時還要多一兩成。小鄧從人縫里擠進去,擠到車廂中間的位置,拉著橫杠上僅剩下來的一根吊環站定,并來回調整了幾下姿勢?,F在,這個夾在一個穿連衣裙的女的和一個穿花襯衫的小伙子之間的空隙暫時屬于他,他終于可以享受著涼氣休息一會兒了。

坐在小鄧面前的那排乘客,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他們性別不同,年齡不同,職業不同,階層不同,品位不同,受教育程度也不同,不過此時此刻他們卻有一個非常一致的共同點,那就是都在玩手機,都在專注地盯著手機屏幕,他們臉上的表情反映了屏幕里那些內容的吸引程度。當然了,也不只是面前的那排乘客,小鄧注意到四周的那些乘客也無一例外地都在玩手機。

媽的,手機!手機!手機!也不知道現在的人都怎么了,一天到晚都在玩手機,隨時隨地都在玩手機,坐地鐵時玩,過馬路時玩,吃飯時玩,上廁所時玩,睡覺時玩,甚至面對面聊天時也在玩,好像他們完全不需要跟周圍這個真實的世界發生關系,一部手機就能滿足他們的一切了。在當下社會,平均下來,每個人每六分鐘就要摸一次手機,每個人每天玩手機的時間接近五小時六分鐘,五個小時,小鄧想起來這是他手上最近在質檢的一本書中提到的兩個數據。

不止!絕對不止!他想,按照自己的感覺,應該把六除以二、把五乘以二才更接近于真實情況。小鄧想起家里的姜雙麗來,她也為那兩個數據——哦不,是把六除以二、把五乘以二——做出了超額貢獻,此時此刻她肯定也正在為那兩個數據繼續做著貢獻,事實上,這幾乎已經成為她每天待在家里那段時間的所有內容了。追劇,聊天,刷抖音,逛淘寶,打游戲,發朋友圈,這個那個,那個這個,好像她抱著的不是一臺手機,而是一個可以讓她生活在其中的世界。

她自己玩倒也算了,問題是還不止她,女兒也被她傳染了——那臺給她買來上網課的iPad硬生生被她變成了一臺游戲機。姜雙麗在客廳里玩,她在自己的小房間里玩,兩處聲音此起彼伏、連綿不絕,經常讓小鄧頭都大了……媽的,不行,一定要硬起來了,小鄧暗暗地下了決心。

哦,也不是所有人都在玩手機,小鄧這時候注意到,起碼面前那排座位最左邊的那個女人沒有玩,她懷里那個一兩歲的嬰兒沒有玩,那兩個正在人縫里鉆來鉆去的孩子沒有玩,座位最右邊穿灰襯衫的那個老頭也沒有玩——他仰著身子,蹺著二郎腿,正在閉目養神。哦,或許他用的是老人機,或許手機沒電了,而又或許……他沒有手機,小鄧為他設想著這樣那樣的理由。

不過不管怎么說,他都是值得被表揚和贊美的,他完全可以玩但是并沒有玩,這就說明了一切。是的,這是一個很棒的老頭,他沒被現在的社會風氣所裹挾,沒被手機所綁架,他身上還難能可貴地保留著絕大多數人都已經喪失殆盡了的那份人類品質,他是一個正常人,小鄧想。

或許接收到了小鄧發自肺腑的贊美,過了一會兒,那個老頭兒慢慢睜開眼睛,把腦袋朝小鄧這邊偏了過來,笑瞇瞇地望著他,并一直保持著那個笑瞇瞇的表情。他的目光清澈、明亮、干凈,或許還帶有一些睿智,小鄧能從他的眼睛里感受到那份不為所動的定力,那份由歲月供養出來的安靜。出于回應,小鄧也擠出來一些笑容朝他發送過去?,F在,他笑瞇瞇地望著小鄧,小鄧也笑瞇瞇地望著他,一老,一少,他們那兩張正對望著的笑臉就這么跟隨地鐵一路奔馳著。

感覺到有些尷尬時,小鄧收起笑容,把目光從老頭身上移開了。不過,等到再把目光轉過去時,小鄧發現他竟然還在笑瞇瞇地望著自己。這讓他心里不由發起毛來——別是個神經病吧?媽的,唯一一個正常人還是個神經???!小鄧把身子轉過去背對著他。不過接下來他發現這無濟于事,因為那個老頭仍然還在笑瞇瞇地望著自己,更準確地說,現在是映在車廂玻璃里邊的那個老頭還在笑瞇瞇地望著自己。媽的,還躲不開了!小鄧一邊往外擠一邊暗罵了一句。

