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代名臣呂夷簡和陳堯佐交往補證

北宋中期的僧人文瑩，常出入于朱門顯宦之家，其筆記《湘山野錄》記載了眾多北宋前中期的名人軼事，具有重要的史料價值。其中有一則關于陳堯佐和呂夷簡的資料，為他書所無，引起了學界的廣泛關注。對此，筆者在簡述此資料的基礎上，引出相關資料，補充學界對呂夷簡和陳堯佐這兩位名臣的研究。

一、緣起：《湘山野錄》對呂夷簡和陳堯佐的記載

文瑩在《湘山野錄》中收錄了一則有關呂夷簡和陳堯佐的故事：

呂申公累乞致仕，仁宗眷倚之重，久之不允。他日，復叩于便坐，上度其志不可奪，因詢之曰：“卿果退，當何人可代？”申公曰：“知臣莫若君，陛下當自擇?！比首趫灾?。申公遂引陳文惠堯佐曰：“陛下欲用英俊經綸之臣，則臣所不知。必欲圖任老成，鎮靜百度，周知天下之良苦，無如陳某者?！比首谏钊恢?，遂大拜。后文惠公極懷薦引之德，無以形其意，因撰《燕詞》一闋，攜觴相館，使人歌之曰：二社良辰，千家庭院。翩翩又見新來燕。鳳凰巢穩許為鄰，瀟湘煙暝來何晚。亂入紅樓，低飛綠岸。畫梁時拂歌塵散。為誰歸去為誰來，主人恩重珠簾卷。申公聽歌醉笑曰：“自恨卷簾人已老?！蔽幕輵唬骸澳钫{鼎事無功?！崩嫌趲r廊，蘊藉不減?！?/p>

這則記載（參見文瑩撰，鄭世剛、楊立揚點校：《湘山野錄》，中華書局1984年，第28頁）產生的背景要從呂夷簡推薦陳堯佐為宰相說起。景祐四年（1037年），擔任宰相職務的呂夷簡又一次被罷免，宋仁宗向其征求宰相人選，他推薦了陳堯佐和王隨，隨后宋仁宗任命二人為宰相。陳堯佐為感謝呂夷簡引其拜相之恩而作詞《踏莎行》，即上文中的《燕詞》。在《踏莎行》中，陳堯佐自喻“新來燕”，暗喻呂夷簡為“鳳凰”，鳳凰“巢穩”寓意呂夷簡官位穩固，鳳凰許燕與之“為鄰”，燕何其幸也！“來何晚”自責相從甚晚?！爸魅恕币彩前涤鲄我暮?，“主人”為燕子卷起珠簾，讓其登堂入室，是委婉地表達呂夷簡引薦其為宰相。呂夷簡聽過《踏莎行》后頗為領情。這則記載既是研究兩位名臣和宋代政治的珍稀史料，可與正史相參證，也是研究宋代文學的寶貴資料。

二、疑問：呂夷簡自恨卷簾人已老

呂夷簡出生于太平興國三年（978年），陳堯佐出生于乾德元年（963年），陳堯佐的年齡遠大于呂夷簡。景祐四年（1037年）陳堯佐經呂夷簡引薦拜相之時已是74歲高齡，而當年呂夷簡則是59歲?！断嫔揭颁洝酚涊d陳堯佐拜相后寫作《踏莎行》，在詞中稱呼呂夷簡為“卷簾人”，呂夷簡聽后醉笑說：“自恨卷簾人已老”。呂夷簡的為人處世，被宋仁宗的郭皇后評為“多機巧，善應變”?！端问贰吩u價呂夷簡“其于天下事，屈伸舒卷，動有操術”（參見脫脫：《宋史》，中華書局1977年，第10208、10210頁）。呂夷簡巧于辭令、深謀遠慮，時人皆知。據此，即便呂夷簡已有醉意，也不太可能對遠比自己年長的陳堯佐直接說自己年已老邁。除了這一記載，尚未發現其他材料可以佐證文瑩之言。這樣看來，文瑩未免有美化、拔高呂夷簡之嫌。當然也不乏另一種可能性：文瑩道聽途說，想當然地認為舉薦人年高德劭，被舉薦的是青年才俊，這也是大眾對舉薦人和被舉薦人的一般印象，沒有料到呂夷簡反其道而行之。雖然《湘山野錄》身為“野錄”，不能以史學著述的嚴謹來衡量筆記小說的天馬行空，目前已有多為學者指出其中的錯誤之處，但其入選“唐宋筆記史料叢刊”，參考使用時還需細心謹慎。