從人縫里擠出來,小鄧挪到車廂接頭處,對著那個陰角?,F在好了,再也看不見那個老頭了,這讓小鄧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是的,看不見他就好了,即使他還在神經兮兮地望著自己也沒關系了,即使整個車廂的人都在神經兮兮地望著自己也沒關系了。人有時候就得這樣,小鄧想,就得跟鴕鳥學學,把頭埋在沙堆里,這是一種很有必要的可以讓自己眼不見心不煩的能力。

讓小鄧眼不見心不煩的同樣還有姜雙麗。怎么說呢,玩手機還只是一方面,主要是她那副歪歪倒倒的樣子,那股懶懶散散的態度——一回家就窩在沙發上,飯飯不做,家務家務不做,作業作業不輔導……可以想見,上班時她也好不到哪里去。她怎么能這么一天天廢下去呢?按說,作為一個還不到四十歲的知識女性,一個有著廣闊前程的“石化系統先進標兵”,姜雙麗并不是那種對自己沒要求的女人,也不是那種到了某個階段就躺平的女人,問題是她偏偏就成了一個與她的“并不是”完全相反的女人。問題的關鍵是,這在她眼里并不是什么問題,她對此理所當然甚至理直氣壯,用她的話說,上班忙一天了,回到家里玩玩手機怎么啦?怎么啦????

老丈人光著膀子給小鄧開門的時候,第一眼就發現他的T恤穿反了。他咧開一口黑黃黑黃的煙牙笑著問小鄧,怎么搞的,衣裳怎么穿反啦?!小鄧低頭看了一眼,媽的,還真穿反了。這一路上他竟然一直都沒發現這一點,而又或許,這一路上有多少人都發現了并偷偷地在笑話自己這一點,這讓小鄧很郁悶。去衛生間把T恤翻過來的時候,小鄧突然間想起地鐵上那個一直笑瞇瞇地望著自己的老頭。媽的!可惡!他比那些悶頭玩手機的人還要可惡,可惡多了。

從衛生間出來,小鄧問老丈人家里的鎖是不是壞了。哦哦哦,后者這才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說,是呢,是呢,廚房的鎖擰不開了,鑰匙也找不見了,我記得明明放在窗臺上了,怎么就找不見了……他裝模作樣地找尋了一番,又把小鄧領到廚房門口,握住鎖擰了幾下。跟不相信他似的,接下來小鄧也擰了幾下——那是一把還很新的球形鎖,不過不管怎么擰就是擰不開了。

哦,你是不是出來的時候反鎖了?小鄧問老丈人,他知道人一旦上了年紀就總是會迷迷瞪瞪的,自己的父母也是這樣,他們會忘記一直在煤氣灶上燉著的湯鍋,會找不到剛剛才摘下來的老花鏡,有時候甚至還會把剝好的花生籽丟到垃圾桶里去,把殼留下來——小鄧不知道人是怎么慢慢慢慢地變成這個樣子的,自己是不是也會慢慢慢慢地變成這個樣子。不記得啦!也可能是反鎖了吧,也可能沒有,老丈人蒙著臉往后撤了撤身子兩手一攤說,說的等于一句廢話。

那怎么搞?找開鎖公司?還是我用這個把鎖鋸開?小鄧掏出那根鋸條沖老丈人晃了晃,給他指明了兩條道路——實際上只有一條道路,小鄧很清楚他是不會找開鎖公司的,怕花錢還只是一方面,最主要的在于要是找開鎖公司他早就可以找了,也不用叫姜雙麗把自己派過來了。

果然,老丈人沒有選擇前一條道路,也沒有選擇后一條道路,他繼續攤著一雙粗短的手對小鄧說,你看嘛!你看嘛!怎么著都行!小鄧早就料到他會這么說,他知道自己這個老丈人向來蔫了吧唧的,無謀也無斷,原來在單位就是個出了名的沒主見,在家也是個甩手掌柜,什么都指望著老伴,前幾年她一走,再遇到點兒屁大的事他就開始找姜雙麗了,但作為獨生女兒,姜雙麗把她應盡的那份義務都無償地轉給了自己,這事那事的,小鄧已經不記得來過多少趟了。

開始鋸鎖的時候,小鄧才注意到客廳墻上的電視還在開著,是少兒頻道,正在播放一檔叫“寶貝2+1:足球接力”的親子節目。他不知道老丈人是返老還童了還是想重新再活一回,竟然還看上了這種東西。不過很快他也就明白了,對于那些常年孤身生活的老人來說,電視確實是他們最好的陪伴,那里面播出的什么節目并不重要,最重要的是那里面有人,有人影,有人聲。

老丈人去客廳里搬了一把小凳子,在小鄧旁邊坐下來,一邊看他鋸鎖一邊問起他來——家里的事、單位上的事、印度的事、俄羅斯和烏克蘭的事、中國和美國的事……小鄧有一句沒一句地應承著,他不知道他是不是一個人在家里憋太久了,甚至疑心他是不是故意把廚房反鎖了同時又把鑰匙藏了起來,這樣他才好有充分的理由讓自己穿越大半個城區跑到這里陪他嘮嗑來了。想到這里的時候,小鄧不由加重了力氣,他想盡快把那根該死的鎖芯鋸斷,盡快離開這里。

兩只手都酸疼不已的時候,小鄧終于把那根該死的鎖芯鋸斷了,門開了——里面確實是反鎖上了。他把那把舊鎖卸下來,又跑到樓下的五金店買了一把球形鎖重新換上,接著把三把鑰匙中的兩把給了老丈人,另一把自己留了下來——小鄧能想象到不久后的一天他很可能還會再一次把廚房的門反鎖上,還會再一次把鑰匙也搞不見,現在他要把那個可能性堵上,未雨綢繆。

收拾完東西,小鄧準備走的時候,老丈人把他攔了下來。他指了指客廳茶幾上早就泡好的兩杯茶說,不慌走哈,歇歇,喝杯茶!小鄧還沒恍過神來,老丈人已經走過去坐了下來,把一杯茶往外側挪了挪,又把另一杯茶往里側挪了挪。小鄧只得跟過去,在老丈人對面坐了下來。

你們那兒最近出了什么書啊,有沒有黨史方面的?武俠方面的呢?下次給我帶幾本看看撒……老丈人清了清嗓子,又喝了一口茶說。小鄧想,你老人家恐怕是老糊涂了吧,我們少兒出版社怎么可能會出什么黨史、武俠方面的書呢!沒有呢,沒有,小鄧抿了一口茶說,我們出的都是少兒類的。哦,少兒類的也不錯嘛,教育要從娃娃抓起,你們的責任重大……老丈人說。

扯了一圈,當老丈人扯到當年在水泥廠生產科做副科長的那段輝煌歲月時,小鄧起身打斷他說還有事得先走了,他十分堅決地婉拒了老丈人再續一杯茶、留下來吃晚飯的好意,他很清楚從他那臺散發著霉味的冰箱拿不出什么誘人的東西,也很清楚如果自己留下來了那就更沒完沒了了。小鄧掂起背包,用那扇銹跡斑斑的小鐵門咣啷一聲把老丈人聲嘶力竭的挽留關在了里面,飛快地下了樓。他難以想象自己老了也會變成這樣,如果也變成這樣,那還不如死了算了。

真的,還真不如死了算了!上了地鐵之后小鄧還在想,這種已經喪失了任何目標和熱情的混吃等死的老年人生活他一天也過不了,一個小時也過不了,一分鐘也過不了。姜雙麗倒是能過得了,事實上她差不多已經提前過上了這樣的生活,還真是這樣,有其父必有其女!媽的!

幾分鐘之后,不經念叨的姜雙麗就打來了電話,問小鄧搞好了沒有,回來沒有。搞好了!小鄧說,在回來的地鐵上了。怎么回事?爸爸的門鎖怎么壞了?姜雙麗在那邊問。不知道!搞好了,反正已經搞好了,小鄧有些不耐煩地說,現在他一個字也不想再說什么鎖的事,或者說,在他看來老丈人就是那把該死的鎖,那把已經被鋸斷的鎖——姜雙麗是另一把應該被鋸斷的鎖。

哦,好吧,小鄧聽見姜雙麗緩了一口氣說,等會兒你回來了,到小區對面的小張水果店去一趟啊,給我帶一盒車厘子,再帶一盒藍莓,要是有山竹也……啊,你說什么?去哪里?要帶什么?小鄧裝作沒聽清地說,地鐵上信號不好,聽不到你說什么。他把手機從臉頰邊慢慢挪開,對著玻璃門外面那些快速閃過的廣告牌,想讓姜雙麗明白聽不清她的話并不是自己的原因。

車厘子,藍莓,還有山竹,你回來時到小區對面的小張水果店去買一些上來,幾分鐘后小鄧收到姜雙麗發來的一條微信。哦,小鄧飛快地摁出來一個哦,但又過了一會兒才摁下發送鍵。媽的,又支使人,不買!不買!不買就不買!要買你自己下來買!他暗暗想。雖然是這么想的,不過接下來,下了地鐵走到小區門口的時候,小鄧的兩條腿還是不聽使喚地朝小張水果店走了過去——他比誰都清楚,如果空著手回去,那么姜雙麗吃不到的好果子就該輪到自己吃上了。

開門進來的時候,小鄧第一眼就看見了姜雙麗,她還臥在客廳的沙發上,還保持著自己出門時那個臥著的姿勢,手里還舉著那臺手機。唯一不同的是,她旁邊的那張茶幾上現在多出來了一大堆瓜子皮和幾塊橘子皮——它們充分證明了在過去的四個多小時里她除了玩手機之外還做了些什么。小鄧看了一眼餐廳,那張寬大的橡木餐桌上空空蕩蕩的,他皺了皺眉,把裝有車厘子、藍莓和山竹的塑料袋往姜雙麗懷里一丟說,看看看,都幾點了還在看,飯也不說做了?