三、爭議：《踏莎行》所引發呂夷簡密薦陳堯佐之緣由

陳堯佐的《踏莎行》利用燕子表達感恩之情，角度新穎，饒有情趣，流傳度較廣，是宋詞中的名篇，被收入眾多宋詞輯錄中。陳堯佐也因此詞躋身宋詞名家之列。從《踏莎行》內容來看，陳堯佐尊稱呂夷簡為“鳳凰”“主人”，對呂夷簡的感恩之情溢于言表。后人往往由果溯因，據此推測因為陳堯佐依附、諂媚呂夷簡，所以呂夷簡才推薦陳堯佐為宰相。由于呂夷簡官職高于陳堯佐，史家往往以呂夷簡為中心論述他舉薦陳堯佐這一歷史事件。宋代史學家李燾所著《續資治通鑒長編》記載：“初，呂夷簡罷，密薦隨與堯佐二人為相，其意拔引非才，居己下者用之，覬他日上意見思而復相己?！保▍⒁娎顮c：《續資治通鑒長編》，中華書局2004年，第2864頁）認為呂夷簡推薦陳堯佐的目的是為了自己重新回到權力中樞。胡鵬先生在《陳堯佐〈踏莎行〉發覆——呂夷簡密薦陳堯佐本事考述》中詳細論述了陳、呂二人的性格和功名，認為：“呂夷簡之薦引陳堯佐，一來因其具備相應的能力與資望，二來也能報償堯佐曾營救其妹夫進而間接保護自己的恩德，三來可以繼續保持自己的施政措施，這才是密薦的根本原因?！保▍⒁姾i：《陳堯佐<踏莎行>發覆——呂夷簡密薦陳堯佐本事考述》載《文史知識》2019年第12期）由此出現兩種對于呂夷簡推薦陳堯佐為相的看法。

筆者認為，陳堯佐無論文治武功、為人處世，確實稱得上一流人物，加之曾解救呂夷簡于危難，所以呂夷簡推薦陳堯佐也在情理之中。不過，陳堯佐和王隨經呂夷簡推薦而躋身樞府后，無所建樹。歐陽修在為陳堯佐所作的神道碑中，濃墨重彩地敘述了陳堯佐任職地方時的精彩表現，對其擔任宰相期間的表現著墨不多（參見歐陽修著，李之亮箋注：《歐陽修集編年箋注（二）》，巴蜀書社2007年，第159頁）：

公初作相，以唐劉蕢所對策進曰：“‘天下治亂，自朝廷始，朝廷賞罰，自近始。凡蕢之所究言者，皆當今之弊。此臣所欲言，而陛下之所宜行，且臣等之職也?！碧熳蛹渭{之。公在相位不久，其年冬雷地震，星象數變。公言王隨位在臣上而病不任事，程琳等位皆在下，乃引漢故事，以災異自責，求罷，章凡四上。明年三月，拜淮康軍節度使、檢校太傅、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判鄭州?！?/p>

《續資治通鑒長編》記載：“及隨與堯佐、億、中立等議政，數忿爭于中書。隨尋屬疾在告，詔五日一朝日赴中書視事。而堯佐復年高，事多不舉。時有中書翻為養病坊之語?！保ā独m資治通鑒長編》，第2684頁）這與《宋史·王隨傳》對王隨的記載如出一轍：“為相一年，無所建明。與陳堯佐、韓億、石中立同執政，數爭事。會災異屢發，諫官韓琦言之，四人俱罷?！保ā端问贰?，第10204頁）根據陳堯佐和王隨為相之時的表現來看，確實如李燾所言，二人能力遜于呂夷簡。個中緣由，李燾認為陳堯佐年事已高，為政乏力。這種可能性應是可以確定的。陳堯佐為相之時已是74歲高齡，精力不足在所難免。當然也不排除其他可能性，不過史無明載。陳堯佐和王隨身居宰相之高位而無所作為的表現引來一片彈劾之聲，不久即被罷相。隨后呂夷簡又推薦了同樣老弱的張士遜為相。對于呂夷簡推薦此三人為相之事，陜西轉運使孫沔上奏：“自夷簡當國，黜忠言，廢直道，及以使相出鎮許昌，乃薦王隨、陳堯叟代己。才庸負重，謀議不協，忿爭中堂，取笑多士，政事寢廢。又以張士遜冠臺席，士遜本乏遠識，至隳國事。蓋夷簡不進賢為社稷遠圖，但引不若己者為自固之計，欲使陛下知輔相之位非己不可，冀復思己而召用也?！保ā端问贰?，第9687頁）這和李燾的看法一致。雖然陳堯佐在任職宰相之前仁民愛物，是大名鼎鼎的能臣干吏，但任職宰相后確實表現不佳。這樣強烈的反差是否受到了呂夷簡的影響，目前從所見資料來看尚不可知。從事實結果來看，呂夷簡的確是如孫沔和李燾所說的“引不若己者為自固之計”“拔引非才，居己下者用之”。胡鵬先生認為呂夷簡薦引陳堯佐“可以繼續保持自己的施政措施”也是從另一個角度肯定了呂夷簡雖屢次乞罷，但并不愿遠離權力中樞。李燾以治史而自任，從歷史長河的角度來評價呂夷簡可謂中肯。胡鵬先生從細節入手探論了呂夷簡作為政治家的心態，豐富了學界對呂夷簡的認知。