不餓呢還!姜雙麗懶洋洋地看了小鄧一眼,隨即又把目光移回手機屏幕。你是不餓了,小鄧指了指桌面上的瓜子皮和橘子皮說,問題是我呢?鄧子欣呢?他又沖女兒小房間的方向喊道,鄧子欣!鄧子欣!你餓了沒有?里邊沒有反應,小鄧又提高音量問了一遍,里邊還是沒有反應。

小鄧走過去,用力擰了擰小房間的門鎖把手,那把球形鎖讓他在某個瞬間覺得就像是在擰老丈人家的廚房門鎖把手。門開了,小鄧沖正躺在床上玩ipad的女兒喊道,鄧子欣,你聾了還是啞巴了?胖嘟嘟的鄧子欣這才扯掉耳機說,老爸,怎么啦?怎么啦!怎么啦!怎么啦!不餓啊你?小鄧拉下來臉說。不呢,鄧子欣揚起手邊的那袋薯片晃了晃說,接著又戴上了耳機。

不餓也不能玩了,你算算,你已經玩多長時間啦????小鄧提高音量說,作業都做完了?早就做完了呀!昨天你不是檢查過了嘛!鄧子欣理直氣壯地回答。小鄧這才想起來她確實做完了,昨天晚上就做完了。那也不能玩了!小鄧繼續虎著臉說,你還嫌近視得不夠狠是吧?鄧子欣合上ipad,一臉不樂意地坐到書桌邊去了。這讓小鄧感到一絲安慰,看來自己的話還是管用的——至少在女兒這里還是管用的。不過,看著她那副悶悶不樂的樣子,小鄧又覺得自己過分了,是啊,再怎么說也不能把對姜雙麗的不滿都撒到女兒身上吧,跟一個小孩子較什么勁呢?

從女兒房間出來,小鄧又走到姜雙麗旁邊,看著一動不動地盯著手機屏幕的她。姜雙麗的無動于衷讓小鄧很生氣,他屈起兩個指關節用力敲了敲桌面說,我說,我都忙活一下午了,你比我還有功?飯也不說做了?哎,你做你做,我追劇呢,還有兩集就完了!姜雙麗頭也沒抬地擺了擺手。小鄧本想發作的,但他知道這會兒姜雙麗正在興頭兒上,如果他現在發作,那么她高昂的追劇興致就會被打斷,就會掉頭,就會成雙加倍地釋放到自己身上來。小鄧捏了捏拳頭。

小鄧轉身去了廚房。昨天沒買菜,今天也沒買菜,冰箱里前天買的菜已經所剩無幾了,上上下下搜羅老半天,他才找到五顆雞蛋、五顆西紅柿和一小塊快蔫掉了的西蘭花。不過在接下來的半個小時,小鄧還是變戲法似的做了三個菜——西紅柿炒雞蛋,西紅柿炒西蘭花,涼拌西紅柿。把它們擺上餐桌時,小鄧不禁感到一陣成就感,媽的,確實有成就感,就這么點兒東西自己也能搞出來三種花樣……如果,如果質檢科去年結婚的胡超輝再問自己在婚姻中要學會什么的話,自己可以拍著胸脯告訴他,把西紅柿搞出來三種花樣就是婚姻中全部的和唯一的秘密。

擺好三副碗筷,給每只碗里都盛上兩勺米飯時,小鄧注意到姜雙麗還是沒有要起身過來的意思。他拿起筷子對著碗沿敲了幾下,使之發出一陣清脆悅耳的敲擊聲,他想起來很多年前,自己的母親就是通過敲擊那口石槽來呼喚那幾頭豬崽進食的。但是,姜雙麗并沒有被那陣敲碗聲呼喚過來,還是繼續一動不動地臥著,繼續專心致志地盯著手機。小鄧意識到,在過去的幾個小時里姜雙麗身上唯一的變化,就是她之前一直朝向沙發外側臥著的身子現在朝向了里側。

鄧子欣也沒有過來吃飯。這時候,小鄧發現自己出來之后女兒小房間一直開著的那扇門不知道什么時候又關上了。他一連喊了三聲“鄧子欣”,雖然音量一聲比一聲大,不過依然還是沒能把她從房里喊出來。小鄧走過去,用力擰了擰門把手——但這一次擰不開了,里面被反鎖上了。隔著那扇門,小鄧仿佛能看見女兒又從書桌邊臥回了床上,又玩起了iPad,又戴上了耳機。

媽的!愛吃不吃!小鄧現在已經沒有心思再管這對母女了,他氣鼓鼓地回到餐桌邊坐下來,決定獨自享用這頓晚餐。小鄧一邊吃一邊暗示自己不去注意姜雙麗,不去聽從她那邊冒出來的聲音。不過這并沒什么用,甚至還起到了反效果,因為越這樣暗示自己小鄧就越是想去注意她。最后小鄧把身子轉了過去——就像下午在地鐵上對付那個一直笑瞇瞇地望著自己的老頭那樣。

姜雙麗被小鄧拋到背后去了,不過這么一來,他卻又不得不去面對女兒的小房間,更準確地說,是女兒房門上的那把鎖——因為那也是一把球形鎖。望著那把球形鎖,小鄧放慢了咀嚼的速度和力度,他望了望自己的背包,想了想里面的那根鋸條,下午才鋸斷了老丈人廚房門鎖的那根鋸條,也許……也許有一天可以趁鄧子欣不在家時把她房門鎖上那條該死的鎖心也鋸斷。

過了一會兒,姜雙麗起身去廚房里倒水的時候,小鄧以為她終于要坐過來吃飯了,為此他還很體貼地把另外兩碗米飯中的一碗往旁邊的桌面上移了移。不過,當看見姜雙麗進了廚房又端著水杯從里面出來接著又一屁股臥倒在沙發上的時候,他才意識到自己剛才的舉動有多么可笑。算了,不吃就不吃吧,你不吃我吃,小鄧望著那碗米飯想,接著又把它倒進了自己碗里。

你真不吃了?快吃完的時候,小鄧又忍不住回頭來問了姜雙麗一句。不過后者正沉迷在比飯菜更誘人的劇情里,并沒有把她那空闊而深邃的目光從手機屏幕上移開,而是又揚起一只手擺了擺。媽的!不吃拉倒!再問你一次老子就不姓鄧!小鄧恨恨地想,他把另一碗米飯也倒進自己碗里,把盤子里僅剩的那幾塊番茄和雞蛋也掃進自己碗里,最后把湯汁也趕了進來。小鄧邊吃邊想,明天見到胡超輝的時候一定要告訴他,這一點也是婚姻生活里不得不去掌握的秘密。

吃完,小鄧并沒有像他平時所做的那樣,把鍋碗刷干凈,把灶臺也收拾干凈,而是穿過客廳——從姜雙麗身邊走過去的時候他意識到她已經窩在那兒六七個小時了——來到書房。泡了杯茶,坐下來,小鄧從書架上抽出那本《出版專業理論與實務》,開始為一個半月后的高級職稱考試做準備。領導已經跟他說過好幾次了,這才是他通往領導崗位道路上的那塊最大的絆腳石。

剛翻到書里面上次疊角的位置,姜雙麗的和她手機里的那些聲音就從客廳那邊穿過門縫傳了進來,傳到書桌這邊,準確地找到了自己。小鄧只好捏起上一次用過的那兩顆紙蛋,一左一右塞進了耳朵里。任何一個擁有姜雙麗這樣的妻子的丈夫都需要兩顆這樣的紙蛋,小鄧想。

小鄧看得很投入,以至于半個小時之后姜雙麗出現在他面前的時候他也完全沒意識到。姜雙麗屈起兩根手指,用力敲了敲桌面,小鄧這才連忙抬起頭來,他望著面前的姜雙麗,雖然可以看見她在說話,不過卻聽不清楚她到底在說什么。想到那兩顆紙蛋還在耳朵里并掏出來之后,小鄧才聽見姜雙麗說,我在跟你說話呢!小鄧清了清嗓子說,說什么了?你說什么了?

我問你,你還記不記得我們結婚的日子?姜雙麗定定地說。小鄧不知道她到底什么意思,怎么突然問起這個了。記得啊,當然記得了,他把書放下,往后靠了一下說。那你說,我們是哪一天結婚的?姜雙麗好像來了興致,她倚著桌沿上靠了下來,又從筆筒里抽出一支圓珠筆轉了起來——就像孫悟空轉金箍棒那樣。怎么啦,你怎么突然想起來問這個啦?小鄧一邊說一邊飛快回憶著那個具體的日子,事實上他已經想不起來具體是哪一天了,只是模糊地記得在四五月間。沒怎么啊,我就問問,考考你,看你還記不記得!姜雙麗轉著筆笑了,笑得很意味深長。