四、唱和：陳堯佐和呂夷簡的《浮波亭詩》

陳堯佐和呂夷簡唱和了一組《浮波亭詩》，呂夷簡在詩中稱呼陳堯佐為“釣璜人”，擅長“經綸康濟”，與《湘山野錄》中記載陳堯佐稱呼他為“鳳凰”，贊揚他“調鼎”有功相呼應。這組《浮波亭詩》是兩人唯一的一唱一和之作，因收錄于明代鄭州地方志《嘉靖鄭州志》中，傳播范圍不廣，尚未在二人交游研究中得到廣泛的使用。因為《浮波亭詩》和《湘山野錄》的記載有呼應之處，所以在此一并探討。

《浮波亭詩》的寫作要從浮波亭的建造說起。前文已述，罷相后的陳堯佐來到鄭州擔任知州，在州衙之北的湖中建起了一座亭子，因此亭子建于湖心，他開窗看到亭子如同水波一樣蕩漾不已，似是浮于水中，故將其命名為浮波亭。陳堯佐與王隨、范雍、呂夷簡相互唱和了一組詩，稱為《浮波亭詩》。陳堯佐的《浮波亭詩》曰：“碧玉波光四面寒，虛空檐宇出林端。塵埃不到交游絕，繞座扁舟與釣竿?！蓖怀隽烁〔ㄍづc世隔絕的周邊清雅環境，流露出一種隱逸文人的尚古之風，這應該是他離開權力中樞來到地方任職后的真情流露。呂夷簡的《浮波亭詩》曰：“清波環繞地無塵，榜署嘉名得意新。若問經綸康濟域，亭中兼有釣璜人?！保▍⒁娦焖⌒?，王繼洛：《嘉靖鄭州志》，中州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255-256頁）呂詩第一句中的“清波環繞”與陳詩“碧玉波光四面寒”呼應，“地無塵”與陳詩“塵埃不到”呼應。他認為此亭匾額題名創意新穎，雖然他并未描述題名書法的具體形態，但陳堯佐作為亭子的建造者，且“善八分書，點畫肥重，自是一體”，是堆墨書的開創者，而堆墨書“尤宜施之題榜”（王辟之撰，韓谷校點：《澠水燕談錄》，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71頁），故而可以想象浮波亭匾額題名為陳堯佐的堆墨書。在這首詩的后兩句中，呂夷簡稱贊陳堯佐擅長“經綸康濟”，是治理國家、安民濟世的良才，像姜太公一樣，是“釣璜人”。相傳姜太公渭濱垂釣之時已是年逾古稀，這與75歲的陳堯佐浮波亭垂釣場景類似，兩人年齡、才干不相上下，呂夷簡這樣用典既契合場景，又符合人物特征。而在此之前陳堯佐寫作《踏莎行》，稱呼呂夷簡為“鳳凰”，寬慰呂夷簡“莫愁調鼎事無功”，二人的詞、詩相互呼應，應是二人惺惺相惜、情投意合的具體表現。

陳堯佐和呂夷簡的兩首唱和《浮波亭詩》，作為兩人交際的媒介，陳堯佐表達了自己罷相后的閑情逸致，呂夷簡贊揚了陳堯佐的文采和政績，是二人交游研究的重要資料。目前這則材料并未在二人交游研究中得到廣泛使用，而陳堯佐謳歌呂夷簡的《踏莎行》則廣為流傳，由此形成陳堯佐依附、諂媚呂夷簡的形象，呂夷簡贊頌陳堯佐的《浮波亭詩》或可在一定程度上改變這一形象。

以上管見所及，未必中的，尚祈方家正之。

（作者：河南省鄭州市金水區鄭州嵩山文明研究院館員，郵編450000）

作者簡況

姓名：鮑君惠

性別：女

民族：漢族

籍貫：河南鄭州

出生年月：1981.9

學歷：博士研究生

職稱：館員

專業：中國古代史

研究方向：宋史研究

單位：鄭州嵩山文明研究院