四月吧,我記得是五一節前,小鄧說。具體是哪天呢?姜雙麗又問。是四月二十五?我記得是!小鄧硬著頭皮說。不是,再給你一次機會!姜雙麗并沒有生氣。那是哪天呢,四月二十八?小鄧想起來他們領證是在冬天,辦婚禮是在第二年四月,姜雙麗問的應該就是辦婚禮的日子。也不對!姜雙麗仍然沒有生氣。那是四月二十三?小鄧又說,他覺得蒙到那個準確日子的概率越來越大了。

也不對,告訴你吧,是四月二十二!姜雙麗笑著說,她手里的筆也停了下來。其實我也忘了,姜雙麗又晃了晃左手里的手機說,如果不是剛才收到的一封郵件我也想不起來了。郵件?什么郵件?小鄧問。我寫給自己的郵件,十年前寫的,當時設置了發送提醒,十年后發過來,不信你可以看嘛!姜雙麗把手機劃亮。小鄧接過來,一行行地拉著看完了那封郵件,現在照錄如下。

親愛的姜雙麗:

當收到這封郵件的預覽時請務必打開,十年前的你在向現在的你發出問候。今天是二○一二年六月十五日,我起得格外早,去瑞幸買了杯咖啡,我點的是新款,粉檸泠萃,現在你還喝瑞幸嗎?

我結婚了,在今年的四月二十二日,和喜歡的人有了一個圓滿的結局。有朋友說,我真佩服你啊,沒想到你會選擇結婚。奇怪,結婚是一個很好的人生體驗,為什么不去試試呢?雖然我害怕結婚之后的雞毛蒜皮,但是對待人生要率性一點,想做就去做了,去大膽地體驗和感受吧!

我現在喜歡上了健身,健身讓我的身體更強壯,精神更自由。工作束縛著我無法遠行,不過慶幸的是我在身體和精神上找到了遠方。我享受流汗的快樂、第二天肌肉的酸痛,這些提醒著我,我又要變強了。我想要和男人一樣健壯,從生理根源解決男女不平等的問題,和男人站在公平的起跑線上。不知道為什么,現在的我時時刻刻都希望自己變得更優秀,在任何方面。

我肩上的文身仍然清晰,carpe diem,它一直在提醒我自己的人生宗旨是什么。在這些年里,我不斷嘗試著一些以前沒有嘗試過的技能學習、興趣愛好,我想不斷突破自己,突破舒適區和自己的極限,看看自己的潛力到底有多大。這很酷,我知道,我的人生才剛剛開始起步。

不知道十年以后的你會不會被很多瑣事而牽掛和裹挾,如果這些讓你感覺到在走下坡路,請及時止損,甩掉負擔輕裝上陣。請記得年輕時的自己是多么的強大,現在你也一樣可以做到。

是的,我不想看到未來的你是一個做著家務、帶著孩子、抱怨連天的中年婦女,如果是這樣那我寧可殺掉自己。我現在所做的一切努力,是希望今天的你延續下去,積極、聰慧、性感、美麗、陽光、果敢,我不希望你成為誰的妻子,誰的孩子,誰的媽媽,我只希望你是自己。如果想做什么離經叛道的事,那就去做吧,就算沒人支持你,也會有我這個十年前的朋友陪著你!

姜雙麗

二○一二年六月十五日

怎么樣,沒騙你吧?姜雙麗把手機從小鄧手里抽過去望著他說,也就是說,今年的四月二十二日是我們的結婚十周年紀念日,都過去兩個多月啦!小鄧不知道她到底想說什么,他哦了一聲,等著她把藏在后面的那些話亮出來。哦?哦什么哦,光哦一聲就行啦?姜雙麗繼續轉著筆說,這可是結婚十周年紀念日啊,也不說表示一下子?小鄧愣了一下,把目光轉向姜雙麗充滿了渴望的那張小瓜子臉和左眼下面那顆小小的淚痣說,表示?表示什么?都老夫老妻了還表示什么?

你這個人,真是沒有情調,一點兒情調也沒有!老夫老妻怎么啦?老夫老妻就不需要儀式感啦?人家結婚五十年是金婚,四十年是紅寶石婚,二十年是瓷婚,十年是錫婚,我們這是錫婚,錫婚你懂不懂?不懂我現在就可以百度給你看!說吧,你打算怎么表示?姜雙麗繼續昂著頭問。

哦,我想想,小鄧含含糊糊地應承道,我想想!他沒想到姜雙麗繞了半天原來是在這兒貓著自己呢。想什么想?這還有什么好想的?我已經替你想好啦,姜雙麗又把手機摁亮說,有一家天貓店正在賣紀梵希的一款香水……她在屏幕上劃拉起來。小鄧很清楚她在找什么,不過他并不想接她那一茬,她一天到晚支使自己干這個干那個,自己卻什么都不干,連一頓飯都不說做,還想要禮物!是的,明明待在這個家不假,但小鄧卻從來沒覺得像現在這樣離家這么遠過。

你,你都那么多香水了還要香水???小鄧想起她兩個月前才買的那瓶香水,不,是自己清空的她購物車里的那瓶香水。多少啊,我才多少???姜雙麗提高音量說。小鄧注意到她手里的圓珠筆——哦不,金箍棒——停了下來,像是要朝自己打過來了。我想想吧,再想想,看看給你買點兒什么,小鄧說。他盤算的是,也許過了今天姜雙麗就會把這個事兒給忘了,自己也可以順便把這個事兒給忘了。小鄧站起來,挪開椅子,走出書房,穿過客廳,把廚房門口那個并沒有裝多少垃圾的垃圾袋束了一下口拎起來,朝門口方向走過去。他還想離這個家更遠一點。

入伏之后的這些天,白天一天比一天熱,不過到了晚上卻涼爽了起來。這份涼爽把那些被白天的高溫囚禁起來的人們都釋放了出來,也把他們的狗子都釋放了出來,讓他們牽著它們或者讓它們牽著他們走出家門,走上街頭,走在一陣接一陣吹來的涼風中。小鄧跟著那些人和狗一起沿著民主路拐上胭脂路,又把他們和它們甩在身后,從胭脂路拐上了人車稀少的曇華林路。

路過中醫藥大學的時候,小鄧注意到操場上有一群年輕人在踢球,看臺上坐著一些時不時爆發出一陣尖叫的女生。小鄧從操場側門拐進去,在那幾個女生所在的看臺最下面一級坐下來。

……穿四號球衣的那個染了一頭黃毛的高個子男生明顯比其他人踢得好多了,他速度極快,腳下的動作也很敏捷,帶著球一連過了好幾個人,現在已經從側翼逼近對方的球門了。對方的守門員是個小個子,現在慌了神,他大喊著自家隊員回防,同時不停地做著各種假動作。但那個高個子男生并沒有射門,而是帶著球繼續往中間跑去,只見他抬腳往右前方一抽,那個小個子守門員就往球門的右前方撲過去,不過球并沒有往那個方向飛去,而是從左前方滾進了球門。

半個小時后,隨著看臺上又爆發出來的一陣尖叫,裁判吹響了終場哨。穿四號球衣的那個男生那邊贏了,他無疑是贏下那場比賽的最大功臣,那些女生們圍著他來回叫喊著,他的隊友們也圍著他來回叫喊著,那些叫喊聲疊加在一起,在操場上空形成了一股浩大的聲浪。小鄧覺得那股聲浪像是給自己打開了一個豁口,自己正好可以從那里鉆進去,成為他們中間的一員。

等那些男生女生陸續離開球場,小鄧又想起姜雙麗的那封郵件,想起她十年前對自己的告誡和寄望。難道,難道她只看見了那個結婚日期卻對其他內容視而不見了么?還是她早已經離開那個充滿夢想的年齡,早已經接受了現在的一切?小鄧又想起剛畢業那會兒,那時候自己本來是想去報社做記者的,最后卻以校對身份進入了現在這家出版社,再后來自己是想騎驢找馬的,找個機會轉到報社去,但再再后來在那個轉崗記者的機會到來之前很多報社就開始裁員甚至??恕谑撬簿托?、總編室、質檢科這么一路干下來,再沒有想過挪窩了。

不用說,家里書架上的那幾摞報紙肯定積了厚厚一層灰,小鄧還記得它們是自己一張張搜集過來的,有些因為報道了重大事件而脫銷的報紙還是花高價從別人手里買過來的……不過那都是很遙遠的事情了,已經和自己沒有什么關系了,自己這個新聞學研究生注定干不成記者更不可能成為一個與仰望過的那些閃閃發光的名字并肩的記者了,記者,那個有著巨大牽引力的目標,那些與之對應的熱情,它們都消失到哪里去了?是什么時候又是以什么方式消失了?

是的,姜雙麗早已經接受了現在的一切,但是自己呢?自己其實也比她好不到哪里去。你看見的一切都在被你看不見的一切左右著,小鄧突然想起來這么一句,不過他忘了是誰說的了。

夜已經很深了,但西南方向露出來的那片天空并沒有黑下去,而是呈現出一種灰藍色,一串許愿星那樣的小燈在其中一閃一閃的,小鄧知道那是一只風箏。上個月女兒過生日的那天晚上,從小南國吃完飯走回來的路上,他在一家臨街的店鋪里見到過那樣的風箏。小鄧還知道現在有個人正在很遠的地方牽著它,但他不知道現在是不是還有一個人也在望著它,像自己一樣。

現在是七月,漫長的夏日已經來到了它的中間部分。白天,樹上的每一片葉子都被曬得卷曲耷拉著,而現在它們正在黑暗之中慢慢舒展著那些卷曲的部分。望著那些男生女生離開之后的空曠球場,感受著從那個方向吹過來的一陣陣涼風,小鄧覺得自己的鼻子突然變尖了,仿佛能嗅到他們殘留在空氣中的那些年輕氣息。他從看臺上走下來,迎著涼風走向塑膠跑道的另一頭,沿途搜集著他們的氣息——又或者是很多年前的那個自己給現在的自己發送過來的氣息。

小鄧又想起老丈人,老丈人客廳墻上的那臺電視機,里面播放的那檔少兒節目,看來他每天也在家里收集著那些氣息,當年,他是不是也放棄過一個去水泥廠生產科之外的夢想?

十一點,球場四周的燈都熄了,四周的黑慢慢堆下來,仿佛它們也是有體積和質量的。小鄧在遠處的黑里看見一顆忽明忽暗的煙頭,是的,雖然它的亮度很微弱但他還是注意到了。一邊走,小鄧一邊望著那顆煙頭和它置身的那片廣袤無垠的黑,他能感覺到那些黑正在變大,越來越大,那里面好像有一種看不見的什么東西也跟著一點點大起來。小鄧想在這個寬廣的夜晚就這么一直走下去,即使姜雙麗問自己去哪里了、什么時候回家的電話也不能阻止自己這一點。

十一點半,風大了,小鄧才決定回去??斓叫^門口時,姜雙麗的電話又打了過來。怎么回事啊你,怎么還沒回來?明天不上班了?一按下接聽鍵,小鄧就聽見她在那頭嚷嚷開了?;貋砹?,已經快進小區了,小鄧把手機從耳邊移開,他感覺到姜雙麗那頭的音量比面對面的時候還要高,還要尖。到哪了?過了解放路沒有?小鄧聽見她在那頭問,他答非所問地“哦”了一聲。

哎,人家在跟你說話呢,你過了解放路沒有?姜雙麗像是在那頭撒起了嬌,給我帶一份米線上來啊,還是要“砂鍋居”那家的,不要放蔥花……小鄧不置可否地“哦”了一聲,不過他決定這一次不慣著她了,她完全可以自己點外賣的,快遞小哥會風馳電掣地送過去。小鄧加快了步子,走進小區,走到樓下,用力按了按電梯鍵,仿佛那也需要做出一個很大的決定似的……你想好了沒有,到底要給我怎么表示???姜雙麗又問小鄧,她還在惦記著這一茬呢。想著呢,還在想著,小鄧不耐煩地說,他看見電梯鍵上的那個數字從負2變成負1,接著又變成了正1。

叮的一聲,門開了。里面有個女孩子,她提著一只看上去比她還要大一號的亮粉色布娃娃,但她并沒走出來——小鄧想起來了,之前在電梯里見過她一次,她是中醫藥大學的學生,就住在十二樓,因為之前自己有一次下樓時電梯就停在了十二樓,接著她和兩個女孩子走了進來,待在她們身后的那一小會兒里,小鄧聽見她對她們說今年暑假不回去了,要到一家醫藥公司做兼職,等掙夠錢就去西藏一趟……現在還是暑假,她是不是已經在醫藥公司兼職了?掙到路費了?

哎,這有什么好想的,想了一晚上還沒想出來?姜雙麗還在那頭說。哦,還在想呢,還沒想好……小鄧邊說邊打量那個女孩子,不過他并沒有走進去,他知道電梯里沒有信號。轎廂門又緩緩合上的時候,小鄧注意到那個女孩子往前走了一步,又伸手摁了一下,這時候快要完全合上的轎廂門又緩緩打開了。不過,這一次小鄧還是沒走進去,他很不好意思地沖她笑了一下。

轎廂門再一次緩緩合上的時候,小鄧沖那個女孩子說,要不你先上去吧,你先上去!接著他又對那頭的姜雙麗說,等我想想,再想想!什么?什么你先上去,你跟誰說話呢?姜雙麗問。

沒誰啊,沒誰,小鄧趕緊解釋說,是電梯里的人,我讓人家先上去!哎——真是的,想了一晚上你還沒想出來???你跑出去干嗎了?姜雙麗逐漸升高的語調表明她已經生氣了。沒干嗎啊,能干嗎啊,丟垃圾呢,我出來丟垃圾呢!小鄧一邊說一邊望著那兩扇緊閉的電梯門,想象著里邊的那個女孩子,現在她正被一種看不見的力量拉動著緩緩上升。丟垃圾?丟垃圾?丟個垃圾難道要丟一晚上?你還真是個人才……小鄧聽見姜雙麗在那頭的聲音越來越高,而這時候他才意識到那兜垃圾還在指間提溜著,自己拎著它在外面轉悠了一晚上,現在又把它拎了回來。

責任編輯:易清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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